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俗 九月的大砚坝子刚刚从漫长的雨季中挣扎出来,让晴朗的太阳透透一照,该红 的红,该黄的黄,该绿的绿。只有玉龙雪山不变,永远是那副鹤立鸡群、淡泊清高 的样子。 这个时候,就该为中秋节作准备了。 大砚的纳西人尤其注重中秋节。当年的木土司酷爱汉文化,本身就是一代著名 诗人。而中国文人对月亮又怀着一种独特的寄托和钟爱,每每在中秋月圆之际,诗 友荟萃,吟诗作文,有说不尽的风雅。白水男子受了汉文化的熏陶,学一点诗词, 写几行书法,形成了代代沿习的风气。与汉人不同的是,纳西人的中秋节备物之丰 盛,简直可以说是奢侈。街面上卖的吃食一概要买齐,不管价格挑得多高,都不愁 没人抢。到了中秋之夜,家家于院心设一张高桌,上面摆着月饼、苹果、梨子、桔 子、黄果、广柑、芭蕉、板栗、松子、瓜子、核桃、海棠果、桂圆、各种自制蜜饯、 西瓜子……有钱人家还从大理、昆明买回了香蕉、菠萝等稀罕物品,真是一家比一 家排场,一户赛一户热闹。讲究些的人家还要贴春联、换新画;有学问的文人要抄 写古人写中秋的佳作贴在堂屋或书房以作观赏。 这一年收成好,人们过节的兴头更高。周振邦和周鹏忙碌了半个月,登门求字 画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周振邦在四方街遇着了赵雪村,一问,他那里也是忙得不亦 乐乎。 这一年周振邦特别精神。儿媳妇有了喜是对他的最大安慰;周鹏的学生增加到 二百名,来请写对联的人又特别多,他又有了年轻时才情激扬的那种感觉,一天到 晚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中秋那天,学堂里买了一头猪,犒劳全体师生。从早晨起,周鹏就请了白水的 几位能干妇女,杀猪、洗菜、做饭,一口气忙到擦黑。 各班的学生把桌子拼起来,凑出了铁盆和铜盆,以桌为单位去领菜。每桌八个 人,领六大海碗菜:一碗大红肉,一碗酥肉,一碗排骨炖木耳,一碗凉拌萝卜丝, 一碗炒瘦肉,一碗粉丝。每桌再加一盆白菜汤,里面有几砣嫩白豆腐。 男学生们正在长身体,平时油水缺乏,哪里肯放过眼前的好机会?一个个的一 筷子不停地往肉碗里伸。 紫岚独独一个女生,被分配去跟先生们吃一桌。 紫岚不愿意,偏要在班里吃,周鹏就叫她跟赵恒他们一桌。 好饭菜一下肚,同学们就议论起哪个哪个订了婚,哪个要成亲给老人冲喜,哪 个又跟哪个好了…… 紫岚悄悄注意着赵恒的脸色。一谈到婚姻的事,他的脸上就露出了很不耐烦的 样子。 她很想提醒他不要丧着脸扫大家的兴,但他一眼也不看她,她简直没有办法给 他递眼色。 阿木良长成了一个憨厚壮实的小伙子。他不会看势头行事,一时兴起,傻里傻 气地说: “赵恒,你格相过亲了?对那家人格满意?” 在白水,只要有一家人给娃娃定了亲,就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逢人便讲。 经过女人们一传扬,满城都要传遍,只把当事人蒙在鼓里。 赵恒最怕别人晓得他订婚的事。他没好气地说: “你听哪个说的?”边说边用眼瞪木良,好像随时要动手打架的样子。 木良木讷地说: “周围人哪个不说嘛。” “周围人?”赵恒尖刻地说:“哼!想看人家的洋相,搞不好自己才出洋相!” 木良见他一下子翻了脸,一时答不上话来。 紫岚心里一边怪赵恒不该当众翻脸,一边在骂木良多事。再一想,木良太老实 了,明明说的是实情,反而吃了人家的软钉子,心里就觉得不公平。她冲着赵恒说: “订就订了,没有订就没有订,生哪样气的?” 真是一语惊人。赵恒发火,原是因为心中只有紫岚。现在见她不但不领会个中 真情,反而公开护着木良,让自己下不来台,心中恨得咬牙。他呼地站起身来说: “周紫岚!从今后我不认得有你这个人!” 说完一阵风冲出了教室。 众人被惊呆了! 紫岚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那里出不来。