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巫 刑具是在前一天下午设置好的。 红日西移,四方街渐渐只有东半边还沐浴在阳光中。百多个摊点一一收起,转 眼散了。几个老得像于梨子的老倌移到东河边的石栏杆下晒太阳。一个四四方方的 热闹广场立刻显出了冷清。 一群普米人和摩梭人喧闹着拥人四方街中央。 女人们生得高大俊美,束腰的白麻布长裙使她们显得身姿妖娆夺人眼目。她们 大声唱着情歌,动作熟练地打开笨重的牛皮帐篷,在地上摊开,拉整齐。 汉子们都赤了上身,露出黑红发亮肌肉发达的肩膊。 他们敏捷地竖着桩子。 最后,众人一起拉着篷布往上一盖,帐篷立刻就成了。 男人们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垒成个三角,女人们立刻生火做饭。 坐在东河石栏杆下的纳西老倌开始议论了。 “这些人的夜饭硬是早!晓得黑了格会饿?”眉毛胡子全白了的和老倌说。 “饿哪样?人家唱唱跳跳到天亮,哪点会认得饿?白水的伙子姑娘一天看不到 外族人唱跳,三天都抬不起眼皮。” 答话的木老倌手抖抖的,用一个铜耳勺掏耳朵。 马队就在这时冲进了四方街。 二十来个差役急急跳下马背,开始对外族人叫嚷: “让开——!” “让开让开——!今天不得住人!” 他们奔到帐篷边,被拥上来的外族人挡住了。 “几百年的老规矩,四方街到了晚上哪个想住就可以住!凭哪样赶我们走?” “木老爷在世也没有赶过我们。你们算哪样洋芋皮皮?!” 男人们说着就想动手。 差役头目见要出乱子,忽然变了嘴脸,向众人一抱拳,大声道: “众位阿哥阿姐!官府明天要在这里砍一个人的脑袋!那个反贼的名字格晓得? 就是黑水村的杨正!” 广场一下子静下来。在四方街杀人?这还是千古奇闻呢! 那头目又说: “我们领了差事,布置法场,县长还要亲自讲话。请大家行个方便,我们好把 刑案摆好,回去交差!”说着又向众人作揖。 一个摩梭女人大声道: “杀人有杀人的地方。跑到四方街来动刀,就不怕闹鬼?!” 一个男人接道: “就是!给冤鬼缠住你们纳西,给白水带来灾难咋个整?” “不要乱说!”差役头目吼了一声,又用眼睛将面前的外族人一一扫过。他们 的表情都差不多,坦荡荡,笑微微。 白胡子白眉毛的和老倌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人群中来了。他在旁边听了一阵,料 定天真的外族人要吃亏,就抖抖索索走到为首的摩梭汉子面前,说: “玉河旁边的柳树林子没有风,地又平,那个地方更好住!” 摩梭汉子一看说话的是个白胡子老倌,就先行了个礼,换了种和缓的口气说: “格怪?!四方街平平安安几百年,哪点不好?偏要在这里杀人。格恶心!” 和老倌训斥道: “放屁!你们不是官,哪里晓得当官腰杆疼,要穿夹脚鞋?人家做正事,你们 有哪样说场?一顶帽子落下来,你们哪个要坐班房?”一边给那摩梭汉子递眼色。 那汉子终于醒悟。他将手朝下一劈,喝道: “搬就搬!” 差役们即刻就在四方街中央设好了刑案。 那把铡刀是新制的。一个伙子试着举了一下,闪起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他发 力时估计不足,刀举上去就支撑不住,铡刀像大石头一样砸了下来。 和老倌的。已像给人踢了一脚,差点背过气去。 一个年轻差役说: “阿老!到处都贴了公告,你们格看了?” 和老倌看那伙子老老实实的样子,就小心试探道: “咋个要在四方街杀?” 那伙子看周围没人注意,才悄声道: “杨正要造反,要杀给众人看。县长说看的人越多越好。” 和老倌眼前腾起一片红雾。 只听一个男人大声问: “无仇无冤的,杀一个年纪轻轻的伙子,格会手软?” 