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疗妒仗灵丹 临难痴情怜爱宠飞光诛丑类 相逢隔世话前因 (1) 离徽州北门二十余里,过了二十里铺,再往西折,沿着临溪前行三数里,便见 前面绿云如雾,柳浪含烟,一大片垂杨掩映着数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贤村。全村 沈姓最多。沈祖明初曾为御史,为人刚正,不附权贵,因忤时相去职。饱尝世味之 余,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险恶,祸福无常(明初官极难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 薄,稍不称旨,立有杀身夷族之忧)。自己年将半百,只有独子丕绪,年才十三, 人虽谨厚,天资并不聪明。读书只求明理,田业足能自给,何必要什官做?于是连 儿子也不令进取。入学之后,有了一领青拎,便不使再习时文,去赴科考,父子二 人家居耕读。地当新安江的上游。山则黄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则绩临二溪,一苇 可航。家业又颇富厚,七八顷水旱田园之外,城里还有两处制笔墨的大店铺。所居 又具园林花木之胜,庖厨精美,生活优裕,山光水色,焕紫索青,嘉木名葩,争芬 竞艳,无不常年领略,尽情享受。至于遥山近水,选胜登临,更是年时例举。为了 家居安乐,并还时常告诫丕绪,子孙不必远出争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读 家风已足。以后子孙从小读书时,便应教以农耕和经管家业之事。大来去应科考, 取得衣冠,便即归耕。既免受那宦途风险劳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气息。 丕绪因乃父风雅旷达,濡染成习,名心极淡,当时应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 遗嘱,不事进取。家居自多乐事,只是和乃父一样,子息艰难。娶妻田氏,十多年 并无生育,性又妒忌。丕绪忠厚懦弱,并不敢作纳妾之想。 田父济农,人颇迂腐,又受过沈家好处。封建时代,重男轻女,妇女不育,曾 列七出之条。见女儿嫁了多年,子女全无,又不代夫纳妾,认作大逆不道,惟恐无 后。这年忽接乃女归宁,再三严词告诫,晓以利害。田氏虽妒,却听父母的话;又 想起再拖下去,万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业,岂不便宜外人?当时也颇感动,回 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连看了几个,俱觉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轻好看,恐丈夫宠爱 变心,百计挑剔。似这样茬苒经年,终未把妾买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时,乃父 见她久未办成,以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买了一女送去。为防女儿作梗,并令 乃母前往主持,立逼当日收房。那妾名叫凤珠,小家碧玉,颇有丰姿。田氏才知弄 巧成拙,无奈内迫亲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强谢诺。丕绪中年纳妾,情趣可知。田 氏见他专爱新宠,自然妒火中烧,偏生从小就怕父母,不敢违抗。乃母偏受乃父之 命而来,守伺婿家,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闹,看去简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 气,休说争夕,连想和丈夫吵架都办不到。丕绪见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动,妒妻 面前有话可答,乐得消受。虽还不敢公然恣意温存,夜夜专房,但是心头爱宠,诚 中形外,有时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当夕时,悄声数说责骂外,在恨得牙痒 痒,无计可施。还算好,只过了三个月,凤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这才回家,行时暗中诫女说:“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须知你是结发原配, 女婿为人又好,爱点新鲜,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对你仍和从前一样,决无 宠妾灭妻之事。侧室儿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过路,有什相干,况且家 业全归你管,有什不足之处?我去之后,你格外要对新姨好,使她好好生养;不要 因你几句气话,使她孕中气苦,伤动胎气。丈夫面前,切不可说气话。多年夫妻, 他本无纳妾之念,是你父母强他如此。你越体贴恭顺,他越觉你好;争吵气话,白 伤情感,全无用处。”说完出来,由丕绪亲送回去,称谢不置。田氏果觉出子息生 育关系重大,只当晚和丕绪吵闹了一夜,对于侧室并未发作。 凤珠还当正室贤淑,哪知就里。只是丈夫近来进房时少,几乎十天八天才来同 夜一次,说是日久情淡,偏又温存备至。问是何故。答说日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 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无如相爱大深,恐到时情不自禁,只好狠点心肠,不常到 房里来了。风珠因别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处。每当同夜之际,总说:“我非荡 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并无别念,你也深知。无奈一人寂寞,虽不敢想夜夜厮守, 只想时常见面,和以前那样,隔一两天,来我房中夜谈一回,有何妨害?”此时丕 绪爱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爱妾房中 聚上些时,苦中作乐,分外情热。田氏看在眼里,忿恨已极。快要熬到临月,凤珠 年幼娇痴,有口无心,头生胆小,又正赶田母闻信,赶来照料,竟当着田氏母女说: “我并非不知胎教,老爷近数月不大肯进房来。连日常做怪梦,醒时吓了一身冷汗, 老是胆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对老爷说,请他另外搭张床在房里,临生再搬出 去,可好?”田母闻言,便知乃女表面对她好,暗制丈夫,不许同房。风珠又柔顺 天真,动人爱怜。不等女儿开口,立命下人照办,并把爱婿唤来告知。丕绪自是心 喜。 大家盼儿心切,已经足月,又经医诊断,说是日内必生,全家都在留意。产妇 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当。谁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并不下垂。一晃多过了两三月, 急得翁婿两家到处求神许愿,终无灵应。田氏先疑怪胎,当延名医诊治,脉象却又 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个月份上,这晚丕绪,正陪爱妾说笑,引她喜欢, 突然阵痛发作。幸而富家准备齐全,田母又有经验,当日下午见凤珠凸腹下垂,前 胸内陷,料定日内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等赶往房中一看,产妇竟是难产,已经 疼晕过去。此时生产,全凭收生婆与老年妇女经验,一遇到这类带有危险症候的难 产,只有求神拜佛,直无善策。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侧室得宠,已经气极,又怪她假装胆小撒娇,利用乃母, 老早把丈夫霸占了好几个月,男女二人终日厮守房中说笑,恩爱非常。偏又来了一 位只顾女婿喜欢,不管女儿闷气的亲娘。平日向着那小贱人,百般将就,并还故意 睡向自己房内,明为作伴,实则是怕自己争丈夫。每日气得心痛,偏生无法出口, 于是把所有怨毒种向凤珠身上。好容易熬到临月,又是一个难产。半日之间,凤珠 死去活来,疼晕过去好几次。胞浆已破,流了满床血水,婴儿头早倒转,已经露出 顶上胎发。无奈婴儿头大初生,产门窄小,嵌在里面,钻不出来。照此形势,时间 一久,母子全伤。收生婆已说只能顾一头,不能全保,请问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 一头,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报私仇,去了这眼中钉,还白得一个儿子。 幸而丕绪平日虽怕老婆,当此爱妾生死关头,一时情急,竟然据理力争起来, 说:“取子弃母,万无此理。她入门不久,便有身孕,可见生育容易,不过头胎艰 难而已。休说婴儿男女未分,就算是个儿子,命中该有终须有。我本无心纳妾,原 是岳母恩怜,贤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并无失德,决不能为了保全婴儿,草营人 命。”一面正色坚执,大争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只要大人无伤,必有 重赏。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报应,只想母子都保,无所主张。田氏见丈夫自发动起, 说什么也不离开产房,为护爱妾,竟改常度,向己力争,面有忿色,越发恨极,乘 着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际,气得咬牙切齿,连男带女,一齐咒骂。凤珠在床上听得 清楚,连气带急,当时逆血上行,哭喊得一声:“老爷,由我死吧。”就此死去。 夫妻二人正在吵闹,还未听见,收生婆一报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愿,自不再 闹,而且转怒为喜,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取胎,免得婴儿闷死在内。丕绪忽然冷笑一 声,喝道:“哪个敢取?我宁断子绝孙,也须还她一个整尸。这等家室,不如无有。 我日内便出家了,要这送娘儿作什?”话未说完,目中痛泪也自夺眶而出。 同时田母原看出乃女近来神情不好,恐她吵闹,守在房里。后见情势越险,情 急无计,才往佛堂求告。闻报大惊赶来,进门知道人不救转,女儿夫妻休想和好, 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赶往床前,细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许能有万一之想。又 看出收生婆本领大差,不顾唤人,忙将大碗浓醋往火盆上泼去。一面忙喊:“取纸 来熏。贤婿不要优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无横死之理。”丕绪终是忠厚, 气急悲愤之下,和田氏闹了几句,见岳母如此关心,反而不好意思,满面通红,无 话可答。泪眼注视心头爱宠,正在伤心凝盼,忽见丫头奔人报信,观音庵聋师父同 一中年女尼,要见外老太太。田氏一听丈夫为了妾死,竟要出家,虽然气愤,也是 惶急,坐在旁边,正没好气。闻报方喝:“蠢东西,也不看看是什时候,你老爷为 了心上人,快要当和尚去了,谁还有什心肠接待她们?”话未说完,田母已一迭连 声直说快请。丫头刚一转身,便听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号走进。田母喜道:“这就 好了。”随说,人已抢步接出。 原来观音魔老尼是个聋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来信佛好善,所居 邻近,见她年老耳聋,庵中清苦,时往拜佛布施。聋尼时常求助,并说不是己用, 乃是代她行善,接济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实是清苦,颇为赞佩,不问多寡,有 求必应;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许愿虔求。日子一多,渐渐觉其每次求告,只 要聋尼在侧,似有意似无意地偶然答上一两句话,日后必有灵应,情知有异,信奉 观音也愈勤谨。便这次凤珠怀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机。后来足月不产,两三次前往 访问,均值老尼远出未归。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赠药得痊。知她向不无故登门, 此时前来,必非无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还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来。状甚恭谨,迥与往日相见,耳 聋懒散之状不同。见面便指中年女尼说道:“这是我大师伯,在川边倚天崖龙象庵 居住,法讳上芬下陀。偶经门外,闻说主人侧室有孕难产,恰带有两丸催生药在此, 不论产妇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当日内,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来另有去处, 从小也当男儿看待,不必缠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财产,便可因她保全了。还有你 和令婿,俱是积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这些缘孽,已求家师伯代为化去。此外有 符一道,另赠令爱丹药一粒。就在产妇回醒时,将符焚化,再请令爱服此丹药,自 有灵效。出家人不愿轻人血房,请自将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终微笑,一言未 发。 田母喜出望外,闻得房中哭声呜咽,知在危急,不愿多说,匆匆礼谢,赶进房 去。见产妇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 看出母子全无生理,恐受埋怨,已经溜走。