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无意儆凶顽 湖上笙歌喧碧羽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红花 (1) 翻阳为吾国有名大湖,幅员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节而有广狭深浅,虽不 似洞庭湖承湘、沉、资、澧诸水,成为八百里巨浸,浪骇涛惊,气势雄扩。但当夏 秋水涨,长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样是波澜浩瀚,上与天接,风帆沙鸟往来如画,比 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来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鉴 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云鬓拥黛,月鬓含烟,到处水木明瑟,不论花晨月 夕,风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论景物,仿佛还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块长方形 的独石,高约数十丈,林树郁森,蔚然苍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岛,为湖中风 景最胜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见湖滨木排甚多,随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两人,同着一 个十六七岁的舟童,人甚和气。见沈琇是个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 有和尚庙,没有住处,师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预备斋饭?”沈琇才想起食物于粮, 均未备办,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两银子,令其代办。告以自己虽是道装,师 还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与一道友会合同行,入川寻师,不忌荤酒。游完孤山, 不论天色早晚,均须赶往含鄱口等语。舟童闻言,方说:“这两天湖中有事,夜里 开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妇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见道姑年轻,忽 然觉出异样,忙接口道,“我们原随客便,且等到时再说。莫非师姑修道人,还使 我们为难么?快同你娘买东西去。”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篮,自和乃母上岸 去讫。 徐婆随请客人入舱坐定,泡茶端过。船不甚小,专为载客游湖之用。沈琇见船 上陈设极为清洁,徐婆满头白发,布衣浆洗齐整,步履行动均极矫健,不像是个老 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谈话。徐婆谦谢。沈琇不允,说:“我们出门人,拘什 礼数?”徐婆告罪坐了。沈琇问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儿子先开木行为生,十五年 前为争码头,受人欺侮,父子二人,于两年内先后被仇敌请出恶人,用邪法和下手 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带了两岁孙儿,由湘乡逃来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听 她丈夫、儿子死时惨状,激动侠肠,甚是愤慨,便问她仇人姓名,今在何处,什叫 下手。徐婆老泪纵横,一面述说心事,一面在暗中窥察沈琇辞色。闻言好似有些奇 怪,拭泪反问道:“师姑年纪甚轻,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动,你那一双眼睛和你上 船时步法,分明是会家,怎连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红,答道:“亦不过 有点气力,并未学过武艺。下手是什么,实不知道。但我师父,朋友,却有本领。 你婆媳只要真为恶人所害,等我赴约之后,与我同伴商议,许能助你一臂也说不定。 即便现时急于入川寻师,无暇及此,三数年后;也必再来,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 什么话,只管说好了。”徐婆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我年近八十,始终未寻到 一个能手。这山海深仇,怀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师姑这样好人,不同有无此力, 只好一试。就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说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无力相 助,也断无坏事泄机之理,你放心实说吧。” 徐婆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儿子,连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 辈。只因先夫为人正直义气,爱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个小贼。彼时先夫 有一好友黄四先生,法力颇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内行。先是小贼上门欺人, 吃先夫和黄四先生,连所约帮手一齐擒住。当时如将来人禁物留下一些,凭着黄四 先生法力,敌人永远受制,也不会有后来乱子。偏生一时疏忽,见小贼年纪轻轻, 双方师友均有渊源,不忍下手毁他,又受所约同党诡计激将,只告诫了几句,轻易 放掉,这才惹出杀身之祸。结果木行也被仇人夺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儿一家三 口,流落江湖。仇人先还不容,到处搜寻孤儿寡母下落。彼时我孙儿才六七岁,本 来危险已极。幸我媳妇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数日内急白了头发,对于仇人 门径也知道些,隐藏更秘,才得勉强保全性命。头两年直不敢露面。那黄四先生, 已在出事前为黑煞教中一个妖妇所杀,无人相助。一则报仇心切,二则数年展转逃 亡,将余剩的一点金银花费殆尽,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无计,这日忽遇救星。孙儿祥鹅,年幼淘气,在河边摸鱼,忽然陪 了一位姓吴的道长前来。说此时仇人势盛,他又无暇相助,不到报仇时机。知我全 家俱精水性,长于操舟,周济了百多两银子,命往鄱阳湖孤山一带,搭载游客。再 过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时必有遇合,报此大仇。我看那道长仙风 道骨,便令孙儿拜他为师。他先不肯,说孙儿根骨颇好,只是他自己将来还有劫数 要应,不能始终相从。此时孙儿祖父大仇未报,也还不是时候。不如等到报仇之后, 由他引进到东海一位姓齐的师兄门下,要好得多。后因孙儿再四诚求,才允收徒。 随即带往陕西大白山积翠崖,孙儿师伯佟真人洞中,修炼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 今回转,等报完亲仇再去。并说孙儿虽已学会剑术,仍非妖人邪法之敌,加以人少 力薄,对方势众,必须在事前留心物色帮手。孙儿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 着吴道长仙法,换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党羽虽多,竟未识破。孙儿回来, 年已成长。我又小心,实不相瞒,平日对于外人,只说是我媳妇新雇用的小船伙, 喜他少年勤谨,收作义子,从来不说真话。 “果然前几天排上传出消息,说仇人近年越发猖狂自大,要独霸全湖生意。各 木排上师父,也在约请能人,就此数日之内,双方斗法,今早算计日期将近,一点 遇合皆无。忽遇师姑雇船游湖,先还只当寻常游客,及听所游之处正是双方斗法所 在,师姑异乡人,孤身独游,又无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后,再一看你相貌目光, 均与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来,身上多有记认,我们一看即知,断定不是仇人一 党。我祖孙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险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无遇合,今日也必寻 上一人,作为外来游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带,到时与之一拼,反正此仇 必报,死活不计。难得这次仇人亲自出面,过后寻他更难。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 师姑人好仗义,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实说?