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婚姻 牛玉兰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嫁了。 当晚,女伴们都来聚会、送别。 院子里摆了各种吃食,有姑娘们最喜欢的腌梅子、海棠果蜜饯、西瓜子、牛肉 干巴等。 姑娘们的话题扯得很远。从小时候的某件事情到神秘失踪的阿灿,从玉龙第三 国的女神到学堂里每一位先生……不知不觉讲到半夜。 分别的时候,照例要哭一阵子。 姑娘们的心情很复杂。有的哭自己,有的哭别人;所有的眼泪都跟女人的独特 命运有关。 哭一个,送走一个。终于只剩了紫岚。 紫岚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在阿灿家痛哭的那群女人。 同样是哭,同样是哭女人,却不是原来那一群。 紫岚想:做女人都一样苦,一样可悲么? 她没有哭,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些听从命运摆布的姐妹。她没把自己 当成她们中的一员,因为她听了赵恒的话,想飞到更远更大的天地中去,过全新的 生活。 她们的眼泪更坚定了她一定要闯出去的心意。 二人相对时,玉兰突然说: “紫岚,到我房里来一下。” 紫岚拉住玉兰的手,两人朝玉兰的卧房走去。 卧房里乱糟糟的,堆满了东西。玉兰插紧门闩,转过身来,神情庄严地说: “我有事求你。你帮不帮?” 紫岚被她震住了。忙说: “有哪样?信得过我就快点说。” 玉兰从枕下拿出一个布包,递给紫岚说: “你阿爸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你帮我悄悄拿给他。你晓 得白水的女人喜欢讲是非,不能为了我伤了你阿爸的好名声。” 紫岚万分惊讶地接了布包。怕有百十页信纸在里面,沉甸甸的。 她怎么有那么多话写? 她和他之间有什么秘密? 她警惕地扫视着玉兰的表情。 不。玉兰的脸很平静,没有一丝紧张,更没有不可告人的诡谲。她是坦然的, 真城的。 当然,他们之间的确有秘密。在玉兰叫她去一下的时候,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但现在,她的眼睛在说:“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清白的。” 紫岚犹豫地问: “我咋个拿给他?” 玉兰宽怀地一笑: “放在他书房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紫岚狡黠地问: “你不怕我看?” 玉兰低眉道: “敢交给你,就不怕你看。” 紫岚看着玉兰,玉兰也毫不回避直视着紫岚。 在这坦荡的对视中,她们交锋了,心照不宣了。 “你胆子真大。”紫岚佩服地说。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玉兰心无顾忌地说。“埋在心里的话,不说反 而要出事情。还不如说了,从此再也不消放在心上的好!” 紫岚更喜欢玉兰了。就直截问她: “你喜欢我阿爸?” 玉兰叹了口气: “喜不喜欢都没有哪样意思。” 紫岚发自内心地说: “我决不告诉别人。” “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人晓得。到了你嫁人那天,你才会懂我的心。” 紫岚惋惜地说: “玉兰,结婚真的是大喜事?我看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又丑又懒,说三道四, 我太怕你也变了!” 玉兰婉然一笑,含着苦楚说: “是女人都要嫁人,嫁了人就不是原来的人了。”拭了泪,又说: “信到你阿爸手里,他看也好,不看也好,别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算 对得起自己了。” 紫岚有些不甘心地问: “你格会爱你那个丈夫?” “为哪样不爱?”她认真地说:“成了他的人,就生生死死跟他一条心。” 紫岚好替阿爸不服气呀!她嫉妒地说: “那你还给我阿爸写信干哪样?” 玉兰凛然道: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本来就是两码事,我要一一弄清爽。” “玉兰,我们枉自是同学,我现在才搞清你是咋个一个人。”紫岚佩服地说。 玉兰妩媚地笑了: “我要是跟你一样年轻,才不耐烦嫁人呢!我只要读书。”又严肃地说,“你 要是不好好念书,我就不跟你做朋友。只要你好好念书,不管有天大的事求我,我 拼命也要帮你!” 新嫁娘牛玉兰穿过四方街嫁往木家小四合院那天,全四方街的人都被她含苞欲 放的美貌惊呆了。 她穿着粉红缎子的上衣和大脚裤,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胸前戴着阿爸买 的那串纯金宝石项链,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一双秀丽的眼睛抬起来时汪满柔波, 低垂时则含着无限的娇羞和蜜意。