忙喊:“贤婿躲开,包你能活,灵丹来 了。”丕绪已经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听得见。田母终恐时久耽误,老年人气弱, 拉了两下未拉起。所幸产妇死前发话,未一个字是开口音,口张未闭,忙把两丸丹 药塞向口里。初意产妇已死,不能下咽,忙唤人取水冲灌。忽闻异香自口发出,跟 着口便闭拢,一个喷嚏,人便悠悠醒转。田母喜极,急喊:“姑爷,快些躲开,新 姨已醒,肚里还有胎儿,莫被你压坏。” 同时凤珠本是污血逆行,将气闭住,虽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闷胀无比,知觉 并未全失。耳听丈夫哭喊,与正室争吵之声,心如刀割,只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 来。待了一会,周身血脉全滞,快要走上死路。猛觉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气,由 喉间冲人腹内,晃眼布满全身,关窍立通,遍体轻快舒适,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 动,产门似要分裂。当时神智清明,知将分娩。睁眼一看,丈夫泪眼模糊,伏身胸 腹之间,正在哀声悲哭。忙也伸手,连推带喊道:“老爷请走开,我底下不好,怕 要生呢。” 丕绪原知岳母拉他,以为人死不能复生,不信能够活转,悲恸之极,意欲尽情 一痛,故作未闻,目光仍不时扫到爱妾脸上。嗣听田母说得紧急着重,又放了两丸 药在爱妾口内,猛想起常听岳母说起聋尼,绝望之余,方生希冀。爱妾已妙目流波, 面色转变。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兴之极,正待抚问温存,吃田母、凤珠一喊一 推,立时明白过来。平日拘谨的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连忙爬起。一回身,正赶 上田氏看出这场乱子太大,丈夫固执,爱妾情重,人如死去,纵不出家,必不会与 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万分,后悔无及。人一醒转,一想丈夫可恶情景,重又勾起 妒火。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 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 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 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 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 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 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 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 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 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 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 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 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 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 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 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 “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 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 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 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 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 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 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 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 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 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 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 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 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 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 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 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 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 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 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 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 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 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 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 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 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 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 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 两人,非打即骂。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 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 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 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 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 便。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 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 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 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 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 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 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 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 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 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 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 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 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 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 成全。 不过你没地方买去, 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 “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 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 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 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 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 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 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 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 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 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丐妇正指着眇女, 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我因这几 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 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 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 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 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 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 一掌。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 便已避开。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 “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沈琇向来任性, 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 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 “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 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眇女道: “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 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 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 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 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 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我看此妇分明是 装病,如何会死?”眇女低声悄说:“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 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 恩主赏了这好饭菜。