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菊隐——《焦菊隐戏剧论文集》序 这些天,我时常怀念焦菊隐先生。我想到他一生的业绩,也想到他工作的态度。 前几个月我遇见他的两个女儿——世宏、世安。她们生得那样像菊隐先生,更使我 想起她们的父亲。 我和菊隐先生不算是深交,但也不能说认识得很浅。我读他写的诗时,还是一 个十几岁的青年,他大约已经从燕京大学毕业了。好像他的诗登在《晨报》副刊上。 我感觉他的名字很别致,我想“菊”大概是代表了“菊部”,就是戏曲的统称。我 猜想他大约在很早的时候,便对戏曲很有兴趣,因此才起了这样一个笔名。果然, 以后他为戏剧事业尽了一生的精力。在中国的话剧事业中,我和他合作了多年。 在林彪、“四人帮”猖狂的时期,我和他同住一间“牛棚”。十几个人同挤在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潮湿,不见阳光,身下垫着稻草和自己家里送来的一些被褥。 我终日不听见他说话。即使到晚上九时以后,大家都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算是过 去了!”尽量欢谈一会儿,他也不参加。有时他自己补衣服,针脚之好,连妇女都 比不上。夏秋之际,他就赶紧自己缝棉被。地铺本来很小,他总整整齐齐地铺好, 又规规矩矩地收起来,他洗涤衣服,在我们关“牛棚”的人中是最干净的。我曾问 他:“你怎么洗得那样干净?”他回答说:“用力地洗,多洗几遍,就行了。”这 句话我感到含义很深。确实他无论做什么都很严肃认真,尤其是他所从事的戏剧事 业。 菊隐先生真可谓博览群书。他读书既博,而且研究事物很深。他藏书极多,一 屋子一屋子都整整齐齐地装满了他心爱的书,中外都有,有些书是好版本。许多人, 包括我在内,有时为了一些比较隐僻的问题去请教他,他总能给予令人满意的答复, 而且可以立刻从书中找出他所依据的原文给你看,哪些话在某页某行,使你不但折 服他知识的渊博,也惊叹他记忆的精确。一般来说,他真是问不倒,驳不倒,是一 个活的百科全书。 但是在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他确实被制服了。各种难以胜任的劳 动加在他身上。回到“牛棚”后,他流一身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铺上,一句话也 不说。 有人曾说他这个人相当“冷”,我回顾一下,他并不是这样。经常有些陌生的 人来向他请教戏剧方面的问题,他总是非常热心而且细致的解答,从不厌倦。他的 女儿才三四岁的时候,我见过他自己一面读书,一面哄她睡觉,吃饭,那样的父爱 是很少见的。后来我们一同在“牛棚”,一个冬日,他的小儿子——世宁,独自来 看他。他望着儿子,帮他理衣服、擦脸,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玩具,又掏出几张邮 票给他。到了时间,小儿子叫了一声“爸爸”,就走了。他于是又沉默地坐着。他 那时心脏病很厉害,他曾给我看他的腿,一按一个坑,久不恢复。但他还得于很重 的劳动,并且不断写检查,听说有数十万字。 菊隐先生不愧是一个杰出的导演。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任北京人民艺术 剧院的总导演。他导演了许多好戏,融合了西洋和民族传统的戏剧艺术的精华。因 此,他导演的戏都十分耐人寻味,有它独特的风格。无论中外,凡看过他的戏的人, 都被他卓越的手法和严肃精神所吸引。他有他的理论和实践,可以说是自成一个学 派的。在解放前,他办了中华戏曲学校,造就了许多京剧人才。他的学生有不少是 今天著名的京剧演员。他有一段时间确实朝夕寝馈干京剧艺术,后来他又留学巴黎, 得了文学博士的学位。他的学问不仅在于理论上,也在实践上。有一天清晨我曾见 他从首都剧场出来。我问他为何这样早来,他说他忙了一夜的灯光。人们告诉我, 焦先生常常亲自爬到舞台高处去安排灯光,一定要达到他所要求的诗的境界。又如 布景,他总是改了又改,有时甚至改几十遍,对舞台美术专家们的要求是十分严格 的。 他的这些学问应该有许多专门家为他著述,保存下来,使后人能够继承它,发 展它。 因此我觉得《焦菊隐戏剧论文集》的编辑出版,在戏剧界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我们还应该陆续收集他每一个著名的演出的导演场记,如《龙须沟》、《茶馆》、 《蔡文姬》等等,一本一本地整理好印出。这是活的导演艺术,其中不止表现出他 的学识,也表现出他对生活和社会的知识。 他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担任导演的二十多年中,培养了许多好演员,也培养了 一些好导演。我觉得他从前所下的功夫,不论在西洋戏剧或民族戏曲的研究上,都 是为解放后他的话剧导演作了充分的准备。他一生的修养和造诣,在社会主义新中 国的百花园中,开出了最艳丽夺目的奇葩。他的艺术需要后人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 发扬光大,对这一点我们一点也不应忽视。 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含恨而死,没有能全部完成他的抱负。 尤其使我不能忘记的,是他以六十多岁的高龄,还被召去到山地进行“拉练”,使 他的病一天天加重。一个卓越有才能的戏剧艺术家这样死去,使我们这些幸而活着 的人们一想起来,便万分痛心。他这十几年的光阴被“四人帮”夺去,而这十几年 是他本可以用来创造多少精神财富的光阴呵!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原载《艺术世界》1979 年第1 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