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习的一种点穴法,与武家点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气血流 行,按着时辰早晚,内有一指多宽一段属于真空,稍微一点,便可将气闭住,或令 身死,一般爱和人打闹的,往往失手伤人,都是在无意之间,恰巧将那性命交关的 要穴打中。明明出手并不重,人却一碰就倒,便由于此。会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 分。本领最高的,将人轻轻点上一下,当时并无所觉,须到一年以后方始发作,自 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谁,除却另约能手,或是子女 亲友,另行设法报仇外,连官司也没法打。本就阴毒,况又加上邪法,我儿子便为 这下手所伤。因仇人势大,无所忌讳,只过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师姑既在江湖走动,不会不知此事,听你一问,先还疑我看错了人。继 一想,事机已迫,所物色的异人,只遇到师姑一个。再细察看目光神情,均与常人 大不相同。也许法力虽高,初次出门,还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径,尤其是邪教横行的 江西两湖一带,因此说了实话。我这叫急病乱投医。师姑如肯仗义相助,我祖孙全 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请今晚宿在我们船上,不要离此他去。一到明 早,不问能助与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见她辞色时变,好似将信将疑神气,暗忖:“未离家前,曾见黑煞教中妖 妇与鬼母朱樱门下斗法,甚是厉害。休说此时自己决非其敌,便是爱徒眇女虽是行 家,也非对手。”无如平素好胜,不愿说软话。略一寻思,脱口说道:“我实初次 离家远游,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刘家婆、天花娘与幺十三娘三个有名的妖妇么?” 徐婆闻言大惊,回顾岸侧无人,只媳妇王氏同了孙儿祥鹅,买了鱼肉酒食,刚走回 来,忙即低嘱师姑少时再说。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语,问答了两句,立命开船。王 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撑船离岸,往孤山摇去。徐婆重又走进,沈琇见她祖孙婆媳神 色惊惶,方欲问故。徐婆已先问道:“师姑年纪这么轻,怎会知道这黑煞、披麻两 邪教中隐退多年的三个著名妖妇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说了些。 徐婆惊喜交集道:“真个报应昭彰,三妖妇竟为仙人所杀。现我孙儿学会飞剑, 对于仇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三妖妇。尤其仇人的姘妇帮手幺十三娘更是恶 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黄四先生那么高法力,尚为所害,便自胆寒。仇人名叫粉 郎君神手许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强敌,妖妇必定出头,不胜不休。近年又听人 说,她与天、刘二妖妇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许多田业。虽然不大外出走动,但是 多了两个同恶相济的妖党,势力更大。江湖上人,连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无意之 间犯了她忌,自取杀身之祸。此次许贼约人大举,多年情妇又是最好帮手,焉有不 请到场之理。孙儿年幼胆大,还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孙儿这条根,果真 拼掉仇人也罢,惟恐仇报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孙儿性气又强,不准他拼, 便要寻死,终日为此愁急。做梦也没想到,那么高邪法的三妖妇,会全遭恶报。许 贼如知此事,还许为此减了气焰呢。少此三妖妇,便无帮手,也可一拼,何况师姑 还肯仗义相助呢。” 沈琇一听,对方强有力的帮手竟是前见三妖妇,不禁心胆一壮。终以见识过来, 又听眇女时常告诫,说这类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异日相遇,无故千万不要招惹, 当自己法力未复,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 但是此时还难定局。今夜住你船上无妨,事情却须等我明日含鄱口寻到我那同伴, 方可决定,却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会,并未强求,随即拜谢,又命王氏母 子替换人拜。 沈琇法力虽未复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见徐祥鹅虽扮作一个舟童,但是目蕴 神光,一脸道气。知他师父便是前生师执、今生未入门的恩师长眉真人门下风火道 人吴元智,连同陕西大白山积翠崖隐修的万里飞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来师兄。便 唤起道:“我虽年轻,你那师伯万里飞虹,与你师父风火道人,我均相识,受你的 礼无妨。可惜我法力大差,身边仅带有妙一夫人所赠的两件防身法宝,只恐不能出 什大力呢。”徐祥鹅在大白山七年,炼成飞剑,断定戴天之仇必报,虽闻仇人厉害, 仍是蓄志一拼,有无助手,井非所计。只因天性素孝,不肯违忤,命拜即拜,先没 把沈琇看重。及听这等说法,暗忖:“师父、师伯道号,因下山时奉命不许在外提 起,连对祖母也未说过。妙一夫人更是东海三仙中的七师伯妙一真人之妻,异日本 门掌教师长,有名九世同修,合证仙业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强,不可思议, 为师父、师伯最敬佩的同门师兄,她是如何相识?常听师父说,本门异人甚多,行 藏莫测。他年师祖飞升,七师伯承继道统,在峨眉山凝碧崖重开仙府,为古今未有 之奇事盛举。可惜前孽深重,必须转劫重归,不能躬预其盛等语。照此口气,不是 本门师执,也是各位师长同道之交无疑。”不禁大惊,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师叔 来历,多有简慢,还望师叔宽恕,请示法讳。”沈琇唤起,笑道:“我姓沈,不是 说了么,再见令师,你说十八年前,东海三仙座上,与晓月禅师曾有争执,蒙妙一 真人夫妇和解的道姑,现在改名沈琇,入川寻师,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后艄上本在留神倾听,闻言,越发心喜,忙又走进行礼,笑说:“真人 面前不说假话,我老婆子有眼无珠,虽看出仙姑有点来历,却不料会是孙儿师叔。 又见年纪太轻,一直未敢十分信赖,千乞恕罪才好。”说罢,又要把先收船饭钱退 还。沈琇坚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 身边金银带有不少。此行入川,一到地头,便无用处,所余还要留赠贫苦。令孙是 我同门师侄,理应相助。本心还想事完修书,请令孙代我持往家中,请家父拨些田 产,与你们从此安居,好使令孙早日入山修炼,免他两头挂念,致误前途。这点有 限银子,退还则甚?”徐婆祖孙见她意诚,只得谢了。留下祥鹅陪侍,退了出去。 一会,便备了几样酒菜,进来请用,全家殷勤。沈琇愈不过意,决计明日寻到眇女, 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边吃边想,到时如何应付。吃完,祥鹅收去杯盘残肴。 沈琇忽想起只顾说话,还未观赏湖中景物。凭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 青,万顷澄碧,平波浩渺,极目苍茫。遥望大孤山,宛如一个极大青螺,背着一个 古塔,横浮湖上。庐山诸峰,高插云际,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 思。暗忖:“前生飞行绝迹,时复横绝辽海,远渡沧溟,尽管波澜壮阔,但是浊浪 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气势过于犷悍。哪有这等平波若镜,绿水悠悠, 苍雯千里,上下同清,别有清旷怡适之趣。”正寻思间,忽见侧面驶来一个大木排。 天日晴美,湖面宽大,湖中风帆片片,时有舟船往来,原不足奇。但当地是大水码 头,江湘一带木排常有经过,湖口一带木行更多。这类木排,走起来往往成群结队, 首尾衔结一连串,长达两三里。似这样单排独游,已是少见;排的形式布置,又与 常排不同:通体长只三丈,却有两丈宽广,当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张布 幔,旁设茶酒灶,幔中铺着锦茵文席。一个华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张 矮桌,正在举杯饮酒,旁立俊童四人。船头上堆着不少食物,还有萧鼓等乐器。另 外四个摇船的,分向两边摇橹前驶,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心想:“这等游 湖,倒也别致。”偶一回顾,瞥见徐婆祖孙也在探头前望,刚刚回身。笑问:“这 类木排,湖中常有么?”