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酒吧是一个暧昧的地方。 男人和女人关系很明确,通常就不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没什么关系, 也不会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还没什么关系却又都想发展出点儿什么关系, 才往往到酒吧去。 A 城的“伊人酒吧”两年多来一直吸引着一半以上的熟客。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更像是会员俱乐部,但却无须购买会员卡。 对于熟客,“伊人酒吧”其实已是联谊的场所。也是不少人醇造种种希望和欲 望的地方。 是的,那就是“伊人酒吧”,在C 大学后门的斜对面。 “伊人酒吧”是一排老旧的俄式平房。原先住着十几户人家,总面积七八百平 方米。起初是公园买下了它们,开了一排商店,效益不好,亏得承受不了,只得出 租。而成为“伊人酒吧”后,生意却特别的火。 老板娘是一位三十六岁的离婚女子,曾是省歌舞团的一名美声独唱演员,还曾 当过副团长,姓秦名岑,很男性的名字。 有人说,“伊人酒吧”的生意之所以火,乃因名字起得好。“伊人”嘛,稍有 文化的人,都容易被它的女人味儿所吸引。也有人说,是由于老板娘本人的吸引力 生意才那么火。的确,秦岑容貌好、身材好、气质好,极善应酬,接人待物,热情 周到。只要去过一次那里的人,没有不对她印象深刻的。一般而言,老板娘都是不 经常在酒吧里抛头露面的,有心腹管账收款,每星期去视察两次,叮嘱些什么事也 就行了。但秦岑不一样,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准时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像她雇的 那些做侍者的农家小妹一样,亲自端来送去,梨窝浅现,嫣笑盈盈,殷勤地招待老 客和新客。还有人说,“伊人酒吧”的生意火,其实是由于这一条街一半寂寥,一 半肃杀。“伊人”出现,正可以冲淡了白天的肃杀、夜晚的寂寥。总而言之,是商 机看得准。以上种种关于“伊人酒吧”和关于老板娘的说法,秦岑是知道一些的。 她对哪一种说法都一笑置之,不予表态。她高兴时,还往往会陪某几位客人饮半杯 红酒。接着,客人们就会听到她一展歌喉唱几首歌。她有一副好嗓子,美声唱得, 通俗也唱得;老歌唱得,新歌也唱得。曾有与她关系很熟的客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问她:“秦岑啊,你为什么不去当歌星呢?那不是比经营酒吧活得更加潇洒吗?” 这么问她的,是C 大学五十七八岁的许教授,教公共关系学的。一个面皮白净 无须,挺女人相的男人。他每次出现在“伊人酒吧”,总是西服革履,且系领带, 仿佛出席什么精英荟萃的盛会。 他离婚了。对秦岑有想法。颇自信,认为凡事功到自然成。 秦岑当时笑道:“可我已经老了呀!” 许教授又说:“难道你没照过镜子呀?你啊!正是最有女人味儿的年龄嘛,漂 亮着呢! ” 秦岑竟脸红了一下,小声回答:“许教授,快别当着客人们开我的玩笑了。咱 们酒吧光线暗,若是白天,您就能看清我眼角的鱼尾纹了!再说,当歌星不仅要嗓 子好,还要善于在台上舞。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唱,那一种唱法过时了。而我一个 三十六岁的女人,如果一边在台上舞着一边唱,成什么样子呢?在诸位的抬举和关 照之下,能将咱们这一家酒吧多经营几年,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教授原是教中文的,具体说是上古典文学欣赏课的。近年为了适应社会的人 才需要,弃文学而趋新潮,改授“公共关系学”。依许教授想来,所谓“公共关系 学”,前提便是一个人说话的能力,或曰话语艺术方面的天分。倘若一个人无论别 人多么的下心思去教,到头来还是不怎么善于说话,那么他或她是不太可能真的成 为一个“公关”人才的。许教授的苦恼是,选修他的“公共关系学”的学子们,不 论男生还是女生,学的心情都挺迫切,皆善于记,也善于背,而且,善于考。但就 是不善于说。他曾用心良苦地在他的选修课上模拟过两次“公共关系”问答,男女 学子们竟一个个笨嘴拙舌,吭吭哧哧。