这是白水真正的大家闺秀的风范,一种令天下男 人向往却不敢起邪念的美。 新郎木兴一身戎装已换作了长袍马褂,看上去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进门, 不自觉地,新娘和新郎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玉兰的脸腾地红了,像抹了胭脂一样让人心醉。 只一眼,木兴的心醉了。 他在心里感激起老天爷来。世上每一个男人都要结婚的。我木兴在战场上厮杀 拼命,哪里想过这辈子还会做白水最名贵的姑娘牛玉兰的女婿? 玉兰像最圣洁也最名贵的素心兰。她的名字和她的人竟如此奇妙地吻合一体, 木兴不禁生出了情场得意的男子特有的骄傲、自豪和窃喜。 玉兰,你这只素心兰只能插在我木兴的胸口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用 心口上的血供养你。——木兴在心里说。 客人散去了,小小的四合院一片寂静。 玉兰静坐在她的新房的床沿上。 木兴洗了脸和脚,轻轻推门进来。 新房里点着一对红色的龙凤蜡烛,给屋子里抹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在这层金红色的光芒中间,玉兰低垂着她那双令人心族摇曳的眼睛。奇妙的光 芒笼罩着她,使她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虚幻而玄妙的境界中。一切都显出了梦的质感, 一种不真实的飘忽。 “你不晓得我进来了?”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故作轻松地问她。 “哪个不晓得。”她仍然没有抬头。 “为哪样不理新郎倌?”他装作委屈地问。 这一回,她抬起了头,也抬起了眼帘,对着他笑了。 这笑是多么甜哟!她的嘴角向两侧奇妙地翘了翘,他的心随之颤动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捉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没有推拒,也没有鼓励,一切由他。 她的态度表明了自己对他的依赖,对他的信任,也含着某种不明确的依恋。她 的态度激起了他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自尊和自豪,使得一触即发的欲望暂时退去。他 淹没在柔情里,那感觉很像是泡在热水池里,从里到外暖洋洋的。 他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要说的话。他好一阵子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玉兰感觉到木兴手上的血脉在剧烈地搏动。一阵阵力量从他的手上传来,使她 感到踏实,也增加了她对他的信心。 “我天天只晓得拼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他真挚地说。 她用眼光示意他坐下来。他看懂了,就在她身边坐下,并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拉 过来,把她的两只手合围在自己的大手掌中。 两个人一时沉浸在无言的甜蜜里。 又过了好一阵,他忽然说: “我这辈子一定要对你好!” 她没有表态,没有动一下,但他却晓得她的心已经被感动了,征服了。他说: “我是个粗人,你是读过书的小姐,我真是福气太好了。”说着,甜醉地叹了 口气。 话里有一种自叹不如的意味,玉兰听出来了。该给他一点鼓励的时候到了。 她轻轻地把自己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 她的举动来得那么恰当、那么适时,胜过了千言万语。 一阵阵热流在他的全身奔窜。她的脸至在他肩头,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她的脸像娃娃,细腻柔软;他的手却那么粗糙。两者一接触,更显出了她的娇 嫩鲜艳。 他心潮汹涌,冲动地把她拥进怀里。 这一刻,她心中忽然闪过了周鹏的影子。 周鹏比木兴高。他的手指修长,皮肤细嫩,木兴没有他那么精致俊雅。木兴的 手却粗糙,骨节突出,充满力量。木兴当然不会有他在清风竹丛下吟诗时那种飘逸 灵动的身形。但木兴是那么直接和坦白,那么诚实憨厚,那么令人放心。这是玉兰 事先没有料到的。 周鹏的影子一闪而过。玉兰怀着一丝歉疚依偎在木兴胸前,听着他激越不止的 心跳,眼里有了泪意。 他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望了蜡烛一眼。