徐婆道:“我也是日前听人说起,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只 木排,主人是个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约家里有钱,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风流,每当 晴日月夜,便用他特制的木排在湖上逍遥,有时并还带着妓女音乐。此排与传说相 似,大约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听说过么?”徐婆道:“我们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 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见过,这和尚却是眼生。我想这几日是久跑江 湖的船排,对大孤山、姑塘、神鸦港一带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没来历的行商, 更吓得连船排也不敢开出,只等双方斗法,分了胜败,恭恭敬敬,听凭宰割分派。 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会不知信息,竟敢招摇过湖,去的又是 神鸦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也许一时仗义,想管这场闲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 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们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许贼多年未到此地。勾结他来的万 和老贼,五年前还是一个帮人的船伙,曾受过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贼星发旺,才 有今日,去年老贼居然还想报恩。我虽得知他是恶人,后悔当初不该救他,不肯受 报,只收了一点水礼,老面子还有一点。他手下人也认得我们这条船。敢往犯险试 探,也由于此。神鸦港口住有我一个熟人,仙姑如若有兴,我们便托词跟去,看看 有无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虚实好么?” 沈琇本来喜事,又与徐婆祖孙谈得投机,立即应诺。不知徐婆因听她是爱孙师 执同道,过于信赖;又以乃孙所传师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无二人,认 做惟一靠山。偏生沈琇语意活动,非往含鄱口见过所约同伴,不能定准。知道仇人 正在大孤山与神鸦港一带往来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残酷。以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 不知邪教底细,意欲相机设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虚实,激起她的义愤。当时如 能全胜,便即合力下手,报此血海深仇;当日如不可能,前对万和曾有恩德,也可 因他设词化解,另谋善计。沈琇一答应,立即将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随下去。 船走了一阵,遥望神鸦港,相隔只有里许。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 年竟率俊童奏起乐来。徐婆不便学样停舟,正命王氏缓缓向前摇去。一面留神查看 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无异状。猛瞥见左侧水面上驶来一条二尺来宽的船板。前 头点着一对粗如人臂的大素蜡、一炉高香和一盏七星灯,灯前用长钉钉着一只大雄 鸡和一些小刀叉。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黑衣赤足的巫师。似由孤山往神鸦港的 一面斜射过去。船板长只六七尺,无篙无桨。那巫师独立其上,逆风乱流而渡,远 看直似一个木偶,不类生人。其行若飞,晃眼越过前排,往港口驶去。港口木排上 立时鞭炮锣鼓齐鸣,响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沈琇悄问:“这是你们仇人么?” 徐婆方答:“这是妖党。” 忽又听船侧有一女子低呼:“师父,快命他们停船,不可前进。”沈琇听去耳 熟,心动回顾,果是眇女,用一不到两尺的木盆,人坐其内,由水面上泅来。徐婆 也已看见,方欲发话,沈琇已连声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连身跃上。见面便朝沈 琇跪拜,欢呼恩师。沈琇见徐婆面有惊疑之色,便令双方见礼,说:“此是我徒弟 眇女。她父阂烈,原也妖山四恶门下,近已改邪归正。含鄱口所约伴侣便是她。虽 然是我两世徒弟,年纪也轻,对于黑煞、披麻两教邪法却都知悉。有什么话,问她 好了。”徐婆大惊道:“你是长笑天君小七煞阂老师父的女儿么?先夫徐成,亡儿 金生,你想必也知道,还有好友黄四先生。”话未说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 消说了,事情我一听就知。我知恩师性急,明日虽是约期,必要早来,三日前便赶 到此地,在水陆路口寻访。恩师异相,原易打听,恰巧早来见一熟人,问出这里斗 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与有关,谈了一阵,问出恩师已到。正要赶往含鄱口相待, 忽于无意中听一船伙说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问相貌,正是恩师。尚恐有失, 只得用家传邪法赶来。如今事情已迫,也许今日便要发难。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 准备,先保自己要紧。” 沈琇本心还想将船摇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经驶到,被港 口船排上一伙人欢呼礼拜,迎往一条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见系,自停船侧不 动。眇女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视,见妖巫越过木排时曾回头斜视少年,面带狞笑。 少年正举杯劝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罢,排上两人也决不是好 惹,看那行径,就许有心向妖巫寻事,都在意中。初见徐氏祖孙,虽听出一点来历, 不知深浅。师父前生法力未复,此时本领却是有限。虽然妙一夫人赠有一口飞剑和 两根大乙神针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厉害,此次又是集众大举,必有煞手。水面 不比陆地,万一观察稍微疏忽,便吃大亏。师父胆大,疾恶喜事,更甚前生,不可 不虑。 正劝回舟,不要参与,忽见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块放落水面。跟着纵下一个通身 只穿一条短裤的披发壮汉,和妖巫一样,独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驶来,越料变生顷 刻。同时沈琇也将徐家与妖人两世深仇补说了个大概,不禁大惊,忙拦道:“太伯 母,我们还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敌虚实,我在路上已 然听说。此时行藏未露,正好装做久走江湖的游船,无心经此,发现他们斗法,为 防波及,急速避开。先保全了自己,来个隔岸观火,看清形势,再打报仇主意,不 是好么?” 徐氏婆媳均极内行老练,当妖人一出现,便看出对头方面并未把事看易,定是 闻说幺十三娘等三妖妇受报惨死,心存戒惧;事已发动,骑虎难下,除多约能手相 助外,并将各种法物禁制准备周密,以防变生不测。这类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当, 一遇强敌,便难措手。所以连派一个妖党出来示威,向敌人打招呼,不接对方回复, 照例不会当时动手。也可把他门中最厉害的法物备好,方始出面叫阵。并还不曾耀 武扬威,满湖飞驰。初出投帖时,虽未得见,看这来去情景,与昔年各派门法大不 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隐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觉,又无什人相助,不便详为探询。 仅知双方在孤山和神鸦港一带,各自约人戒备,定日动手,时地均出传闻,并未深 悉。为此才想就着载客游山,前往窥伺。看妖人行径,巢穴必在神鸦港庙中和港口 船排之上。他那对头,必在孤山一带。妖人前往定约回来,所经之处,一些船排如 非敌人,本应望即远避。少年游排正当去路左侧,竟视如无睹,鼓乐依然。仇敌这 面何等凶横,怎肯上来便当众丢人?这一僧一俗,决不好惹。算计转眼必有争杀, 自己虽然豁出拼命,敌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时机。更恐行藏先泄,仇报不成,反而 有害。本想回舟隐避,乘便观察仇敌强弱。只因仙人所说救星大援恰在当日遇到, 先还疑信参半。及至问出沈琇竟是吴、佟二仙同门,跟着眇女寻来,又是昔年名震 川湘的铁神手长笑天君小七煞阂烈之女,别的不说,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时一说来 历,仇敌便不敢轻犯,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妇伏诛,由沈琇师徒而起, 心更放定,决计听凭沈琇师徒主持。嗣见对方派人出场,发难在即,又听眇女这等 说法,才想起过于信赖沈琇。