她强作镇静地说: “让他走!他自己要走的。我们接着吃。” 说罢带头坐下,夹了菜猛塞一气。 木良闷闷地,什么也吞不下去。 紫岚吼他: “你气哪样?你又没有说错。” 木良说: “我要劝他回来,跟他赔个理。” 紫岚制止道: “管他!他咋个会听你劝?只怕要动手打人呢。” 木良说: “我伤了他,给他打我几拳还好过些。” 紫岚又气又恨,冷笑道: “你去讨他的好得了!我咋个不晓得你是没骨头的蚯蚓!” 木良不晓得如何才好,傻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迟疑了一阵,最终 还是离开教室追赵恒去了。 紫岚看在眼里,伤心地说: “我们这桌还有哪样吃场?干脆跟人家合伙算了。”率先端了两碗菜走到邻桌 去。 别的同学也赶紧端了碗筷跟过去。 这晚上的月色特别好。 到了十来点钟光景,月亮照得玫瑰花的花瓣都一清二楚。周振邦兴奋地说: “走!到黑龙潭去走走,登得月楼。” 阿奶留下照看门户,一家人出得门来。 到了门口,阿朵说: “我不去了。” 周振邦说: “不去不行,今天晚上说不定有文曲星下凡呢。” 阿朵这才跟着家人漫步走到黑龙潭去。 这黑龙潭是个绝妙去处。 只见斜倚青山,半拥碧玉,点缀些楼阁亭台。五孔玉带桥如一个大波浪优美地 涌起,桥后头一座水中楼阁,正是得月楼。登上楼顶,湖光山色可以尽揽。而今夜, 天上月色可以沉溺。 纳西古乐队的乐手们已在得月楼底层四面环水的栏杆内奏起了天上的仙乐。雅 兴正酣的人在花前月下流连,恍惚身在了瑶池仙境。其中乐趣,哪里说得尽? 在玉带桥上,赵雪村先看见了周家一家子人。 “我就晓得你们不肯辜负一派大好月色!” 周鹏笑迎道: “不期而遇,天涯知音呢!” 两家人就一起走。 要是平时,赵恒与紫岚能走到一起,不晓得有多高兴!今天却闹翻了,且赵恒 还在气头上,一见紫岚,掉头就走。紫岚心想,哪个稀奇你?也不与他斗气,只随 了众人漫步,其实心中的气早已消了。 从黑龙潭回来,紫岚久久不能入睡。坐起来披了衣裳,写成一首《中秋》: 明月何处升?山河亮堂堂。 花繁月迷离,人行月影香。 试问天上客,今宵多久长? 嫦娥自不语,皓晖斟满筋。 赵恒回家后也不想睡。先画了一张《霜菊图》,觉得不尽兴,又画了一张《残 荷》。那荷花被他画得老气横秋,衰败中透着孤傲,正是他心情的写照。还想题两 句诗,心中烦乱,找不出新鲜句子,只好作罢。略略收拾了一番纸笔书画,蒙头睡 了。 阿菊的日子一下子乱了套。 那天下午,她挑了两大挑粪去地里洒了,回来就觉得肚子痛,也没管它。吃过 夜饭,痛得直淌冷汗,只好回屋睡下。 肚子却痛得一阵比一阵紧,直痛得她满床打滚喊爹叫娘。 阿妈过来一看,晓得是要生了。也不好意思去请接生婆,只好对女儿说: “阿菊!你要过命关了,咋个都要忍过去啊?” 阿菊内疚地说: “阿妈,格要请人帮你?” 阿妈苦笑道: “何消?一家人的脸不要了?” 阿菊惭愧地闭了眼,不再说话。 阿妈又说: “阿菊!等一下你肯定要乱使力气。我先把你的手脚绑起来,免得伤了娃娃。” 阿菊柔顺地听由阿妈支配。阿妈一面绑一面说: “你不消怕,是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忍过去就一样事也没有了。快得很呢!再 受罪也就是一顿饭功夫。” 哪晓得并不快。这一熬就熬到半夜,还是没见生下来。阿菊的力气差不多耗尽 了,阿妈看不下去,就骂: “狗日的杂种做的好事!害得老子的姑娘要死不活。老子这辈子不饶他!” 阿菊还在拼命挣扎,肚里一包苦水没法倒出来。要在平时受点委屈,早扑在阿 妈怀里掉眼泪了。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只有横下心来,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一切 都不在乎了! 母女俩又折腾到鸡叫头遍。忽然,阿菊大叫一声:“忍不住了!”阿妈一看, 女儿腿间已多了一团血肉。 阿妈完全慌了手脚。