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 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 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 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 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 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你先藏起,再叫 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 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 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 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少时如能再来, 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沈琇闻言, 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 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该万死的瞎鬼 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 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 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 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 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 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 凑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 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 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 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 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 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 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 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 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 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你怕那老头么?”话未说完, 眇女忙摇手低语道:“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沈琇见 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 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 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 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 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 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 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 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眇女不等说完,便忙插口道:“这债没法还,请 不要问了。”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 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 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 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 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 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发感恩 不尽了。”沈琇笑道:“这有什么?替你们支走债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们当 贼,待要回头看住什?”眇女忙道:“这盘碗还无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琇刚到园门,便见那矮胖老头过桥走来,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门内草花, 暗中留意相待。老头果然走向门外问道:“借问大小姐,适才可见一女花婆由此经 过么?”沈琇侧顾老头神色甚是和善,随口答道:“这后园外常有人乞讨,我也没 有留意。”老头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还带着两截残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 的中年女花子。”沈琇道:“我想起来了,这人还带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花子。 先向我讨吃的,口出不逊,被我赶走。只给小花子吃了点饭,剩了不少。她又回来, 经小花子说情,才把剩的也给了她,一同往西头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怜,那花婆却 不是好人,说话神气,无不讨厌。你打听她,可是你家人么?”老头先听沈琇说花 子被其赶走,便不住四下查看。及闻去而复转,并还讨了饭去,意似奇怪,答道: “想不到此女竟会落到贼花婆手里,这几年的活罪,真够受的。小姐,那贼花婆不 是好人,我寻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适才不合出口伤她。此妇为人凶毒, 此时按说不会平安。就说她人穷志短,腹饥难忍,连她门中不吃回头饭的惯例都不 再顾,仍向你讨了吃的而去,也必不会就此甘休。请你仔细想想,她如何走法?说 些什话?或是放了什么东西?务要明言,免得少时吃苦。”沈琇听出蹊跷,想要盘 问,但恐于眇女有碍,防漏马脚,没有出口,故作不经意之状,答道:“一个花婆, 舍点钱和饭食与她,一走了事,谁还留意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样?”老 头冷笑道:“我是好意,你还是再细想想的好。”沈琇没好气地答道:“人说上年 纪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桥下停了一停,我便进门来采花,别 的全不晓得。你各自走吧。”老头倏地浓眉一皱,转身便走,自言自语道:“我不 信贼淫妇会改了脾气,一时疏忽,竟会没有认出此女。且看贼淫妇闹的什么鬼,如 何在我手底滑脱。” 沈琇只作未闻,刚回向门内,小婢忽然跑来,说道:“那小花子实在可怜,她 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们的仇人还要走回来,也许有话盘问呢。”说时,沈琇已 由门隙中望见老头去而复转,便把背向门外,算计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 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齐,够扎两个花篮,决不吃饭。再如惹厌,我打你了。”小 婢也颇灵慧,见老头已向门外立定,似要开口,欲言又止之状,便接口道:“老爷 大大都早吃过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锅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时,才来请的。既不 想吃,我帮小姐采吧。”沈琇道:“今天遇到那个混账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气。后 给她银子和菜饭,拿了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一会又来一个老头,向我打听,倒像 是个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问不完。一个花子,谁还管她来踪去迹?他又说女 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该赶她,许要闹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还不会当花子呢。 我周济了她,反要害我?休说不会有此事,就算她是个真鬼真怪,我从小便有神尼 芬陀师父保佑,外婆说我大来还要出家做神仙,会怕她么?何况明明是个穷人。” 话未说完,小婢偷看老头面色,好似吃了一惊,匆匆回头,又往西方来路重新走去。 沈琇虽然生有自来,终是年幼天真。因从小便听外婆说起神尼芬陀赐丹保产灵迹, 听神尼行时口气,大来还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对那二位神尼也极向往,对神尼芬 陀更为在念。尽管从未见过,仅听外婆传说,时刻都挂在口边,成了习惯。原是一 句无心之言,不料竞因此免去一场大祸。 老头走了一会,忽听眇女在唤小姐。小婢已经先去,方想:“此女怎么恩主、 小姐,时时改口相唤?”丐妇已和眇女走来,向沈琇道:“实不相瞒,我乃黑煞门 中弃徒。照你适才言行,我此次回来,也不与你甘休。不料我狭路逢仇,你一富家 之女,竟敢放我进门,还照小瞎鬼的话去做,将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济,再 向你一个无知幼女计较,显我量小。无如我乍来时不知你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 不能收回。如信我话,今晚子时,你取一长竹竿,上绑雄鸡一只,插在那旁假山之 上,人立其下。到时如有变故,无须惊慌,只把长竿一甩,鸡声一叫,便可无事, 决不伤你。可是不到亥时将近,竹竿却不可立,以防不测。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樱徒 孙,幸你装得极像,他比我门中法规更严,永不无故伤人。你夜来只要不露出帮我, 便可无事。”如在平日,沈琇见丐妇如此傲慢,定必发怒。这时竟会福至心灵,觉 出事有跷蹊;又见眇女闪在丐妇身侧,频打手势,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 “你这恶妇,我如何会来帮你?”反是丐妇见她不答,行至门外,照话又说了一遍。 沈琇只是不睬。丐妇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话。眇女也故作不解,眼 看别处。丐妇无奈,只得快快而去。走出不远,忽然说道:“好心指点,如若不信, 送了小命,悔无及了。”又和眇女争论了一阵,方才前行。 (2) 沈琇见丐妇既说老头是她对头,为何随后跟去?好生不解。还有行时所说帮她 的话,也甚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鸡的布置,并非为了自己解法而 设,许她想仗以闹鬼也说不定。刚要转身,小婢忽然跑来说:“小姐你看,小花子 在后墙地上画些什么?”沈琇闻言,赶往假山后墙脚一看,地上画有“恶人所说, 请恩主务必照办,否则双方有害,事后必来禀告”等字,用竹枝划土而成,字迹端 正。一问经过,才知适才眇女自沈琇走后,假说内急,往假山后去了一会,回来暗 打手势,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轻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妇说话和气,与对沈琇不同, 眇女相貌丑怪,话颇动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厌恶去掉,依言往观,字多不识。 沈琇始终信任眇女,命将字铲去,不许告人。问明鸡栅所在,见园丁走来,后门已 关。知道丐妇入园,已被看见,因不敢劝阻,又恐生事失窃,躲在一旁暗中查看, 为防丐妇闪人偷盗,故此把门关上。一想自己所为也实可笑,好在详情未泄,便不 理他,各自回来。 沈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鸡栅外选中一只大雄鸡,假说要取活鸡翎毛做一玩物, 命小婢向厨房中要来,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园内,相隔假山只有一重院落,园中望 月本是常事。园丁、更夫都怕这位小姐不好说话,沈琇又老早便命小婢传话,说要 赏月,不许下人往假山一带走动,自然全都避开。竹竿绳干早已备好藏起。 到了三更人静,先把小婢遣睡。为防万一,还把祖传的一口宝剑佩上。结束利 落,独自一人,带了雄鸡,去往后园。见月明如水,到处静悄悄的。把雄鸡绑好以 后,因离子时还早,便把宝剑拔出,照着自己平日无师之学,连纵带跳,乱舞了一 阵,舞完,时光仍然未到,沈琇素常胆大沉毅,对于当晚的事又是将信将疑,没有 放在心上。见假山左边尽头危崖独高,前面更矗立着一根石笋。山势虽极玲珑秀拔, 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顶建亭之处四边奇石突出,多不牢固。沈琇幼时最喜往假山上 纵跃游戏,有一次,竟将近边砌的一块大山石纵塌,连人一起纵落。总算生具异禀, 机智灵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轻体健,一见不好,乘着将坠未坠之势,双足在石面 上奋力一登,身子斜纵出去,纵向对面丈许远近的一株梧桐树上,人未受伤。