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四年过去了,对于乔乔来说,四年的时间,只不过是家院对面的一棵老柳绿了 四次黄了四次秃了四次被雪挂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写一篇与那老柳有关的作文, 篇篇感想不同。当坡底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对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写下了赞赏的 批语时,她读完了小学六年级。 乔乔以坡底村小学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升入了中学。不过不是城市里的中学, 而是乡里的中学。乔祺四年前教过的那个男孩,经他介绍跟别人去学小提琴后,就 不怎么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亲,对乔祺的态度也就变得冷 淡了。这使乔祺非常恼火。有一天下午他从城市回到家里,喝醉了,吐了一屋地, 还吐脏了自己的棉裤和鞋。 那一天他又进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可对方根本没见他。将 妹妹安排到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的心愿成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再到二十六岁,这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当年的音乐启蒙老师 的报恩思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明确,更加专执一 念了。 疼爱乔乔——在过去的十一年中,这他认为自己做到了。 要使乔乔将来幸福——这是他必须现在就开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说音乐是他的第一事业,那么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岁时,似乎便成了 他的第二事业。他明白,后一种事业,绝对不是仅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 至也不是做成了两件事几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许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许多件事才能 做好。那究竟是些什么事?他无法预见。都有什么样的难度?他也无法估计。 在他二十六岁那一次醉后醒来,紧握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以缓解自己内心孤独 感的夜晚,对于乔乔将来的幸福人生,他其实还只设想了两个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样,仅仅成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 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对岸的城市里寻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为什 么,连这样一件将来之事,他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必须由他这位大哥哥来包办代替。 他不认为她自己能寻找到。不包办代替他不放心。 那一个夏天对他来说是一个走运的夏天。登台正规演出的机会一次接着一次。 节目单上开始印出他的名字。报幕员开始在台上以“青年演奏家”这样的桂冠来报 他的名字。他谢幕时,开始赢得一次比一次热烈的掌声了。 乔乔正在度过着小学的最后一个假期。如果乔祺某一天晚上要参加演出,就会 在下午赶回家去,将小妹接到城市里来。有时,乔乔也会坐村里往城里送菜的马车 到达江边,或者乘接菜的货船过江,或者走过江桥。而大哥哥乔祺,要么在江边要 么在桥那一端等她…… 乔乔有机会沾大哥哥的光,进入那些她从没进入过的文化宫、剧场或演出厅了。 清丽的、衣裙朴素而又干净的小少女,时常坐在一等坐位之间。坐在那样的坐位的 人们,不是城市里有些身份的人,便是手持“关系票”的人。而大哥哥乔祺,总是 尽量为小妹妹争取到一张最佳位置的“关系票”。 参加那样的一次正规演出,乔祺每次最多可分得三四十元演出费。最少也能分 到一二十元。机会起初是他的朋友们为他创造的。他们真是些够朋友的朋友。他们 想方设法四处游说,为了使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各尽所能。后来就变成是他们 求他了。因为他一个人可以演奏三四种乐器,会使演出内容丰富不少。 没有演出机会的日子,乔祺白天照例到某些城市人家去做音乐家教。晚上和他 的朋友们结伴到某些宾馆、饭店去献艺。在大厅里随意演奏,一小时可得五元钱。 钱虽少,却赠点心、面包和饮料。那样的晚上他也会将小妹带去,安顿她坐在大堂 舒服的沙发上,吃着喝着他自己那一份东西,或倾听,或看书。 十一岁的小少女身上,渐显出了另一种与她一向调皮得近于鬼灵精怪的天性相 反的气质。一种小淑女的气质。那是江彼岸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所决然培养不起来的 气质。也不是仅仅在宾堂馆所里就能培养得起来的。在后一种环境里,还必须有音 乐才行。 乔乔并不独享那一份好吃好喝的东西。她每次总会留起点什么舍不得吃,坐在 自行车后架上回家的路上偷偷揣入大哥哥的兜里。 