有的甚至答非所问,出言荒唐,令他大摇其 头,叹息不止。听了秦岑的一番话,许教授心内暗自佩服——听听,人家一个一天 大学也没上过,一天“公共关系学”也没学过的女人,对我的话回答得多么得体多 么好啊!表面听起来,像是回答一个客人的一句话。而实际上,却等于是说给所有 客人听的。人家说时,一双眼睛只望着我一个人,仿佛周围再没有第三者似的。可 那些普普通通的话儿呢,分明的一揽子将酒吧里每一个客人的心全都不经意似的收 买了去。“咱们的酒吧”,听听,“咱们的”,用词用得多么亲多么巧啊,好像每 一个客人都是“伊人酒吧”的股东似的。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艺术就艺术在不经意 似的。你话一出口,用意一下子就被别人们听出来了,品出味儿来了,你脸上的表 情也将你的用心呈现出来了,那还有半点儿说话的艺术可言吗?人家脸上却除了羞 涩,还有真诚。羞涩证明人家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不是那种谁一旦夸她一句 她有气质,她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似的说她正打算参加世界小姐竞选的女人!而真 诚,证明人家对问话之人的一种尊敬。如果问话之人还是教授,并是长者,那一种 语调真诚,表情也真诚,因而显得百分百真诚的态度,不是一下子就将对方俘虏了 吗?都将对方俘虏了,不是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了吗?还有一点那就是,人家说话的 声调控制得多么高超哇,表面听起来像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悄悄话,而实际上那几 句话周围每位客人都听到了。许教授不得不暗自承认,最后一点,他是教不来的。 即使请老板娘秦岑亲自去上几堂示范课,他的学生们也是学不来的…… 总而言之,听了秦岑一番话,许教授不但大加欣赏,而且爱意勃勃,难以自持 起来了。他借着三分醉意,对周围人大声道:“诸君耳证,若许某三生有幸,得伊 人如秦岑,喜配良缘,共度晚年,则更复何求?为人一世,于愿足矣!于愿足矣!” 言罢,将头一转,双眼熠熠闪光地盯视着秦岑的脸,仿佛等于是在公开向她求 婚,并立时立刻地期待着她当众欣诺。 那一次,许教授无疑是有点儿失态了。毫不夸张地说,凡是到过“伊人酒吧” 的男人,谁不喜欢老板娘秦岑呢?连来过的女人都喜欢她,男人还能例外吗?不喜 欢秦岑这样的女人的男人,那还算是正常的一个男人吗?当然,“喜欢”一词,在 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一回事。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另一回事。每一个到过“伊人酒 吧”的男人,都巴不得有机会向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表达自己内心里对她的那一份儿 “喜欢”;都希望那样的机会是只有自己面对她时的两个人的一种机会;而且,都 曾梦想着,在自己单独表达了对她的“喜欢”之后,和她之间会有更美妙的人物关 系发生。无须赘言,那一种男人们的梦想,不可能不和性连在一起。男人嘛,意识 里“喜欢”一个女人,一向是“喜欢”得直接的……但“喜欢”归“喜欢”, “喜欢”在肚腹里,彼此心照不宣,关系反而较能保持自然状态,一经当众说出, “喜欢”二字就走味了…… 当时,许教授说完他的话后,酒吧里一时极静。一种片刻就漫延开来了的静。 先是许教授周围几桌的男女们静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娘秦岑。接着一 桌桌的男女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秦岑。其实后者们并没听到许 教授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只不过是习惯地顺应气氛而已。忽然感觉到周围静下 来了,自己们便也不由得静了下来;见别人的目光都望向着老板娘了,自己们的目 光也不由得朝老板娘望过去…… 许教授虽然微醉几分,但还是在那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之中意识到自己是有那 么点儿失态了。