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火越过了河流这道天然屏障后,就烧到了机村东南面巨大的山峰背后。离火 更近的机村反而看不到高涨的火焰了。大片的烟雾几乎遮住了东南面的全部天空, 穿过烟尘的阳光十分稀薄,曙光一样的灰白中带一点黯淡的血红,大地上的万物笼 罩其中,有种梦境般离奇而荒诞的质感。 空气也不再那么剧烈地抽动了,但风仍然把大火抛向天空的灰烬从天空中撒落 下来,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灰黑细雪。还不到两天时间,机村的房顶,地上,树上, 都覆盖上了一层稀薄的积尘,更加重了世界与人生都不再真实的质感。 庄稼地里最后的一点湿气都蒸发殆尽,快速枯干的禾苗反倒把最后一点绿意, 都蒸发到了枯叶的表面,所以,田野反而显得更加青翠了。 格桑旺堆伸手去抚摸那些过分的青碧,刚一触手,于枯的禾苗就碎裂了。面对 此情此景,格桑旺堆感到自己还笑了一笑。但他并没有因此责怪自己。中国很大, 这个地方粮食绝收了,政府会把别的地方的粮食运来。他也只是因为一个农人的习 惯,因为担心才到庄稼地里来行走。他担心村里出去的年轻人的安全,他特别不放 心索波,这是个冒失而不知深浅的家伙,而他被鼓动起来的野心更会让他带着伙伴 们不顾一切地冒险。十几年前,他也是索波一样的积极分子。那时,共产党刚刚使 他脱去了农奴的身份。和索波一样,他最初当的也是民兵排长。然后是高级合作社 社长,公社化后,就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了。共产党帮助他这样的下等人翻了身, 造了土司头人的反。但索波这样的年轻人起来,却是共产党造共产党的反,这就是 他所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想,他们只是永远喜欢年轻人吗? 想到这里,他竟然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因 为心里的迷茫与失落之感。 他明白,这样的情形下,索波们其实早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但他还是共产党培养的领头人,理所当然地要担心机村不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 格桑旺堆自己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总是能够让各种各样的人 都来支持他。 关于机村的森林,他依靠的向来就是两个人。一个,公社派出所的老魏;一个, 就是会辨别山间风向的巫师多吉。现在,老魏被人造了反,多吉逃出监狱藏在山里, 再也不能抛头露面。他决定还是要去探望一下多吉。这样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可干, 他的心里反而可以安定一些。 一路上,他不断因为口渴而停下来,趴在溪边大口地喝水。大火还没到,但空 气却被烤灼得十分干燥了。当他跪在溪边潮湿松软的泥地上,高高地撅起屁股,把 脸贴向清凉的水面,听见清水咕咕地流进喉咙,把一股清涝之气沁人肺腑时,却没 来由地想像自己正从山林里出来,举起猎枪,瞄准了这头在溪流边上痛饮不休的熊。 没想到,这样的时候,这些水酒一样让他产生醉意,恍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 猎人还是一头熊了。 这让他感到更多的不祥,他马上焦躁地起身上路,直到干燥的空气使他胸膛着 火,逼迫他在溪流边再次俯下身来。同时,他灵敏的猎人耳朵也听得出来,就在四 周的林子之中,许多动物不是为了觅食,也不是为了求偶,而仅仅是因为与人一样, 或者比人更加强烈的不安,在四处奔窜。 动物们有着比人更加强烈的对于天灾的预感。 多吉洗了温泉,在伤口上用了药,躺在干燥的山洞里。见到大队长也不肯抬起 身子,脸上还露出讥讽的笑容:“看你忧心忡忡的样子,天要塌下来了吗? ” 平常,他对多吉的这种表现心里也是不大舒服的,但今天,看见这个逃亡中的 家伙,还能保持他一贯的倨傲,竟然感到喝下清凉溪水一样的畅然:“我放心了, 多吉啊,你还能像这个样子说话,我就放心了。” 多吉并不那么容易被感动:“牧场上草长好了,肥的是人民公社的牛羊,那是 你的功劳,罪过却是我的。你是怕我死了,没人替你做了好事再去顶罪吧。” “你的功劳我知道,机村人全都知道,上面的领导老魏他们都知道。” 多吉猛地从地铺上坐起身来,但脸上倨傲的神情却消失了:“老魏,老魏被打 倒了! 我呢? 他们想枪毙我! ”然后,他又沮丧地倒在铺草上,“我看你这个大队 长也当不了几天了。” “但我今天还是——人民政府任命的大队长! ” “咦,你这个家伙,平常都软拉巴叽的,这阵子倒硬气起来了! ” 格桑旺堆的眼睛灼灼发光:“机村要遭大难了! 我要让机村躲过这场大难! ” “你是说山林里的大火吗? 你还没有见过更厉害的大火。县城里那么多人疯了 一样舞着红旗,要是看到那样的大火,你就没有信心说这样的话了。” “……' ,多吉沉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他喃喃地说:”山林的大 火可以扑灭,人不去灭,天也要来灭,可人心里的火呢? “他摇摇头,突然烦躁起 来,”你走,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机村的多吉已经是一个死 人了。