只见红烛才烧了一小截。要等它烧完, 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小心地说: “吹了格要?”说着就要起身。 玉兰止住他,认真地说: “吹不得!要两支一起烧完,才会白头到老。” 他不甘心,又问: “我们要等到哪年哪月?” 她晓得他心急了,娇羞地低声说: “你想咋个嘛?我又不是老虎。” 她的话使他心花怒放。他一下子充满了力量,轻轻一压,她倒在了床上。 刚倒下去,她就闭上了眼睛。 这一倒,她的身体平展在床上,胸部那里形成显眼的一道高峰。 当他的手不由自主伸向那里的时候,她的双臂忽地一下弹起来,交叉护在胸前。 他的心狂跳着。伸出手去,想拿开她的手,却不好意思太用力。 25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人靠得如此近。他伸出去的手有些犹豫。 但是,他一触到那双柔软的手,就明白了她并不是真的要抗拒他。正当他不知 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拍开了。于是,他的手掌落在了她胸前的高峰 上。 一阵奇妙的柔软和富有弹性的感觉淹没了他。他就像一捆干柴遇到了火星,呼 地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 那火焰烤得他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恍惚中望去,那火焰烧得她面如桃花,嘴 唇更是艳如火焰,让人发狂。 接下来的他完全陷入了迷乱。 事先他曾千万次地想过,对这样一个柔情似水貌美如花的妻子,他决不能像那 些饿急了的毛头小伙一样三两口吞下肚,做了个食而不知其味的猪八戒。但此刻玉 兰仰倒床上,他就像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涡,即刻失去了控制,完全被本能的欲望裹 挟而去!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一切经过都记不住。 玉兰也被一股火苗烘烤着,全身就像锅里的粑粑一样翻来翻去,即刻就要爆炸 的感受使她迫切地需要某种迅猛力量的冲击。但她是盲目的,她不晓得自己究竟需 要的是什么。他并没有迅速剥开她的衣服,仅仅是隔着衣服覆盖在她身上。但她的 脸离他的脸那么近,他身上那股奇异的、令人手脚发软的气息弥漫在她周围,她不 确定地感到了他身上某种坚硬的力量的召唤。她那么焦渴,那么狂乱,但她还不懂 得如何去配合他,响应他。 当他的嘴唇不可避免地压在她脸上的刹那,像是遭了雷击,她觉得全身炸成了 粉末。自己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有那在烈火中烘烤的感觉迟迟没有散去。 一个新的早晨到来了。 玉兰一睁开眼,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 她的双眼急切地向四周扫射。 这是一个新家。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种不熟悉的房中摆设的气息围在她四周。 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上。接着她惊讶地看见了熟睡在身边的男子。 他那么年轻,睡得那么香甜。睡着了的男人完全像婴儿,这个发现令她惊讶。 他的对襟白粗布汗衣是崭新的,棉被也是崭新的,它们发出一种清新甜蜜的香气。 在这种可爱的气息中,掺人了一种她不熟悉的气息,那是年轻男子特有的气味。她 贪婪地吮吸着那缥缈的气味,心里有隐隐的激动在酝酿着。 他没有醒。这使得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他。 他是那类沉着有力的男子。手脚粗大,骨骼健壮,肌肉结实。她惊奇地发现他 有一个高鼻梁,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悬胆”鼻。这个鼻子使他的脸从侧面看去有一 种夺人心魄的力量。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了生死相伴的夫妻了。 周紫岚总是轻轻松松就应付了功课。天气渐渐冷起来,玉龙雪山吹来的雪风已 经有了刺骨的寒意。晚上无事,紫岚就在家里抄写《白话纳西故事集》前几篇故事 的草稿。 玉兰托她转送的那包信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她先是把那些信夹在那些草稿中。过了几天去看,没有人动。她又把信放在枕 头底下。过了些日子去看,封口还完好无损。最后她只好把信塞在他必穿的干净长 衫的衣袋里。 那些信果然不见了。她暗中观察,发现阿爸对自己的态度一如既往。这样一来, 她心里反而不踏实。