想想吧,酒吧这种地方,本是喁喁喃喃之声不绝于耳的地方,忽然 一下子静了,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个人了,该是多么的奇怪呀,会使被所 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的那一个人多么不知所措啊! 然而老板娘秦岑却作出了使所有的人都完全想不到的反应。她放下手中托盘, 注视着许教授,缓步走到了他跟前…… 许教授以为她会扇他耳光,讪讪地连声说:“喝多了,喝多了,小秦你千万别 跟我认真……” 老板娘秦岑却轻轻拥抱住了他,并且和他贴了贴脸颊,并且还在他脸颊上亲了 一下。之后她环视着众人说:“诸位师长,诸位朋友,诸位哥们儿姐们儿,大家都 知道的,许教授是咱们‘伊人酒吧’的常客。他为什么经常光顾,还不是为了给‘ 伊人酒吧’也给我捧场吗?大家也看得出来,他一直像主人一样关注着咱们‘伊人 酒吧’的方方面面,一直像一位兄长似的关爱着我。而我秦岑有什么了不起呀?才 高中文化,不过就凭着形象还过得去,凭着嗓子比较好的先天条件,在文艺单位混 着当了几年歌唱演员,有幸受到一位教授的青睐,实在是我的荣耀啊!今天许教授 将他内心里对我的喜欢当众说出来了,这使我特别感动。我明白,他的话,也意味 着说出了大家内心里对我一向的喜欢和抬爱。没有大家,哪儿有‘伊人酒吧’今天 生意的红火呢? 哪儿有我秦岑今天心满意足的一种活法呢? 诸位请举杯,我这里敬 大家了!来的都是贵人,今天的账,全免了!……” 于是都快乐地嚷叫: “‘伊人’万岁!” “秦岑万岁!” “‘伊人’是我温柔乡!” “秦岑我们爱你!” 酒吧这种地方,本就是荷尔蒙气息弥漫的所在。那一时刻,男的女的,新客老 客,真醉的假醉的半醉不醉的,趁着气氛,好一阵骚动。这里那里,响起多次亲吻 之声。按说老板娘秦岑的话,丝毫也不包含有怂恿大家那样子的意思。但成对光临 的男女们,似乎那一时刻内心里都翻涌起了一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当众拥抱当众亲吻 给别人们看的大的冲动,于是一个个无所顾忌起来。有那形只影单地到这里消磨夜 晚时光的男人,没得异性的伴侣可当众拥抱当众亲吻,竟将自己的手背嘬得咂咂响, 以示凑趣。更有那唐突的,趁机站起,争先恐后走到秦岑跟前,也不管她乐意不乐 意,也不考虑自己是否和她熟到了可以那样的份儿上,一厢情愿地就拥抱她,和她 贴脸,甚至亲吻她,还当众大声地或凑着她耳朵小声地说些似乎亲昵其实轻佻的挑 逗的意淫的话,把个老板娘秦岑搞得心里好嫌恶好恼! 然而她脸上依然笑盈盈的,一副幸福的样子。来者不拒,任人拥抱任人亲。 就在那时,忽然响起了萨克斯管的吹奏之声。就像卤水点注在滚烫的豆浆中, 荷尔蒙成分作用下的骚动戛然而止。每一个人的头都循声旋转,仿佛一种在庄重的 表象之下进行着的嬉闹的场景定格了,只有萨克斯管的吹奏之声流淌在格外。它圆 润、柔亮,音调旖旎,旋律舒缓曼畅,忧郁而又优美。如同静谧的大森林的清晨, 有一条活泼却还羞涩的溪,吻石绕树,歌唱着以簇簇浪花为自然的行板…… 吹奏萨克斯的男人看去四十余岁,最突出的特征是一头卷发,还有那张线条硬 朗的长方形的脸。 他是与“伊人酒吧”签约的演奏员,叫乔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他不是本市人。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 关于他,“伊人酒吧”的客人们也就清楚以上那么一点点。 他所坐的位置,是酒吧专为他保留的。除了他自己,没谁还坐过同一把椅子。 他并不每晚必至。似乎,秦岑与他之间签订的协约,是条款自由的那一类。 他旁若无人,置身度外般地吹着,吹着;音乐之声在肃静中从容不迫地流淌着, 流淌着…… 这时一位老者从坐位上站立了起来。他是所有“伊人酒吧”的客人中年纪最长 的,七十多岁了。按说七十多岁的一个中国人,出现在茶馆的多,经常出现在酒吧 这种地方的很少。但这条街上没有一家茶馆。因为“伊人酒吧”的存在以及它的吸 引力,不可能再有人失去明智地投资开茶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