坠石 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连带登塌了好几大块,当时声势甚是吓人。事后被 乃母重责了一顿。由此睹气,好几年没有往假山上去。沈琇素来好胜倔强,言出必 行,只是应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终不愿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剑徘徊。 这时独个儿闲得无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刚到亭前,忽然 瞥见亭后墙外疏林广场,月光如画,阴影交加,静荡荡的,四外不见一个人影,夜 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极真切。暗忖:“丐妇说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语。她不令我早 立竹竿,必恐窥见之故,此举决非专一为我释嫌解法,必还于她有关。眇女平日受 她虐待,怎又劝我照她所说的行事?还有眇女一个小花子,竟似久别重逢的故人, 由不得心中对她怜爱。她更非常亲热,无故称我恩主,言动神情又极神秘,不似一 个无知女孩。”追忆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来。随把地址觅好, 估计亥时将近,便把竹竿取上,对着外墙,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后。觉着地势甚好, 有那石笋挡住,墙外的人决看不见。插好仍去亭内,准备候到子正,不问有无异兆, 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剑相待。 刚往石头上坐下,便听后门轻轻敲了两下,微闻唤了一声“恩主”。知是眇女 前来,心中大喜,连忙赶下。刚到门前,便听眇女悄声急唤道:“恩主先莫开门, 我自会进来。但我知园中人多,只请告我何处无人好了。”沈琇忙道:“从这里起, 直到你日里去的那一带,都没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词赏月,俱赶到花房里 去了。”话未说完,一条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飞堕。沈琇见她小小年纪,这么高的园 墙,竟能悄没声息飞越过来,越发惊奇。未及问活,眇女已先开口急问道:“恩主, 长竿、雄鸡立好了么?”沈琇见她神情惶遽,语声发颤,好似有什危难刚刚脱出之 状,好生怜惜,便拉着她一只又瘦又干的小手安慰道:“你别怕,到了我家,就无 妨了。那恶妇说的话,我已照办,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眇女吃了一惊,边拉沈 琇往假山走去,边问道:“恩主何时插竿?可见园墙外面树林里有什动静么?”沈 琇答说:“你来时我刚插好,入亭还未坐定呢。墙外空无一人,有什动静?你手抖 则甚?什事如此害怕?”眇女闻言,吁了一口气道:“事情真巧。请勿见怪,此时 不暇多说,好在只有个把时辰便完。假山形势甚好,定可隐藏旁观。少时我不说话, 恩主不要开口,不久必有奇事发生。恶妇今夜遇见仇人,虽然十九难干活命,但我 们已答应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给她一个信号,使有准备。双方都非好人, 谁遭报也是应该。恶妇人较阴毒,尤其该死。约已践了,且看她数尽与否。只竹竿 由我代掌,恩主旁观便了。” 沈琇闻言不解,本想盘问,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墙外细看了看,又见 插竿之处,丑脸上方始转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横宝剑,越似心安意喜。 拿起略微观玩,便打手势要过,匆匆赶去亭外,用剑尖环亭乱划。划完取出一物, 才有黄豆大小,向空弹去,立现一点绿色火星,飞向空中,一闪即灭。随上亭来, 低声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这就好了。”沈琇对于眇女,由不得心生怜爱,不 论什事,都觉合心,丝毫不舍拂逆。两次想要问话,均被悄声摇手止住。幸亏素性 刚直,如换别人,见此诡秘行径,定必激怒,非要盘诘出个底细不可,何况是个风 尘中的小女花子。这时竟为眇女诚恳辞色所动,不特毫无忤意,反怜她人小力微, 万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帮她。 正在盘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后面,向墙外疏林中查看了两次。忽然凑近, 低语道:“我来时,还见对方有人在左近来往,心恐恩主不知双方邪法厉害,甚是 愁急;又听竿已插好,越发担心。恩主形迹未被对方看出,还可说是运气好,插时 凑巧,人已离开。天已子初,按说就不交手,这等不见不散的死约会,不论何方, 此时总该有践约的人到来,怎会一点影迹皆无?此事奇怪,莫要恶妇在途中先就遇 阻,对头早已隐伏林内,我们被他相了面去。我虽是他们门里出身,昨今两日又遇 高人指点,事情毕竟凶险。恶妇因我年纪虽小,身边带有我娘给我的法物,对方又 知我来历,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们规条,决不肯随便伤害,本意逼我同去应敌。 我因日里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应为她埋伏解围,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 夜来难以脱身,不得不强劝恩主答应。回去一想,鬼母门下虽然法严,不许用法力 伤害无知常人。但是此法阴毒,如由恩主代掌,对方更想不到,双方仇恨又深,万 一骤中暗算,忿极迁怒,豁出回山受责,连恩主一齐为仇,如何是好?其势又不能 向对头告密。再者,我和恩主两生主仆师徒,一向言出必践。恶妇虽是凶毒刁狡, 我随她乞讨受罪,由于灭消前孽,出于自愿,否则照我母亲传授,先前随时皆可逃 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时而论,我比恩主还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颇机智,怎会去 年已然受害不过,准备逃走,临时反自吐实,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 苦孽?我们已经答应了她,能否使其脱身免死,看她运气,但我们必须把答应的话 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虑,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无脱身机会。后来为坚她 的信心,免使疑虑,又想不久与恩主异地重逢,便要改邪归正,特地把所知道的两 件法物献出。她因我平时一任凌逼,始终倔强,又不肯认她为母;再知我爹对她仇 恨越深,留我转是未来隐患,几次想下毒手。俱因这两件邪教法物,非我亲传亲授, 不能使用一件,并且一害我,立有反应。当时招来好些强敌,就夺了去,也是有害 无益,眼钉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报复,引来仇敌,寻踪为害。在恨得牙痒, 无计可施。本来是她心病,不料日里还对她讥嘲争闹,夜来反是吐口送她,又当需 用之际。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脸上,她始终不知,以为今晚脱险之后,便可将这 后害除去,一时高兴,疏于防范,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观战,使恩主看回 热闹。照理,他们两派邪教拼斗,未发时,越是平静无事,再一不按时限,形势越 更凶险。也许今晚月色太好,对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归,恐被撞 上,误伤犯规之故。现在兆头大是不好,总算是恶妇一党又还内行,或者无碍。便 恩主今生也是仙福无量,未必会受什伤害,但是目前毫无法力,处此危境,终觉可 虑。还是请恩主暂且下去,如见无妨,再请上来观战吧。” 沈琇一则怜爱眇女,出于夙因,关心太切;二则心高胆大,一向好奇,难得遇 到这等奇事,不舍离开。低声笑答道:“你都不怕,我还会怕吗,我虽不会武,颇 有蛮力,寻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敌手。这口宝剑,经我常磨,也还锋利,原是家 传,曾杀过不少人,正可为你壮胆辟邪。”话未说完,眇女低声笑道:“剑乃人间 凡铁,适想来此行法掩蔽,苦无用具,恰巧现成,所以高兴。如用此来对敌,休说 辟邪,直是废物,连胆也壮不了。请想,我一奇丑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来,智慧 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谊太深,怎会如此垂青,有求必应?实不相瞒,初相见时, 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遗忘,我虽勉强认出,终是云泥分隔,只急在心里,怎敢放肆? 如非看出恩主对我恩意更胜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时这样,想到便说了。还是听我的 好,免我多了牵挂,到时转难应付。”沈琇虽听眇女的话,要她下去却是执意不允。 正商说间,眇女口说着话,目光一直注视林外,毫未松懈。忽然回手连摇,示意禁 声,另一只手又朝外指。沈琇起立,却被阻住,面现惊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强,只 得仍旧坐下。好在亭当假山最高之处,只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头,便可望见疏 林全景。沈琇此时也在外望,并无发现。忽见眇女神色如此张皇,定睛往外一看, 就这转盼之间,林中已有怪事发生。 原来就这应答转盼之间,林当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绿 阴阴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当中一个,正是日间往来溪桥,并向自己打听丐 妇,身穿黄葛短衣的长髯矮胖老头。胁下夹的一枝短铁篙,业已插向背上,微露出 一点篙尖。另两人身着黑衣: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满脸浮肿,一双细长怪眼,肿 得挤成了一条缝,看去已极丑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铁,身子细长,瘦骨嶙峋,一 双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绿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尸,哪里像个生人。 三人中,只她嘴皮乱动,似在说话。方在惊奇,眇女似看出沈琇想听对方问答,蛇 行绕向林外,藏向石后,暗中用手朝前划了几下,扬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内,先 用另一手连打手势,意似双方就快交手斗法,自己必须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琇 不可出声参与,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沈琇见状,自更信服,虽然 胆大,无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势,又跪下苦求,只得点头应诺。眇女方转喜容, 又打手势,表示对方说话全可听到。二次比完手势,将前抓的手朝沈琇耳际微微一 放,果然林外问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只听中坐胖子道:“贼婆刁狡异常,日里我发现她门中害人形迹,立即追寻, 竟会被她滑脱。其实贼婆多心,我虽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门规矩,当时暗算。 就便狭路相逢,除她自愿当时了断,决不使对方一无准备,不告而诛。还有我看那 黑煞阴手,去向方位,决不会离开我去的那一带。现在左近只隔墙这所人家,门口 又立有两个女子,贼婆心毒手黑,也许乞讨未遂,受人斥骂,下此毒手。我当时不 合过于隐讳行藏,又恐贼婆在前,想寻到本人再说。过时分明已看见那小女花子, 竟未想到闵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踪,后听传言,竟被贼婆骗劫了去的话。等我想起, 生疑赶回,人已不见。那两女子,有一个丑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师祖 前番下有严命,不许再收门人,休说诱劫,连自投的也所不许,违者都死,不敢违 背,如在前几年相遇,决放她不过。因此格外生疑,细心盘查,也没问出个道理来。 黄昏时再经探查,她那阴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觉,恐我向此追踪,竟不惜自残 肢体,连人也顾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现形迹,出来打过场。定于此地赴约, 拼个死活,实则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妇虽然淫凶无耻,但她受罚未满,怎敢再犯她本门临阵脱逃的 大忌?此时未到,许是等什救星也说不定。好在刚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师兄又有 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内,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们和她定约时说,逃走已来不及。 到时这地方正是那家后墙,贼泼妇诡诈刁猾,莫与那两女子勾结,出什花样吧?” 和尚插口道:“这个不会。