“ 格桑旺堆坚定地说:“我没有时间久呆,但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为了机村的平 安,我会来找你的。想死,还不容易吗? 只要机村平安渡过了这场劫难,我愿意跟 你一起去坐牢,一起去死。” 然后,他头也不回走出了山洞,说到死,他心里一下变得一片冰凉,在这呼入 胸膛的空气都像要燃起来的时候,这冰凉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感。他这样不说声 告别的话就走出山洞,是不想说出自己的预感。他最近才犯过一次病。每次犯病, 他都会看到死神灰白的影子。这次,突然而起的大火使满天弥漫如血的红光,使他 更加坚信死期将至的是那个梦境。那头熊蹲踞在梦境中央。 那头熊是他多年的敌手。这样的敌手,是一个猎手终生的宿命。 和这头熊第一次交手,他就知道,自己遭遇猎人宿命般的敌手了。那一次交手, 那头熊挣出了他设置的陷阱。正常情况下,逃出陷阱的野兽一定会慌忙地逃之天天。 但这头熊没有。格桑旺堆从空洞的陷阱中捡起几根熊毛,打量着浸湿了泥巴的一点 血迹时,听到了熊低沉的叫声。抬起头,他就看到了那头熊,端端正正地坐在头顶 老桦树的树权上。 格桑旺堆呆住了。 那头熊只要腾身一跃,就会把他压在沉重的身子底下,他连端枪的机会都没有。 但那头熊只是不懊不恼地高坐在树上,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冰锥一样锋利而 冰凉。这对猎人来讲,是一个更严重的挑衅。所以格桑旺堆不能逃走,他只能站在 那里,等着熊泰山压顶般压下来。死于猎物之手,也是猎人善终的方式之一。 熊却只是伸出手掌,拍了拍厚实的胸膛,不慌不忙地从树上下来,从从容容地 离开了。这段时间,猎手都站在熊的身后,他有足够的时间举起枪来,把这猎物杀 死十次八次。但格桑旺堆却只是站在原地。他已经死去一次了。他没有看到熊的离 去,而是恍然感到时间倒流一样,看到已经被身躯庞大的熊压成肉饼的那个人像被 仙人吹了口气,慢慢膨胀,同时,把挤压出身外的那些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 吸回体内,骨头嘎巴嘎巴复位,眼睛重新看见,脑子重新转动,但那头熊已经从容 消失于林中了。 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又与这头熊交手几次.因为仇恨而生出一种近乎于甜 蜜的思念。本来,这个猎物与猎人之间的游戏还要继续进行下去,最后成为这个村 落英雄传奇中的一个新的部分。但是,这个故事看来必须仓促结束了。 当他做了那个梦,就知道,熊已经向他发出最后决斗的约定了。看来,山林大 火让熊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感到了末日来临,所以,它要提前行动了。格桑旺堆只 能接受这个约定。只是,这个故事如此仓促地走向结局,在机村传奇里就只是非常 单薄的一章了。 走在回村的路上时,格桑旺堆才对不在身旁的巫师说:“多吉,我看你跟我都 躲不过这场劫难,还是想想为了保护机村,我们最后还能做点什么吧。” 这时,一辆又一辆的卡车从后面超过了他,卡车扬起的尘土完全把他罩住了。 机村的公路修通以来,还从来没有一次来过这么多卡车。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卡车 还在隆隆地一辆辆从身后开过去,这就比机村的公路修通以来,所有来过的卡车都 多了。 长长的车队开远了,格桑旺堆却觉得脚下的地皮还在颤动不已。他加快了脚步, 卸空了人货的长长的车队又迎面开回来了。 赶回村里时,广场上已经搭好了几个军绿色的帆布帐篷。大的那座在中央,几 座小一点,呈一个半圆拱卫着最大的那座。最大的那一座上面还竖起了一面鲜艳的 红旗。格桑旺堆在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以为会有人来请他进去。但那么多人表情 严肃地进进出出,绕过他,就像他是一根木桩。 然后,索波也来了。也和他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一起。同样也没有人理会他。 索波是个容易生气的年轻人。站了不一会儿,他果然就生气了。并把怒气转移 到了大队长身上:“请问,有人招呼过你,让你站在这儿傻等吗? ” 格桑旺堆慢慢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也许领导需要我们帮点什么忙也说 不定。”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害得我也跟着站在这里傻等。” 说完,就径直钻到帐篷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和一个领导一起出来了。领导打 量一下木桩一样站在那里的格桑旺堆:“原来你是大队长,我还以为是一个看稀奇 的老乡。” 索波挺挺胸:“我是基干民兵排长,请领导分派任务。” “还是年轻人灵光一些,好吧,你把民兵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准备好给 上山的队伍带路吧。” 