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早上,天气果然变了。晴一阵,雨一阵,气压转低,皮肤上的汗冒也冒不出来, 台风爱美丽大概真的快要来了。我先起床,小弟侧着身还在熟睡,他那瘦棱棱的背 脊上,睡起一条条横横斜斜的红印,是硬床板梗出来的。我走进洗澡间,阿巴桑正 蹲在水池边,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见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挂着的草席褥子嚷道: “你挂得这一间洗澡房,走都走不进来!” “我马上收去,”我赔笑道,“昨晚那个小家伙溺了床――他没有给你麻烦吧, 阿巴桑?” “还讲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个小神经,人瘦,吃起饭来,呼噜呼噜像 个猪仔,给他一碟菜,一下子扫光,又去抓小强尼碗里的肉饼,我拦也拦不住。昨 晚丽月给你那个小痴仔弄得哭笑不得!” “为什么?”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却咕咕的先笑了起来:“昨天晚上‘中国娃 娃’的朱娣、梦娜,还有吴露露,跑来找丽月聊天,几个疯婆子一边啃西瓜,一边 咭咭呱呱。她们笑吴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说得热闹,你那个小痴仔一头闯了进 去,身子光光,挨着丽月便坐到她身边,几个人吓了一跳。小痴仔伸出双手去摸丽 月的脸,又用头去擂她的胸脯。丽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将他一把推 到吴露露怀里。吴露露、朱娣、梦娜,几个人躲的躲,喊的喊,闹得鸡飞狗跳。后 来还是丽月拿了一片西瓜,连哄带拉,才把那个小神经撵了出来。“ “想不到小家伙还会闹众香国哩!”我笑道。 “我看你啊,快点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他爹娘造 了什么孽!” “我正在想办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马上把他带走,”我安抚阿巴桑道,“阿 巴桑,昨晚我带了一挂荔枝回来给你,颗颗这么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说,“我不信,拿来看看!” 我洗完脸,回到房中,小弟已经爬起来了,兀自坐在床沿上,双眼惺忪,在发 愣。他一看见我,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过去把我一套旧衣服从床底掣出来,递 给他,要他穿上,一面嘱咐他道:“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里不要到外头去, 懂不懂?” “欧。”小弟点点头,应道。 “那么你不许脱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衬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 “光着屁股到处跑,羞不羞?” “球,球。”小弟欢呼道。一只红蓝白的彩色大皮球滚进屋子来,滚到小弟脚 边,小弟一脚踢去,踢得那只皮球花溜溜的乱转。小强尼穿着开裆裤跑了进来,爬 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强尼一同 抢起球来。 我拎起昨晚买回来的那挂荔枝拿到厨房里去给阿巴桑,阿巴桑剥了一颗送到嘴 里,然后唔了一下。我交给她两百块钱,要她转给丽月。 “这是我欠丽月的房租,剩下的,过两天一定凑给她。” 我又留下二十块钱,请阿巴桑买菜时带两个馒头回来给小弟吃。走出门外,天 上细雨飘斜,一团团的乌云上下移动。抬头望去,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那扇窗户突 然冒出一颗青亮的头来,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举起 双手也乱挥了两下。 “小家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楼上应道。 我赶到西门町银马车,下午班正好开始,严经理看见我去报到,颇为赞许,说 道:“看样子,你是上路了?” “经理栽培,还敢不识抬举么?”我笑道。 “几时这么知好歹了?”严经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换制服吧。” 我换上侍应生白褂子黑长裤制服,又开始冰咖啡、柠檬水、红豆汤、甘庶汁, 团团转托起盘来。进来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谈爱美丽。台风风速又加强了,暴风 半径扩张到五百哩,大约明天下午登陆台湾北部。晚上西门町那一带的店铺打烊以 后,都纷纷在玻璃橱窗外面加上了防风木板。银马车做到十点关门,严经理把小账 分摊给我们,每人分得三十五块。他将我叫到经理室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 元的钞票给我。 “这是你昨天问我借的,凑足五百块钱,给你拿去交房租――这次不是来骗我 了?” 我接过钞票赶快起誓道:“这次确实是真的了,昨天已经交给房东两百块,还 欠一百。” 严经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你代完三天工,有什么打算呢?又回去干那 一行么?” 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含糊说道:“我试试看,去找份工作――要是 经理这里用得着人,我愿意回来。” “现在没有缺,下个月有一个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严经理认真的说道, “快回去吧,台风要来了。” 我临离开银马车,到厨房里去将搁在碗柜里的一只牛皮纸袋取了出来,袋子里 有两块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赶电影的客人,来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装在袋子里 藏在碗柜,预备晚上带回去,跟小弟一同消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心中开 始盘算:丽月那里,不知道还能让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个小家伙放到哪 里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严经理开口,我愿意搬回他那间金华街的公寓跟他一块 儿住――我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没有还给他――我可以告诉他,小弟是我的弟弟, 请他暂时收容。如果我在银马车正式当侍应生,规规矩矩托盘子,也许他会答应。 严经理对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归正”。如果万一他不答应,我还想到一个人― ―母亲的养母,我们的外婆吴好妹。母亲的养父过世后,母亲跟外婆又开始来往了。 母亲曾带我跟弟娃到桃园县龙潭去探望过外婆。外婆吴好妹是一个胖大健壮的女人, 一双放大脚,行走起来,啪哒啪哒比她饲养的那些鸭子还要快捷。外婆是个热心人, 很疼爱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我跟弟娃到鸭棚去捡鸭蛋去,几百 只鸭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鸭棚内,鸭屎鸭毛堆中,露出一只只青色的鸭蛋来。我 跟弟娃兴奋得乱叫,也顾不得鸭屎臭,满地去挖掘鸭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稳,在鸭 棚里摇摇摆摆,抓得一手的鸭屎。母亲也赶了来,外婆对他笑道:“阿丽,把他们 留在这里算了,替我捡鸭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来看我们,带了两只蕃鸭仔来,一只黑的给我,一只白的给弟 娃。提到母亲,她又骂了几句,掉下几滴眼泪来,临走时,对我说:“放了假,带 着弟娃,到乡下来吧。” 那两只蕃鸭仔,一个秋天,却长大了,一黑一白,闪亮的羽毛,鲜红的肉冠子, 见了人便会摇着屁股哈哈的虚张声势。我们叫它们阿黑阿白。饲喂那两只蕃鸭,便 变成了我跟弟娃两人每天的大事。我们常到舒兰街那条小河边去挖蚯蚓,河边泥土 肥沃,蚯蚓根根有小指那么粗。我们挖满了一只洋铁罐回来,喂得两只蕃鸭肉叽叽 的,肥得屁股都快垂到了地上。到了过年,父亲把两只鸭子捉来,一刀一个,两只 的头都剁掉了。父亲嫌那两只蕃鸭屙得天井里到处的鸭粪,奇臭难闻,招来许多苍 蝇,而且去年过年,父亲又没有钱多加年菜。两只鸭子,阿黑拿来炖汤,阿白香酥。 父亲把香酥鸭腿子,一只挟给我,一只给弟娃,自己却啃着鸭颈子下酒。我倒吃得 很开胃。弟娃却白着脸,鸭腿子碰都没有碰。父亲问他,他推说肚子不舒服。我知 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饭后我悄悄对他说:“傻子,有什么好难过的。 暑假我们去桃园,再向阿婆要两只蕃鸭仔来养就是了,替你去选只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终没有去成桃园。我想如果我带小弟去外婆家,住几天大概是不成 问题的。我可以帮着大舅赶鸭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吴好妹去捡鸭蛋,大概总还行 的吧。 “丽月姐,怎么样?房租交清了,这下你不赶我们走了吧?” 回到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给丽月,把尾数缴清,我知道丽月的脾气, 她对我和小玉虽然大方,房租却是不许久欠的。丽月正在房里跟阿巴桑两人商讨什 么事情,她接过我的钞票,却对我说道:“你坐下来,阿青。” “丽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来笑道,“在银马车,我这个班一个月还不 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费呢。” “阿青,”丽月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今天下午,你那个疯仔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我急问道。 “他把我们小强尼弄伤啦!”阿巴桑抢着说道。 “是这样子的。”丽月解释道,“下午他跟小强尼两人抢球,他推了小强尼一 把,小强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颗门牙磕掉了——” “可怜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着嘴巴比划道。 该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顿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个痴仔,还笑呢!” 我站起来,要往自己的房间走,丽月却叫住我道:“你不必去了,我已经把他 送走了。” 我一下愣住,瞪着丽月没有出声。 “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半晌,我责问道,我的声音有点颤抖起来。 “警察来了——”阿巴桑插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车子来,把他带走了,”丽月说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 算了,也给你省麻烦——” “你们凭什么叫警察?”我突然大声喝道,我感到一阵急怒,“你们把我的小 弟弄到哪里去了?” “你也疯啦!”丽月叫了起来。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粟子蛋糕往桌子上一掷,气冲冲的叫道,“找不 到,我要你们负责——” 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迎面疾风,还夹着阵阵乱雨点。