我已访出这家姓沈,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双胎,临期 难产,幸有两神尼赐他灵丹、神符,才保全母子。大师兄说,听她主仆问答,并还 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师父,大来出家之言。我先来此,也曾细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 那假山,至今空无一物。贼婆暗下阴手,必是恨她,如何还会暗助?师祖近年最恨 与正教中人结怨,不要招惹人家吧?”黑女冷笑道:“二师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 雪山一行,被这老尼吓破胆了。以前那等好胜的人,会说出这等话来。我不犯人, 人如犯我,无故助敌为难,莫非也退缩吗?” 和尚闻言,意似愤怒,一双细长合缝的怪眼突射出两道凶光,正要发话。中坐 胖老头拦劝道:“你们两师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为闲话争执。四师妹忒喜多口, 这等老尼,便多败在她的手下,也不为丢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来,来必不善。 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时未回。这是拼存亡的事,谁也不肯平白送死。贼妇现虽 失势,终是强敌,休看我们人多势盛,毕竟人到才能分晓。自己人斗口,外人听去, 也是笑话,何苦来呢?”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师祖有命,真个欺到我头上,谁还 怕她不成?”黑女似想赔话,鬼脸上方露出一丝丑笑,忽然失惊,改口道:“对头 来了!人数还多。我用来取笑的埋伏,竟会阻她不住,就快冲过来了。”胖老头道: “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连法火也暂且收去,以免万一约来能手,威吓她不成, 反吃看轻。”说罢,同时把手一挥,笼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见,只剩三人仍坐 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动。 对方来势也甚奇特,人还未到,先听林外有一妇人娇声俏骂道:“我看是哪几 个老不死的杂种,敢在我幺十三娘家门前欺人撒野?请人赴会,还摆了一路的狗脚 印。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这些零碎点心,不经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来, 包赏脸吃你一个精光。”那语声乍听若远若近,好似还远,可是话完人到,一溜黑 烟过处,一排现出口个妇女,丐妇也在其内。 为首一人最是妖艳,穿着一身纯白孝服,神情也极荡逸飞扬,直似与人调笑, 不带一点对敌神气,才一现身,便指着胖老头媚笑道:“我当是谁个想打我小寡妇 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门,知道我恨人在我门前头逗猫惹草,近年老头子死后,我又 懒得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法近身,故意借题目来勾引我呢。原来是你这老 不死的胖冬瓜呀,莫怪邬二娘狂风暴雨赶来寻我了。不错,你两家先前有过节,你 恨她,原也应该。但我为人及我寄居在此总该晓得,事前或猫或狗差一个,向我打 个招呼,总算我混了这些年,老头子虽死,没有当家人,居然还有人看得起我幺十 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妇的门。我一喜欢,就与邬二娘有点瓜葛,不会帮你,也决 不会帮她。怎么明知老娘在此多年,连纸煤都不来一根,便要在我寡妇门前撒野? 不知也罢,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请来,能不出来卖点小头脸吗?我素日心直口快, 讲情理。知道你两家仇深,决不没脸强要脸,给你们和解。凭我一句话,便从此丢 开,莫说你就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不过事前你不知道我会被人请来,我也 不知是你们这一群宝贝。已然遇上,那是没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家虽然因犯家 规,在外受活罪,正艰难的时候,也不致于就怕什人。这里总算在我的地面,如不 是你这老胖冬瓜,换了别人,我老头子死了好久,丢得我孤孤单单,正熬得难受呢, 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摆布个够,暂时解馋才怪。既是你们这一群,别的话不说了, 只请你们莫在这里勾我恶心,各自一南一北分头滚开。等过了她师门所限难期,她 自会去拜访你们,再行了断。这一来三全其美,也显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 打冷拳强么?” 说时,对面三人除和尚面带忿激外,胖老头和那形似僵尸的黑女,各把目光注 定来人,一言不发。黑女神情更是紧张。直到听完,胖老头方始答道:“十三娘, 你除邹二贱淫妇,还同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罗五姑,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另一位 呢?”十三娘笑答道:“胖冬瓜,你在自活了多少年纪,连我老姊子刘家婆都不认 得?难怪大模大样,不理人呢。凭我三人出场打招呼,事有事在,只请双方暂停数 年,日后再算总账,总该行吧?”胖老头目光仍是始终注定四妇身上,一瞬不离, 也不起立,仿佛戒备甚严的神气。闻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见,你仍是那样火 暴脾气。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家规甚严,素来不做错事。我只问你,容人说话不容?” 十三娘仿佛事情轻松已极,仍是一脸媚笑,娇声答道:“噢,这是啥子话呢?别人 不容说话,你胖冬瓜有屁要放,还不闻闻味吗?” 胖老头闻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说话,就好说了。邹二婆娘这条骚狗,十 五年前因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计利诱威逼,无所不至。我兄弟虽是做木行的本 分商人,但他经我引进,蒙我师祖鬼母恩收,也是一个记名徒孙。他知本门家规只 许一夫一妻,最忌干犯淫戒,便加坚拒。因敌她不过,才请师兄弟们帮场。她当时 固然吃了点‘亏,可是事由她自己不要脸,想勾引人而起。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 过,恼羞成怒,立意报复,也还可说;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过是我兄弟行伙和些 商客,与她何仇何恨,吃她潜伏暗算?她用黑煞手将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 全排七十三人齐遭惨死,葬身鱼腹,尸首皆无。未了,又乘机赶到我兄弟家中,先 把由木排上劫取来的财物作证威吓,说连人带排,已全被她制住,如能遂她苟且之 愿,便可无事,否则,木毁人亡,一个也休想活命。可怜我兄弟因想保全财产和那 七十三条人命,当时又不留神,被她制住,只得答应。她等我兄弟被迫与她成好之 后,忽然借口说我兄弟应当休了弟媳娶她,同时自吐阴谋,说了许多称心快意的刻 薄话,跟着发动一网打尽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幸而弟妇机智,看出形势 不妙,不求取胜,专一自谋逃路。见丈夫已然受制,立乘她专顾淫欲之际,暗中换 了替身,带了周岁女儿,逃出求救。可惜胆小,又没想到她已成好遂愿,还会连所 爱人也下那等毒手,未能引虎离山,将母狗调开。只用本门化血分身,连断二指, 逃出两重罗网。救兵又来迟了些,两下里一延误,吃这母狗又将我兄弟全家害死, 只逃出了一妻一女。连伙友、丫头,带房子,一齐化成灰烬。至于她生平,手黑心 毒,所行所为,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请问我们寻她,该是不该? “如说这是幺十三娘地面,我们欠打招呼;母狗又因罪恶滔天,连她那素来放 纵徒子徒孙,淫凶害人的师长,也都觉她该死,两次要杀,均被同党猪狗求免,末 了仍罚她在风尘中按家规乞讨三年。现在艰难之中,我们不该此时下手。但你十三 娘也代我们想想,母狗何等刁狡诡诈。当时害人快意,以为她师父必要护庇。及至 应召回山,她师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将她处死。几经多少狗男女苦求,并以 巧词激将,死罪虽免,仍打了一顿黑煞神鞭,养了好几年,才得痊愈。我们当时妄 信她所布谣言,不知是在山中养伤。师祖又因我兄弟违了戒条,不肯管这闲事,惟 许自行报复。始而遍寻不获,后虽查出真相,无奈她刁狡好猾,善于隐藏逃避,费 了多年心血,好容易才得寻到,布了罗网。我鬼母门下就多有仇,一向明张旗鼓, 决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样不要脸,专一暗算,乘人于危。可是人没寻到。她见踪迹 败露,远隔数千里的仇人,竟在此狭路相逢,知道难讨便宜,才自行出面订约。我 们事前原想到你,一则,知你和她有点瓜葛,而她近年所为,你当得知,未必不恨, 事前说了,你也许难于处置;二则,时日太促,也来不及分人招呼。原料她做了一 件亏心事,未必敢去见你。还有你近年踪迹隐秘,我们初来,急切间也实难寻到。 心想事后遇上,提说一声,代你处置仇人,还许高兴呢。哪知你会为她所愚,出头 作梗。黄昏时正寻母狗,她忽自行出现。我们原限她三天到场,她要答应,我们也 设法寻你了。她偏说要了断,就在今晚子时,口气甚狂。我们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 便是另有诡计。这时才知,她是先请妥了你三位靠山,才故示大方,来定约会,以 免使我见面,说出她的罪状,真个狡猾已极。可是这样,我们益发容她不得。” 话未说完,丐妇早已满脸怒容。话刚说完,立时破口大骂道:“你才是老不死 的猪狗呢。你们不倚仗人多,老娘怎会请人帮场,十三娘是我于姊,你们过门不入, 目中无人,已经该死,还敢在她门前卖弄。可笑路上还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儿,十三 娘稍微动了点手脚,便把你那同党浸在茅厕里吃屎。你们少时能和他一样逃得狗命, 有屎吃,还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们呢。有本事,拿出来让老娘们 开开眼,尽说大话离间,有什么用?”和尚在旁,怒喝了声:“狗淫妇!”手刚要 抬,吃胖老头递眼色止住。同时十三娘一面摇手示意,不令丐妇再说,俏声骂道: “胖冬瓜,不用朝人做眉眼。你那鬼话说完了没有?”胖老头好似听出对方并未被 说动,面色骤紧,厉声喝道:“话倒还有两句。我只问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 那恩人妹于幺十五妹,还有你那妹夫阂烈,虽然当年被你气走,从前情分还有没有? 如若余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这贼淫妇害得骨肉分离?如今虽得重圆,十五妹 已被狗淫妇害成残废。又将他夫妻认作他年保命吉星,并还还将独女眇女劫骗拐走, 随她乞讨受活罪么?” 十三娘闻言,似稍心动,面色略变,侧脸娇声笑问道:“二妹子,胖冬瓜说的 是真话么?”丐妇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颤声答道:“我实因从那年见你,结了姊妹 之后,太佩服你了,老想学你,什事说了必做,永不更改,哪怕多有波折,也把想 做的事做完再说。偏偏爱你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实在无法,才使计策,使他夫妻 反目。当时不合妒忌十五妹长得太好,暗中约人,把她容貌毁去,并还断了一手。 以为妹夫就日后明白过来,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得深了。谁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闹 鬼,我又不合将眇女带走。不特夫妻感情更好,反听十五妹之劝,仗着师长皆为极 乐童子所杀,无人说他背师叛教,竟自公然声言改邪归正,与妖山四恶门下永绝交 往,把我恨入骨髓。只未寻我报仇,也未寻他心爱女儿,好生不解。而我却因此受 了活罪,师长既加重责,而眇女小小年纪,竟学了不少法术,人更比我还要阴刁。 妙在是终日随我行乞受苦,并无逃意,偏又日常对我讥嘲作梗,不怕打骂,行事使 性。我既不敢放她,又不敢杀害。起初只想拿她做押头,不料转成了附骨之疽,我 背她去寻姊姊,回时还好好地在一起,临起身前忽然不见。我猜她对我必无好意, 不知又闹什么鬼。我自从跟姊姊学,做了事便不赖,说了就算,也不后悔。不错, 我伤了十五妹。姊姊来时,却许了我,不能使仇人称心。只要姊姊帮我出这口气, 事完之后,杀剐任便,服罪就是。” 十三娘手往丐妇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说时仍是满脸笑容,音 声柔媚,好似亲热非常。丐妇却似骤出不意,如逢蛇蝎,当时面容惨变,低头不语, 意甚沮丧。同来还有两妇,俱在中年,始终闲立,未发一言。忽然往侧闪开,离了 丐妇,由左向右,走往另一旁去。对坐三人面上,方略转了一点喜容,待要开口, 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冬瓜的话不假。可是好歹她总是我干妹子,不能看她 受气丢人。她先做了见不得我的事,事急却来寻我,偏没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当 年火爆脾气改了好些,居然会容人开口说话,以致被你当场揭穿。我生平亦没有亏 欠过人情,也没有说过不算的事,尤其对谁都无什真情分。但我十五妹夫妻,却是 我对他们不起,侄女眇女,我们三人更是珍爱,她却这等相待。