格桑旺堆想说,带路的事情还是年纪大些的人稳当,但他还没开口,领导就率 先走在头里,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村口:“我们一定要把火堵在这里,还要来很多人, 比你们一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还要多,还要搭很多帐篷,”领导叉着腰一挥手,把 村外那些青苗稀疏的庄稼地都划了进去,“帐篷会把这些地都搭满……” “可是地里都长着庄稼。” “不要操心你的庄稼,来那么多人都有吃的,怕你村里这么点人没吃的? 我们 这么大个国家! 你只管多准备干草铺床,多打灶。”说完,领导就回到大帐篷里去 了。 领导说得没错,多少年后,人们都还会津津乐道,大火期间机村那非常短暂热 闹非凡的好时光。那段时光,物质供应充足,有电影,还有歌舞团的表演。索波说, 将来共产主义到来后,就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了。 卡车队每开来一次,都卸下来许多人,许多帐篷。这些人跳下车,都站好整齐 的队伍,唱一阵歌,这才奔向已经用白灰撒出一道道整齐方格的地方,搭起新的帐 篷。 机村所有人都出来了,跟在这些人后面,看他们唱歌,架好漂亮的四四方方的 帐篷,又大家一起唱着歌,把帐篷里地面上的浮土踩实了,铺开机村供应的干草, 再在干草上铺开被褥。这还不够,又在帐篷里拉开一道绳索,挂上干干净净的毛巾, 几块木板又很快变成一个长架,上面一字摆开了搪瓷面盆,盆子里还有一只搪瓷茶 缸,和一只闪着银光的铝饭盒。这天下午,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 进逼的大火,不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机村人就觉得有了依靠,而是这片以难以想像 的速度建成的帐篷城,建成这个帐篷城时所弥漫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 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 那情景可真是壮观哪,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又大又 深的锅架上去,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 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 这么新鲜盛大的场景,让机村人短暂沉迷一下,实属正常。 快吃饭时,首先是什么东西都归置得最为整齐的解放军排好队唱起了歌。然后, 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队伍。然后,是头戴着安全帽盔,穿着蓝色工装的伐木工人 的队伍。他们唱歌,手持银光闪闪的铝饭盒,走到饭锅前,盛满热腾腾的米饭,走 到菜盆前,又是一大瓢油水充足,香气四溢的好菜。一些胆大的孩子,飞跑回家拿 来的家伙,也装得满满当当。 黄昏降临了,白昼的光芒黯淡下去,饭菜香味四处飘荡,沸腾的人声也暂时止 息了。 直到这时,仿佛是轰然一声,烛天大火的红光又从东边天际升腾起来。好多人, 差一点都让饭给噎住了。那片红光,当人们都抬头去看它时,却又慢慢黯淡下去了。 大火好像是慢了下来,不像刚爆发时那么气焰嚣张了。 晚饭过后,很多台汽油发电机同时发动起来,所有帐篷里面瞬时灯火通明。同 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开到机村扑火的工人、红卫兵和解放军排好各自的方队, 坐在中央,四周便是机村的百姓。电影里人们正常活动一会儿,就有风吹动银幕。 于是,故事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幕布飘动起来。风一停止,那些人又变得端正庄严 了。 电影里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却突然变成哑剧了。 机关枪喷吐着火舌,冲锋的人们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时代的人, 很容易就会处于愤怒而兴奋的状态,下面立即响起尖厉的口哨声。这时,喇叭里传 来一个人轻轻的咳嗽声。然后,用平板板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通知。” 骚动的人群立即就静默了。只有电影机里胶片一格格转过去的吱吱声。 那平板的声音又说:“开会通知。” 然后是一长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从观众中站起来,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后 提到了机村的人。那个人没有念他们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队长、支部书记、民兵 排长、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这些职务。 所有这些人集中到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开会。