台风的风头已 经到了。路上没有行人,两旁的荧光灯,紫濛濛的,在风雨中发着雾光。我一口气 跑到南京东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门口的值班警察说明来意,他带领我进去,去见 里面办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黄干瘦,人却和气。他办公桌上放 着一架手提收音机,正在细细的播着京戏。警官知道我来寻人,便拿出一份表格来, 要我填写,问我道:“你找的是你什么人?” 我迟疑了半晌,答道:“是我的弟弟。” “什么名字?”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问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说道,“我这个弟弟有点毛病——我是说,他的脑筋不太好, 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嗐,”警官摇手止住我叹道,“我懂了,你是说你弟弟是个白痴?这又是件 无头案了。上个月,在圆环附近,我们还抓走一个神经病的女人,她在圆环大街上, 赤身露体,蹦蹦跳跳。我们问她姓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现在还关在台北 精神疗养院,没有人去认领呢。” “先生,我那个弟弟,送来三分局了么?”我探问道。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就是送来了,我们也不会收留。这种案件,普通会送总 局特别处理,分发到几个神经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满了,有时还会送到新竹、桃园 去呢——” 警官说着,却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的聆听起来,他桌上收音机正在报告台风 消息:强烈台风爱美丽今晨零时已推进至北纬二四度,东经一二四度以每小时十公 里的风速向台湾北端进袭——“老弟,”警官严肃的对我说道,“爱美丽快登陆了。” 他看见我还站着发怔,不肯离去,便安慰我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我 们这里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总局去查查,要是已经送进病院倒好了。你放心, 那里反正有医生护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从三分局出来,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来,一直步上了中山桥去。风把我的衬衫 吹得鼓胀,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的一条条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 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 来。 先生,你们这里有没有送来一个光头赤足的男孩?先生,你们这里有一个神经 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岁,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来的,他没有姓,没有 名字,他叫小弟——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满台北到处去寻找那个白痴仔了。我先 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后到总局,都没有问出下落,最后只好赶到台北精神疗养院 去。疗养院里守门的护士不让我进入病房,只许我在铁栏杆外观望。他告诉我,青 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两个,可是都是三个多月以前进院的。有一个走了出来,是个 带着玳瑁边眼镜,一脸长满了青春痘十六七岁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绿色睡袍,伸 出一双猪蹄似肥膀子,像患了夜游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 “不是这个吧?”男护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声问道。 “不是——先生——”我说道,“他是个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个青亮的和尚 头的。” 中选,台北市已经罩入了暴风半径,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起来。仁爱路两旁高 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 瑟瑟的滚动着。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 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 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 风筝,载浮载沉的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 路上急湍的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慌失 措,一齐在哐啷抖响。“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 尖锐的声音。我坐公共汽车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感到饥饿起 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 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 迎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拼命顶住满载着香瓜、芭乐的推车。遥遥落 在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乱飞,她穿 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露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 满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 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逼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 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 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 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嗳。”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 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 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 —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熟透了,沁甜如 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二十七八 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 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纵容的注视着我,笑道:“很甜呢,是 吗?” 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熟透沁甜的西 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 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 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 先咬了一口,惊喜的叫道:“真甜呵!” 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 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 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爱抚,使我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惶 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呢的!”母亲若有所思的追忆道。母 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们乡下 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 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的笑了,“——吃多了, 肚子发疼!”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 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 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称了一 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荡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的说道。 “谢谢你。” 