一把抓起婴孩,刚想扔到事先备好的一桶水里,但见他胖 乎乎有模有样在手中扭动,心一下软了,再也下不了手。也不晓得是哪样神灵支配 着,抓过一团毡子将他裹了,也不管女儿,一头冲了出去。 阿菊抓起一把灶灰堵住伤口,眼巴巴望着门口。 过了半个时辰,阿妈两手空空闯进来说: “等着,我给你煮几个糖鸡蛋!”又一头冲了出去。 鸡蛋端上来,阿菊贪婪地接住,狼吞虎咽倒下肚。将空碗递给阿妈,这才问: “娃娃呢?” “生下来就是死的,还不足月呢!”阿妈轻轻安慰道,“算了,过了就丢开, 以后还要生好多个呢。” 阿菊冷冷叹道: “看来我跟他白好了一场。”眼泪就涌出来。 阿妈立刻喝道: “哭不得!月子里哭眼会瞎,害了你一辈子!” 女儿哭道: “我咋个忍得住?我为他生了娃娃,他看都不来我家看一眼!” 阿妈说: “老天不公平,女人就是命苦,男人做了烂事情转身就忘记了,留给女人一大 堆罪来受!” 阿菊还不甘心。问: “真的死了?” “哪个骗你!”阿妈叹道:“下辈子投胎,打死也不要当女人!” 阿菊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说: “娃娃保不住,我也留不住他了。断了就是。” 她的声音冷丝丝的,像阴间吹来的风。阿妈心里打了个冷噤,劝道: “明年叫你婆家娶过去算了,再生个自己的。” “都是一样,一条命呢。”阿菊说。 “咋个会一样?结了婚,拴了素,灵魂就给了婆家,生下来的娃娃灵魂也有着 落,放进素篓里拴住,供起,这娃娃死了,灵魂还可以跟祖宗团聚。要是私娃娃, 跑回娘家来投胎,会害得家里生的娃娃一个也领不大。” 阿菊惊讶地望着阿妈。照这样讲,娃娃死了倒还干净,少受了多少阳间罪! 这样一想,心也就放下了。疲倦地问: “阿妈格累了?歇一阵吧。” 阿菊妈不放心,又问: “你真的想开了?” 阿菊说: “天垮不下来,我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呢。” 阿妈这才放了心: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明后天你睡它十天半月,就说做活伤了腰。有事无 事要在人前走走,免得人家怀疑。” “我认得。”她悄声道。 “格还流血?” “没有”。 “那就好。”阿妈这才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去歇息。 第二天夜里,奶水下来了。阿菊用手一摸,胸前像塞了硬梆梆两块大石头,衣 服一摩擦,就像有小刀子在里面割。又过了一阵,乳房变得又红又烫,就像在火里 烧汤里煮,一个身子都像要炸开似的难受。 阿妈一看,说声“背时了!”就拿冷水帕子给她敷在胸前。 阿菊要死要活地叫唤。阿妈牙一咬,说: “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忍着点。” 双手捏住拼命挤。 纳西女人的手劲向来不比男人小,直疼得阿菊撑受不住,一把将阿妈推开好几 步。 阿妈说: “这一关熬不过,灌了脓,奶烂了,格还嫁人养娃娃?” 阿菊果然放弃了挣扎。却疼得浑身乱颤。 费了好一阵功夫,还是挤不出来。阿菊说:“你尽管用力。”当妈的却手软了, 使不上劲。 阿妈坐下来喘了几口大气。说: “阿菊,也是天逼出来的,我这当妈的只好不顾脸皮给你吸出来了。” 阿菊的脸红到了耳根,却不敢动一动。 ”就像堵塞的沟一下子疏通了一样,胸前的爆炸感渐渐消失了,疼痛也轻了许 多。阿菊只觉得就像害了场大病又洗了热水澡一样,全身每个毛孔都舒适无比,轻 松得要飘起来一样。 “阿妈,我这回才晓得天下阿妈最亲。” “你是阿妈的肉,只要对你好,我啥事不敢做?你以后当了阿妈就晓得了。” 在这场变故中,最苦的是阿妈。阿妈是阿菊心中的神灵;阿妈像一座山,风来 可以挡,雨来可以躲,天垮下来有山顶。世上除了阿妈,哪个有这样的本事? 实情却是另一番面目。 阿菊妈抱着个不该出生的娃娃,心跳得快过了马蹄声,一口气跑到城边菜地里, 放下就走。 夜里的凉风一激,娃娃展开嗓门哭起来。