乔家院门正对着的那棵老柳树,又绿了三次黄了三次秃了三次因挂雪而白了三 次。 乔乔初中也毕业了。 她十四岁了。 那一年已经是1992年了。 是中学生了的乔乔,再也没写过一篇关于老柳树的作文。听音乐的感受开始经 常成为她的作文内容了。全部中学里的学生中,惟她一人能写那一种内容独特的作 文。是的,对于那些是农民儿女的中学生们,关于大提琴曲和萨克斯曲的作文,确 乎独特得令他们无法想像。乔乔的作文依然是同学中最好的。每每被当成范文在课 堂上朗读。有时由她自己读;有时由同学们轮流读;有时则由教语文的三十几岁的 女老师亲自读。写听音乐的感受的作文,当然必会写到亲爱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 作文中,大哥哥乔祺被满怀少女深情地写成集慈父、仁兄与英俊的具有无私奉献精 神和细致爱心的白马王子般的种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男子。 1992年,亦即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乔祺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乔祺,发生了第二次恋爱,对方是省艺校一位教声乐的二十五岁的 姑娘。形象不错的一位姑娘。品质和性格也不错。她的父亲是省艺校的副校长,对 女儿与乔祺的恋爱关系非但不反对,而且报以热忱支持的积极态度。他曾通过女儿 向乔祺间接许诺——等乔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将会帮助乔祺解决城市户口问题, 还会将乔祺正式调到省艺校去任教。当一名省艺校的器乐教师,工资比少年宫高五 十几元呢! 起初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拥抱 热吻,除了性,一切两个恋爱中人该有的事,全都有了。乔祺好几次渴望与她发生 婚前的性关系。但出于对她的真爱,每一次他都以强有力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性欲 冲动。 1992年,爱在中国还没彻底的现代,还保持着些传统的、古典主义的色彩。 痴迷于音乐的乔祺,对传统的,具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恋爱关系情有独钟奉若神 明。也对那样的一种老派的恋爱关系,怀有类似储蓄般的一种新浪漫主义的超现实 主义的想法。 乔祺希望他们为爱所付出的时间最好是在花前。因为在花前也完全可以是在白 天。天一黑了他依旧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虽然小妹已经是初中生了。坡底村是一个 民风淳厚日夜安宁的村子,但天黑了还让小妹独自在家,他仍大不放心。 姑娘却更喜欢在月下品味恋爱的甘甜。 因为在月下小鸟依人喃喃低语更使她陶醉。 结果后来两个人之间就经常发生花前与月下的矛盾分歧了。 有次她问:“你总是放心不下你小妹,她多大了呀?” 乔祺回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才十四呀!” “是啊是啊,现在想起来了,你是跟我说过的。”——姑娘低头寻思片刻,又 问:“那,我们结婚以后,你妹妹怎么办呢?” 乔祺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还是要和我,也就是和我们俩共同生活 在一起啦。” 姑娘也愣了一下,又低头寻思片刻,接着抬起头,大睁着一双丹凤眼,单刀直 入地问:“我没有自己的住房,你更没有。明摆着我们短时间里难有自己的住房, 我们婚后是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家三间屋子,我父母一间,我俩一间,另一 间做客厅,如果你妹妹也生活在我家,没有属于她的屋子呀。总不能因为你妹妹的 存在,我家就没有客厅了吧?” 乔祺再愣,随之垂下了头。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还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替对方 认真考虑过。 姑娘接着说:“她才十四岁,也要和你一起住到我家去的话,究竟得在我家住 到多久呢?” 早该由自己考虑到的问题自己却一直忽略了,他难以回答。 “你倒是说话呀!” 姑娘的一只手斯时正握着他的一只手。姑娘那只手使劲儿甩了一下,他的手也 被甩了一下。 他还是只有沉默的份儿。 “你看这样行不行?她不是十四岁了吗?那么高中毕业就该十七岁多了,差几 个月十八岁了。等她一满十八岁,就该让她独立生活了。十八岁也该算是大姑娘了, 当哥哥的没必要再把她当成个小妹妹照顾在身边了!” 乔祺终于开口了。他说:“那怎么行?!” 他也大睁着一双眼睛,瞪起自己所恋爱的姑娘来,仿佛她在怂恿他形成一种罪 过的念头。 姑娘急了,有点生气了。 她大声问:“如果不行,怎么才行?” 乔祺说:“我不能现在就明确告诉你我小妹她将和我一起生活到哪一年为止。 总之,一定是在她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找到了一位像我一样爱她的丈 夫,并且有能力和他组成一个小家庭那一年那一天为止……” “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姑娘打断他的话,不拉着他的手了,还从他面前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妹妹考不上大学呢?” “她一定能考上!” “等她大学毕业了,那是七年之后!你是说她至少也得在我家生活七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