绸缪 多好的细布,洁白如天上的云朵,柔软如春柳的绿枝;多精细的绣工,是百鸟朝 凤呢,银丝和素线交织而成,华丽却丝毫都不张扬。没有量身而裁,竟也能如此合身。 扇姬夫人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左顾右盼,心中写满了愉悦。 “扇姬夫人,这是百鸟朝凤呢,这是属于您的图案。” 是啊,是百鸟朝凤。扇姬是这宫廷,是王城,是整个南霁国最高贵的凤鸟!只是 这颜色……红颜未来恩先断啊! “绣罗舞者,你这孩子心思很缜密呢。” 扇姬夫人脱下了华丽的衣袍,神色由喜转黯,似有重重心事累积在心间不得开解。 绣罗眉头一挑,沉着地说道:“夫人可知,绣罗是故意挑选了这个颜色。百鸟朝 凤是属于王后的图案,就像黄色是属于王的颜色。只是,此时此刻,夫人还不能用黄 色,因为那会遭人非议,会让夫人陷入灾祸的旋涡之中。所以,绣罗选中了白色。因 为,白色不张扬,却是所有色彩中最纯正高雅的,也最衬夫人您。” “可真是生了张能言会道的巧嘴,生了副玲珑七窍心啊。”扇姬夫人又绽开了美 丽、自信的笑容,“大胆地说吧,献上如此煞费苦心的礼物,可是有求于扇姬?” “不是。”绣罗答得心无城府,“作为上行舞者,对后宫的夫人、娘娘们原本就 该心存虔敬。绣罗别无所长,也别无他物,只能以这样一件粗衣素服向夫人尽份孝心, 还怕夫人觉得寒碜呢。” “是你亲手缝制的吗?”扇姬夫人大为惊讶,“想不到你不仅舞姿优美,还是心 灵手巧。这手艺,简直可做王城里最好的绣娘。” “夫人过奖了。夫人有所不知,绣罗入宫前,曾向娘亲学过多年的针线。绣罗的 娘亲可真是王城中最好的绣娘。连王龙袍上的飞龙都是出自于绣罗娘亲之手呢。” “是吗?你的娘亲是王城中最好的绣娘?”扇姬夫人似乎颇有兴致。 “有朝一日,绣罗当让娘亲为夫人用金丝和银线绣一身后袍。绣罗会在神灵面前 日夜祈祷这一天尽早来临。” “好大的胆子!”扇姬夫人脸色陡变,“你这大胆的丫头是想找死么?竟然说出 此等大不敬的话。” “绣罗这样说,是因为绣罗相信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是因为绣罗觉得这个位子 非夫人您莫属。绣罗当然是不怕死的。绣罗是上行舞者,即使是在祭坛上,在烈火中, 绣罗也愿对神灵如此祈愿来着。” “是吗?”扇姬夫人细细地端详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绣罗舞者,你可是想出 宫待嫁?” “绣罗不想出宫,绣罗是属于天之舞的。天之舞是绣罗惟一的期待。” “那你为何要递上折子,要王允许上行舞者出宫待嫁?” “夫人,如果您看过折子,应该知道,那是绣罗在请求王,允许柔栀出宫。”她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坦然。 “你是在替别人上折子?为什么?” “因为,绣罗希望别幽馆的主人只是绣罗一个。这样,绣罗才好按照自己的心意 选拔真正心意虔诚的上行舞者,来为王和夫人,还有整个王国祈福。” “这么说,上折子不是因为有了不洁的念头?”扇姬夫人若有所思,脑海里浮现 出柔栀那双楚楚动人的美目,“你可知,是我让王扣下了折子,而且,扇姬还打算说 服王,永远地废止出宫待嫁这条对神灵大不敬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挑选出 最虔诚的上行舞者。”是的,不能让这个女人呆在王伸手可及的地方,也不能让她轻 易逃出了自己的掌心。 “夫人做得很对。不然,上行舞者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块人生的跳板。” “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绣罗舞者,你果真是虔诚的吗?对神灵,对王,对我?” “若不是因为虔诚,五年前,绣罗何必主动入宫?不然,此时的绣罗该是王城中 最好的绣娘,也能嫁得一户好人家吧。” “你是自己入宫的?” “不错。就因为这个,绣罗的娘亲大病一场,差点就……夫人,绣罗的虔诚是与 生俱来的,就像对天之舞的领悟力是天生的一样。这种虔诚在血液里,在灵魂深处, 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而别幽馆中的舞者,不是孤儿即是获罪的官宦家卖 身为奴的女儿。她们的虔诚是迫于情势。绣罗素来不屑与她们为伍。所以,绣罗今日 要来向扇姬夫人献上自己的忠诚。” “可是为什么呢?而且,你的忠诚对扇姬有何价值?” “因为王时至今日仍在犹豫,仍不肯立王子严为储。绣罗还听说,王日前专门派 遣使者去探望王子丹,似有召回王子丹之心。宫廷中早有传言,王子丹对火祭颇有微 辞。王若是立了王子丹,世代相传的火祭只怕迟早会被下令废止。作为神灵虔诚的追 随着,绣罗必须为此做点什么。” 说到立储之事,扇姬夫人不禁神色一黯。 王,您太狠心!二十年啊!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我已是二十年的恩爱夫妻, 可您对扇姬,对扇姬为您十月怀胎诞下的麟儿竟能如此忍心!扇姬没有后之名份也就 罢了,可是严儿呢?自古以来,为夺嫡,王室贵胄们相互残杀以至于掀起血雨腥风的 事还少么?王子丹一但正典明位,我的严儿,那也是您的儿子啊,他该如何立身于世! “废止火祭,不是每一个舞者不敢说出的心底最真实的愿望吗?” “夫人,您错了!”