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 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 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 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 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 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 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 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 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称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 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 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 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 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 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 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 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 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 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 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 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 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 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 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 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 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深 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 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 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 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 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 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 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 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 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 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 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车粪箕车到溪仔坑——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 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 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 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 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 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 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 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 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 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 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 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 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现在回到台 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 ”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 死 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 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 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 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 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 我就在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 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我问道。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 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 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 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美国到处都 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 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 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 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 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 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 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 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 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 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 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 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噢,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嗳,”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 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 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 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 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 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揿到地上去。 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 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 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 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采。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 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 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 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 有一次,我搞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 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 手指,伸到我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桅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身上滚 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 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 什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熏漆漆,咯吱咯吱 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湿叽叽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圆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 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 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 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 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 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 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了。 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 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哆哆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 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 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给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 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 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跨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 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门汀嗑、嗑、嗑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 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 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 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弟娃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减道。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 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来,好象许多根毛虫声上面爬动,痒痒麻麻。 床上的草席印着一大块阴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玉合租的这 间房间,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床,两只竹篾笼手,什 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阳凶狠的射进来,房里就象蒸笼熟得人惴 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干得在冒火。窗外传采一阵女 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子里的酒吧 还没有上市,收音却却开得大大的,喷出一流狂燥的爵士乐来。渐渐的,我仿佛记 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床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 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他笑嘻嘻的伸出手来,对 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牌,两百 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 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 单音,后来我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 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象流水似的曲子。有时我们 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 出来,闷得呜呜的响。有一次,把父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 掀开,弟娃怕挨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父亲看着,竟笑了。那是唯一的 一次,我看见父亲那张苍纹满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床, 从床底拖出我那只竹篾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来。几个 月没有擦拭,口琴的白铜皮有点发黄了。我放到口边随便吹了两下声音还是十分清 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出来的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插在裤袋里。是我从 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忆的 日子。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 真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 夜空中急乱的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象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 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疯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 南阳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阳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伸出八爪鱼似的手爪, 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体。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灯网的射杀,溜 进中华商场上中下各层那些闷臭的公厕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 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我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水街, 我们在中山北路——我们鬼祟的穿进一条条潮湿的死巷,闪入一间间黝暗腐朽日据 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 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 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捏着一叠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 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 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爱的弟娃, 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床前,离得我那样近,伸 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 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身边守住他,我 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个寒噤。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 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 他们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 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 了装,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 他的肩膀都给挤的拱缩了起来。弟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象 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粗手 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晌。我一阵暴怒,走 过去,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 头发卷还没有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你问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我我,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吧,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 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 把抢了过去,笑道:“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 从前丽月那个美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 厅。强尼抛下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 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担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 棒,而且风骚,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 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 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强尼 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 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 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 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 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 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 何的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 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啊唷,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玉仔昨晚到底 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 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理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 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 诉苦,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 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 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母——” 阿巴桑带着小强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 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裆裤,在他 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 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 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 上一搁,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了。 “你给谁挠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蟋蟋簌簌的抖响 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 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阴间跟 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 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玻璃鬼!玻璃鬼! 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 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回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 洗干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 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 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牌的口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 丽月吹了一声口哨,叫道:“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 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 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来,据 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 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 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 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 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 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 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 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 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