会上说,明天,每一支队伍都要开 上山,从山脚的河边开始直到山上的雪线,各自负责一段,砍出一条防火道。会上 说,估计大火烧过来还要三四天时间。要抢在这段时间之前,把这条防火道砍出来。 工人、解放军和红卫兵一共有十八个中队,每个中队都要求机村派出两到三名向导。 民兵排长索波挺身出来领受了这个任务。格桑旺堆说:“也许,我派些年纪大的人, 他们对火更有经验。” 但是领导说了:“我想,还是民兵们更精干一些。你看山上那么多人,你还是 多组织人往山上送饭吧。” 散了会出来,电影已经散场了。远处的天际仍然通红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脚步 对索波说:“那火说来就来,还是年纪大的人更有经验。”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队长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格桑旺堆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所以当上大队长,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能干,而 是因为解放的时候,他是机村最穷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这 个时代所需要的足够的仇恨。仇恨是这个时代所倚重的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动力。 但这个人内心里缺少这样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机村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 人,都缺少这样的力量。但现在,具有这种力量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索波就是 其中最惹眼的一位。 索波父亲一直身体孱弱,年近五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儿子也就如乃父 一样身体虚弱,稍微用点力气额头上就青筋毕现。但他父亲脾气却是好的。‘索波 却常因为一点什么事情看不顺眼就动气,一动气额头上也青筋毕现。 按老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就会祸害乡里。所以,直到今天, 索波都当了民兵排长,这家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就会咳着喘着, 拄着个拐杖来找他。 这天晚上,这老家伙已经吭吭哧哧地在村里转了好久了。他听到儿子语含讥诮 地问:“队长你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以往遇到这种质问,格桑旺堆是会退缩的,但这回他没有。他说:“放火的经 验也是防火的经验。” “是吗? 那为什么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 “你……你……”格桑旺堆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个畜牲! ”索波的父亲举起了拐杖,但他那点力气,已经不在年轻人的 话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时,索波只把手轻轻一抬,老家伙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 你这个样子还想打我? ”年轻人扔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开了。 格桑旺堆赶紧去搀扶老人,但这老家伙坐在地上。 不肯起来。他先是骂自己那不孝的儿子,骂着骂着话头就转到了格桑旺堆身上 :“共产党让你当了机村的头人.可你,你有半点过去头人的威风吗? 看看你把机 村的年轻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格桑旺堆不吭气,把老家伙扶起来:“我送你回家吧。” 老家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着跌跌撞撞往家里走。一路上,他都像个娘们 一样哭泣:“看吧,年轻人成了这个样子,机村要完了。” “机村不会完,年轻人比我们能干。修公路,修水电站,他们那么大的于劲, 他们学会的那些技术,我们这些人是学不会的呀。” “机村要完了,谁见过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你见过吗? 你没有见过,我没 有见过,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 雷电把森林引燃,烧荒把森林引燃,打猎的人抽袋烟也会把森林引燃,但谁见 过林子像这样疯狂地燃烧。机村要完了,机村要完了。“ “是没有见过,但你见过公路修到村子里吗? 祖祖辈辈见到过汽车,见到过水 电站机器一转,电灯就把屋子和打麦场照得像白天一样吗? ” “不要对我说开会时说得那些话,我听不懂,我只看见年轻人变坏了,我只看 见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大火会停下来的,你没有看见吗? 