刚才试过刀的伙子答道: “格晓得?刀会自己落下来,不使力气也砍得落三颗脑袋!” 和老倌听得心头一颤,觉着了日头西沉的凉意,就想回家。 木老倌说: “同路,一起走嘛。” 两个人懒懒地,越过了西边的石拱桥,走上长安街。一路埋头,都不说话。 到了卧龙巷口,木老倌说声“到了”,就顾自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叹 了口气:“这个杨正!要是早生两年,就要中武状元。” 和老倌听了,更是心惊。恍恍惚惚继续往前走。眼见前面就是狮子山下的木公 府了,忽然听见身边的酒铺里传来熟悉的叫声: “阿老等我!” 话音刚落,跑出个姑娘——正是孙女阿灿。 “阿老今天喝了几碗酒?走都走不稳了!”阿灿亲热地扑在和老倌肩上调皮地 说。 和老倌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的打跳搞不成了,你不会乱跑了吧?” “晓得——!”阿灿架住和老倌的手臂往前走,兴奋地说:“哪个不晓得?挨 家挨户通知了。你怕乱,明天我们家我去最合适。” 和老倌苦笑道:“可惜了。四方街要见血了。你咋个笑得起来?” 此后再不言语,随了阿灿往家走。 天黑一阵子了。 阿灿刚开始收拾碗筷,阿美仙、阿花和另外四个姑娘来串门子了。 六个姑娘都是熟人,一进门就像鸟儿炸了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个帮着放 洗好的碗筷,那个帮着扫灶台,没事做的就在灶塘边坐下,就着火光说这说那。 “白族女人缝的鞋垫好看死了!人家要买,她不卖。专门送给男人!”阿花很 羡慕又很不服气地说。 “有哪样稀奇?拿去垫那些伙子的臭脚!没良心的伙子拿去送给酒鬼、烂人, 踩进地狱永不得干净,是白费心!” 阿灿脆生生地笑道: “有哪样了不得的?人家会我也会,过几天我来缝它一双。” “阿灿是巧女,白水城哪个不晓得?”阿花抢过去说。 “人家都说纳西女人笨。白水城有了阿灿,看哪个还敢小看我们。”说话的是 牛玉兰。 才16岁的阿丽芬羡慕地说: “那些伙子说阿灿是白水城头朵山茶花呢!” “就是哪个都采不到!”阿美仙诡秘地笑道。 “阿灿姐,伙子来约约不走的姑娘格是有病?”阿丽芬好奇地问。 “呸!”阿美仙唾道,“街上那些不要脸的,吃饱了饭就会说长道短!”又看 看阿灿的脸色,柔声道,“阿灿不要多心,不要听街上那些人的烂话。他们是闻不 着花香就说花要落了!” 牛玉兰见阿灿略有不悦,就换了个话题问她: “阿灿你说说,那天晚上木古村那个伙子跟你说了哪样?” 阿灿的脸腾地热起来。 那个木古村的伙子是个美男子,他一在四方街露面,就成了姑娘们注目的中心。 他每天晚上走二十里黑路来四方街打跳,只想会一会阿灿。 打跳时他盯着阿灿看得目不转睛,阿灿让他看得脸发烧,心乱跳,手脚都不知 如何放。 那天晚上阿灿跟他走出打跳圈,沿玉水河走到一块菜地边,刚想问他几句,那 个伙子忽然抱住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阿灿从没跟小伙子这么亲近过,鼻子里闻 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头晕的气息,心口一阵猛跳,浑身发软,想动也动不得。 就在这时—— 一个骑白马的伙子站在对面呆呆地望着她。“阿哥,这些粑粑带在路上吃。” ——这是阿灿的声音,声音完全着了魔,又甜又羞叫人发疯。“晚上,我一定来。” ——这是白马伙子的声音,热得烫人,好像要把阿灿化成一滩水。伙子跳上马背走 了,再也没回四方街来…… 阿灿满脸是泪,像是在梦中突然被人叫醒,猛地将那神魂颠倒的木古伙子推开, 转身就跑。 