她虽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门,怎知她法力大小?并且 仇人也未露面,此时能得胜,岂不惊走?否则更糟。不等话完,因水面太宽,离陆 已远,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对头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驶去。眇女还恐妖人 发难大快,势如猛恶,不行法抵御,船必受伤,一出手,必被觉察,心中愁急。正 待拼耗精血,施展家传,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遥望前面形势,心情一宽,也就罢了。 原来壮汉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驶之际,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过一枝铁萧, 止了鼓乐,独自吹奏,音声甚是清妙,响动水云,好听已极。一曲未终,壮汉所乘 木板相隔还有半箭多路,忽听风声呼呼,神鸦港左近陆地及孤山上面的乌鸦,千百 为群,纷纷飞起,直似乌云翻滚,铺天映水而来。到了木排上空,一齐停住,密压 压盖黑一大片, 各把两翅缓缓招展, 翔空不动。同时壮汉也已驶到,口中大喝: “排主人快出答话。” 沈琇见相隔渐远,观听不真,便令眇女将上次家中隔墙观战之法施为。眇女心 虽不愿,不敢违逆,略一寻思,便自依了。经此一来,沈琇的船虽然走远,神鸦港 一带形势观听逼真。只见壮汉连喝两声,少年连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说了句:“喂 吧。”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铁叉,将船头木盘中切好的猪羊肉条叉 起,争先恐后向空中甩去。头排群鸦立即纷纷飞鸣,凌空接去,不论甩得多高多远, 全被接住,无一下坠。那肉条约有寸许粗,五六寸长,每鸦只衔一条,便即飞走。 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争先抢夺,也不乱飞,前列得肉飞走,次列方始跟 进,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云。细看仿佛久经训练,行列井然。侍童动作也极矫健, 晃眼乌鸦便去了一大半。壮汉想是看出少年气度高华,又作这等豪举,摸不清是什 么来路。喝问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后再说,也正看到有兴头上。徐婆、眇 女却是旁观者清,见壮汉来路乃是顺流,少年木排稳停水上,前头激起来的水花高 达二三尺,木板驶离木排还有丈许,忽似被什东西阻住,不能再进。壮汉只顾仰望 群鸦攫肉,竟未在意。鸦群得肉以后,也未远走,就在空中爪喙齐施,翻飞撕吃。 吃完便百十为群,各做一队,在木排左近湖面上回翔不已。一会,到场群鸦俱得肉 而退,只剩两只身作纯碧的大鸦,在排前飞翔。壮汉方始想起此来使命。重又厉声 喝问道:“谁是排主人,没长耳朵么?” 壮汉原是披麻教下门人,武功甚好,又会一点邪法。说时见排上主仆多人说笑 自如,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纵。本心少年必是富贵人家子弟,游湖行乐, 不知江湖规矩,并非有意相犯。来时师长原命,问明对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 幺师,受了官家强迫,不令避让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为素性凶野,又 是粗心,连问数声不理,除这一僧一俗外,均是鲜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 不由犯了平日凶横习性,自恃本领,意欲纵上排去,管他是谁,先用本门黑手打伤 几个再说。谁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先不觉得,这一纵,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纵 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还好,几乎将脚折断。同时瞥见对面排头浪花飞舞老 高,排并无人驾驶,稳停波心,一动不动。自己所乘木板并未命停,怎也定住,先 前只顾看鸦,竟未觉察,才知对方不是易与,又惊又怒。方想开口喝问来历,暗中 行法抵御,并发动暗号通知自己人,赶紧应付时,忽见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 说道,“狗贼惹厌。”话未说完,少年秀眉微耸,冷笑道:“么么小丑,也值多说。 鸦儿吃饱,须有个发付,就命双翠他们打发了吧。”幼童刚刚应诺,还未发话,当 空两只初次见到的碧鸦,倏地一声怒鸣,那百十为群,四外环飞的鸦队,立时疾飞 而至,齐朝壮汉当头压下。 也是群邪该走背运。妖巫往孤山订约归途,想起主持人许泰所约能手,有两个 尚在途中,又闻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的死讯,意欲谨慎从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 所择地点又是僻路,于是去来均未发令净湖。已将到达,忽见一船一排游行湖上。 船隔较远,还不怎异样。排却正当去路右侧,相差只有二尺,再进一点,便即撞上。 回顾船上人,又似贵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对,本想放过。到后同党商说, 此举如不过问,大损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许泰师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数人物。 便命乔装水手、准备斗法时埋伏作祟的徒党马二,前往相机行事,找个落场便罢。 不料人未到达,鸦群已经飞集木排上空。当时虽见木排停水不动,觉出有异,却未 看出别的异兆。对方豪情胜概,行迹不似江湖上人,适才不曾避让打招呼,好似事 出无知,并非有意为难;那些乌鸦,多系当地鸦神庙原有鸦群,每日照例飞逐行舟 求食,一般商旅常买食物抛空施舍,常有的事,无足为异。越认为对方志在游湖喂 鸦取乐,学了一点寻常禁制之术,人前卖弄,无关紧要。偏巧许泰所约帮手恰在此 时赶到,一个是许泰的师父、本门老前辈老排神麻衣长老罗亮,一个是黑煞教中有 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萧原。知道萧原隐迹多年,久不出山,这次许泰约他,不过想凭 乃师情面,略作万一之想。今早日限将近,所想望的能手一个未到。自己虽奉罗亮 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预计行事,往见敌人订约,因对方神态从容,声色不动, 连日查探不出一点端倪,按照以往临场经验,这等形势,主持人明是劲敌,心中正 在愁虑,不料萧原竞会亲身赶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胜算,何况还有罗亮和别的 能手,心中一喜,问知人已来在水霸万和家中。遥望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观,双方 并无动作。不知马二粗心骄横,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并非自停。只当马二看 出不是对头,欲等事完,再找过节。否则,就对方不发难,去人也该动手,怎会如 此安详:马二又未行法报警。忙中有错,竟未仔细观察,立和同党赶往万家去讫。 这里马二见势不妙,未及施为,湖上万千乌鸦已风驰云集,飞扑而下。马二自 恃邪法,哪知厉害。因见来势疾如飘风,只顾迎御,忘了先向妖巫报警,匆迫问口 中大骂:“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还不曾扬起,猛觉狂风扑面,又劲又疾,休 说行法伤害群鸦,连口气都被逼得不能透转。那风更似夹有千万斤的大力,无法与 之相抗。同时眼前一黑,身子往侧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马二既会邪法,又精水性, 本可无害,无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并未解脱。落水之后,知道鸦群两翼风力绝大, 寻常舟船如有误杀,鸦群定必合力来攻,各将两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 是专啄仇人的双目,为数大多,防不胜防。出水前如不准备停当,一个措手不及, 反为所伤。也没想到排上主人的厉害,反想水中行法,将群鸦一齐杀死,就势给对 头一个好的。百忙中双足一登,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样,木板 紧附脚底;尤厉害的是连身子也不能弯转,头下脚上,倒悬水中,休想移动,灌了 一口满的。鸦群也不入水下击,只是狂煽不已,一时骇浪如山,惊波乱漩。马二倒 悬水中,吃四外水力挤压,有法难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紧,气透 不出。想喷水换气,又敌不住水力,微一张口,水便猛灌进去。越往后,越支持不 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随流而去。鸦群立散。这本是瞬息间事。 港口船排均是万和手下,瞥见群鸦飞扑,马二人水,因知马二不是庸手,又未 见排上少年有什动作,当是无意中惹了乌鸦所致,少停必有杀手,还在观望。