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是来保卫机村的。” 老家伙止住了哭泣,在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红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扯鸡巴蛋,护佑机村森林的那对金鸭子已经飞走了。机村要完了。” “谁也没有见过金鸭子……” “你不要假装不知道山上湖泊里的那对金鸭子,你不要假装不知道是你们把那 些漂亮的白桦林砍光了,金鸭子才飞走的。” 村子里是没有见过那对金鸭子。但人人都晓得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 的金鸭子。这对金野鸭长着翡翠绿的冠,有着宝石红的眼圈,腾飞起来的时候,天 地间一片金光闪闪。歇在湖里的时候,湖水比天空还要蔚蓝。这对护佑着机村的金 野鸭,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见。它们负责让机村风调雨顺,而机村的人,要保 证给它们一片寂静幽深的绿水青山。 但是,机村人没有做到这一点,机村人举起了锋利的斧子,日复一日,月复一 月,年复一年,不是为了做饭煮茶,不是为了烤火取暖,不是为了一对新人盖一所 新房,不是为了给丰收的粮食修一所新的仓房,也不是为新添的牲口围一个畜栏, 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挥动刀斧,在一棵树倒下后,让另一棵树倒下,让一片林子消 失后,再让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鸭一生气,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刚开始砍伐白桦林的时候,机村人就开始争论这些问题了。 索波说:“扯鸡巴蛋,一对野鸭要真这么厉害,还不晓得这些木头砍下来是送 到省城修万岁宫吗? ” 这个话题不是寻常话题,所以马上就有人挺身质问:“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鸭 吗? ” 还有人说:“是机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鸭。” 虽然这对野鸭的存在从来就虚无缥缈,即便如此,就是索波这样新派得很的人 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跟大家太较真了。其实,他更不敢在内心里跟自己较真,问自 己对这对野鸭子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 但他相信国家的需要是一种伟大的需要,却不知道砍伐这些树木会引来什么样 的后果。老年人爱说,村子四周的山林开始消失的这些年里,风吹得无遮无拦了, 但风大一些有什么关系呢? 老年人还抱怨说,砍掉这么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 溪流也变小了。但机村就这么一点人,连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这么多的 水干什么呢? 再说,老年人总是要抱怨点什么的,那就让他们抱怨好了。在索波们 看来,这些老年人更为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后,村子,村子四周的 荒野没有过去美丽了。索波们听了这种话,都偷偷暗笑。美丽,这些面孔脏污的老 家伙,连自己家院子里和村道上的牛粪猪粪都懒得收拾一下的老家伙们,嘴里居然 吐出这样的词来。 索波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家伙。 这老家伙哭泣着走到了家门口,最后收了泪很严肃地对格桑旺堆说:“你是一 个好人,但你不是机村的好头领。” “这个我知道。” “那就让别人来干吧。” “你的儿子? ” 老家伙哼哼地笑了,笑声却有些无奈的悲凉:“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说梦话都 想,可他是那个命吗? 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没有煞气,镇不住人,但大家都晓得 你心肠好。可是,我家那个杂种,想要抗命而行,这样的人没有好结果,没有好结 果的! ” 说完,老家伙推开了房门,一方温暖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来,但老人的话却又 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 然后,房门关上了。光亮,与光亮带来的温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独自站 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身心都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