从那天起,一想起木古那个伙子,阿灿就全身发烫;而一想起骑白马的伙子, 阿灿就觉得心口发凉,发痛,想放声哭一场。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阿灿,呆呆地坐下来,红艳艳的脸蛋一下子没了血色。 没有人鬼得过阿美仙,她灵机一动,站起来说: “格要去看看阿灿的嫁妆?” 几个姑娘不由分说拉起阿灿就走。 姑娘们对这个院子熟悉得很,牛玉兰和阿花带头,松明都没点就穿过院坝到了 阿灿门口。 阿灿摸黑点燃了床头的菜油灯。 姑娘们打开那口黑乎乎的四方大礼柜,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了出来,再一件 件品评。 阿灿脸上挂着莫奈何的表情。自从想起骑白马的伙子,她完全心神不定了。 牛玉兰翻出一双剪好的鞋垫,叫起来: “阿灿真的在缝鞋垫了?”又用手比了比,“好大的脚!要送给哪个?” 众人一听就扑上去抢。阿花抢了一只,翻来覆去地摸。阿美仙叫道:“连花线 都买好了?”手中吊着一绝花花绿绿的丝线。“舍得买这么贵的线?!阿灿看上哪 个了?” 阿灿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送给哪个?送给鬼!”说着抢回鞋垫,压在枕头 底下。 姑娘们闹够了,说够了,相邀着回家去了。 阿灿拿出那双鞋垫,满心的恼恨。鞋垫早就剪好了,但那天晚上他答应要来, 却没有来,以后也再没来过四方街,搞得她没心肠做针线活。一边想,一边呆呆地 看,细细地摸。忽然扯住两头使劲撕,哪里撕得烂?越撕不烂就越气,扔在地上要 拿脚踩。脚提起来,却踩不下去。弯下腰捡起来,正面拍拍,再反面拍拍。移到油 灯下反复看,生怕搞坏了一点点。忽然间,满心的怨气化作了悲伤,将鞋垫往床头 一扔,一头倒下去哭起来。脸蛋却正压在那双鞋垫上。越想越亲,越亲越痛,又不 敢放声哭。实在忍不住了,又将鞋垫抓过来,用牙齿狠狠地咬。 眼泪简直像发洪水,铺天盖地往下流。阿灿的全身都在抽动。该死的东西!你 咋个就不来?你骗我白等一场,格是要把我气死?阿灿心里千遍万遍地骂,如果那 人就在面前,阿灿肯定要咬他几块肉下来才甘心! 和老倌越老耳朵越精灵。他坐在堂屋烤火,觉得阿灿这边有些响动,慢慢踱过 去听了,知道她正在哭,就说: “阿灿!要下暴雨呢!畜圈格围好了?” 哭声马上停了。只一下子,哭声又响起来。 和老倌听得不忍,故意说: “阿灿,灯油贵呢!” 和老倌从来节省。家里人多点根明子都要挨他骂,唯独对阿灿百依百顺。阿灿 说明子熏得房里到处是烟,连人的眼眶鼻洞都是黑的,就是要点油灯,和老枪二话 没说依了她。 阿灿果然以为是阿老小气。“稀奇啦?这点油钱我苦得来!”话音刚落,“噗” 地一声吹了灯。 哭声也就此止住。 和老倌这才放了心,回房睡下。 暴雨是天亮前开始下的。 正是雨季常有的那种急风暴雨。风呼呼怪叫着,院子里的苹果树拼命挣扎。趁 闪电的刹那,阿灿从格子窗望出去,正看见苹果树在风雨中扭动抽搐的样子。 她心中的怨恨已经消了。看了苹果树凄惨的样子,感觉到了世上一切生灵的不 易。哪个比我更可怜呢?这样想着,不觉就原谅了他。又想,今天是四方街破天荒 一件新鲜事,他肯定会来。 想到这里,阿灿再也躺不住了,黑蒙蒙地跳下床来,点上灯,穿上一件绣着花 边的斜襟长褂,扎好围腰,披好七星披肩。自己打量一遍,好像嫌披肩粗笨,又脱 了放在床头。又嫌腰身太粗,再将围腰解开,勒得更紧些。看着墙上的影子:苗条 的个子,腰狠狠凹进去,胸脯高高隆起,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绕过肩膀,沿着胸部 最高的地方垂下来,比那些穿长裙子的摩梭女人还好看几分。