及见 木板漂去,群鸦飞散,马二人未再见,方觉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觉, 匆匆告知罗、萧二人,当先赶来,问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后,纵上原乘 木板,点上身前香烛,飞驶而至。见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没事人一般,知非弱者。 相隔丈许,将手一指,木板便停。随口大喝道:“我适才已与秦老定好约会,明早 双方分个高下。你们是否与他同党,为何无故伤人?有本领的,通名领死。”少年 还未答话,旁坐和尚已先开口道:“我们本来游湖,不想管什闲事,你们自己不好, 无故欺人。你那徒党现已淹死,随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对头命人将尸首捞起。他不 合两次用力,脚筋已断,虽成残废,性命许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为怀,依我相劝, 最好免动贪嗔,缩头回去;或是仍与你那对头相持,自应劫数。否则不等明早,你 们今日便难讨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来凶狠阴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对方必不好惹,无如恶气难消, 无法落场,闻言狞笑一声,问道:“你两个叫什名字?”话还未完,少年冷笑道: “凭你这披麻教下无知余孽,也配问我姓名来历么?”随说,随将手中萧刚往起一 扬,吃老僧隔座伸手阻住道:“这班余孽小丑,伏诛在即,师弟何苦又开杀戒?由 他去吧。”妖巫本是借着说话,以待后援,就便准备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罗、 萧二人行动神速,已知来了强敌,怎还未到?”猛听罗亮用邪法传呼,令其速归, 千万不可动手,心中一惊,刚刚停手,猛又听和尚未句话一声“去吧”,人耳直似 迅雷暴发,震得心神悸越,几欲散落。知道不妙,还想交代两句再退时,脚底木板 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来路退去。 (2) 妖巫一走,少年转向和尚道:“我因双翠为同类乞食,知道神鸦港群邪盘踞, 欺凌善良,偏生木行所约帮手也非善类,意欲任其火并,自行生灭,内中虽然牵涉 吴道友的门人,到时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师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连 港口均未去。他们反来犯我,真个不知自量。如非师兄劝阻,怎能容他回去?”和 尚笑道:“这伙余孽恶贯已盈,时至自然全尽,我们不值与他们计较。”少年道: “话虽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将老鬼招来。另一面所助终是善良,岂不多了阻力? 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适已算定,老鬼不出, 令师侄必有后患。他来最妙,到时自有人制,与我们何干?游湖清兴已为所败,你 与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须早为料理,且归去吧。” 沈琇、眇女诸人在船上观听逼真,方觉二人必有极大来头,所说也有深意,木 排已经掉转,往来路游去,相隔已远。行时似见少年将手一扬,眇女行法遥望,便 不清切,语声更听不出。转瞬烟水迷漾,影迹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脚下。船中商议, 敌人之敌,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见先前沉水壮汉马二,不知何时吃人救转, 周身湿泥血污,神情若死,狼狈已极。身侧似有两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 截腿足,飞也似往水中扑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顺流而来,人扑其上,恰好接住, 如飞往神鸦港一面逆流驶去。眇女认出行法人的来历,忙告徐婆祖孙留意,不可冒 失上岸,转往僻处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这一面主持人的来历,再定行 止。徐婆见她年纪虽小,言动老练,又是阂烈之女,适才行法窥敌,似得家传,闻 言自是应诺。沈琇却坚执要去,徐祥鹅也要随往。 眇女前生诸事全都记得,对这屡世恩主恩师,素来敬畏感德,不敢违命。只得 先请徐婆觅地停舟,务要避开直对神鸦港的一面。然后悄向徐、沈二人道:“适才 木排上两人声色不动,便使敌人重创惊走。记得前生追随恩师三四十年,所见高人 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无此人物。如说近年后起的,妖巫向化已 不好惹,何况身后还有能手,见时又不认得,忽然惊走。看神气,分明为首同党认 得这一僧一俗,知敌不过,甘挫锐气。乘其没有出手,不是有心为难,装作无知冒 犯理亏,一经认明,便拜下风,不战而退,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 闹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么快,连手都未出。弟子虽不知他来历,也看不出 是什宗派,听二人口气,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并还与本门各位师长有交。他说木 行所约,也非善良,分明是点醒我们,不要为了同仇敌忾,便与一路。如非说完将 弟子法术破去,看出此时不肯相见,又曾示意,只作旁观,弟子早跟踪寻去了。他 所说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师手下漏网,由此迁人妖山,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 二长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炼有极厉害的神魔,与之对敌,稍失防御,便为魔鬼所 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几位有名老前辈相救,当时将魔鬼用法力炼化,早 晚惨死,元神也被摄去,与之合流,永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幸这两位异 人以抵御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请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对手?师父和徐师兄去 只管去,但眼前诸邪教中人,弟子较知他来历底细,已然得了高人警告,虽是同仇, 也须留意,无论什事暂由弟子出头便了。”徐婆闻言,早就失惊,接口说道:“黄 四先生便是被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宝,才死在妖妇手内。老鬼阴毒险诈,照例杀人 不见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们真须留意呢。” 说时,船已靠在后山。徐氏婆媳常年载客游山,人地极熟,才一停泊,便遇熟 人。徐婆知他土著商农,与各庙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请上船茶点。 说沈琇乃官家小姐,前为重病许愿,扮作道姑,带一女婢,往岳爷庙烧香。自己受 过她家好处,来时告以近日湖中排教斗法,恐受波及。偏是还愿心切,不肯听从, 贪她船资,又见湖上尚无动静,只得载来等语。那人道:“各木行合请来的高人, 为首的现只两位,听说还有人未来,全数住在岳爷庙东院以内。为首人姓黄,是个 年轻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师父白手丧门秦老,同了四个徒弟。 他们均颇和气,表面直看不出。听说黄道爷法力甚高,对方声势甚大,今早投帖的 竟是向化亲来,本欲当面施展,试试这面深浅,显点颜色,到时神气很狂,不料一 照面,便吃黄道爷打发回去。外人虽看不出双方有什动作,对方却已显出虎头蛇尾 情景。这面只说随时候教,连照例送客过场都未做。向化来时,神牌上在备有那么 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亏,定是自知不敌,缩头回去。你只招 呼客人,东院莫去走动好了。”徐婆谢了指教。见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女将头 微点,料已听去,自向那人设词往下探询不提。 眇女因听那人所说岳庙主持人与庙中所闻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黄道士不知来历。 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见。本想请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只要师父 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节。不料停舟之处离岳庙甚近,未等把话想好,已吃徐 祥鹅领往庙前,沈琇已然走进山门。暗忖:“师父仍是前生刚直任性,已然走到, 不便再请退回。好在这一面并非敌人,只要自己留点心,随时劝诫,不与合流,料 必无妨。”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三人刚要走进,忽见二门内跑出一个道士,人还 未到,便将手连摇,高呼:“道友留步,不可进庙。”