在田野无人的时辰,显得尤其响亮。 阿菊妈不敢回头,一趟子往家跑。 第二天,满城的人都在讲菜地里的娃娃如何壮实,哭声如何响亮,模样如何周 正。 一个卖菜的乡下女人就问: “那么好一个娃娃,咋个没人捡?” 阿朵道: “捡?要捡就捡远地方的,不然将来长大了算哪家的?天天住在一个城里,吃 东家的饭,流西家的血,他亲生父母心里一清二楚在暗处守着,日子咋个舒心?” 阿菊肚子渐大以后,明眼人早已看清是回什么事,只是碍于面子才没点破。阿 菊忽然闪了腰,地里又多出个娃娃,事情早已是明摆的了。阿菊妈也是昏了头,才 会把活生生的娃娃丢出去。偏偏那娃娃命大,拖了那么久,后来又不知了去向。早 晓得这个下场,还不如当时心黑一点,把他丢在桶里,人不知鬼不觉就过去了,多 省心! 阿菊记住阿妈的话,只要起得了床,每天都像没事人一样到外面走。 那一天她走到四方街,一群淘气娃娃跟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的。等一回头,他们 就叫: “你生了私娃娃!” “菜地里的娃娃是你家丢的! 娃娃们的声音如同一场突然袭来的冰雹,阿菊的心被打得千疮百孔。原来娃娃 是活生生让阿妈丢掉了,多惨!阿妈呀阿妈,原来你手里拿了把刀! 她昏沉沉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哭。 阿妈跑过来问,她只是哭。 阿妈不耐烦了,急得吼道: “大白天的嚎哪样丧?不怕人家听见?” 阿菊边哭边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是在嚎丧。有死人就要嚎丧!” 阿妈听得心发毛,颤声说: “你嚎哪个?白日青天的讲疯话。” 阿菊不哭了,冷酷地说: “我哭我的娃娃,不该呀?” 阿妈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得退出门去。 这以后,阿菊不吃不喝过了几天,就不对头了。在家又是唱又是骂,一会儿大 叫呐喊,一会儿又在墙上撞。 阿菊妈吓得肝胆俱裂,跪在神龛前烧香求神,又许愿从今后要多做善事。 亲戚们晓得了,相约着来安慰。到了家,又不便点破,只说些一般的宽心话。 阿菊妈心中自觉有罪,哭着求道: “救救我姑娘!” 阿菊妈嫁到黑水的那个妹子忽然心生一计: “八成是中了邪。要想镇邪气,非请和典大东巴不可!” 阿菊妈一把抓住她道: “格行?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格请得动人家?” 妹子自信地说: “他是个大善人,又是威灵比天大的人,年轻又乡里乡亲的,不备礼人家也会 给面子的。” “格要你去帮我请?” 妹子道: “心诚请得动真神。你要亲自跑一趟才对!” 阿菊妈的妹子会做人得很,回去后就找了和典媳妇,把事情细细说了,只是没 说是自家阿姐。媳妇跟和典把事一讲,他就晓得遇上了难事。赶紧备了马,去请教 师父。 师父说: “难办呢!不答应吧,不符合做东巴的规矩;答应了吧,人已经发疯,咋个正 得过来?人不见好,别人会说你无本事,会失了威信呢!” 和典满面愁苦地说: “我也是焦心得很呢!只是不晓得疯病格可以医?” 师父慢吞吞地说: “疯病有几种。脑壳上有残疾的医不好;吓疯的医不好;一时想不开的呢,就 难说了。” 和典又问: “格有哪样办法?” 师父想了想,才说: “东坝子有个白族人,医疯病很有本事。你只有去求人家了。” 和典忧虑地说: “人家的方子,格舍得给?” 师父吩咐道: “你求人家,礼节千万要周到,病情要详细讲,不要人家的方子,要的是成药。 只要有诚心,人家会帮你。药拿回来了就不愁,我看了照样多配几付,心中就有底 了。” 和典佩服地说: “师父,你硬是不简单!再难的事都难不倒你。” 师父教导地说: “做东巴的人,要多长个耳朵,听来的东西存在心里就不要丢了,总有有用的 时候。样样本事都要学,把天下人的本事都变到你身上来,那就是东巴的本事!” 和典若有所悟,彬彬有礼地说: “我这就回去备一份厚礼,真心真意去求人家。” 