这才满意了,轻轻摸 进灶房烧洗脸水。 上午九十点钟光景,雨才停住。天忽然晴开,蓝得没有一丝云。太阳也火辣辣 地晒得人发病,不住地冒汗。 等阿灿赶到四方街,早已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她绕着人群走了一圈又一圈, 眼睛在人群中焦急地寻觅。正找得心头冒火,忽听得圈子中央传来惊心动魄的喊声: “推翻清朝!杀富济贫!” 声音像炸雷,震得阿灿的心晃了几晃。她赶紧找个人缝往里钻。哪里钻得动? 又听一个年轻汉子喝道:“拿布把他嘴巴堵住!” 阿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用手抓住前边两个汉子往两边推。 一个汉子回头刚要骂,见是一个鲜桃般的姑娘,就笑了笑,主动往旁边狠命挤。 趁这个机会,阿灿一下子钻了进去,还狠狠踩了那汉子一脚。 阿灿羞得满脸通红。那汉子却不在乎,继续大睁了眼睛盯着圈子中央看。 只一眼,阿灿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变成了一截木头。 ——是他!!! 尽管嘴里塞着一团布,弄得他的脸走了样,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双会说话会 勾魂的眼睛变不掉。还有那件对襟白土布短褂,阿灿自己织了同样的布,估计着尺 寸给他做了两件新的,却一直没机会给他。 阿灿只觉得天崩地陷,手脚麻得没了知觉。 他显然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那些狗汉子!为哪样堵他的嘴?为哪样叫 他说不成话? 阿灿想喊,却喊不出。眼睛贪婪地盯住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把他藏起来!藏到玉龙第三国①! ①系殉情男女理想中的自由世界。传说那里没有人世的烦恼纷争,一派样和欢 乐。 她真想喊—— 我在这儿!看看我!我决不和你分开! 他的目光终于和她相遇了。 那双黑眼睛突然一亮,她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满足、惊喜和赞叹。他甚至还舒了 口气,那双黑眼睛又在说话了—— 对不起,那天我没有办法了才骗你!我做的事很危险,不想连累你。你还在恨 我?我该咋个报答你? 那双眼睛说了很多话。有的她还不懂,有的听不清楚,但有一点绝不会错:那 双眼睛说,你就是我心中的人。 两双眼都意识到了时光的无情。它们贪婪、无畏地合而为一了。它们心心相印 了,忘记了生,忘记了死。它们在用最后的时间,说世间最亲密的话。 然后,杨正收回自己的目光,走向铡刀。 整个雨季,白水城的人一直在谈论四方街的血腥味。阿花的奶奶说那天晚上四 方街上空有一阵红光到半夜都不散开。16岁的阿丽芬说从那天起外族人在帐篷里经 常听见一个姑娘的哭声。有人说上千户人家的黑水村水源忽然不出水了。更令人惊 讶不已的是阿灿的突然消失。 那是杨正遇难的第四天早上。 阿灿妈起床时发现灶房里不像往常有阿灿忙忙碌碌的影子,心想她可能不舒服, 就自己烧了水,做了粑粑。后来全家起了床,洗了脸,还不见阿灿起来。和老倌叫 阿灿妈去喊。阿灿妈一推门,房里根本没人。心中一惊,忽忙奔过去打开札柜—— 阿灿的嫁妆全不见了! 阿灿妈心直往下沉,一下子瘫在床沿上,只喊了句“老天爷!”就什么都不晓 得了。 阿仙游巫①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①纳西族旧风习。