徐祥鹅年小气盛,抢前说道: “这是官家小姐,因为病好还愿,改扮道装,坐我的船来此,为何不令入庙烧香?” 道士先当沈琇是个游方道姑,闻言意似为难。想了想,拉了祥鹅走向一旁,悄 声说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装到此。现在话不好说,你们船上人难道不 知这几天排上斗法的事?早来也还可说,偏来在这时候。适才秦师父说,向化回时 无故欺人,虽然吃亏,又被黄道长将他手下党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递回帖,丢了 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约帮手也均陆续到来,受此大辱,必不甘休,也许不 到明早,便会发生恶斗。对面这伙人又极卑鄙阴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见我们将庙 借与他的仇敌,难免怀恨暗算。为此我师父传命,虽因黄道长不许示弱,不能老早 便关山门,如有人来,也须设词婉拒,不令入庙,以防万一。我方想近日不会有人 游山,你们这船竟会载了客来。你能设法将她引往别庙烧香最好,否则我宁日后受 她官家的气,也必不会放她进去。”徐祥鹅方要答话,忽又见大殿东角赶出一个少 年,见面便朝道士道:“你师父已改了主意,说我们有事,不能拦住各方施主游客 随喜,命你进去呢。”道士答道:“这样再好没有,我正为难呢,请施主进去呐。” 说罢,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眇女早看出来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筹计,又一道士出来,说是知客,陪同 入殿,只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烧完了香,见庙甚大,院落颇多,暗中查看,并无 异状。知客陪行,却甚殷勤,未了引往后殿绕出。本意这类邪教,与父母多有渊源, 途中并闻有两父执至交加入。恩师命助徐氏祖孙报仇,自己幼承家学,对方施为, 一望而知。想看明来历,到时好作准备,以为人既在庙,多少总可看出一点端倪。 及至来庙一看,似此强敌当前,由门外直达后殿,暗中并未设防。所遇道众,也极 从容,如无其事。断定主持人不论派别,必是极有力的人物。眇女终是转世年轻, 想看何人主持,当此变生瞬息之际,还是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听高人 之诫。一看行处是片竹林环绕的一所精舍,想起这里正是庙的东偏,知客怎会引来? 人已同往一月亮门内走进。一眼瞥见屋外天井中设有一座,丈许方圆土台,上设香 案盆水,一个披发仗剑的排教中巫师正立其上。知是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 来,必有原因。 眇女方要开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是无及。台上排师长剑挥处,眼前一 暗,四外烟云飞涌中,当空更有一片黑云罩将下来。沈琇、徐祥鹅一见大惊,各取 飞剑、太乙神针,便要出手厮杀。眇女看出对方不似怀有恶意,忙即拦阻时,室中 一个道装少年已经赶出,含笑施礼道:“此是敌人正在行法布置,我们防他暗算, 不得不预为戒备。诸位道友恰在这时来到,幸勿多疑。如不见信,请至台上一看, 自知就里。现当紧急之际,四外均已封禁,外人无法进出。我想诸位道友也是扶持 善良,义侠心肠,决不愿坏我们的事。只好暂时屈驾,等事完后,请往室中接待叙 谈,再走了。”眇女知落对方套中,无如用意非恶,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轻好 奇,此来本为查探双方虚实,主人甚是谦和,闻言先自应诺。心想:“徐家仇敌是 神鸦港诸邪,反正向着这一头。已然相见,对方无非是看出自己行径,想与联合, 合力御敌。事完一走,以后不与同气,想必也无大碍。”心一活动,便未说话。 三人随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着不少长约三两寸的刀剪针叉以及各种法器,案 前放着一个三尺方圆水盆,盆中对面一边,用沙土堆出一列浅滩和一些形似幼童玩 具的小船、小木排。眇女内行,一望而知是妖山四恶门下最厉害的代形禁制。主人 对自己师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师父把话说错,被人轻视,故意对徐祥鹅道:“此 是妖山红花鬼母朱教祖所传六戊代形大法,浅滩连那小缺口便是师兄仇人所居神鸦 港一带。虽然行法人存心和善,为防双方斗法剧烈,或有强敌甘犯大恶,豁出两败, 致伤生灵,只将敌巢摄向盆中,施为仅限本山和神鸦港一带,不曾齐全,但是敌人 一举一动,均可由此掌上观纹。只要我所说的老鬼尤南旺不来,主人便可声色不动, 就此盆水,便致他的死命了。”排师本来一手持着短剑,一手掐诀,全神贯注盆中, 只朝众人略一含笑点首,便复原状,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少年陪客在侧,面上立带 惊异之容,欲言又止。 同时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浅滩景物,与适见神鸦港全都一样。不特港口船排具 体而微,无不逼似;那水乍看无奇,细一注视,竟似波涛浩瀚,深不可测;左右两 侧并还有舟船虚影,缓缓驶行。帆墙人物,历历可睹,云影天光,上下相涵,仿佛 与先前游湖一样,端的奇诡莫测。想起眇女先曾嘱咐莫妄言动,知是设辞点醒,不 便再看。刚一回头,眇女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时常指说,我也不知就里。照例 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见识,且到下面叙谈请教,等主人布置完后,再 告辞吧。”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当日无意之中行法查看敌情,刚看出有两高人与敌人 作对,所施邪法忽被隔断,只看出落水受制的敌党顺水漂来,另一游船也甚可疑。 心虽骇异,以为敌人之敌,即己之友,乐得就势与他一个难堪,并还表示与那排上 僧俗一路。行法捞起,修书回报之后,再照本门传授,细一占算,那一僧一俗,并 不肯与己合流;船上来人,却是他年福星,此时并还与己同仇,正往庙中走来。知 道适才庙主传命,谢绝游客,忙命人出去传命,并令知客接出,乘游玩之便,不着 痕迹,将来人引往当地。见面发现三人根骨绝厚,尤以沈琇为最。不知来人转劫未 几,法力未复,误认为正教后辈中能手,好生欣喜。为示无他,又认为鬼母秘传大 法素不轻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听说,未必见过,意欲抬高自己身份,并示敌人 已在掌握之中,借以卖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于此。及见沈、徐二人意似惊 奇,方想:“来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视此旁门法术,纵不鄙薄,怎会有此神态?如 是寻常,岂能为己之福?” 少年正在寻思,忽听眇女两次一说,立即应诺,陪同下台,请至屋内,重又施 礼请坐道:“贫道黄虬,乃红花鬼母寄名弟子。此次应一友人之请,来助排师秦老, 与敌党斗法。不料到后,秦老执意拜我为师。我念他虽江湖左道,只仗护排为生, 非遇同类左道为难,平日并无劣行;他又力发恶誓,守我信条,本门许多恶毒法术, 并不求学,只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于愿已足:我这才允诺。另外他还约了 两人,尚还未到,只我独任其事。本定三日后动手,敌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 向化来此投帖。说约会虽在十九日一早,因闻我们请有两位高明人物,如若有兴, 不妨由今夜起,小试其锋,随时领教,等人到齐,再行大举。神情口气,无不骄狂。 我给了他一个无趣遣走。可笑这厮已吃暗亏,归途还要卖弄,以致引起两位游湖高 人的不平,加以惩治,逼得缩退回去。诸位在场,想已知道。自知旁门下士,本不 便妄攀交游。只因适才算出诸位道友与我们同仇敌忾,内中并有两代深仇,因此冒 昧命人接来此地。不知姓名来历,可能见示么?” 沈琇见少年谈吐气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眉投师,尚还未去。 这两人一是我师侄徐祥鹅,一是我门人阂眇女。”话未说完,少年面上立现喜容, 惊道:“日前我听人说起幺十三娘与天、刘三妖妇伏诛经过,已知沈仙姑乃峨眉门 下转世高弟,令高足眇女乃阂烈道友之女。不消说了,这位徐道友,想也是贵派门 下了。”眇女见主人已知一行三人来历,师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鹅出身, 以及与妖人许泰结仇之事,说了一遍。 黄虬道:“如此说来,更非外人。黄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师门下, 也是经他指点。只因家师近年收徒最慎,法规也较前更严,初拜师时,照例先为记 名弟子三年,并立下决不叛教犯规的重誓。家师先颇期爱,眼看三年限满,即可正 式入门。这日偶往后山秘窟禁地,窥见法台上同门师兄妹炼魂之惨。心想:‘视此 残酷,岂是正经修道之士所为?虽是本门大法,也决不去学它。’ “哪知念头才动,师父已在面前出现,将我唤往内洞说道:‘妖山四恶,只我 法力最高,为人外刚内和,表面强做,实则无什恶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人 了旁门,虽知其非,不能自拔。这多年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 门成道。