谁敢保证那信已被他看过,又收藏起来了?如果信到了他手中, 他必然想到送信人是紫岚。作为父亲,被女儿知晓了最深的隐私,他岂能容忍?如 果他收到了,为什么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呢? 紫岚在惶恐中过了一段日子,始终放不下心来。 她不愿意轻易找玉兰。她刚结婚,跟过去不一样了。虽然还梳着两条长辫子, 还住在原来的家中,但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该一心一意呆在家里,再不能东想西想 惹是生非。再说,结了婚的女人有了跟姑娘不同的生活,有了男人,有好多东西不 好交谈。想来想去,还是不去的好。 这个时期,困扰她的是深深的寂寞。 也在这个时期,她飞速地成长着,发育着。 她继承了阿朵娇小玲珑的特点。瓜子脸,长眉,丹凤眼;腰细细的,走起路来 有风中杨柳的韵味。脸上一对酒涡时隐时现,一双眼睛漆黑灵动,好像在表达着千 言万语。 她已经发现了男子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各样目光中的意味。这些目光压得她缩 手缩脚喘不过气来。她只好窝着肩走路,故意掩饰越来越分明的胸部,从不敢在人 前挺直腰杆。 漫长的冬季开始了。红红黄黄的树叶渐渐落得一干二净。风中渐渐含了雪粉。 最冷的是早晨,灰黄的草地上就像落了雪,厚厚的白霜冻僵了土地和河流,人和树 木都忍不住瑟瑟发抖。紫岚取代了肚子高高挺起的阿妈做了许多家务:洗菜,洗衣 服,做饭……双手都生了冻疮。 没事做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关在屋里,把赵恒送的画摆在面前,独自发一阵 呆。 提亲的人开始不断跨进周家的门槛了。 紫岚眼看着阿妈一天天变胖,变粗,脸面又圆又红,所有的皱纹都摊开、展平 了,心中就想:女人的一生多不可思议阿!她们的快乐与忧愁似乎都与男人有关, 与儿女有关,连身体都可以变来变去,她们究竟是何等神奇的一种生物呵。 紫岚对提亲者从来就不屑一顾,她甚至觉得提亲是一件多么滑稽无聊的事情! 她是下定了决心要飞的,在没有真正飞过一次之前,婚姻在她心中是一件不着边际 的事。她根本不愿想它。 她开始一天比一天长久地写那些故事。在那些日子中,不断在她心头涌现的是 阿灿的音容笑貌。她是紫岚所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现在的紫岚已经长成了动 人的少女,她已经会鉴别和欣赏不同类型的女人的美丽了。阿灿的一举一动像刀刻 一样留在她脑海中,一一回想起来,阿灿是那么完美无缺,那么神秘而又不可捉摸, 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高不可攀,更像天上的闪电闪现于刹那 却给人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紫岚要写好爱神。爱神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想了 千千万万种。最后,只留下阿灿的面貌和身影在那里回荡,久久不散。 对!谁见过爱神呀?她就该是阿灿姐的样子。 阿朵、阿老和阿奶开始操纵紫岚的命运了。在他们看来,最要紧的是替她挑选 一辈子丰衣足食、能过舒心日子的人家。他们像选麦种一样把大砚白水的好人家拨 来拨去。紫岚只觉得好笑,根本不去理睬他们。紫岚是要飞的,赵恒不是送过画了 么?紫岚心里早有比翼双飞的伙伴了。在她看来,即使要嫁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呢。 周鹏再次见到牛玉兰,是在四方街的菜场上。 玉兰手中端着满满一箕豆腐,一路滴着水过来。 她出嫁才一个月。但她变了,变得那么柔嫩丰美,那么爽心说目,就像一颗水 灵灵红粉粉的鲜桃一样诱人。 她走得轻盈,不紧不慢。有不少人的眼睛盯在她身上,她却毫无党察。在望见 他的一刹那,他发现她曾有片刻的慌乱。随后便低了头走路,擦身而过时,也没有 像当学生时那样叫一声“周先生”。 周鹏本想寒暄几句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边经过,却不敢打招呼。她经 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种又甜又香又清新的味道,那是在春天的茶花寺里,他心神 大乱中亲近过的特殊味道。 他想起了那些令人断肠的信。一见了她,信中的话就像活鲜鲜的泉水喷涌着, 跳跃着,令他心动,心酸,心痛。 她的表情如此冷淡,完全把他当作了路人。前后相比,使他加倍的心寒! 他还没有爱过。甚至可以说,他还从未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少年时只顾读书, 无心结交姑娘。外出读书九年,除了守着教室里冰凉的硬板凳,他从未与异性接触 过。