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坚集》序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自一九五三年创立,到一九八二年,整三十周年。 古人说:“三十而立。”北京人艺已经是一个风骨矫健,神采昂扬的壮年。 社会主义祖国正乘风破浪,奋发前进。他在这一段大好时光中生长起来。 他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跌过跤,吃过苦头,获得一些成功。 北京人艺的一些成果,都是在反反复复与困难、与矛盾、与复杂事物的斗争中 取来的。理想的追求,韧性的战斗,整体与局部、集体与个人的谐调,使每个成员 逐渐成熟,有人愿意把北京人艺比作自己的家,或者“鞠我育我” 的地方。其实,北京人艺是党和人民培育的一支攻坚的战斗队伍:它团结,它 有纪律,它勇于战斗。它为人民、为社会主义学习戏剧艺术的志气,是无穷无尽的。 一个戏的演出是一场艰苦、复杂的创造活动。要最大限度地使用我们的脑力与 体力、使用我们的思维与情感。舞台艺术家们饱尝辛酸苦辣的滋味。 要体验各种人物的生活;要尽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提高修养;要经历日以 继夜的各种训练;要运用自己的观察、想象;还要有一点特殊的秉赋。此外,导演、 演员与其他舞台艺术家的成功,都要承袭前人的成就,继续丰富它,革新它,终于 攻破前人的窠臼,创造出自己的风格。这是一个长期的曲折经历。千百次探寻,千 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创造道路”。这才使我们似乎望见了戏剧艺术的“自 由王国”。 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谁能想象得出艺术创造 的甘苦与艰辛呢?学习舞台的知识、技能与艺术;探索世界一切美好的修养与人性 的秘密;取得心领神会、活脱脱地表现各种人生境界的本领;积累多少深刻理解与 偶得颖悟的舞台经验。我们重视这样的基础,在这里重复、引伸前面讲过的话。 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 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 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 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相人生的苦与乐的 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 陆机的《文赋》说过这样一句话:“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用我们舞台的观点说,大意是:刹那间,把古往今来的故事演遍;刹那间, 把四面八方的风物说全。)人生百年,演员和舞台艺术家们却把千种人物、万种姿 态,传奇的、现实的生活与心情尝透。他们占尽无限风光,全心全意交与人间,留 给人们享受和思索。难道他们不是天堂的神仙?难道他们不是童话的魔杖? 许多年纪大、体力弱的伟大演员,死也不肯离开他的舞台。历史上很有一些演 员,鼓尽最后一口气,读出悦耳的台词。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台上。 他们的灵魂仿佛追随流动的仙乐,在神妙的舞台上歌唱。他们像服了仙药,永远不 死的青年,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欢呼与赞美。赞美是蜜一般甜的。但对一个伟大的演 员,沉浸在人物创造的快乐中,这才是大海一般汹涌的吸引力。他比孙大圣还高明, 一生岂止有七十二种形象变化?从前,京剧大师杨小楼,早被认为衰老,还要在舞 台上献出他神奇的艺术;孙菊仙九十岁,居然还要唱《四进士》。这样对舞台的依 恋岂是偶然?又何止是我们的前辈?舞台,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们来说,就是 他们献身的圣坛。 我说过,我们是攻坚的战士。在这本集子里,有不少好文章,说出艺术家们追 求艺术理想的艰难路程。这些文章,有的说得很亲切,很透,可以引人思索。作者 有些是具有长久的丰富经验,有才智、有创造性的艺术家。我们推荐这些文章,还 因为这些人是三十年来在北京人艺不断“攻坚”的战士。 什么是北京人艺的“攻坚”呢?这确是难于一时讲得清楚的。我想,大约是三 十年来我们逐渐创立北京人艺的艺术风格;把北京人艺的传统,交给下一代;日后, 由他们发展、革新,不断丰富,表现更新时代精神的戏剧艺术。 这里,我想提一个枝节问题,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胜的 地步,弄得观众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好呢?我以为这不算好的演出。我 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 观众,使他们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后,留有余味,去思考, 去怀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朝夕追求的好演出。 我们是否完全做到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远没有做到。 然而,我还是给这个集子叫“攻坚”。因为在这个集子里,这些文章,是作者 们三十年间“攻坚”的体验与探索。“无坚不克”,这是应该提倡的精神。但“不 怕攻坚”,这是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曾经走过的道路,是北京人艺多年来立足干话剧 一角的根本精神。 我希望这种精神,将随中国人民永存下去。 (原载《人民戏剧》1982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