相爱的男女不能结合,相约去玉龙雪山或其他风景卓绝的地 方,殉情自尽。 游巫的男女年年有,像阿灿这么怪的却没见过。她根本没有相好,为哪样游巫? 再说,游巫从来是约伴的,她一个人为哪个死?到处都打听了,没听说哪个村有伙 子姑娘失踪。难道阿灿是仙女,飞到天上去了?或是被鬼迷了心窍,自个儿跑进了 地狱? 白水城的人四处寻找阿灿。北行三十里进了玉龙雪山,一片片树林找过来,就 是不见阿灿的影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阿灿最后一次经过四方街是在杨正遭难的第三天晚上。 四方街东、北、西三面都被一丈宽的玉水河包围着。北面的水道略高,开了两 道闸门,河水就把四方街冲得光光鲜鲜。 杀人的当晚,差役开了闸门,精心冲洗了四方街。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好像 那惨绝世间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灿来到这里时已是深夜。她已经不晓得什么是怕。背着个篮子,一个人站在 四方街中央。 杨正的魂会不会托梦来呢? 阿灿想,即使他变成了鬼,也是个孤魂野鬼,有好可怜呀。再说,凶死的人灵 魂口不到祖宗那里,永世不得投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出苦海——趁他的阴魂 还没散,哪个女人许下心愿随他后面死,然后带着他的灵魂到雪山深处的玉龙第三 国,就可以永远相亲相爱过日子了。那个地方属爱神管辖,遍地是鲜花牛羊,天气 永远不热不冷,那里的男女永远年轻、快乐、无忧无愁…… 三多神啊,请保佑我家阿老、阿爸阿妈和亲戚们吧,阿灿的命运是老天早就注 定了的。阿灿不忍心让杨正变成游荡的恶鬼,被人泼尿泼屎泼水饭①!谁说阿灿没 有伴?阿灿和杨正,是亲兄妹,是有情人,世世代代都不分开! ①民间风习。认为没污秽之物可以避邪驱鬼,求得平安。 阿灿不敢久留,怕家人发觉后追来。她轻轻对着杨正掉脑袋的那小块地盘说: “杨正,跟着我啊。” 说罢,快步走出了北边的忠义街。 那天晚上月亮很明,帮了阿灿的大忙。 出了白水城,沿玉水河一直向北,过了号称人间瑶池的黑龙潭,再过了象山, 就进入了看不到边的田野。 阿灿身轻如燕,幽灵一样掠过田野。 一气赶上二十来里路,远远看见了黑水村巨大的影子。这才觉着肚子咕咕叫着, 出了一身大汗了。 她在田埂上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一块粑粑香甜地啃起来。啃了几口,又觉得渴, 就走到小沟边喝了两捧清凉水。一股凉幽幽甜沁沁的东西顺着脊梁往下爬,心中的 烦热立刻烟消云散了。 不晓得那杨正家住在哪一片? 面对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子,阿灿为难了。 杨正的尸身是抬回了家的,他的灵魂也可能跟着回来了。阿灿现在要把他的灵 魂领走,领到理想国去。她必须进村。 人村的路有好几条。走哪条呢? 犹豫了好一阵子,见一条小路路口种了一大丛竹子,就选定了这条。 刚进村,几条灵敏异常的狗狂吠起来。 阿灿慌了神。千万不能叫人发觉! 她不敢再进村,退到村口,忽然想到了“心诚则灵”这句话。 她朝着村子跪下,低低叫道: “杨正,我来接你去玉龙第三国了,你要跟紧我啊!” 然后就绕上了北行的路,直指玉龙雪山。 火急急走了约两个时辰,来到了玉龙雪山东侧脚下的雪水河边。 雪水河是一条大河,由雪水冲积而成。河床有几十米宽,水流四季不断,寒冷 彻骨。 