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塞给了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头发, 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 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 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满了白斑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你是阿 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 说着她径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 盖子,喘吁吁的指着笼子里说道:“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 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 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出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 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 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叨起来:“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 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 葬费就是三千块——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了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 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 竹篾箱底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 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 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 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 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 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 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 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 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 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 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他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挥了一下手,说 道:“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飘起,他那枯 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 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的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 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 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的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 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的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 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其他几 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 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 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的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 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小弟,把你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 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 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及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 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 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 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 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 因为风大,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薰得我的眼睛酸辣 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 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 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妈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 了我和弟娃一块铥产,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 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 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 我去拜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 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畏惧和惊惶。母亲大 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 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 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 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 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 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 上。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 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 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的抖动着。 在龙江街二十八巷我们家的那个巷口,我便叫计程车停了下来。巷子里了无人 迹,各家门窗紧闭,只有墙头缺口一根根光秃秃的晾衣竹篙兀自撑出墙外来,那些 破烂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裤大概老早收走了。左边秦参谋家的大门仍旧缺着一扇, 剩下的另一扇,在风中咿咿呀呀来回乱晃。巷中的垃圾堆,还在那里,黄黄黑黑的 高耸着。阴沟里涨了雨水,混浊浊的秽物冲到了路面,一片泞泥。风刮进巷子,发 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更荒凉,而且急乱。我把母亲的 骨灰坛,紧紧搂在胸前。我的手心在发汗,那只圆肚子的坛子有点滑溜,不容易捧 牢。风大逼人,脚下不甚稳靠,一步一步,兢兢业业,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护送到 家。 我们家屋檐角上那块黑油布,仍然覆盖在那里,上面压着许多块红砖,砖头都 发了黑霉。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亲领着我 跟弟娃,我们父子三人合力把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来。我爬上屋顶,父亲站在梯 子上,弟娃在下面传递砖头。可是爱美丽要比黛西强烈得多,这一角漏洞,不知能 不能抵挡得住今晚的暴风雨。我从大门缝中,看到里面家中的门窗都关闭着,没有 开灯,尚未到六点,父亲下班大概还没有赶回来。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坛,站在我们 家的大门口,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我曾经离家已经四个月了,而且还是让父亲逐 出家门的。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搁在地下,纵身越墙爬到屋内,打开大门,将母亲的 遗骸,迎接到家里。我们那间阴湿低矮的客厅,在昏暗中,我也闻得到那一股常年 日久墙上地上发出来呛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顿时 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开厅中那盏昏黄的吊灯,将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我 们那张油黑的饭桌上。客厅里一切依旧,连父亲那张磨得发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没有 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厅中的吊灯下。椅旁的一张小几上,搁着父亲那副老花 眼镜。夏天的晚上,屋内热气未消,我们都到门口去乘凉,父亲一个人留在屋内, 打着赤膊,就坐在那张竹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那盏昏黯的吊灯下,聚精会神 的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得一下, 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头来,满脸恚然不平。陡然间,我又忆起父亲 那张极端悲怆的面容来——母亲出走的那天夜里,父亲喝醉后,一脸泪水纵横,苍 纹满布。他的眼睛暴满了血丝,咿咿唔唔对我们训了一夜的醉话——我一辈子也不 能忘怀他那张悲怆得近乎恐怖的脸。我相信,父亲看见我护送母亲的遗骸回家,他 或许会接纳我们的。父亲虽然痛恨母亲堕落不贞,但他对母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 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母亲合照惟一的一张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 的挂回了原处。