事虽艰难,前途吉凶莫测,从未以此自馁。无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 善良,惟恐纵容,师徒两误,因此法规至严。我早不再收徒,因见你心性质地尚好, 破例收留。本想将来遭劫兵解,必将现有七人带往转世,令你承受衣钵,完我素志。 不料你今日偷窥同门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虽然所炼均是凶魂戾魄,极恶穷 凶之辈,被我擒来,受此孽报,咎有应得,终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错,将来 能得弃邪归正,也全系此一念。无如本门法规至严,门人稍怀二心,即算背教叛师, 决无容恕。你已立过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门,便无脱理。如照昔 年,或是另换一人,此时已应誓言惨死。但是我终心善,表面严厉,实则师徒情重, 但可宽原,定必委曲求全。何况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虽菲薄邪法,对我仍然尊 崇。何苦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应过,不特难以服众,于 你将来也大不利。好在我门中原有自赎之条,新收门人如有过犯,只要恶迹不曾实 现,而我亦肯从宽发落者,由我令办一件极难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记名 弟子,虽因得我期爱,已有不少传授,离正式入门尚有三月。所办之事虽极艰危, 于你于我均有益处。须由今日起,一甲于内办到,才不误事。你那七个同门见你后 进得宠,本就不快;再知心怀二志,逐出门墙,更所不容,遇上定必加害。姑许你 在事未办成之前,仍是记名弟子,并在此三个月内,尽量传你防身御敌之法,以及 诸般禁制。纵令他们怀忿,也无奈何。而你将来去往北海,办那要事时,也可少受 危害。’ “我求告了一阵不准,只得拜命,领了两封柬帖,每日按照所传,勤习三月。 期满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积外功,以备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参 与斗法,也为对方邪法恶毒,恐其多害生灵之故。我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 一问自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日前拜观恩师柬帖,才知家师竟在初收我时,已早 算知未来,实是玉我于成。但是此事远在北海,详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内,未到看期, 我也不知底细。仅知所去之处,有数十条毒龙盘踞,每日兴风作浪,残杀海中鱼介, 到时还要远出,为害人间。非得一正教能手,并还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 能成功。此举于他也有大益。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难于结纳,心 正发愁,幸遇一老前辈指点,说是应在今日巧值。适才算出人已来庙游玩,接到此 间。我知仙姑新近转劫,正要重返师门,前生法力未复。初次拜见,本来不敢冒昧 相求。无奈事关我毕生成败,我与仙姑只此一面,便云泥分隔,不到时机,难再相 见。好在诛戳毒龙妖物,以免其为祸生灵,也修道人愿为之事,何况还可扶助一个 苦心归正的后进,谅所乐允。我此时不敢强求,只请仙姑将来如往北海,可先请示 师长,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举成功者,便求赐助,否则作罢如何?”说完, 便拜了下去。 沈琇来时,见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缘,闻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义,虽料 所求非易,但是对方话甚婉切,并不相强。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引人归 正。此人所说如有虚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说师长,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劝阻。事 须问过,并且法力能济,才算定局。答应一句活活,有何妨害?”本就心许,一见 说完下拜,越发不好意思,忙即让避道:“道友请起。到日只要师长允许,我又力 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黄虬喜谢起立。 眇女也觉主人这等说法,不应拒却。暗中留意,察看黄虬,虽是左道,不特神 情举止,与以前习见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诚端谨。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长 老,纵不援引入门,也必格外矜全,乐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无因,莫非另 有所指,令我师徒留意,非对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因为师徒二人俱都刚直疾 恶,喜事结怨,屡受强仇危害,终于兵解。转世不久,前生法宝尚且封存,未取到 手。尤其师父除却根骨更胜前生外,休说法力,连灵智均吃仙法禁闭,不曾复原。 前路艰危,现才开始,既已有人示警,终以小心为上。念头一转,侧顾院中云网, 悬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对沈琇道:“秦法师行法已毕,敌人此时似乎无 什动作了。”沈琇会意,便起身告辞。 话未说完,忽听法台上秦老急呼师父。黄虬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忙道:“请仙 姑与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来。”身随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飞去。 眇女目光到处,瞥见秦老手中短剑正朝水盆中急划,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钢叉直 往左额钉去,满面愁急,大有手忙脚乱之势。恰值黄虬闻呼赶上,一面止住秦老手 中叉,同时扬手一片碧色磷光,将水盆紧紧罩住。随由怀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 脱手化为一片淡烟,电也似疾飞起,晃眼无踪。 眇女料知敌人发难来攻,势在紧急,双方邪法均极恶毒。至少由孤山起,直达 神鸦港,方圆数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敌人那面,还不知道。照此形势,外面 的船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这一带不是要冲,就走也早绕道远避,尚不致受 波及。最糟的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双方斗法正急之时,风雾阴霆,波 涛山立,甚或火箭横飞,迅雷暴发,都在意中。徐氏婆媳的船“,虽不在神鸦港正 面,也是左侧禁地。事前不知双方行法虚实,变生仓促,决难幸免。自己来时,分 明见法台设有最厉害的代形禁制,怎会忘了她婆媳二人已临危境?看神气,双方似 已交手。这等决存亡场面,能否随意走出,尚还未定,更无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 固是幼承家学,但以夙根未昧,心厌邪教,因为法力未复,只学一点防身隐迹之法, 本领有限。祥鹅甚孝,更恐情急债事,强行赶往,误人误己。幸而水盆被绿光罩紧, 尚无异兆,此时当还无害,但危机瞬息,终属可虑。心中忧急,正打算老着脸,冒 失上台,先查看好双方形势,再向主人商谈,设法解免。黄虬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 的徒党低语了几句,赶将回来。徐祥鹅忽然想起祖母、母亲,二次开口告别。黄虬 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惊问何故? 黄虬道:“现在敌人来了能手。总算我这代形禁制,惟恐误伤无知行舟,不曾 设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实可虚。虽未吃窥破机密,但他来时已然生疑,故意 行法试探。小徒虽在湖上多年,这等强敌尚是初遇,尽管照我传授,看出来了强敌, 赶紧撤阵,放他人网。因是来势迅急,一面又须防他窥破,就此下手攻阵,闹得手 忙脚乱,几乎误事。后我赶去,纵令入网。因那厮邪法颇高,拿不定看出也未。为 防万一,连用师门至宝防护镇压,以期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非我敢存轻视,这类 邪法专一暗算,防不胜防。秦老另约帮手,也我本门中人,已然埋伏在外。徐道友 令祖母与令堂人在舟中,实是可虑,我命人去接,少时即至。为今之计,只好请诸 位同在庙中暂住。等往探查的人归报,对方如已识破,今夜再若无事,明早同去湖 边,索性明张旗鼓,与他决一胜败,不问如何,必使徐道友手刃亲仇便了。”眇女 闻言,知是实情,也在旁劝说。沈琇素信眇女之言,还无话说。徐祥鹅志切亲仇, 又担心两代老亲安危,不愿再留,坚执用飞剑护身,去往舟中探看。 黄虬、眇女正在力阻,忽见两道绿阴阴的光华由月亮门外缓缓飞进。