平时只有牧童才过河。他们找得到水浅浪柔的地方,鞋不沾水就可以过去。由 于没有修桥的必要,这河上就一直没有桥。 雨季是大水下来的时候。找不到桥,阿灿只好沿着山谷往上走。 走了一顿饭功夫,发现了当地人搭的简便“桥”。其实那不是桥,是应急用的。 几块巨石高出水面,石头上架着原木,人必须趟水过河,过河时手扶原木以保安全。 阿灿已不知累出了几身大汗。热血从后脖子上涌出来,连自己也闻到了汗味。 想起上了山反正要换衣服,干脆裤脚也不挽,直接踩进水里。 滚热的身体让冰凉的雪水一激,全身的皮肤猛地收缩,阿灿不觉叫了声“阿喷!” 打了几个哆咦。现在是雨季,水特别大,才走了几步,水已漫到腿根。 阿灿不由得想起了阿妈。 平时干活回来,也是天天一身汗。放下工具就忙不迭地来到后菜园的一角,叫 阿妈帮忙打几桶凉水来冲澡。阿妈提来的都是温水,阿灿不高兴了,说热得要死, 想凉快都凉快不成。阿妈却说:“你们晓得哪样?女人大汗的身子着了凉水,会落 下满身痨病,搞不好要变瘫子呢!” 现在,变不变瘫子还有哪样要紧呢?再说,离开了阿妈,再也没有人来管自己 了。 阿灿忽然涌出了眼泪。 到了河中央,水漫到了腰部。阿灿整个身子贴紧原木,一只手要抓紧原木上的 篮子,怎么也站不稳。 只有这个办法了—— 阿灿先将篮子歇稳,然后飞快剥落了衣裤,剥得一丝布条也不剩。剥下来的衣 服也不打捞,任它顺水冲去。 衣服一去,全身立即轻快了。阿灿牙关咬得紧紧,背抵原木,双手举着篮子, 一寸寸向对岸移。粗糙的原木和石头磨破了她的背,却没有觉着疼。倒是这冷受不 了,阿灿好几回觉得呵出的气都是冰的了。 阿灿赤条条上了岸,冻得唇齿冰凉。 她根本来不及看一看自己在月光下隐隐发亮的身体,抓出篮子里的新衣裳飞快 地套在身上。这是杨正遇难那天她穿过一口的,是他最后看见她时的妆扮。 阿灿面对河水,虔诚地喃喃: “杨正,过河来啊,不要走丢了,不要落在后面!” 这才背起篮子往雪山高处走。 这以后全是爬山路。阿灿一路上喊着杨正的灵魂,生怕它丢失在桥下、草丛里、 山林间,再也去不到玉龙第三国。她又累又饿,但她不敢歇息。鸡要叫了,正是最 冷的时候,坐下来会变成冰柱的。为了不遇上采草药的人和淘气的牧童,必须在天 亮前赶到玉龙第三国。 路越来越陡。阿灿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 一边走,一边就回想起三个月前与杨正相识的情景来。 那是个街子天,四方街摆满了卖东西的摊子。有农村女人卖菜,有穿长裙子的 傈僳女人卖山货,有年轻汉子卖竹扫帚、石磨、猫狗。还有山里人卖羊皮,皮子堆 成一座小山,太阳一晒,发出一大股膻味。高大英俊的藏客眼睛一亮,蹲下来耐心 地讲价钱。白水城的纳西女人在摊子间挤来挤去,挑选自己称心的东西。 北边的忠义街口一阵马铃叮当,一匹白马猛地打住,马背上跳下个20来岁的伙 子。他高大的身形如同藏客,眼睛下陷,睫毛又长又卷,双眼漆黑发亮。身穿对襟 白土布短褂,腰间佩一把大刀。只见他利索地牵住白马,在遍地摊点间巧妙穿行, 如鱼得水般自如。不一会儿,来到了南边的文华街口。 街口是阿秀妈家,当街开了个杂货店。几个汉子站在柜台边喝酒。 见了白马青年,醉汉子叫了声:“大哥!”摇摇晃晃扑过来抓住他,再不放手。 另一个汉子把手中的酒碗塞到伙子的嘴边。 伙子挣扎着。那几个人又“大哥”!“大哥”!叫个不停,端酒碗的汉子又说: “你不喝,格是看不起人了?” 伙子抓住那汉子的手腕,嚷道:“阿哥醉了!”语气有股胁迫的意味。 几步之外,几个纳西妹正在柜台边听阿花奶奶讲故事。正讲到—— 两百年前一个街子天,四方街上人山人海。忽然来了个穿着色长绸袍的胖汉子, 身后跟着两个漂亮姑娘。