想起当初,也真不 在姊妹一场,她还说是学我的样呢。我虽夭生淫妇,见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 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于迷我太深,个个心甘情愿,哪个临死叹过一口 怨气?不论上来男的多么心硬,也没一个不回心相爱的,几时为了爱人家,杀伤过 一个人来?再要占了人家丈夫,不论男的死活,这女的如同我的债主,她想什么, 我必办到。男的一死,他这一家老少生养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认为世上女子最是 吃亏受气,男人到处奸淫,叫做风流韵事,女人稍微放荡,便是淫妇。为争这口气, 不用人说,先以淫妇自居,还用它起了外号,立志嫖尽天下美男子。对方也是女流, 她不能学我,如何再令她白丢丈夫呢,至今这类寡妇受我帮助的,少说也有一百多 家。几时对人家老婆下过这等毒手?你们大概也看得出来,此时就你们肯解仇怨, 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过我向来话出必行,她急难相投,我已答应在先,适才 所说是另一件事,仍要请你胖冬瓜先买我一个面子,暂时各自东西。日期也不甚多, 只在一月之内,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寻到,仍请你们来此一会,无事不 可商量。你看如何?” 胖老头闻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这母狗忙中有错,弄巧成拙,误请出 你这凶星。你又不似昔年那样冒失,上来就动真章,不容分说。如今罪状揭发,休 说我们,便你也不容她活命。这类该万死的母狗,谁杀她也是一样。不过,我和她 仇恨太深,必须亲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门中规条,你也深知,见强就躲,从来没 有。无论是谁,我们已然上场,哪怕不是对手,明知必败,也须尽力周旋,决无败 退之理。你一上来,我们便先打你招呼,我两家素无仇怨。你先不知母狗是你对头, 也还可说,现已对你言明,以后你对谁也说得出去,并还显出义气和你披麻教的威 风。何苦受这淫贱母狗之愚,闹得双方失和,不欢而散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静听。可是胖老头这面三人,神情较前更为紧张, 各把一双目光注定对面四个奇怪妇人身上。仿佛强敌当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 一触即发之势。 沈琇遥望双方,除初出现时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烟,看去奇怪外,只是对谈不 休,别无动作,神情又是一松一紧。再看亭外山石后面所立竹竿雄鸡,仍是原样未 动。眇女似以全神贯注墙外,也不再回头打手势。时久无聊,因眇女那等求告,总 算是目睹怪异,有了一点戒心。想喊眇女来问,恐惊妖人,便学眇女的样,轻悄悄 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后面。眇女警觉回顾,忙伸小手,连打手势,请在石旁隐处伏 坐,不令近那竹竿。沈琇见她惊惶失措,方想用手势慰问,忽见眇女朝外连指。就 着石隙往前一看,胖老头话已说完。只听十三娘媚声媚气他说道:“胖冬瓜,你想 差了。我自来言出必行,永无更改。何况我这二妹子,她那年答应我一件事,还没 有办呢,哪能由你们这一群称了心去?要不是她答应事完,教我那点床铺上的门道, 我还不会来呢。十五妹的事,我当真一点不晓得,这样容易受人支使吗?便你不说, 我迟早也须问她要个交代,不过事情是该挨一挨二地来。你们急惊风遇到慢郎中, 放乖些,听老娘的话,那才真是不会伤两家的和气。她反正没死,你胖冬瓜忙些啥 子?得人财礼,与人消气。你看刘家婆和天花娘两位老姊,哪一个是白给她帮场的? 就老娘肯丢人,吃这吐出去的口水,这二位面软心慈的老姊,肯袖手一走吗?” 胖老头子等三人似知事将决裂,面色虽极忿怒,尚自引忍持重,只管暗中准备, 还未发作。丐妇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已垂头丧气,任凭仇人辱骂,并未答理。 仿佛自知危机已临,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状。及听十三娘刚说到有事用她,立时 精神重振,身挺头昂,目蕴凶光,怒视三人,神情甚是狞厉。等把话一听完,益发 趾高气扬,不等对方答话,恶狠狠咬牙戟指,厉声刚骂得:“该万死的老猪狗,你 离间我……”第二句话未说完,旁坐和尚见对方四妖妇,只十三娘一人媚声媚气和 胖老头嬉皮笑脸,说之不已,连正眼都无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态甚是轻 蔑,早就怒极。只因强敌当前,连受为首人的暗示,不令发难,勉强忍住,正生闷 气,无从发泄。一旦仇人又复凶横泼辣,指手跳脚,破口辱骂,由不得怒火上攻。 因为胖老头法力高强,久经大敌,借着双方问答延宕,早把毒手准备停当,防御周 密,正好由一人先发动,然后以静御动,看准来棋下于,未再暗中拦阻。和尚原是 鬼母门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只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头机智沉练,法力也要差 些,出手却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母狗贱淫妇,也敢人前猖狂!”扬手 便是五根尺许长的针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妇好似各人相中了一个,表面从容, 暗有成算。十三娘依旧媚笑,望着胖老头,樱口微动,欲言又止,并未伸手。 沈琇方想丐妇必伤,哪知针光飞出,丐妇不料对方出手这么快,觉出帮手未有 言动,百忙中方在惊惶欲避,同时手伸口内,待用邪法抵御时,就这一眨眼工夫, 针光忽在丐妇面前悬空停住,依旧作出向敌冲撞猛射之势,无奈似被什东西隔断, 冲不过去。紧跟着,便听名叫天花娘罗五姑的妖妇骂道:“贼秃驴,不要脸,和老 娘们在一起,不打个招呼,就放冷箭吗?几根棺材钉,也要拿出现世,没的给你师 父丢人。再不收回去,献点新鲜玩意出来,老娘要解裹脚带捆你了。”沈琇见这妖 妇一脸横肉,满布麻子,生相奇丑,又粗又蠢,声如狼嗥,甚是刺耳,下面却裹就 一双三寸小脚,衣饰又极妖艳华美。先未言动,不曾留意到她。这时口中发话,好 似有心卖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双驴蹄般的小脚,故意做出俏生生,娇怯不耐久 立之状,连腰身带那宽厚几及二尺的屁股,乱扭了好几下。说到末句要解裹脚布捆 和尚,更把穿着绣鞋,方圆大小仅有三寸的小脚,朝和尚抬了一抬,眉眼乱动,神 情越发丑怪,令人见了忍不住要笑; 眇女知道,今晚双方全都不弱,情势险恶,逊出来时预料。尤可怕的是双方全 是妖邪,如被发觉,必无生理。恐沈琇笑出声来,不住摇手乞告,又指令看。沈琇 经她指点,才看出丐妇面前多了一片烟雾,将对方飞针阻住,不能穿过伤人,妖烟 稀薄,又是淡绿色,针光纯碧而亮,不定睛注视,决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 伸手连指,五根飞针也随同飞跃,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无论飞针纵横击刺, 飞向何方,全被妖烟挡住。丐妇自更得意,跳足乱骂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还骂, 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针前攻,一面注视敌人动静,态甚庄重,下余双方各有两人 仍作旁观,不言不动。丐妇咒骂正凶,忽然二次伸手人口。胖老头一眼瞥见,嘴皮 略动了动,也未听出是否说话。右坐形似僵尸的黑女最是阴沉,自从敌人出现,手 先和胖老头一样, 缩向抽内, 从此目注敌人,形如木偶。这时忽然冷笑,喝道: “骚母狗莫狂,先还你一点报应。”同时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砍了下去,动作 极快。话未说完,便听一声惨叫。 丐妇伸手人口,本因敌人厉害,想将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 借着暴跳辱骂,去分敌人心神,然后骤出不意,逞凶一击。满拟此法比平日惯用的 本门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轻易不用以伤人。哪知对方早已看破,法力 既比她高,出手更是稳练神速,早有反击之策。她这里张口才咬,敌人老早戒备相 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尽遭惨报,鬼母门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发动。黑 女手砍地面,丐妇这里猛觉奇痛彻骨,臂上着了一下重手。跟着咔嚓一响,一条右 臂竟然离肩数寸左右平空折断,坠落在地。 十三娘等三妖妇上来轻敌太甚,对方老谋深算,上来便做出怯场无奈之状,又 以准备严密,一切埋伏隐而不露,一时疏忽,不曾留心,在自分人监防,没料对方 出手如此神速阴辣。十二娘专对胖老头,又是有名的风流寡妇,笑面夜叉,神态照 例从容,下手越毒,越不发火,本领也真高。一见丐妇骤中暗算,痛晕惨嗥,人将 晕倒,笑骂道:“二妹子,怎没出息,丢了一点零碎东西,也要这等猴急样儿?这 里又没偷儿捡便宜,还怕丢东西么?”口说着话,人也走过,扬手先朝丐妇一拍, 跟着便想拾那断臂,作法与她接上。哪知因想先给丐妇止痛,以为黑女已有人对付, 没先抢手,又慢了一步。就这一转身,胖老头一声不响,手伸袖外一弹,叭的又是 一响,那条断臂立即粉裂,碎骨烂肉连同血点四下纷飞,宛如雨射。 这一来,三妖妇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护住丐妇,暗中虽待发动毒手,表面上 仍是不显,只回眸朝胖老头媚笑了一笑,娇声俏骂道:“胖冬瓜真乖,想不到老娘 活了多半世,今天还走眼呢。既爱捡小便宜,都送与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呢。” 随说,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挥,那正往四下飞溅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窝蜂飞起,化为 一蓬火雨,先朝胖老头当头罩去。同时,天花娘,刘家婆觉出对方不是易与,自己 这一面不合轻敌大甚,以致吃了大亏,就算结局能胜,丐妇一条右臂已被裂为肉泥, 再也不能复原,人是丢定了。不由又气又急,各自喝骂动手,场上立时热闹起来。 四妖妇来时,本是一字排开,自胖老头揭发丐妇罪状,天、刘二妖妇便舍丐妇, 立向左侧。十三娘对敌时,最喜卖弄风骚,对于丐妇以前恶迹并非不知,因另具有 一种深心,故意借着胖老头几句话,向其示威,不是事完真想杀她。又知敌人近年 得了师传,法力愈高,口气神情虽似胆法,不可不防。便借说笑,点醒二妖妇,又 往前走了两步。天花娘会意,知她恐丐妇力弱,自己还要独当胖老头,不暇分身相 护,便借着与和尚动手,闪向丐妇身前,本意为她挡横保护,不料会中黑女暗算, 废了丐妇一臂,不由大怒,手刚朝黑女一扬。和尚见她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 前发飞钉光华暴长,威力骤盛,妖妇这类邪法,最重心神主驭,似此强敌当前,更 忌神散,那阻挡飞针的妖烟立即冲动,几被乘隙冲过,射向身上。心中一惊,不顾 再伤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张,先喷出一口黑气,将全身护住。同时右手就势转向和 尚一扬,立有无数尺许长的箭形黑影向和尚飞去。 刘家婆因自己专对黑女,竟有此事发生,情急更甚,上来破口大骂,便下毒手。 头摇处,满头花白长发先自披散。同时由腰间麻布袋内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长 的薄竹片,另有三柄七寸来长的小钢叉。三洋东西,除飞叉明光铮亮,映月生辉, 稍微异样外,下余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时动作却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 朝自己头上钉去,连叉头深深插向右额角内,只露出半截五寸来长的叉杆在外。入 骨二寸,并无点血流出。如非眼见,直与天然生成相似,这时胖老头等三幢护身法 火重又出现,光焰更亮,照得满林碧阴阴的,到处通明。 沈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远,看去逼真,乍见这类从来未有的怪事,自觉新 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满脸忧疑竟未觉察。那刘家婆插完飞叉,左手扬处,七根 竹片随即飞起,凌空直立空中。紧跟着又把剪刀钉向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内,取 出一柄小刀,先朝对坐黑女面上遥遥一晃,待要朝面前悬空直立的竹片上砍去。她 这里两次伸手施为,动作虽极敏速,无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头以静制动 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妇支解惨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 始终留意,全神贯注对方动作,并不急于收功。一见丐妇被自己行法断去一臂,又 吃胖老头合用代形解体禁制将断臂震成粉碎,对方纵然邪法甚高,也无法补救,断 定三妖妇那等狂傲,丢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杀手相向。便不照预定向丐妇再下毒 手,也不起身对敌,只把护身法火放起,并还加强威力,以防不测,恰在此时运用 停当。 (3) 刘家婆成名多年,邪法虽高,这一暴怒,无形中已经吃了气浮的亏。黑女稳练 异常,明见敌人当面施为,三叉已插向前额,并不离开禁圈本位,毫未上当,正以 全力小心戒备。知道妖婆邪法另有专长,也是披麻教中头等人物,不在妖妇幺十三 娘以下。