她字句铿锵,“绣儿是为天之舞而生的!绣罗情愿在先师祠 里留下一个殷红的名字,而不要此生湮没于浊浪红尘中,平庸一世。绣罗要子孙万代 都记得,为了天下生民的幸福安康,有一个弱质女子曾以身为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果真是这么想的么?是啊,女儿家为何不能有男子般成就万世不堕的功业、名 垂青史的大志向呢?先师祠里那一座座牌位不正是用女儿清白的骨肉写出的一部血与 火的历史吗?轰轰烈烈的死强过平庸地活。这又何尝不是扇姬的心愿?那顶艳光四射 的后冠一直在自己的梦中以无比魅惑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真的可以没有王后的名份吗? 不是的,不是的!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扇姬是个异族的女子,只是因为色衰爱弛了 啊! “可你能做什么呢?你无非别幽馆一个卑微的上行舞者。” “平素里,上行舞者和寻常女子并无区别,在这深宫之中是无比卑微的。可您忘 了吗,夫人,绣罗是通灵者呢。走上祭坛,当火焰升腾,当绣罗用心和魂让无比华美、 瑰丽的天之舞在神灵眼前绽放。那时,神灵会听到绣罗心中最真诚的祈愿,并使之成 为现实,因为那是出于对神灵的虔诚;那时,绣罗便是神灵的代言人,绣罗可以向王、 向天下生民说出神灵不容质疑的愿望。” “那你打算说什么呢?”扇姬夫人几乎要摒住了呼吸。 “夫人,您需要神灵向王昭示您心中的愿望,不是吗?绣罗可以替您说出来,让 王子严成为储君,让扇姬夫人您成为王的后!” 上行舞者在火中翩翩起舞,向神灵祈愿,然后,用神灵一般的声音说:王啊,您 的儿子王子严身孚神之厚望,当为储君;而扇姬夫人,忠心服侍您整整二十年的扇姬 夫人当成为您的后,母仪天下! 扇姬夫人的眼睛闪闪发亮,命运如此清晰地向她展开了未来无比美好的画卷。恍 然大悟啊!这可是个可怕的丫头呢。身份如此卑微,却竟敢大胆地说出连自己都不敢 说出的话语。 “这是对神灵的亵渎。” “这不是对神灵的虔诚。企图废止火祭才是亵渎!” 沉默良久,扇姬夫人终于说道:“我相信你的虔诚,绣罗舞者。那么,告诉我, 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让柔栀出宫!” 是不是太心急了?过早地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果然,扇姬夫人眼中闪射出 恶毒的嘲弄。不要慌,绣儿,你能过关! 绣罗不慌不忙地说道:“柔栀身上有太多世俗的情感,她不适合做神灵的献祭者。 让她出宫,让绣罗一人主持别幽馆。这样,绣罗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按照夫人您的 意志,为王,也是为您选拔出最虔诚的上行舞者。” 让柔栀出宫,自己留下来;把天堂拱手相让,自己情愿堕入火狱,这是什么逻辑! 扇姬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除了虔诚,还有什么解释呢?那么,她果然是虔诚的,是自 己可用的一颗绝妙的棋子?可这种虔诚很可怕,是甘心玉石俱焚的。人不畏死,还有 什么可以相要挟呢?要掌控这个丫头可绝非易事。 “那么,绣罗舞者,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要共同进退了。至于柔栀的事,我还需 要好好想想。” 绣儿,绣儿,你为何三天两头地去扇姬夫人的寝宫?那不是神灵善良的信徒,你 会为自己招来灾祸的。 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么?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为什么一定要在弄人的命运面 前作无谓的挣扎呢? “你还不肯放弃么,绣儿?”柔栀的眼睛里都是哀怜。 “扇姬夫人是要王废止出宫待嫁。到那时,我们惟一的幸福的可能便没了。不能 让她得逞,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在你出宫之前发生!” 还是为了我么?绣儿,你怎就不明白柔栀的心呢?你要柔栀幸福,可柔栀不要你 枉做牺牲啊! “我不会出宫!就算王开恩下旨,柔栀也会求王收回成命!” “柔栀!”绣罗呆住了。自己是已经将她伤害了吗?不管不顾她的感受,竟一味 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了。 “柔栀,可我们必须留住出宫待嫁这一线希望。不仅是为我们自己,也为后来的 上行舞者。” “那又当如何?” “不能让命运随意将我们摆布。必须抗争,我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柔栀,你要 支持我。这偌大的宫廷,绣儿除了你,还能依恃谁呢?” 柔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绣儿,我听你的,只要你不再让我独自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