他一直不甘心,一直自卑自怜,却从不愿流露丝毫。直到那个春天,在茶花寺 为她取眼中的砂粒,他沉睡的青春突然被唤醒,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用一个男子的目 光来看待她了。他一下子变得年轻,变得敏感,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爱整洁也爱 活动,好像冥冥中有某种潜在的希望在召唤他一样。 伴随着这次觉醒而来的是深深的绝望和心碎的痛楚。 她不属于他。虽然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他却永远得不到她。他的幸福就 在身边,却永远遥不可及。这是何等惨绝的宣判! 他逃避她,躲着她,又悄悄地想她。 谁想得到?她忽然退了学,定了亲,出了嫁。他简直措手不及,一下子就失去 了她! 失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的心中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起来。 他中年时的一切激情和欢乐都消失了。 最终,只剩下一堆长信陪伴着他。 那些信曾使他悄悄哭过好几次。那些信也给了他希望和勇气。他一直觉得自己 是结过婚的男人,绝对不应该想别的女子。这是他的弱点,他心灵最深处埋藏的自 卑之根。如果他勇敢一点,不要那么正二八经,摆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面目,他 本是有希望得到她的。比如,带她远走高飞,永不回大砚,这是一条希望之路。看 了她的信,他是多么后悔呵。 此刻,他本想叫住她。见她有心躲避,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一颗心立刻掉进 了冰水,从牙齿一直冷到了脚趾! 女人多奇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三两下就让你昏头转向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茶花寺的她、写信的她和面前的她是同一个人! 他哪里晓得?她把信给他并非要害他,而是要让他一辈子有个念想。她晓得他 们的感情不会有结果。既然如此,她只好留一段空空的情梦给他了。不管如何,她 的心曾经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属于过他,这是他的财富,该还给他的。一个人得到 幸福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尤其是女人,跟不同类型的男人生活,会找到不同的幸 福。实际上,任何一点小小的幸福已足够支撑一个女人津津有味地活下去了。一旦 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根,女人就会紧紧抓住它,千难万难也不丢手。她们曾有过的梦 幻比较起来反而不值一提了。 他呆呆地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望不见了,才冷冷地走回家 去。 玉兰沉醉在新婚的欢悦和甜蜜中。 原来,结婚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怕。它甚至是可爱的,迷人的。 结婚后第十天的早上,木兴回军队去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却来得太快了。 玉兰觉得自己才刚刚熟悉了他,依恋了他,爱了他,转眼就成了空! 但玉兰是欢乐的。她从未像现在这么充实过。过去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活着。现 在不同了,她有了根,有了归宿,有了努力的目标,有了无穷尽的力气和新鲜念头! 做了妻子才几天,她已经习惯于想“我们”而不是“我”了。 她暂时还来不及想起周鹏。一个陶醉了的人是意识不到旁人的存在的。 她回了娘家。有时帮着买点菜,好显着独立了,不是回来白吃。日子闹得难打 发,就做点针线,一切还跟从前一个样子。 但她已经变了。那个强烈刺激着她又吸引着她的人突然离去,在她心灵深处留 下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洞。她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特别是在安安静静的时候,这种 感觉就如同一个口渴得要命的人盼望着水。 除了那个令她不解的洞,她的心是满满的、满满的装着他。 她坚信自己会怀上娃娃的。为什么不呢?两个人那么亲近,那么密切,自己又 那么健康,怀上娃娃是必然的事。真要怀上就好了!