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论创作》序 清晨起来,我踱到阳台上,想瞭望一下。淡淡的纱雾似的云彩里透出西边圆月 的净影,宁静得仿佛知道自己就要消逝了,东边乌黑的云层,罩着要冲破一切的太 阳,此时,它闪射着一道道利剑般的金光。 对面的空地上,正在建造一座新楼,钢锯开始发出刺耳的声音,方才还能听见 的那点秋天的虫鸣,也吓得不再出声了。工人们敲打着什么,响声传得很远,一层 层楼房的钢架就这样升了起来。更远处是站立的新楼群,昨天还是水泥本身的灰色, 今天就已变成了翠翠的绿色,在晨光中分外美丽。工人在创造,为着正在自行车的 洪流中奔驰的人们,为着站在路边候着公共汽车的人们,为着地铁车厢里摩肩接踵 的人们,他们都在赶着去上班,去建设,去劳动。 我在做什么呢?想什么呢? 回到方桌前,捻开明亮的灯,屋内光线不大足,老眼已经昏花了。我要写一篇 序,为着编辑的催促。他编了一本我谈文艺创作的书,已经发稿了。 关于如何创作,我已忘记我过去是怎样写的。眼前只是坐着一个穷于苦思的人, 锁着盾,面对一堆乱糟糟的稿纸。大约就是在这种苦、闷、紧张、兴奋的许多日夜 中,挤出了那些辞句,表达了一个作者心里想讲的话。 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没有研究过文艺理论,甚至怕读理论,望着密密 麻麻的大块文章,脑子便要发木。有时似乎看懂了,过了一天,又把那些词句与思 想全然忘记了。我只是我,明知头脑中要装进这些不可一时或无的种种道理,却见 着那些厚厚的经典就发怵。文言说:“触目惊心”,正是我对于理论书籍及大块文 章的心情。 有人说:“你多读两遍,狠下心读三遍四遍,你就逐渐懂了,就有兴味了,就 觉得其中自有喷泉、花园、草木、鸣禽,神妙的音乐;有女神轻声说给你听,如何 迈上艺术的道路,见着艺术的天堂。” 我说:“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心里怕。” 他启发我说:“你怕吃辣椒么?” “不,”我说,“我喜欢吃,而且要吃最辣的朝天尖的小红辣椒。” “对呀,”他引导我,“你难道生下来就爱吃辣,你初次舔到一下辣椒不是哇 哇地哭起来么?你不是一点点试着尝,尝到后来越尝越有味,你就变得餐餐都要最 过瘾的四川豆瓣辣酱和红油么?” “我明白了,但高深的文艺理论是高深的理论,辣椒是辣椒。” 朋友笑了,“你是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孔子说‘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 ’我不愿再和你谈了。” 其实,他误解了我,我和他一样是崇拜理论的力量的。我也相信,明哲生动的 理论,如眼前烁烁的光亮,照我前进,并且获得自信与自知。我懂得理论的重要, 如同我热爱那些光辉灿烂、不朽的诗歌。 我也讲过创作的问题,说了不少的废话,因为我缺乏系统的理论性的研究,这 是无可如何的事。 我喜欢写人,我爱人,我写出我认为英雄的可喜的人物;我也恨人,我写过卑 微、琐碎的小人。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于理解。没有一个文学家 敢讲这句话:“我把人说清楚了。” 但我喜欢读高尔基的“人”那篇散文。他说:“人啊!我胸中仿佛升起一轮太 阳,人就在耀眼的阳光中从容不迫地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悲剧般完美的人啊!” 我把这篇文章朗朗诵读,我看见“人”在一个伟大的文学家的心中怎样地站起 来了。 “他凭借有思想的力量,这思想时而迅如闪电,时而静若宝剑——自由而高傲 的人,远远地走在众人的前面,高踞于生活之上,独自置身在生活之迷当中,独自 陷入不可胜数的谬误之间…… “他一面前进,一面用心血浇灌他那艰难、孤独而又豪迈的征途……” 这就是“人”的力量,他是万物的精华。而“人”确是因为有了思想,才被赞 美,才能创造,才能谱写诗篇。 我不想说我没有思想,但我所想的总是弥漫在剧中的人们万分复杂的活动中。 也许这就是如何写作的道理。 我不愿多发议论,这些文章常常是在被迫的情况下逼出来的文字。我只想说, 让我们好好地去写人,因而也就自然地反映出社会的各个侧面,一代一代历史与文 化的进程。 我不愿承认我是什么作家,更当不了理论家,我只想在短促的一生里,写一点 于人类有益的东西。当写不出或无法去写时我是多么地痛苦。 我的腿脚这两年不大灵活了,其实才七十五岁,已经离不开手杖,我见到过不 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是精神矍铄,步履安详。我却感到,我像秋暮中的老树上 的一片树叶,秋风阵阵时将被吹落,干枯,归于大地。我有时想,生命仅系于一发。 但是我依然想写。善良的正直的勇敢的人,使我欢喜,我想写。卑鄙的凶恶的, 猥琐的人,我深恶痛绝,我要写。我唯愿我的笔能这样地写下去。 曹禺一九八五年九月三日北京(原载《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年11 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