师父笑着点点头,这才拿了个杯子给和典倒酒。 和典先派人送了药来,让阿菊妈熬给她喝。 过了十天,和典亲自来到了阿菊家。 这时的阿菊不再乱说乱动,一天到晚悄声悄气的,只是看上去有些木。 和典叫众人收抬了堂屋,自己和阿菊留在屋内,众人应远远避开。再将堂屋门 闭得严严实实。 等众人远离了堂屋,和典开始跟阿菊说话了: “前年你在哪里?现在你在做哪样?” 阿菊不答,也不理他。 和典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脸面迎着她的脸面大声吼道: “你阿妈生了你,你现在在这里;你生了那个娃娃,他从前是一股风,现在是 一把土!他是根本不在的人,你为哪样要为了根本没有的东西恨你的亲阿妈?!” 又用手指在她额头中央按了几按,转身开了门,将她锁在屋内。 等众人回到院里,和典对他们说: “晚上把锁打开,任何人莫进去惊动她。要是好了,她会自己回房去睡。” 阿菊爸用篮子装了一只火腿,硬要送给和典。和典高低不收。阿菊爸无法,硬 要亲自背着给和典送到家。和典心生一计,正色道: “事情成不成还难说呢!等你家姑娘好了,再谢我也不晚嘛!你在大庭广众下 送我,就不怕议论的人多了,影响你姑娘的名声?” 阿菊爸这才作罢,眼看着和典上马回家去了。 和典走后,阿菊再也没有闹过。 做饭,买菜,找猪草,喂猪,洗衣裳……一天到晚不停地做事,就是不说话。 阿菊正常了,阿妈却出了问题。每天清早一睁眼,一个声音就在脑海里叫: “我做了恶事,迟早要遭报应。” 她像躲苍蝇一样想躲开这个声音。但是,在白天,在晚上,这个声音说来就来, 搞得她心惊胆战,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那天,吃过夜饭,她见阿菊煮好了猪食,就赶忙提了送到猪圈去。 一切都没有一丝一毫异常的地方。 但是,就在她将桶举起倒猪食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的下半身动不了了。腰和 腿都没了知觉,好像与自己的身子没有任何联系了。 她不敢相信,又努力想动弹一下身子。仍然没有用。 她的心猛地往下沉,往死的冰冷地界里沉。 她想喊阿菊,但是,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 她全身发冷,不由自主瘫倒在地。 阿菊妈的突然瘫痪等于给弃婴事件找到了公开答案。 白水的聪明女人们很快从阿菊的清醒和阿菊妈的瘫痪中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白水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刚开始,一切的蔑视与仇恨都集中在发了疯的阿菊身 上。她伤风败俗,不要脸面,女人们要羞她,气她,搞得她没脸做人。连不懂事的 娃娃也被女人们教唆着恨阿菊,巴不得咒她遭更毒的报应。 而现在,更毒的报应出现了。它降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女人们很快悟出了阿 菊发疯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另一个女人丢弃了阿菊的婴儿,气得她发了疯。 那么,应遭千万人唾骂的不该是可怜的阿菊,而是她狠心的阿妈! 但是,时间已过去了很多天,人们对这件事的兴趣正在减弱。阿菊妈却瘫了, 成了最可怜的人,女人们对她已经恨不起来了。她们反过来怜悯阿菊妈了。 这就是白水女人:这一回的同情和上一回的无情一样来势凶猛,上一口是置之 死地而后快,这一回是掏心掏肝来体恤。 阿菊家的院子里天天有送糯米、鸡蛋和母鸡的女人。她们问寒问暖,跟阿菊说 这说那。阿菊从不搭理她们,只是提一把菜刀,把她们送来的鸡一刀跺了,把毛打 整干净,守在火塘边炖。 阿菊的冷酷和老辣的举止令白水女人们又惊又怕,有的女人还做了被屈死鬼追 赶的恶梦。 