一个姑娘身背竹篮,另一个背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那小 女娃长得天仙一般,一进四方街就硬要下来自己走。那汉子只好在前开路,吩咐两 个姑娘留心照看她。 走到一个摊点前,小女娃盯住地上一对漆黑的狗崽,不愿走了。 她看了一会儿,就蹲下来,用手去摸小狗脑袋。小狗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她 一点也不怕。 卖狗的汉子见小女娃可爱,就对自己的男娃说:“给她。” “不给!”小男娃大声反抗。 两个娃娃大哭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大,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引得周围的人 都来看热闹。 忽然,女娃不哭了。她挽起袖子,去下一只翡翠玉镯,对男娃说:“我拿这个 跟你换。”男娃不识货,大叫道:“不稀奇!不换!” 女娃又要哭,穿绸袍的木府大管家哄了女娃几句,从女娃手中接了镯子交给卖 狗汉子,大声道:“木公主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硬要那汉子接了。 人群里识货的人就议论开了,说镯子可以买下四方街所有的东西,也是那汉子 运气好,出门就撞上了财神爷! 两个姑娘抱着小狗和公主欢欢喜喜回了府。后来木府有难,这公主逃到民间, 又与那男娃有一段好故事。 几个姑娘正听得起劲,见这边拉拉扯扯的,又叫什么“大哥”,不由得转过头 来张望。见了白马伙子,眼睛再也移不开。圆脸的阿美仙大声叫道: “阿哥!喝碗水格要?” 白马伙子看见姑娘们,脸色和顺了许多。他牵马走过来,想寻个拴马的地方。 脸色白净、长着张鹅蛋脸的阿灿接过缰绳,拴在一株柳树上。 阿美仙跑进后房,舀来一铜瓢清水。他接过去,也不道谢,仰头便喝。 阿美仙嘻嘻一阵笑:“他们为哪样喊你大哥?你格是汉人?你格是大官?” 白马伙子的神色立刻有些不安,警惕地四下望望。阿灿拿走水瓢,他竟没发觉。 “阿哥发呆了!”阿美仙又打趣道。 白马伙子径自走向几个醉鬼,笑道: “以后不要叫大哥!我又不是汉人。” 一个汉子醉得偏偏倒倒,抱住白马伙子边摇边叫: “你就是!除了你哪个是?那洪、洪——洪秀全,也只是个大哥!” 白马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只见他朝那缠住自己的汉子掀了一把,看上去 没使几分力,那汉子却摔出一丈之外,扑的一声钝响,酒也醒了大半。刚想分辩, 白马伙子已向文华街走去了。 骑白马的人正是杨正。年仅20,精通各般武艺,是地下组织兄弟会的首领。当 时兄弟会的势力遍及邻近几县,正在筹划一场武装起义。 杨正这一天正是要找铁匠铺买两千斤好铁,打制矛枪头和匕首。 事情非常秘密,走漏不得半点风声。 没想到刚出马就不顺,几个醉弟兄大叫什么“大哥”,叫坏人听去,岂不误了 大事?杨正不觉心头冒火。 正烦恼着,已到了大石桥。桥下临街一个铺子,柜台上摆满了斧头、菜刀、镰 刀、犁头、挖耳勺等等,正是铁匠铺。 杨正从铁匠铺出来,已是日头西沉。觉着有些饿了,就牵着白马慢慢走着,准 备找店铺吃点东西。 一抬头,见不远处站着个纳西妹,鹅蛋脸,高身个,又白又粉像颗水蜜桃,正 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杨正一见她就觉得心中放不下,便迎了过去。 阿灿打开手中碧绿的菜叶,露出里面油晃晃的粑粑。再一裹,往他手中一塞, 小声说: “阿哥,这些粑粑带在路上吃。”眼睛里满含期待。 杨正接过粑粑,放进随身背的羊皮口袋里。 