沈琇方觉 绿光眼熟,光敛处现出男女四人。当头一个,正是初会眇女时所遇,与三妖妇斗法 的神篙师魏皓。身后跟着徐氏婆媳和前见黑衣丑女,另一装束诡异,腰悬黄麻口袋, 左耳已然撕裂大半,油头粉面的中年妖巫,似被法力禁制,目定口呆,吃黑女用一 根其细如发,碧光闪闪的长线系在颈上,押同走进。魏皓一见沈琇,意似惊喜,忙 和黑女一同拜倒。沈氏师徒对此两人原无恶感,又是护送徐氏婆媳而来,连忙谦避 请起。诸人正要问答,黄虬倏地手向门外,往上一扬。众人抬头一看,一片暗赤色 的妖光疾如奔马,正由前面高空中潮涌而来,晃眼便达庙前,斜阳回照,宛如一片 血云,当头压到。俱知妖法厉害,方在惊疑,魏皓左肩摇处,一溜碧光首先电射而 出,向空中血云飞去。同时黄虬手指处,空中绿网立即高起,跟踪飞上法台,正待 施为。忽听远远有人冷笑道:“是你们么?真个幸会。今日大家全没准备,不消卖 弄家什。明天早上明锣响鼓,就在湖上分个高下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漫空血 云已快飞到法台上空,吃魏皓所发碧光由碧网中穿出,飞迎上去,双方才一接触, 立似闪电一般退去,神速已极。只听对方发话之声若远若近,甚是刺耳。 魏皓早将碧光收转,飞上台去。黄虬闻言,也自停手,一同目注盆中,静听对 方把话说完,朝魏皓把嘴一努。魏皓便朝盆中厉声大喝道:“老贼无耻!你见暗放 冷箭没有指望,今日动手平白送命,又改做明日对面。你不过想乘此一夜工夫,暗 中捣鬼而已。既然告饶,容你多活一夜无妨。不过你们遣来害人的贼妖巫姚金娘, 已被我擒住。如怕丢人,不妨来此一试,如等明朝,就要代你们现世了。”随听对 方接口道:“金娘自不小心,误落你手。是好的,放他回来;否则,她去时元神已 有附身,她素性刚强,至多暂时把肉体交与你们保存,我们中照例一条命换九条, 事后终须你们赔偿。想凌辱她,直是做梦。”随听另一妖人急唤金娘归来之声,音 更惨厉。室中妖巫本是面容灰败,垂头丧气,立在黑女身前。一听远远哭喊之声, 先朝众人偷看了一眼,倏地面现狞容,目射凶光,冷不防咬破舌尖,张口一片血光, 朝沈、徐诸人迎面喷去。眇女自从妖巫入门,便留了心,一见妖妇口皮微动,朝众 偷觑,面色骤转凶恶,知要骤起发难。方想告众留意,血光已经喷出。喊声:“不 好!”忙伸双手,把沈、徐二人推开,一面准备抵御时,满室碧光闪处,妖妇一面 口喷血光,一面奋身纵起,待要自行仰跌。忽然连声惨号,手足蜷缩作一堆,似被 人捆紧,横倒地上。血光也被碧光网去,一闪不见。 原来黑女久经大敌,人甚稳练,早知妖巫人虽受制,邪法尚在。只因鬼母教规, 对方只一降伏,除非再有什不利于己的动作,不能就下辣手。料定妖巫不是自己敌 手,必向旁人肆毒。再听敌人邪法传音口气和哭喊之声,分明妖巫来时已有准备, 必在元神逃去以前,猛下杀手,向室中诸人行凶;再用邪教中解体分身之法,能连 人遁去更好,否则只将元神逃去,留下残尸,也可为害。此举甚为阴毒,又是仇敌 专长邪法,如何能容。表面和沈、徐诸人说笑问答,暗中原在戒备。恰是同时发动, 扬手一片碧光,先将血光网去。左手指处,妖妇身缠光线立如电闪灵蛇也似微一闪 动,未容落地分尸,先似包馄饨一般,将全身束紧,横倒地上,不能言动。妖巫邪 法已然发动,不料弄巧成拙,受了大制。当时四体欲裂,加上光线深嵌入骨,奇痛 难禁。另一面,同党连唤元神未回,疑她怕死,为本教丢人,不住行法摄神催迫。 两下夹攻,成了双层苦痛,任是铁人也难承受,疼得凶睛怒凸,泪汗交流,心神都 颤。先还倔强苦熬,不肯服输。后实忍受不住这等活罪,方始挣扎着颤声哀告,苦 求黑女宽容,或赐早死,免受活罪。 黑女冷笑道:“我本不喜见此惨状,无如你师长同党正在行法,摄你元神。固 然你门中那些鬼蛾伎俩,我们能制,终是惹厌,所以此时放你不得。想是你平日横 行川湘之间,无恶不作,今日应该受报之故。别的不说,你和这里原是对头,各凭 法力,一决存亡,便放冷箭,也还可原。徐家婆媳与你何仇?就说她们是我们朋友, 你并不知底细,她们好好泊舟湖岸,并不碍你的事。只因迫她们为你掩蔽,以便行 使邪法,她们不肯,婉言相拒,你便要下毒手,占人的船不算,还要用那五鬼分尸 之法杀她婆媳,用新死人的血肉害人。这等伤天害理,在我眼里如何能容?趁早闭 口,自应恶报,否则苦痛尚不止此,休怪我们大狠。”妖巫见求告无用,破口大骂, 语甚污秽。 徐祥鹅素孝,一听妖巫先前竟要害他祖母、亲娘,早就愤极,再听恶骂,益发 怒火中烧。沈琇又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性情,出身大家,从未听过这等下流淫秽之语, 立被激怒。二人年纪都轻,无什阅历,听不几句,双方不约而同,一声怒喝,各把 飞剑、飞针电射而出。黑女和眇女正在叙谈上次和三妖妇对敌之事,一时疏忽,未 将妖巫的口禁闭,更没料到二人会同时动手。见状大惊,连忙喝止,已是无及。剑 光过处,妖巫尸横就地,斩为两段,身上光线也自断裂。黑女忙将残余光线收回。 错已铸成,不便再有埋怨。又看出二人飞剑、法宝神奇。沈琇所发飞针,出手便是 一根金色精光,打中妖巫头上,立裂两片。知道对头行法正亟,按理妖巫一死,残 尸便成对方法物,立起为祟,决无如此太平。定是此针灵效,妖巫元神已为所伤, 也说不定。 于是黑女笑向二人道:“敌人邪法甚是凶狠阴毒,又善化血分身之法,平日横 行江湖,无恶不作。我鬼母教下虽也旁门,但是师祖教规严厉,除却役使凶魂戾魄, 祭炼恶鬼行法,向不与常人为难。便是无故受了常人欺侮,也不与计较,与一般邪 教不同。他们不特积恶如山,并还专与外教中人为难,夜郎自大。罗亮、萧原两老 贼更是阴险毒辣,害人甚多。以前罗贼吃过魏师兄的亏,因知是鬼母门下,不敢寻 仇。多年凶名,面子上下不来,没奈何,连萧贼一齐退隐,潜伏了数年。这次应了 许泰之请,本定暗中相助,不明出面。许贼偏要借他名望,威吓敌人,故意泄露出 去,被魏师兄和我得信寻来。罗亮老贼心狠毒辣,知道风声传出,不欲人知,一到 便想用他本门秘炼的血花熬火,将这里的人一网打尽。后见本门独有的碧磷箭,知 魏师兄在此,宿仇相遇,自是眼红。以为师祖近年闭关不出,屡下严令,不许两代 门人在外多事,报仇正是时机。只因强敌当前,虽不知黄师叔在此主持,料定不止 魏师兄一人,冒失动手,决难取胜。意欲延到明天,乘空布置,或与萧贼合力下手。 偏在事前骄狂,纵容门下妖巫来此暗算,已落我手,当日不敢轻犯。如俟明朝,必 先当众害人。 “为此将计就计,照他门中舍身杀敌的誓约,迫令妖巫行法自杀,再用她死后 残肢行法作怪。被我窥破,用碧磷神线将妖巫已裂未分的肢体束紧,使其白受活罪, 无法害人。到了明晨,当众出丑。不料二位恨她狗嘴伤人,下手杀死。本来妖魂残 肢,全要为祟,人被扑中,如影附形,不死不休。有黄师叔在此,虽可制她,一则 人在台上,无暇分身,室中人多,保不定先受侵害,破解大是费事;二则此次来意, 原想代家师祖稍积外功,为江湖除此大害,将两老贼和几个厉害徒党一网打尽。他 们来时,已看出本门六戊代形大法。黄师叔再一出手,老贼刁猾,必当本门师长也 有人在此,就许见机溜脱,再要除他,便非易事。我正为难,欲以全力防护,妖巫 死后,尸体并未跃起向人飞扑。徐道友飞剑虽是峨眉传授,尚未必能有此威力。沈 仙姑飞针乃妙一夫人所赐,适才一针,正中妖巫头上,她那元神就不消灭,也必受 了重伤,事情似可无虑。不过老贼诡诈非常,邪法又多,不可不防。现时死尸还不 能移动,腥血污秽,看去惹厌。诸位不宜再坐下去,请到里屋小坐,晚饭后早点安 歇吧。” 眇女见黑女说时暗使眼色示意,便在旁随声附和。室共两层,外面三明两暗, 地甚宽敞,内层还有五间。黑女说完,随请众人人内。等到里面,才打手势,只把 徐氏婆媳和随侍道徒安顿在内,令沈、徐、眇女三人不要开口。扬手一片碧光闪过, 连自己带三人身形一同隐去,轻悄悄一同走向室外,同向室角坐定,屏息观变。妖 巫才死,便听对方喝骂,说魏皓欺人太甚,既愿今日纳命,有什本领,使出便了。 跟着盆中水沸,起了变化。黄虬曾受高人指教,只在台上主持应付,不以全力施为。 因双方用的全是代形之法,后来连话都不再说。 沈、徐二人坐在室内,并不知道。一会入夜,毫无动静,二人又是气闷,又是 腹饥,几次想要开口,均吃眇女阻止。未一次,眇女又用手划字,大意说:照例妖 巫残尸必要扑起,若用兵器去砍,应手立碎,当时血肉横飞,越砍越多,飞扑不舍。 一被沾上,便如附骨之疽,休想除去,立觉火热奇痛,一日之内,心化脓血而死。 妖巫死后,并无异状,大出意料之外。对方有了这好法物,就算妖巫元神已灭,仍 可害人,怎会不用?少时必有诈谋。此时身形全隐,除四人互看外,敌人到此决难 看出,正好静以观变。千万不可出声言动,以防仇敌利用残尸,行法听出。沈琇最 信眇女。徐祥鹅因沈琇是师叔尊长,见她点头,自是依从。 二人忍饥等候,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正在无聊,忽见黑女手指陈尸之处, 令众观看。二人见残尸狼藉,污血满地。室中无人,又未点灯,只凭空中光网下映, 满室绿阴阴的,景甚凄厉阴森。方觉无什可观,猛瞥见一溜黑烟,由尸侧地底冒起, 刚出地面,忽又缩入地内,神速已极。回顾黑女,一手已掐着法诀相待,一面摇手 示意,令沈、徐二人各自戒备,听她号令行事。知有妖人由地底来犯,此是初步试 探,精神立振,各自静悄悄目注地上,蓄势相待。又候了不多一会,黑烟重又冒出 地上,仍是一现即隐。似这样接连三次过去,室外法台上,双方叫阵喝骂之声又起。 黑烟似已觉出敌人均在法台之上,室中无人,始全出现。先是一溜黑烟钻出地 面,略微盘旋转侧,忽然凝聚成一个手持黑红二色令牌,三尺来高的小黑人,朝妖 巫死尸头上击了一下。跟着便见妖巫元神由头上缓缓升起,也化做一个小黑人,只 是神情疲乏,软弱无力,好似受过重伤神气。头一个小黑人神情本极强横,及见妖 巫这等神气,方始息怒,各用手比拟了一阵。妖巫意似敌人法力高强,身受重伤, 无力与斗,打算待机而作,此时不宜下手。小黑人怪以胆小无用,又打手势,询问 敌党共是几人,现均何往,有无能手。妖巫指了指里室和外面。小黑人便用手势告 以地行逃遁迅速,无须害怕。随朝死尸将手连划,妖巫死尸便即断裂。再用令牌一 照,残尸重又合拢。妖巫仍是胆小畏怯,小黑人忽然暴怒,略打手势,朝地一指, 妖巫立化一溜黑烟,往地底钻去,小黑人便扑向妖巫残尸之上不见。要知后文新奇 惊险情节,请俟下文分解。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