阿菊其实早已清醒过来。 自从那天和典大东巴把她领到堂屋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厉声喝道: “你那娃娃过去是一阵风,现在是一把土,你为哪样要为根本没有的人来恨生 自己的阿妈?!” 她冰冻三尺的心,就像遭了一场大地震,厚厚的冰层震得四分五裂,在阳光中 渐渐流向远方,只剩下一汪流动的活水了。 这世道,多么不公平!那不惜为自己吸奶的人就是丢掉亲骨肉的那个人,令人 爱和令人恨的都是同一个人。这太残酷了,残酷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也一样,使 她生了娃娃又不闻不问,他是她的欢乐也是她的祸根! 和典大东巴的一番话唤醒了她。她忽然不恨阿妈了。但她恨白水,恨那些可恶 的做人的规矩。和典大东巴说过的另一番话时时回响在她耳边—— “你咋个不想想?你阿妈要真是恶人,只消把娃娃丢在桶里就一样事都不会有 了。何消费那么多心思,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她大彻大悟了。逼阿妈做丧良心事的不是命,而是白水女人。她恨她们! 阿妈瘫了,她们这口来装菩萨了。她晓得她们的心思,她想赶她们走,把她们 的东西丢出大门! 但是,她们是来看病人的,她们是恩人,她应该感她们的恩! 她只有狠狠地砍她们送来的鸡。这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威胁。她们已经感觉 到了。 一个大清早,专门杀猪的女屠夫王大妈病了起不来。猪已经按翻在桌子上,叫 天唤地的。两个帮忙的女人下不了刀。周围看热闹的谁也不去帮忙。 阿菊背着一篮猪草,刚好经过这里。她一言不发,连篮子也没有放下,走过去 拎起雪亮的杀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戳进猪的脖子! 然后,猛地拔出刀子,在猪身上指尽血迹。 滚热的猪血喷涌而出,流进身下的木桶里。 猪身还在扭动,叫声却渐渐小了下去。 阿菊丢下刀子,拨开目瞪口呆的人们,扬长而去。 玉兰退学后,紫岚成了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跟赵恒闹翻差不多一年了,谁也不跟谁说话。 孤独的紫岚在家无事可做,就在阿爸的书房里乱翻。翻来翻去,翻出了积着厚 厚灰尘的《白话纳西故事集》 前边的目录里有二十个故事,但实际只写了七个: 《聪明人阿一旦的故事》 《崇忍利恩和衬红褒白的故事》 《玉龙第三国传说》 《石鼓的故事》 《雪山和峡谷传说》 《本土司的故事》 《九兄弟和六姐妹的故事》 第八个故事只写了个标题:《爱神及泸沽湖的故事》 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听过多遍的故事。它们居然可以写成书?看了几行,咋个写 出来的事变得更有味道了? 阿爸好像变了个人,天不黑尽不回家,也不见他补一个新字。问了好几次,他 都说不想费心思了,事情太多。 紫岚心想,你不写我写。就按你的目录,我专门去跑,去找故事,再写下来就 成了。我一定写得成! 终于,在紫岚满十七岁那一年的二月,她跟着马帮的队伍去了泸沽湖。 这当然沾了牛玉兰的光。 牛家的马帮在滇西北的每一条路上奔走。玉兰虽已结婚,却依旧住在家里。紫 岚跟她一说,她立刻就跟阿爸说了。牛春亭自己没多少学问,却喜欢结交有学问的 人家。眼见着有了替周家效劳的机会,当然不敢错过,就亲自把马帮头叫来打了招 呼,让他们一路上细心照料两个姑娘。 1995年春天,纳西姑娘赵云仙在美国哈佛大学的一间硕士生教室里讲解这本 《白话纳西故事集》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本书是周家父女共同完成的,但本书得以完成,也该记上牛春亭的一功。 那个令人难忘的春天过去之后,年轻人迅速地成长起来。 