阿灿脸红红的,低垂了眼帘小声问: “阿哥晚上格来四方街打跳?” 杨正有要事在身,无心结交姑娘,只好找个借口道:“我家路远。”再看阿灿, 脸蛋艳如苹果,紧绷绷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水汪汪的眼睛唱着情歌……心中不由 得生出了几许柔情。 忽然。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渐渐地漫出眼眶,顺着脸流下来。 杨正的心忽然被一阵不知从何来的柔情淹没了。如果不是兄弟会即将举事,要 赶制武器;如果不是重任在身,由不得自己…… 杨正知道伤了姑娘的心,只好改口道: “好嘛,今晚我一定来。” 那张还挂着泪珠的脸上,忽然就漾起了两个深深的酒涡。 杨正跃上马背,回身望着阿灿,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我等你,不见不散。”阿灿说。 “你叫哪样名字?”他问。 “晚上再告诉你。”她羞怯地低下头。 白马一阵风地去了。 那天晚上阿灿一直等到下半夜。她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发誓以后见了他再不理 睬。但从那时起,“她开始失魂落魄,心中只有他的影子,有事无事总想往街上跑, 为的只是再见他一面,哪怕他带着别的女人也心甘情愿! 阿灿已经走上了一段陡坡。 云杉林像巨人一样,那么高,那么黑,那么直,排成密密麻麻的队列,向阿灿 压过来。 阿灿不怕。她晓得过了林子,就有一块大草坪。那个圆圆的草坪开满鲜花,被 冷杉紧紧抱住,与世隔绝。那儿离雪山主峰已经不远,那就是干干净净自自由由快 快乐乐的玉龙第三国了。 阿灿13岁时,听了各种各样的殉情故事,忍不住好奇,曾偷偷约了几个姑娘去 看过那地方。那满地金黄的野花像是用烙铁烙在了她们的心上。虽然过去了四年, 阿灿的印象却一点都没有模糊。难道这就是命? 阿灿已钻出了黑森森的云杉林。 她是凭脚下的花茎发出的脆响感觉到自己正走在那块草坪上的。雪山主峰扇子 般陡立在面前,月亮一照,洁白的雪峰银光闪闪,如同一座水晶宫殿,一伸手就可 以摸到。 阿灿满意地舒了口气。 她穿过草坪,走进了一片更黑的冷杉林。 就在这时,第一抹霞光上了雪峰的前额。 目的地到了。 阿灿放下篮子,拿出给杨正做的两件白布短褂,幽怨地说: “可恶的挨刀鬼啊,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晓得呢!我连你的银耳环都没戴过一个 呢!就要做玉龙第三国的风流鬼了。我一件好东西都没有,要是下辈子要过穷日子, 你不要怪我,不要后悔啊!” 在所有的传说和故事中,殉情的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去,死了还抱在一起的。这 样到了另一个世界才不会走散。 阿灿解下篮子的背带,将那两件白短褂绑在自己前胸。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粗 麻绳,选了根结实的树权,再把绳子拴好。 她面朝南边白水城的方向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说了声: “杨正,千万不要松手啊!” 就挂上去。 玉龙雪山额顶的那抹红霞已漫延到了它的整个头颅,形成了一团巨大的红云。 此刻的雪山,最奇怪也最温柔。 大砚坝子经过一夜酣睡,也已到了将醒前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