如果母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父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 经是父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 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革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的开除,却 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禁臆测,父 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翼,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亲一度那 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父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 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 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 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母亲死 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满载着罪孽的肉体烧成了灰 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母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 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 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父 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母亲的骨灰坛旁: 父亲大人:母亲已于中元节次日去世。这是母亲的骨灰坛。母亲临终留言,嘱 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弟娃墓旁。 青儿留 我必须在父亲回来以前离开,以免与他碰面。临走前,我到我与弟娃从前那个 房间去打了一转。弟娃的铺盖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 头都在那里。枕头上还叠着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袜,文具书籍,通通未曾移动过, 但是整个房间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沙,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了。我什么都没有拿, 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 阵阵麻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 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的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 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 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 爪的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我在风雨 交加中,钻进了公园内莲花池中央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 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湿, 风吹来,我感到全身清凉。四周是那样的喧腾,可是我赤着足,盘坐在板凳上,内 心却是异样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去,跼在那间小洞穴里,在这 样一个夜里,会把人闷得窒息。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 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 心妄想。 在莲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仿佛佛几缕黑影,在移动着。大概也是我们几个 同路人,在这个台风夜,跟我一样,投奔到我们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来吧。猛然间, 从莲花池的一端,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池边的台阶上,冲着风,蹭蹬过去。狂 风将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扬起。我认得出来,那嶙峋的身躯,那踽踽 的步伐——是龙子,是王夔龙。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他在他父亲遗留 下南京东路那间古旧的官宅里,竟也无法安身,要冲出那两扇铁闸门,奔回到我们 这个老窝里来?他来找什么呢?他真的来找他的阿凤,他那个野凤凰不成?阿凤之 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愈来愈神秘,愈来愈多 姿多彩了。三水街的几个小么儿最喜欢说鬼话,他们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 边,就会出现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按着胸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 他的胸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血。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 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血迹,这么多年的雨水,也冲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 龙带我到他南京东路那间官宅时,我们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肩靠着肩,他将他那 双瘦得像钉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对我倾诉:他给他那个大官父亲放逐外国的那几 年,蛰居在纽约曼赫顿七十二街一栋公寓的阁楼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来,在曼 赫顿那些大街小巷,像游魂一般,,开始流浪起来。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在那迷 宫似的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荡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 齐投身到中央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中央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 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子里,那些憧憧的黑影也要多几十倍。可是纽约也会 有台风么?我突然想到,也会有这种狂风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龙告诉我,纽约会下 雪,大雪夜,中央公园那些树都裹上了一层白雪,好像穿着白衣的巨灵一般。雪夜 里,总也还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公园里盘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间。一个圣诞夜, 他告诉我,他在公园门口遇到一个颤抖瑟瑟饥寒交迫的孩子,我还记得他说那个孩 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乐士,他把那个孩子带了回去,调了一杯热可可给他喝,他 说那个波多黎哥孩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着茶杯口大鲜红的伤痕。王夔龙 从莲花池角上一间亭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矮小瘦弱, 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瘸跛得厉害的身影——我认得出来,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宝。 小金宝是个天生残废,右足的脚趾,长得连成一排,朝内翻,走路只好用脚背。平 常他不敢在公园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公园里的人迹稀少了,他才 蹦着跳着,一颠一拐,从树丛里钻出来,左顾右盼,活像一只惊惶不定的小鹿。龙 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张开,裹覆到小金宝瘦弱的身上,两个人一大一小,合成一 团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而我一个人仍旧坐在亭阁里的板凳上,蜷 起一双赤足,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的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 一个庞大臃肿的身影,水淋淋的闪进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却咄咄逼 人的压凌过来。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 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中。 公园里满地的残枝败叶,那一排大王椰树大招风,吹得枝叶狼狈,有几棵,长叶吹 折了,披挂下来,露出了残秃的树顶。绿珊瑚全倒塌了,乱糟糟枝干纠缠在一处。 整个公园遭历大劫一般,满目疮痍。 郭老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的石级上,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 满头白发如雪。他紧皱着一双寿眉,在发愁。原来昨天傍晚,台风刚过,铁牛在公 园里,终于闯下了大祸。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男 的是个外岛放假回来的充员士兵,女的是护士小姐。两个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却 给铁牛撞见了,那个愣小子的疯病又发作起来,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 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进来撒野?又指着那个护士说了许多不干不净 的话。那个充员兵一怒,便和铁牛干上了。铁牛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 重伤。刑警赶来,铁牛愈加癫狂,几个刑警乱棍齐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滚跌在 地下。 “要不是我抢过去挡住,那个愣小子早就死在乱棍下了!” 郭老概然对我说道:“铁牛一看见我,便滚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搂住我的腿, 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他脸上流满了血,刑警把 他拉走,他却拼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呜呜的哭泣得像个小儿似的。