先是玉兰订婚,退学,出嫁。再就是赵恒订婚,紫岚跟赵恒闹翻,紫岚替父亲 续写《白话纳西故事集》 不久,紫岚也要订婚了。 在紫岚订婚之前的一个冬日清晨,寒风呼啸,人们都懒得出门,围坐在火塘边 喝茶。 周家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紫岚去开了门。一个不认识的男娃娃打量了她一番,把一个卷筒塞给她,转身 跑了。 紫岚进屋展开一看,原来是赵恒的一幅新画,名《春燕》只见竹林间两只燕子 在飞旋,林间叉出一两枝迎春花,枝头还沾着雪,却有春风扑面的暖意。左下侧一 行小字——“赵恒谢罪,紫岚收藏”。 紫岚只觉得喉咙发哽,鼻子发酸,不觉滚下泪来。将画小心收了,藏在箱子底。 1995年,赵云仙作为北京大学研究民族文化的专家应邀去美国作短暂讲学。在 此之前,她已经在西德生活了四年,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以后就留在北京大学任 教。 在哈佛,她讲的专题是《中国少数民族女作家》不可避免的,她讲到了《白话 纳西故事集》,讲到了纳西族唯一的、也是最优秀的女作家周紫岚。赵云仙身材清 瘦,皮肤略黑,穿一件无袖的雪白连衣裙;长发直直地分披两侧,一根细细的金项 链在她细腻的脖子下划了条优美的弧线,坠子是一个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纳西人精 心打制的铜锁。在大砚,为了让娃娃们顺利地长大,家里人总要打一把小铜锁来拴 住娃娃们的命。 29岁的赵云仙手中拿着《白话纳西故事集》,即兴地翻开一个故事,并把它口 译成英语。当时,国际学术界的热点正好是纳西文化;在大砚大学里,外国人正在 学东巴经,并给纳西学生讲授英语课。白水已改称大砚市。 当飞机降落在大砚机场时,赵云仙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仅花了几个小时就回到 了故乡。那时她的曾祖父赵恒已经去世。作为一代文化名人,他被埋葬在黑龙潭背 后的象山上,离周紫岚的坟墓只有一大远。那个地方已成为一片天然的杜鹃花园, 引来了众多的游人。 29岁的赵云仙一直没有结婚。她是在18岁那年考上北京大学的,在那以前,她 一直生长在白水,但对自己的民族一无所知。 她对自己的族别毫不在乎。但那个族别却在神秘地支配着她的命运。正是因为 她会说地道的纳西话,才被介绍给一位著名的学者当助手,帮助他编成了《纳西语 词汇》一书,并作为他的助手去德国东方文化研究中心工作。在那儿,一位会说现 代标准纳西语的大四女生使学者们如获至宝,合作的科研项目排得满了又满,本科 还没毕业的赵云仙已经在西德开始了民族文化研究工作,同时攻读硕士学位,然后 是博士学位。 1995年赵云仙是应大砚大学的邀请前去讲学的。她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却已 是一位才情横溢、经验丰富的专家。当这位29岁的北大副教授站在讲台上慷慨陈词 滔滔不绝之时,一位年轻的大学生递上去一张纸条。 在学术报告会上写纸条提问是大学生活的一种常例,她早已领教惯了。 她胸有成竹地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人人皆知,国画大师赵恒与周紫岚之间一直存在着深挚的恋情和友情。作 为赵恒的重孙女,你对此了解多少?如何评价? 作为北大学者,作为一位口才出众的教师,她回答过各种各样的难题、刁题。 但这一次,她被难住了。 按惯例,她当众读了那张纸条。然后,小心地夹入笔记本。随后,用沉甸甸的 语气说: “尊敬的提问者,我希望会后找你谈谈。你的问题太精彩了,而我却答不上来。 我不得不承认:第一,我对那段历史是无知的,而且也是最有兴趣的;第二,我还 没有公开谈论那段历史的勇气。我充满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