此后斗法,一步紧似一步,非到对拼死活,分个强存弱亡不可。而这类邪 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术,原是鬼母朱樱门中独擅胜场之作,虽然双方门道不同, 但决不能侵害自己。黑女料定对方一向倚老卖老,狂傲自负,骤遭失挫,急怒攻心, 不假思索,一出手,便把三种看家本领全使出来,本想不等卖弄,抢先破去。继一 想:“此法对于别人虽极凶狠难当,自己却是不怕。反正成仇,正好借此取笑,丢 她一个大人。”手伸袖内,暗中准备,也不还口叫破,仍然不动声色,静静地望着 敌人,看她如何施为。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心念动处,刘家婆手中小刀已朝当中 竹片,咬牙切齿猛砍下去。那直立空中的竹片,相隔行法人约有三尺,与人差不多 高,做大半圆形参差排列,高低不等。 这类邪法非常厉害,对方如非敌手,这里一刀虽是虚砍,竹片一样应手立裂, 敌人也当时由头自腹裂为两半而死。就是行家,事前如无防备和预设的法物做替身, 只要被那妖术邪法祭炼过的斩魂刀朝头脸上晃过,或被摄了神去,占了机先,一任 法力高强与之相等,连砍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时自知不行,不等砍完,立即降伏; 或是拼着残废,把四肢舍去一条,方能兔死,否则极少幸免。并且到时一切邪教中 的护身法术法宝,十九难于抵御。不过也有一件短处:行法之前必须先行布置,预 有成约,暗中布阵待敌,自是得心应手;如是狭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与人对敌, 一任动作多么老练敏捷,终不如对方法宝飞剑来势神速。一个应付失措,邪法未及 施为,人已身首异处,岂不是糟?再说,不是预知熟计,先有布置,也容易被对方 见机逃走,并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处。所以各邪教中凡是精此法的,轻易不肯 妄用。 刘家婆因是此道中的能手,为防敌人先下杀手,或被逃脱,特地炼了一种防身 之法和两件应变御敌的法物,加上披麻教特有的全身解数,平日恶行虽多,因是专 与邪教火并,互相复仇,对于平常人不去招惹,除非有什么值得的希图,并不无故 欺人。踪迹往来,多在木排和各省的大水码头上,近十多年更家居卖老,无事不大 出门,因此幸逃正教仙侠诛戮。平日名震两湖长江一带,妖婆也以此自满,骄狂已 极,除幺十三娘至好姊妹外,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老来失风,如何不气。万分恨怒 之下,只顾行使最毒辣的手法,不料上手便错,又吃大亏。 幺十三娘凶横狂傲虽然更胜,人却机智得多,又极自私。早知妖山四恶门下多 习此法,鬼母所传更较高明,此举无异班门弄斧。只因敌人不是易与,发觉已晚, 丐妇断臂抢救不及,不比天、刘二妖党可以一时疏忽之言推诿。自觉丢人最甚,既 想同党小受挫折,分任其咎,免得日后被人讥议,又想借此激发怒火,使出死力, 与敌拼命,明明在旁窥见,故作不知。 刘家婆自在梦中,满拟对方法力多高,也难禁此七煞分尸之厄,哪知一刀下去, 所砍竹片虽然裂为两片,敌人只觑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觉意。不禁怒火越旺,略 一定神,二次举刀又砍,仍是竹片分裂,人却无恙。连砍几刀,俱是如此。到第五 次砍时,黑女忽发话冷笑道:“无耻老贼婆,你急心疯了么?薄得和草纸一样的几 块竹片,也值把吃奶的力气全使出来?招呼闪了腰中风。我还想留你这条狗命,多 看一会活把戏呢。我为你代劳,你再换点新鲜的与我看如何?”刘家婆到底久经大 敌,知道照此施为,对方就有准备,也应现出一点狼狈强忍之状,怎会若无其事? 难道那护身法火竟有如此奇效?心中不解。又在百忙中偷觑侧面两对,己互有胜负, 声势也较火炽,不似自己被敌人视若儿戏,毫不理睬。 正自愧忿,听出对方大有就势反击之意。未两句话刚一入耳,觉出不妙,敌人 已经发动。黑女手随声出,早把大、中二指朝未裂两竹片远远弹来,竹片立有一根 居中断裂。幸是手疾眼快,见势不佳,立把左手背所钉剪刀就势剪一片皮肉下来, 慌不迭随手往竹片丛中掷去,差不多与对方同时发动,本身又有多年炼就的功力。 虽未惨死,防御仍稍慢了一步,就这相差瞬息之间,己中了一下重的。当时只觉胸 腹上有千斤重力打到,身子似要齐腰折断。剪上血肉掷出,方始停歇。余痛犹在, 痛得周身直冒凉气,冷汗如淋,口里发甜,两眼漆黑,金星乱迸。知是骤出不意, 遭人暗算所致。如换稍差一点的人,就这一下,立被齐腰打折,再无能手在旁抢救, 休想活命。又知敌人必还要二次反击,威势较前更要猛烈难当,纵有预防解破,事 前没料到对方功力比己更高,方才气馁情虚,慌不迭把舌尖咬破,含了一口鲜血意 欲拼着再受一点苦痛,挡过这第二次毒手,再与敌人拼命。 幺十三娘早在暗中留意相待,见状,知她苦头吃足,格外想要卖弄。一面仍和 胖老头斗法,一面斜睨黑女俏骂道:“哟!看不出你这活僵尸,还有点鬼门道呢。 你等着吧,我把胖冬瓜抱回成亲时,决舍不得丢你孤孤单单,或驴或马,定代你找 个好老公如何?”口说着话,手一招,那些已裂未裂的竹片齐朝手上飞去。接着又 道:“老姊子越老越小气,带着见面礼,不舍送人。这小黑鬼刚由土里钻出来,你 偏把做棺材钉的材料送她,人家怎肯接受?就不舍你那头上三根金钗,变个样儿打 发也好,你拿去吧。”跟着手一扬,那些散竹片便聚成一把飞回。刘家婆还当十三 娘机智,从旁解围。刚负愧接住,便听黑女骂道:“贼淫妇,不须做那骚形怪样, 老贼婆也不必害怕。你们平日凶横,好话不听,我师兄妹今夜立意看看你们和骚母 狗到底有什门道,敢于如此狂傲。既吃不住,我就停手,不等你们原形毕现,不取 你们的狗命,放心好了。” 刘家婆没料对方故意奚落,使其难堪,并未再击,平白多丢好些人,越想越气, 情急之下,决拼老命,挽回颜面。又以竹片收回,不再作法自毙,回手绞下一缕头 发,先将竹片扎紧,以防万一。同时把头连摇,那三柄小钢叉立化为三股叉形血焰, 朝黑女飞去。另外两对敌人也早出手。一时焰光如织,电舞虹飞卜五光十色,烟雾 蒸腾,好看已极。 黑女识得此叉厉害,虽不是没有破法,一则独力较难,要耗好些精血;二则中 坐胖老头恨极邬二娘杀弟之仇,又愤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狂妄骄横,好话不听,欺人 大甚,立意当着她面,照原定处治仇人的预计,将邬二娘粉身碎骨,索性丢她一个 大人。无如对方邪法颇高,已有防备,再要下手便难,必须乘隙而动。鬼母门下, 尊卑行次甚严,他是师兄,又是复仇主体,必须照他暗示,暂时相持。到了时机, 师兄妹三人冷不防合力同下杀手,以图一举成功。能一网打尽更好,就有一两个妖 妇漏网,已然结仇,也非所计。一见三叉飞来,知她还待行法,便加功施为,反正 不能攻破护身法火,乐得装大方,不去理睬,到真厉害时再说。一面暗中准备防御 之策,抽空再对邬二娘下一杀手。 这时,只祸首邬二娘断去一臂,看出形势不妙。即或所约帮手能占上风,无如 机密已泄,幺十三娘淫凶险诈,心意难测。自己不合贪淫,伤了她的妹子,纵有用 己之处,也许暂缓一时,等把独擅胜场玄牝吐吞的绝技学去,焉知其不反颜相向? 此时不死,也必难当,老想逃走。又怕眇女恨她刺骨,万一反常失信,借此报仇, 并不照办,暗号一发,没有回应。在场诸人全都内行,当时警觉,仇人不消说,连 三妖妇也必激怒,不等仇人下手,先将自己禁住,不论少时谁胜谁负,均必受尽酷 毒,身遭惨死。阴手已听眇女强劝解去,照她今晚溜走情景,多半寻那富家少女报 信指点。一个弄巧成拙,连想杀那少女出气,并报失约之仇,都办不到,越想越害 怕,心寒胆怯,几次想发暗号,俱都不敢妄动。偷眼回望,隔墙土山上面静悄悄的, 看不出一点迹兆,在自惶急万分,举棋不定,自知不敌,已然收手。 双方除刘家婆与黑女做一对外,下余男女四妖人已全出手,各自施展邪法异宝, 恶斗起来。战场上鬼火横飞,碧莹如雨,焰光交织,热闹非常。 中坐胖老头虽是邪教,因鬼母朱樱在妖山四恶中除所习不正,凶横自大外,无 故永不伤人,恶行最少,规条又严,尤其近年自知劫运将临,对于两代门人约束更 紧。胖老头真名叫魏皓,外号神篙师,乃她大徒孙,本是木商,在小一辈中最为谨 慎持重。为报杀弟之仇,多年处心积虑,知道妖妇好夫甚多,又是妖山四恶中黑七 煞的门下,到处都有同党照应,所以行事非常审慎。果然添出三个强敌,料定十胜 八九。但披麻教党徒甚多,颇有能者,与其余三恶均有勾连,不愿结怨,先礼后兵。 及见对方骄横,口说着话,暗中早有成算,除由黑女断去仇人一臂,一直都在准备。 好在法火护身,不怕暗算。先借斗法将敌人绊住,分去心神,一面加强施为,待机 一击。 三妖妇凶横多年,轻看了对头,不料恶贯满盈,上来受挫,激动怒火,全恨不 能和人拼命。神篙师魏皓再迟迟不发挥全力,表面上好似两不相下,对方也不再施 杀手,相持一久,怒火越旺,顿忘退路。内中幺十三娘独斗魏皓,心恨不能把仇人 生吃下去,表面仍是卖弄风骚,娇声笑骂,先是扬手将十八颗赤红如血的火球打去。 魏皓知是披麻教中最污秽阴毒的赤月珠,来破护身法火,一发十八珠,专攻自 己一人,必是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法火被妖火爆散,血焰邪气得隙即入,全数随 以攻进。一珠所化血焰上身,已经难当,何况如此之多。自己虽有防御之策,另两 同门正与另两妖妇斗法,各不相下。黑女最工心计,老想挨到自己发令,同时下手, 不愿耗损精血,遇到那么厉害的阴叉,一味运用法火防御,只守不攻,看似行险, 实则无害。二师弟却是性暴心粗,对敌一味猛进,正与天花娘苦斗,心无二用。一 个不巧, 被对面妖妇看出破绽, 乘隙将这妖珠分出几粒打去,却是可虑。心想: “此珠不先破去,终是大害。为了给兄弟报仇,苦志多年,好容易得有今日,就受 点损耗,也顾不得了。”念头一转,气壮心横,借着法火闪烁掩蔽,暗将舌尖咬破, 默运本门真传,喷出一口旁门道家最耗精血,轻易不肯用的真火。出时只是薄薄一 片淡红影子,晃眼散布在法火内,将全身又包上一层。一面诱使敌人上当,一面发 出暗令,通知左右两辅戒备,再待一会,乘机猛下杀手。 妖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又看出对方不是好吃果子,已然留心,本不易于上 当。恰巧敌人施为之际,另一旁天花娘连施法宝,刚占一点上风。不料和尚因先发 飞钉,杀敌未成,反吃毁去,痛借情急,竟把师门至宝——轻易不准使用的五雷天 方蜇使将出来。扬手五股赤阴阴的火光,中间裹住尺多长一根方头錾形的碧色精光, 照准天花娘所发的一片网形黑烟打去,势极神速。两下里才一接触,立有五雷同时 爆发,那破飞钉的黑色烟网立被震散,五股赤光也自分裂,化为一蓬大雨,随着碧 光,朝前射去。总算天花娘应变还快,先前吃亏有了戒心,一见妖网破去,知道抵 御不及,慌不迭随手放出一个替身,人化一溜黑烟,往旁遁去。那替身直和妖妇一 样,发时烟光闪变,直看不出妖妇逃走。等到碧光下击,烟光四射,人已不见,地 上只多着一些木屑。和尚见状,一指飞蜇,正待朝邬二娘击去,一团灰白烟光忽由 斜刺里飞来,将錾敌住。天花娘也自现形飞回,大骂:“老娘精干玄功变化,秃驴 能奈我何?”双方重又斗在一起。 幺十三娘闻雷回顾,未免疏神,再加那十八团妖光又是暗赤色,正在法火之外 上下飞舞,红绿相间,急切间自更容易相混,以致不曾看出。一见敌人面色惶急, 嘴皮乱动,护身法火不住闪变,好似难于抵御之状。不知魏皓有心做作,以为此宝 自经妖师秘传,取胜了多年,如非看出敌人厉害,不曾出手,照此十八粒全数发出, 连今夜不过第三次,自必难当。对方虽然惊慌,仍能抵御,功力已是不小。故意娇 声媚笑道:“胖冬瓜,这是你老娘怕你长不大,特意送你这十八粒月火珠。你如套 在胖头上,包你快活得想成仙,怎还和老娘客气,不领情呢?胖心肝,乖乖收了吧。” 说罢,猛施全力,一口真气向前啐去,妖珠立向法火猛冲。本来再冲不进,便自爆 发,化为一片血花烈焰,将人包没,炼成白灰而死。猛瞥见法火似受不住妖珠猛冲, 苍着起伏波动了两三次,倏地分裂,十八团珠光立似一窝蜂般涌入。方自心喜,以 为成功在即,不料那幢绿阴阴的法火光幢忽又由分而合。忙定睛一看,妖珠竟被包 在绿色光幢之内,已然爆裂,化为一片血焰,将敌人通身包没,映得外层法火光幢 分外晶莹,绿里透红,色彩奇丽,人却未倒。心中奇怪,仍疑敌人法力尚高,已然 被困,正在奋力强抗。事出未见,心虽惊奇,仍自媚笑道:“胖冬瓜,乖儿子,老 娘疼你,给你一个血胞胎,好受用么?”说时,似闻光中冷笑之声。心方一动,伸 手一拔头发上插着的一把小金蓖,忽见光中血焰发出熊熊燃烧之声,颜色也由浓而 淡,晃眼之间又复红如烈火,只不似先前暗赤之色。再细一看,原来敌人贴身还有 一层烈火,已将血焰烧化殆尽,现出本质,外层又被法火碧光阻住,连一点残余也 收不回。 平生至宝一旦毁灭,方知敌人真个厉害。平日虽善卖弄风情,以示谈笑应敌, 决不在意,见此情势,也由不得痛借忿恨,难再作态矜持。刚把满口银牙一错,恶 狠狠话到口边,又复缩住,只把媚眼一瞪,说了句:“胖冬瓜,你好!”忽见对面 光幢一分,一片烈火迎面扑来,知道厉害,又不欲和别人一样示弱逃遁,忙把头上 金篦梳了一下,往前一甩,立有一团浓烟迎将上去,准备暂挡来势再说。 哪知魏皓志在先报弟仇,底下再相机行事,乘她慌乱之际,立照预计,一声暗 号,猛施杀手。同党三人,各自伸手,朝地面上暗设的代形禁制砍去。满拟三妖妇 倒有两个自顾不暇,此手一下,妖妇邬二娘四肢必断其三。哪知他这里手才下落, 忽听一声鸡啼,一溜黑烟过处,妖妇已经遁去。不禁大怒,立时双手向四处一挥, 一片惨碧光华电射飞起,布满空中,人也纵起一片绿色惨光,飞身追去。 原来妖妇邬二娘旁观者清,早看出三妖妇不是敌人对手。及见赤月珠飞出,不 如预期厉害,越发忧疑。暗忖:“此珠再如无功,非遭惨败不可。反正是死,还不 如死中求活,姑照预计发一暗号试试。”主意才定,血焰已被仇人法火包没,燃化 起来。再看另两对,天花娘已被和尚五雷天方錾杀得手忙脚乱,连失了好几件法宝, 几乎受伤。黑女本在法火光幢之内,只守不攻,这时也已出手,发出一道交尾碧光, 将叉敌住。刘家婆虽然尚无败意,但是上来便吃人亏,可知不济。仇敌好整以暇, 必有杀手,再不冒险一拼,万无生路,忙将暗号发出。恰巧双方同时发动。魏皓蓄 仇多年,一见有人助妖妇脱难,三人全都砍空,自是不容,怒火上头,惟恐仇人逃 去,顿忘师诫,猛施杀手,舍了场上三妖妇,纵身追去。这且留为后叙。 隔墙花园土山上埋伏的眇女,初到时发一暗号与邬二娘。因沈琇说,先在土山 上眺望墙外,并无动静,只当妖妇已然接到暗号,不知被另一敌人抢前接去。如非 此人跟着便被三妖妇赶来,将她困住,当时便是不了。眇女以为隐秘未泄,还在暗 幸。及至林中双方妖邪出现,方始看出形势凶险,不同小可。单是自己还可,有了 沈琇在侧,却是可虑,偏又不肯听劝,心中强忍愁急。一则生性太强,言出必行; 又以日前遇见指点自己的女仙语气,终局好似无害,恩主并因此得有奇遇。想到这 里,心又略放。嗣见双方斗法猛烈,对头法力之高固出意料,与妖妇所说不同,临 事稍微疏忽,必被波及;便妖妇所约救兵,也因仇人说出罪恶,生了嫌怨。