“ “这次——”郭老哀叹道,“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火烧岛去了——”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里来,郭老把我带回去,收容在他家 里,他让我观阅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鸟集”,一面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讲给 我听。他着铁牛那张照片叫他枭鸟,他那时就预言道,铁牛日后必定闯下滔天大祸。 他说这都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我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 的台风地震一般。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 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春鸟通通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 蝠,在洞穴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色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 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屄养的!”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 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 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日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 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像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 缝衣裳、做裤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 贱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身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 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 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 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扠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同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出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筯呢!”我剥了一粒桂 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 你去阉掉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 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张戴着方金 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像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 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笔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棕黑的 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 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在冥暗中,好像一 张白纸飘浮过来一般。吴敏连跑带跳的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等 一等——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的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 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迈向前去。我和小玉 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橐的响声。 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 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 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 下,嘴里叼着根香烟,嘎着低哑的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份比 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账,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 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 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的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 ——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 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 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 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 叫骂道,“当年你赵爷在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 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儿么都摇摇 头。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 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 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水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 他在烧给桃太郎。桃太郎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 浮起来。“赵无常猛抽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 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像 条航空母舰,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 一边笑,笑得泪水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 水河边去祭他,不祭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 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的 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 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 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的哭。天天 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里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 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的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 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 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 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 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像头关在铁笼里的猛 兽似的,急得到处乱撞。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 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 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什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 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 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水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濛白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满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政府派人来拔光了。”小玉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的。”我说。 小玉、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像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的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玉和吴敏的肩, 一面接过去,细细的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 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 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一阵轧然的皮靴声,踏上了 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棍,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 脱,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