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 天气好极了。 这些日子天上忽风忽雨,继而沉闷阴霾的面孔一直不散,我的周围的人总是不 声不响,仿佛要为我办最后的告别。我回忆我这一辈子,都感染这种阴郁的调子。 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一连串讲起往事, 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因为痛苦煎熬的感觉太重了,扣住全身,像一口巨钟,我 吐不出一口气来,我真要纵身举起这口钟,再不能惶惑下去,沉闷下去。 像在梦中,我突然有了挟东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这不能用数量 计算的沉重的巨钟抛在大海洋里。比任何霹雳都震耳的一声巨响,激起的浪涛,像 千百条鲸鱼喷出的冲天水柱那样光亮、辉煌、灿烂。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一个能见 过如此使人震惧,使人生出无限希望、无限光明的境界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 说出的什么极乐世界不正是如此么? 我惊醒了。睁开眼,窗外满是阳光,仿佛梦里治好我的病,我周身情爽。 卧了三年,吃药、打针,一天多少次,有人说这是不能治好的病。然而我却好 了。我告诉我的老伴:一定要起来,天气好极了,阳光洒满了世界。 她推我出了楼,我感觉我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轻捷、美妙地步出这个楼。我 想笑,甚至想笑出声来。我沐浴在阳光里。 我坐在雪松下一条长长的旧条凳上。雪松铺满了一层层白雪,细细的松针,洒 满了雪珠。亮光在松针上颤抖。一阵细细的凉风吹来,落在我颈上是凉凉的雪粒。 我多么喜爱这洁净纯朴的白雪。雪化开我的郁热,散发我的沉闷。我忘记了三年来 的病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脚印。我要用我心头的热来偎暖那些已经逝去的朋 友们,使我心痛的亲人们,难道白天我也在做梦吗? 静极了,远远有两个孩子跳跃着走出院门,后面跟着一个母亲似的女人。 我的老伴默默凝视她们。远处有铁锤砸下木桩的声音,清脆、响亮。 眼前有一朵花,这自然不是老伴,因为她同我一样都上了年纪了。这朵花是美 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它亭亭王立,细看看,不是孤单单的一个,而是六七朵, 每朵五瓣,浓紫色的花心,花瓣渐渐化淡,成为青莲色的了。 它微微摇漾,使人心醉。它不香,却很好看,很经看。这花是老伴从泥土地里 挖来,放在走廊的花盆里,为了陪伴我,也为了陪伴她。 它深入我的心,以朴实美丽的魂魄,浮动在我眼前。就是它,我知道它的本性, 不俟凋落又一朵新花开出来。它花开长达六七个月,几乎经常地这样怒放,不吝惜 自己的色彩。它在土地上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她有个名儿,叫“玻璃翠”。 我在雪松下面揣摩这个花,希望想出一个更美或有点曲折、有点雅气的名字。 想了多时,什么名字都不如它原来的名儿“玻璃翠”好。我才明白,我是多么俗气。 这“玻璃翠”是那么潇洒、自得,对任何欺凌,任何风吹雨打都不伯,带着多深沉 的土性儿啊! 这平凡而又神仙般的花,却使我想起“爱丽儿”(Ariel ),莎士比亚的《暴 风雨》中,那个缥缈的精灵,压在松树的裂缝里熬过十二年痛苦的岁月,被老人普 罗斯彼罗(Prospero)解脱出来。这个温柔善良的精灵,无所不能,滚火,降水, 腾云驾雾,凡是老主人的吩咐她立刻办到。刹那间使暴风雨中的海船猛然烧起弥天 大火,船上的人们落在汹涌的波涛里呼号救命。可一眨眼她却把王子、篡位者、水 手们吹灰似地全搬到岛上。衣服不沾一滴水,比住日更新更整洁,个个都在柔软的 沙滩上香香地睡着了。她来去无影,一呼便至,一动便成,为善良的老主人解决了 恩怨,为老主人的小女儿米兰达(Miranda )安排婚姻。 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们,以爱丽儿最可爱,最像人。爱丽儿为主人效忠, 施展百般千般的能耐,待功德圆满,她向主人要求,实现以前立下的诺言——恢复 她原来的自己。老人慨然应允。爱丽儿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天地。这与我们的孙悟空 大不一样,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西天,后来在一片 慈祥、圣洁的氰氢里,他成了正果,被封为“斗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 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来的猴身。这与爱丽儿的终身的向往,就不同了。 我坐在雪松下长凳上沉思。 雪松,据说是在喜马拉雅山高在三千公尺的云雾中生长,那里是一片白茫茫的 森林;移植到这里依然生气旺盛,冬耐寒,夏耐热。在酷暑中,这里的雪松遮挡逼 人的火热,铺下一片阴凉。我就在它的树荫下,享受绿色的安宁,思绪静静流动。 在这三年的病痛里,我回忆起平生所遇见的许多人,这些人我与老伴儿谈起来, 有时不禁很难过。他们就像眼前的雪松一样,或者说,他们就是雪松。这雪松,劲 直高昂,不屈不狂,经得住世情的冷热,平实而奋发,充溢不懈不止的生命。 雪松,是我在梦寐中不能忘记的精诚。 写到这里,我收到巴金的复信,他说:??我只有继续写作,工作使我疲劳,但 也使我精神振奋。我一天就靠动脑筋才活下去。我不曾做到完全搁笔,就得讲真话, 还要写文章,而且还要得罪人。??小林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次都见到你,还给我带 来你的近照。他们说你身体好多了。 我羡慕他们,你和他们谈得多高兴。小林要你为《收获》写篇短文,我看你一 定办得到。 几百字到两千字,都可以,分几天写,不必放在心上,也不要勉强,更不要紧 张。文章能写成,可以加强你的信心。 你说得多实在啊,我的老哥哥!你又在推动我,激励我,又体贴我,我管不住 地流下眼泪。 清晨小林从上海打来电话:“万叔叔你的稿子写了吗?能不能国庆前发稿?” 我终于写了这篇东西,散文么?随笔么?都不大像。我给老伴看,她高兴得像 个孩子似的拍起手来,笑着说:“多年不见你拿笔了,居然这么快写出这篇文章来。” 她急急忙忙地找出信封、邮票,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就发了吧?”她仿佛觉得这 不是文章,是个小小的生命,“哎呀,连个名儿还没给他起呢!” “就叫他雪松吧。”我说。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于北京医院 (原载《收获》1991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