那就是说,那个可怕的洞将一 天天被填满,她将有终身的依靠和念想。不管生男生女,有了就好!还要不停地生, 生得了几个生几个。娃娃是阿妈的贴心肉,又是阿妈的伴,再多也不嫌多,再苦也 心甘情愿。 没人的时候,玉兰常常关了房门,脱了衣服,仔细查看自己的身体,企望能有 什么变化。 但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个身子除了更加饱满光洁之外,几乎没有怎么变。 他的各种或轻或重的袭击没留下任何痕迹。留下的只是他手的温热,他的气味, 他的皮肤的粗糙感在她心中激起的感动。 她已经在像爱自己生的娃娃一样爱他、疼他了。她已经在心中把两个人捏成了 一个,永远也不会想到分开。 那天在四方街买了豆腐回家,冷不防撞上了周鹏。玉兰一下子慌乱了,就像一 潭静水突然被一阵旋风搅乱了一样。 周鹏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这种火辣辣的目光从前为什么没有?她低下头去,火 辣辣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她心中充满了怜悯。很想抬起眼再看看他,眼睛却不听使唤。擦身而过的一刻, 她很怕他会叫住自己,问些或说些什么。但他没有。玉兰搞不清是老天骗了自己一 场呢,还是自己骗了周鹏一场?那些信,那些充满激情、哀伤的文字确实是自己七 年的心血,但为什么才跟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了几天,那些感情全都不见了踪影? 紫岚订婚了,定给了和凤鸣。 和家既没钱,也没势,却是个大户人家。和凤鸣是老二,家里有三弟兄三姐妹, 人了很是兴旺。院子有两大院,是祖上传下来的,墙壁早已斑驳,有的土基已让雨 水冲得变了形。周家人选中和家,一是和凤鸣与紫岚同年生,自小就熟悉,小伙子 烟酒不沾,身强力壮,少言寡语,不会给紫岚气受;再就是小伙子是个白面书生, 字写得漂亮,人又文气,在衙门里做一份抄抄写写的工作,有正当的职业和一份薪 水可以养家,这是其他小伙子没法比的。 事情办得出奇的顺。那边一提,这边很快就应允了。阿朵高高兴兴接了彩礼, 紧接着就摆了订婚席。 赵恒一得知紫岚定了亲,只觉得让人大骗了一场似的不服气。他在心里一遍遍 地喊: 老天呀老天!那个有福气的人为哪样不是我?! 当晚,赵恒在周家不远处逛来逛去,想了几百个理由去见紫岚,却没有勇气迈 进周家的门槛。他一遍遍回想起自己订婚后紫岚来访的情景,仔细回味在学堂里那 场特别的争吵和长时间的互不理睬。甜蜜、酸楚、哀伤的滋味夹杂着袭上来,搅得 自己心烦意乱。 耽搁到深夜,不见紫岚出来。 赵恒无奈,只得回家去。展开笔墨,写了一封信。 托什么人转交呢? 只有一个可靠的人。他就是木良。 赵恒再也无法等到第二天。他立即将信封好,去敲木良家的门。 木家漆黑一片,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刚要敲门,狗叫起来。 院子里有了响动。紧接着木良披了衣服,一手执一节松明子,一手开了院门。 吃惊地说: “咋个会是你?赶快进来。”一边伸手来拉赵恒。 赵恒心里一直是喜欢木良的,只是那次紫岚当众护着木良,把自己放在了第二 位,这才跟紫岚闹翻,心中恨的却不是木良。后来赵恒和木良很快就和好了,而跟 紫岚却近乎一年不说话。那时赵恒心中充满了妒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过后十分 后侮。深知木良忠厚诚实,忠于朋友,赵恒悄声说: “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 说着拿出信来,递给木良道: “帮我个忙,拿给周紫岚。” 木良诧异地接了信,不解地问: “有哪样?不能当面说?” 赵恒苦笑道: “说不成。你三天后再给她。” 木良更是不解。又问: “那你熬更赶夜地搞哪样名堂?明天给我不一样?” 赵恒沉默了片刻,又说: “帮忙帮到底。我信得过的只是你。” 木良晓得不该多问,就接了信说: “你放心,不会有外人晓得。”说着将信塞进,0口那里。 赵恒忙说: “我走了。”说着将木良推进去,用手拉住门环将门合上,转身就走。 木良一边回屋一边想:聪明人就是怪事多。一下子要吵架,一下子不说话,一 下子又写信,咋个这么麻烦?要是我,对一个人好,我就永远不跟她红一次脸,一 辈子不叫她生气。 边想边将信塞在枕头芯里,又继续睡下。 第二天,赵恒的座位空着。 他以前是从不缺课的,而且总是第一个进教室。 紫岚有些不安。 下了课一问,说是病了。 紫岚担心起来,上课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心中老是浮现他的影子。 好容易放了学,出了校门就往赵家的方向走。 走了一小截,忽然想起自己是订了婚的人了,立刻自惭形秽起来,只好拐上了 回家的路。 第二天,他还是没来。 紫岚沉不住气了,对木良说: “赵恒咋个了?