幺十三 娘虽是姨母,无如此人淫凶阴毒,六亲不认,犯了她忌,断无生理。就算仍念骨肉 之情,一被发觉,必将自己带走。好容易累生苦修,元灵未昧,熬得孽消难满,不 久即可改投正教,如何能随她去?不论她心意善恶,均不可惹。先前未接回音,妖 妇断去一臂,狼狈异常,明知久必不免,始终未想逃走,疑有别的原因。只要妖妇 不将暗号发动,便不算违约背信。最好不等救她,即遭恶报,才可平安无事。正在 盘算,委决不下。 沈琇胆大异常,因与眇女多生师徒,怜爱大重。正看双方斗法,有兴头上,偶 一回顾,眇女满面忧急之容,便掩近身侧,意欲慰问。眇女也在外望,出神想事, 没料到她已然允诺不动,仍然掩来,心中一惊。恐她出声,又无法说,急得双手连 摇。沈琇已到了身旁,顺手扶竿而立。眇女心想:“劝必不听,转不如二人同在一 起,省得彼此悬念。照妖妇神情,似是恶贯已盈,不逃等死,也未可知。此虽应有 之孽,为了师父恩主安危,说不得,只好见机行事了。”初念刚有一点活动,妖妇 暗号已发。眇女正面向沈琇,令其伏得低些,没看墙外,更不知对方三人全暗设有 移形代禁法物。此举只能暂时将她剩余的双腿一臂保住,不致立即分尸,并不能借 血光遁走。而对方邪法又高,发动神速,如何能行?沈琇偏是记准眇女前言,人又 好奇,手正握竿而立。妖妇暗号一去,竿上立冒火光,振动起来,眇女正打手势, 没有留意,一见竿有反应,方才失惊。沈琇年轻喜事,手疾眼快,一见竿动火发, 立即随手往外甩去。那本是妖妇设的替身,并可惜着死鸡血光遁走。做梦也没想到, 仇人罗网周密,应变尤速,终仍不免惨死。沈琇甩竿处,只见竿头上起了三道血光。 雄鸡一声急叫,鸡便分裂飞去。同时一溜黑烟斜射上来,其速如箭,迎着半段残鸡 的鲜红血光一闪,待往自己这面飞越过来。猛听下面胖老头厉声大喝:“何人大胆, 助此淫凶?”立有一片碧光迎面飞来。 眇女早知闯祸,情急万分。刚刚挺身迎上,口喝:“我是阂烈之女眇女,手下 留情。”碧光到处,胖老头也已飞起空中,须发皆赤,甚是忿激。左肩摇处,所佩 短篙尖上,立射出大串碧绿火星,先朝黑烟射去。也不知听清眇女的话没有,跟着 手一指,漫空暗碧光华,便有一片往二人头上压下。眇女见对方不理,本可逃走, 因为不舍沈琇,明知无幸,立志舍身救主。忙喝:“事情是我做的,与这位小姐无 干。”不但不退,反由脸上发出灰黄二色的烟光,连身往上撞去。 那暗碧光华乃鬼母所炼独门碧磷砂,一沾人身,休想活命。第二代门人只传了 魏皓一人,甚是珍秘,到手从未用过,鬼母也因此看重他些。先对三妖妇均未取用, 因见仇人逃走,情急暴怒,知道黑七煞门下最精化血飞遁之法,事前并还无须行法, 只消对敌之前,与一同党约好,不论牲禽,绑上一个备用,到时不济,即可借以代 死逃走。一则恐迫不上,二则心想仇人同党必非善良,忘了隔墙人家。此砂乃千百 年古墓阴磷与赤尸之气所炼,能由心灵运用,神速无比。仇人逃路已被看出,必须 此宝始可追上。愤极迁怒,本想连助仇的人齐下毒手。耳听下面乱喊,先未在意。 及至目光到处,瞥见土山上立着日里所见女子,另一瘦小眇女孩带起烟光,往上迎 来。心方一动,碧光下压,势已无及。追仇心切,方想事已铸错,一面急收,一面 仍自前追。本来眇女必死,沈琇也未必能保。眇女眼看碧光迎面,胖老头的人影已 自头上飞过,方想:“我命休矣!”这时二女情势危急万分。就这心念微动,碧光 盖顶,生死只差一瞬的工夫,猛听身后震天价一声霹雳,带着千百丈雷火金光,电 也似急,斜飞过来。眇女立被震落地上,惊遽中瞥见碧光向空四散。胖老头和先逃 妖妇两条人影,先后倒退回来,自空飞过,往隔墙坠去。二女只吓了一大跳,并未 受伤。 眇女内行,知是正教中极有威力的大乙神雷,情知出了变故,双方妖邪俱都无 幸,又惊又喜,忙喊:“恩主快看,不妨事了。”沈琇虽然胆大,见此情势,也颇 惊惶。闻言忙赶过去一看,墙外地上倒着幺十三娘、天花娘两个妖妇,似已雷击死 去。刘家婆不见。黑女、和尚,护身法火全散,也是震晕在地,刚刚爬起,随同神 篙师魏皓,呆呆惊站在一起。妖妇邬二娘一臂早断,头脸已被雷火烧焦,身上也烧 焦了一大片,跪伏在地,瑟瑟乱抖,神情似痛楚已极。这四人面前却多了一个容光 照人,气度高华的道装少妇,似对四人发话。眇女一见大喜,忙对沈琇道:“那便 是将来引进恩主的仙人,雷火金光便是她所发。快去拜见。”沈琇见那道装少妇仪 态万方,宛如神仙,由不得心生向往,闻言大喜。无如土山隔墙尚有丈许,两面离 地均高,看不出落脚之所,从未跳过。时当深夜,园门上锁,只得同了眇女,跑下 土山。尚幸临着后门一带,围墙较低,眇女先纵上墙,再把沈琇援上,一同纵落。 绕到林内一看, 妖妇已然裂成四片, 尸横就地。少妇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 “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师初入师门,偶因采药,误入妖山,承你师祖鬼母朱道友以礼 相待,反赠灵药之惠;而她虽然名列四恶,平日为人颇讲情理,并不残杀生灵,为 旁门中最知顺逆之人。虽然门人品类不齐,难免为她造下恶因,但非她的本心,法 规也严,实是难得。便你三人此次报仇,也颇近情。虽不合适才情急,妄施毒手, 几害好人,临机也想挽救,并非肆无忌惮。妖妇惨死,乃是她死前妄想乘机报复所 致。故此特加宽免。又因鬼母门下最忌向人服低,索性人情做到底,不令你们开口。 你那师门至宝碧磷砂,被我毁去一半,实为救人,情出不已。谅你回山不好交代, 可对令师祖说,此宝于她有害无益。日前我在东海推算各派气运,以她为人,必有 超劫之望。不过事前必须多加审慎,似此阴毒之物,最好毁去,或是收回不用。并 告诉她,南海玄龟殿易周道友日前托我寄语,令其留意丙丁之日。她闻此言,必能 看我二人面上,容恕你们。令师祖不久兵解,左道旁门万不可恃。你三人以前已有 两人受过芬陀大师与姜雪君道友的警戒,俱因你们比别的左道旁门为人稍好,方得 脱身。今日幸遇见我,如换别人,照你们行法那等邪毒,本该惩处,能有一人活命 么?这些死尸,由我埋葬。你们还有同伴,已早为我遣走,各自去吧。”三人同声 称谢,答说遵命,径直往林外走去。 二女忙即上前拜倒。沈琇更是口称仙师,坚请收徒。话未说完,首被少妇一把 拉起,笑道:“师妹,你怎才隔一世,便忘本来?还不如你那令高足么?”沈琇闻 言不解。少妇一面唤起眇女,笑道:“当初佛波大师托人送你投生时,为你天性刚 烈,曾将你灵光闭去,难怪茫然。我是你前生至友,今世同门荀兰因,外子妙一真 人齐漱溟,也曾转劫多生,方始同返师门。你不久即有遇合,时机未至,不便恢复 你的法力灵智。为践前约,且赠你灵丹一粒,稍悟夙因吧。”随取一丸丹药递过, 手朝沈琇头上一拍道:“还不速醒。”语声清细,沈琇听去,却如轰雷贯耳,心神 一震,不由省悟了好些。才知眇女最前诸生,曾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只因冤孽 相寻,几遭堕落。两生以前,眼看遭劫,彼时沈琇也是一位散仙,怜她遭遇,犯着 奇险,将她救出,法力又比她高,由此结为师徒。沈琇也因救她时造了恶因,师徒 二人不久兵解转世,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师门下。大师算出她师徒玄门中尚有好些因 果,自己成道在即,为消前孽,任其为前生仇敌所杀。一面重托长眉真人,等其转 世收归门下;一面托神尼芬陀护她们元神,前往投生。本身随即证果。妙一夫人荀 兰因乃她前生好友,此次专为践约,指点而来。只是经过详情,一时还想不起。不 禁感激涕零,将灵丹咽下,改呼姊姊,坚邀家中一叙。 荀兰因道:“你那么豪爽的人,不久即可日常相见,何在此日时之聚,徒惊世 人耳目呢。”随即行法,将手一指,陈尸之所立陷深坑,尸首下落,重又行法,复 原封禁。又命眇女当场拜师,仍用原名眇女,分别指示机宜。告以眇女父母近已改 邪归正,令先回家省亲,可给她一点盘川。此女虽然年幼,久在江湖,人既机警, 又会一点旁门法术,父母颇有人缘,决可无碍。沈琇应诺。眇女看出妙一夫人要走, 忙又跪下道:“师伯说弟子师徒重逢,便是成道之始。但是师父此时是个富家少女, 防身本领一点俱无,不久入山拜师,此去关山遥远,她一闺中幼女,岂不可虑?还 望师怕多少传一点防身法力吧。” 妙一夫人道:“她前生法宝飞剑均为佛波大师收去,须她拜师以前,同你自往 川边寻求。此行前半虽无危害,有了防身之具,壮胆也好,我原有此意。传法一层, 她将来虽是本门弟子,在未拜师以前,不便私相授受,且尚有要事,传授也来不及。 再者,学上一两样浅近的,反易惹事。现将我新得的一口宝剑,连同两枚太乙神针 赠她,以备深山独行,防御蛇虎和寻常妖物之用,略壮行色吧。”随由囊中取出一 剑二针递过。沈琇服了灵丹,益发领悟。见剑长尺许,晶莹如雪。那针长约二寸, 托在掌上,宛如两根寒碧精光,耀眼生芒。各有匣套装存。知是神物,大喜拜谢。 妙一夫人又传了用法,命即回家,照口诀勤习数月,即可由心收发运用,寻常妖邪 恶物,当之立毙了。不过说她年纪尚幼,人山还须两年。又取两针,递与眇女道: “此针乃我用海底万年寒铁,与太乙真金合炼而成,共炼十二针,均已分赠友人, 剩这两针,与了你吧。”眇女跪谢收了。沈琇还在惜别恋恋,妙一夫人笑道:“师 妹前途努力,我在峨眉山候你良晤了。”说罢,一道金光,人已破空而去。二女重 又向空拜谢,喜慰非常。 沈琇在家中素来任性,这一明白夙因,问出眇女前生为师报仇,受尽苦难,终 于兵解;想起前两生师徒情分,益发爱怜,便拉眇女一同回转,仍是越墙而入。东 方已有了曙色,恐人看见,匆匆回房,把小时衣服取出,又把小婢唤起,命领眇女 洗沐更衣,只不许对人说起。从此更不出门,每日晨昏定省而外,师徒二人便在闺 中打坐,炼那剑和飞针。眇女本想先走,沈琇坚留将针炼好再去。眇女素敬师父, 只得遵从。哪知日子二多,小婢见小姐忽然收了一个丑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每日 鲜衣美食,亲热已极,时常闭目对坐,一坐就是半天。往往坐到半夜不睡,并还常 在天亮前同往后园无人之处,也不许人跟去,偶一偷看,便遭怒斥。又奇怪,又不 服气,不敢告诉主母,便在背后向人谈说。到第十天上,便吃沈琇生母知道,喊去 细问。本就不喜女儿,又见眇女丑怪,益发大怒,当时罚跪打骂,并将眇女逐出。 正闹得凶,恰值沈父闯进,说女儿年纪渐大,应为留脸,此举不过出于怜贫恤苦, 何故这等重打?互相争论,几乎大吵。后经嫡母劝开,但终不肯收容眇女。沈琇苦 求不允,只得暗中给了些衣银遣走,师徒挥泪分别。越想家中越无趣味,恨不能当 时人山,才称心意。无奈妙一夫人所说日期未到,飞针虽可由心运用,剑术未成, 又不舍得老父,只得权忍一时。 过了两年,沈琇飞剑早能自行出动,收发由心。向道之心更切,每日勤练,除 问安外,房门不出。仗着前生法力虽失,门径修为还想得起,又经仙人指点,不消 半年,已有根基。沈父本怜爱她,见她自从眇女走后,日守闺中,轻易足不出户。 先以为快成人的姑娘,当着仆婢受责,羞愧气在心里,还不知女儿生有自来,不久 即去。惟恐闷出病来,这日特意带她一人出门游玩,就便劝勉。始而沈琇推托说不 想去,后经催促,方始走来。日常问安相见,沈琇急于用功,老是略坐即去。沈父 不甚留意,日间多在书房,或集文酒之会。父女相见之时极少。当日唤往书房,本 心是想察爱女有无忧郁气苦,再带出去,游船散心。及至对面一看,容貌未变,但 是神采焕发已极。尤其那炯炯双瞳,隐蕴精光,亮得奇怪。方说:“你兄弟说,多 日未见你面,连去你房中看你三次,你均呆坐,不似以前爱玩说笑。小小年纪,气 苦作什?随爹爹出门散心去吧。” 话还未毕,沈琇已流下泪来。沈父惊问:“何故伤心,爹爹爱你的。”沈琇忽 然跪下,抱住沈父双膝,挥泪答道:“女儿知道爹爹疼我,亲恩未报万一,女儿却 要走了。游船女儿不去,还是陪爹爹谈这半日吧。”沈父大惊,连忙唤起,温言慰 问,何出此言。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说,神尼催生时所说的话么?女儿前生 原是散仙,遭劫转世。本来昨日该走,因闻外婆明早要来。外婆自小疼爱女儿,她 年已老,恐来不及报恩,为此暂留,见上一面,传以延年祛病之法,然后拜别父母, 入山寻师。虽然会短离长,女儿稍有成就,定必归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积 善之家,寿运甚长。女儿别的无可报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龄,将来当可办到。现 定后日起身,便爹爹不唤,女儿明日见过外婆,也要说的。如留女儿,一则势在必 行,徒自惊扰;再者,女儿一成道,全家均获福寿。最好趁此三日,请爹爹婉告二 位母亲,劝其同习吐纳之术。此是前两生所习,近始逐渐回忆醒悟。如能勤习无间, 便女儿不得灵丹孝敬,也可祛病延年了。” 沈父闻言,方想起女儿初生时的异事,虽然怜爱,幸尚达观。一面命人传轿, 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盘问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忧疑,决不 放心,便将前事说了。又把所炼飞剑、飞针取出,同往无人之处,用山石大树演习。 沈父见那剑、针已似神物,再见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两针尺许长的青光,整块大石 挨上即成粉碎。并且纵横电舞,收发由心,生平从未见过。照此本领,怎会吃亏? 才自惊喜放心。女儿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只是骤然失踪,恐启亲友外人猜疑, 便同沈琇去往内室,明告妻妾。一会,岳母也已接到,屏退下人,细一商说。生母 本不喜她,又听丈夫劝说女儿法力甚好,飞剑、飞针如何神奇,也就听之。田氏倒 还有点不舍,经田母一劝说,也就罢了。连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强留沈琇又多 聚了两日。最后商定,作为观音庵神尼令田母传语,沈琇不久有点灾病,必须出门, 避往戚家,寄居三数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议。互相借别,自所不 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连换了好几次舟车,到了江西部阳湖附近。沈琇再 三劝说,方始步行。到了无人之处,父女挥泪而别。 沈琇因与眇女约在庐山含都口相见,想起前两生出家修道,海内外名山胜境几 乎踏遍,只庐山因住有两个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无力除他,九江鄱阳一带, 均由空中飞过,不曾下落游玩。今生又是初次登临,仗着相貌奇陋,又故意扮作一 个游方道姑神气,无人在意。一见澄波万顷,遥望庐山,高矗云际,山光水色,叠 翠铺青,心神为之一快。好在眇女所约时日,还差一天,说定不见不休,先到先等, 便起游湖之思。打算由湖滨放舟,游完大孤山,直驶姑塘,再上含都口。主意打定, 独个儿带了随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