你放学后去看看格要?” 木良也搞不清赵恒究竟病没病。忙说: “一起去,格要?” 紫岚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坐下去,不再理人了。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紫岚写了张纸条给木良,让他放学后送给赵恒。 木良放了学,果真去了赵家。 进屋后,见赵恒的房间有些乱,好像在收拾东西。就把纸条递给赵恒,说: “她给你的。” 赵恒大惊: “你把信给她了?” 木良忙说: “没有。明天才到期呀!” 赵恒这才松了口气,展开纸条匆匆一扫,赶紧塞进了贴身内衣。 木良要走。赵恒拉住他,送给他一幅画。 那是一幅描绘玉龙雪山的水墨画。他似乎早有准备,已装裱过了,拿回去就可 以挂。 木良一边卷画一边感动地说: “大才子,你咋个想得起来送画给我?” 赵恒用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木良,诚恳地说: “朋友一场,留个纪念。” 木良老实,听不出话里道别的意思。走的时候,赵恒送到门口,木良一再说 “不消送”,又叫赵恒明天一定来上学。赵恒只好装作没事一样答应了木良。 第四天中午放了学,木良一直跟着紫岚走,到了行人稀少处,递给她一封信道: “他叫我给你的。” 紫岚呼吸急促,手足冰凉,接了信道: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木良说: “三天了。他叫我过了三天才能给。” 紫岚急得跺脚道: “你这个人!咋个早点不给我?” 木良避开不答,却说: “你看信。我先走,反正要到家了。” 说了便走。 紫岚呆呆地站了好一阵。想当下把信看了,又怕旁人说是非;想拿回去看,又 等不及。干脆抄近路拐到城外的菜地里。看四下无人,这才飞快地把信拆了。刚看 见“紫岚”二字,早已泪眼模糊。 紫岚: 我决定到昆明去。能考学就考学,不能考学就做其他事情。大砚我是 不想回了,我一定要有所作为,也才不枉此生。 你在茶花寺说过,也想到外面去。不知你现在怎么想?还有没有从前 的勇气和决心? 不管怎么说,我走出这一步,多亏了你的助力。 我本想问问你的打算,怕给你惹麻烦,只好算了。见信之时,我已上 路了。见信如见人,我还是那个赵恒。 祝 安! 赵恒 ××年×月×日 紫岚心中一片黑暗。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又黑又重,向自己压过来,压得人喘不 过气。 赵恒订婚那天,她已经绝望过。自己订了婚,希望就更渺茫。如今他也走了, 这希望就等于彻底碎了。 紫岚的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板,问得要死。她索性睡在泥土上,深深吸了几口 气,放松手脚躺了一阵,这才缓过劲来。 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 突然就想到了阿爸和玉兰。 凭心而论,他们是最般配的一对。为哪样走不到一起? 紫岚想起多少年来阿爸阿妈之间不冷不热的关系。更想到赵恒将来也可能过那 样的生活。自己呢?更可怕,要跟一个互不相干的男人同吃同住一辈子,不由得心 灰意冷浑身冰凉。 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死。 一想到死,紫岚觉得心忽然不跳了,一股奇异的热力开始向全身弥漫。她猛地 坐起身来,望望四周,不见一个人。一个念头缠住了她: 咋个死法? 她开始沿着田埂朝前走。 她没法停下脚步,更没法让冲动的心冷静下来。 上吊?投水?喝草鸟酒?跳崖?…… 激情令她全身颤抖。她忽然想到了阿灿。当年的阿灿是咋个想的?阿灿死了。 说是游巫吧,没有伙伴;说是自己寻死吧,没有原因;相信她死了吧,没有尸首…… 如果我死了,人们会咋个想呢? 想到这里,她心头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原来,死可以制造秘密呀! 紫岚只顾往前走。忽然听见木良在叫: “等一下!等一下——!” 紫岚回头一看,木良在后面边跑边招手。她木呆呆地站住,等他迎上来。 木良大步跑到紫岚面前,急促地说: “要上课了,赶快回去!” 紫岚如梦方醒,怔怔地说: “你咋个晓得我在这里?” 木良低了头道: “我刚才是假装走。其实一直跟着你。” 紫岚定了定神,说: “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木良急得大叫: “我对哪个说?有哪样说场?你再不走,就赶不上下午的课了!” 紫岚这才彻底醒悟,跟了木良往回走。 走了一段,木良忽然停住脚步不走了。他小声对紫岚说: “你前面走,我等一阵再跟来。免得人家看见了讲你的是非。” 看来粗人也有心不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