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活在我们的心里 郭老逝世了。 我的心极其沉重、悲痛。我想,这种感情也许只有我及和我同辈的上年岁的人 才有。而像我的孩子们那样年轻人的心,大约是不可能感受得这样地深切。因为, 在我们这些人一生的路途上,郭老是撒过种子的。他浇灌过,滋养过;并且结出了 果子。 郭老是我景仰的人。不论我认识他之前或之后,他都是我的老师。而像我这样 的学生,是干千万万个的。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读了他的《女神》。我被震动了。《凤凰涅槃》仿佛把我 从迷蒙中唤醒一般。我强烈地感觉到,活着要进步,要更新,要奋力去打碎四周的 黑暗。我吟诵着这些侍,心中拜下了他这位老师。是他启迪了我。当时,我还是一 个少年,从郭老的诗文中,我感觉到文学的力量,我领悟到文人的笔可以去刺破沉 沉黑夜。我第一次想到效仿这位伟大的诗人,以笔为生,用笔开拓生命的大路。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是郭老主办的《创造季刊》的热心读者。当时,这个 刊物在反动势力猖撅的北方,很难弄到;弄到后便欣喜万状。在那些进步的革命文 章中,我找到了反抗和叛逆的勇气。我懂得了当时的社会是不能与之共存的,否则 只有被吞噬、死去。 我真正认识郭老是一九四○年左右,在重庆。国民党的陪都一片腐恶,真是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我们这些倾向进步的文化界人士,心中痛苦得很,郁闷 得很。重庆天官府郭老的家,他那简洁朴素的屋子,常常是我们聚首的地方。在那 里,我们可以说真话,可以骂国民党反动派,骂特务,可以痛快一番,更重要的是 可以得到郭老的教益,这是我们所珍贵的。 郭者的心是属于党的。这是他生命的炽点。这也成为我们生活的楷模。 他对毛主席、周总理真诚地热爱。当时八路军办事处就在重庆,敬爱的周总理 在那里,郭老无比信赖、敬仰周总理,事事同周总理求教、商议,以至文章诗稿都 要请周总理指正。周总理懂得他,尊敬他,给他以真挚的友情,这革命的情义温暖 了郭老的心,为他生命的炽点加了热。 当时郭老所主持的第三厅被国民党反动派攻击为共产党在国民党里面的“租界”。 郭老奔走,讲演,写作,在一片阴霾中,他成为我们党在国统区的一面进步的旗帜, 招展着,呼唤着,聚集着各方各界的人们,团结抗日! 国民党恨他入骨,想迫害他而又不敢下手。因为他的名字不光是写在报纸上, 写在书面上,而是写在了千千万万人的心上。 郭老为人谦逊,同时又那么热烈、坦白。凡是朋友,他总是来者不拒。 他在重庆的家很少清静,我有时也被留在他家吃饭,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娓娓的 言谈。那时候郭老和我所谈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大清了,但是他的正气和风采,我闭 上眼睛便能看到。我更忘不了他诵读自己所作的诗章时的情景,他的声音慷慨激昂, 抑扬顿挫??郭老真是一位少见的巨人,一位真正渊博的人。 我深知郭老学识之广博,但是我一直只知他是一位侍人,而不知他还是戏剧家。 一九四二年在重庆,我第一次看他所写的戏《屈原》的上演。真是一声雷霆,劈向 国民党魔怪的嘴脸。我兴奋不已,振奋不已,重庆的群众也同样感到意气酣畅。但 是同时,我们却担心着郭老的生命安全。可他是全然不顾的。他骂了蒋介石,骂得 那样痛快,那样淋漓,又那般巧妙!郭老是一个诗人,外表文雅沉静,而他的心是 一团多么炽烈的火啊! “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 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 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 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 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这挟着雷电的诗句,正是这位无畏的无产阶级 文化战士的心声。 新中国的诞生使郭老更加焕发,更加勤奋了。他身兼数职,对革命有利就去做。 他的声望飞出疆土,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 郭老博大精深的学问,有许多虽我所不懂的,如科学、史学、考古学、甲骨文 ??,有的是我能懂的,那就是戏剧。郭老一生写了很多剧本,有的演出了,有的没 有上演,他的剧本都有自己的风格,那便是豪放、热烈,富有浓厚的革命浪漫主义 色彩。他的戏饱含着丰富的情感,正如他多情的诗,也正如他热情的人。郭老把诗 和戏揉成了一体,别开了生面。 文化革命前,我们曾到郭老家向他求教,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索取剧本。 每次郭老慨然应允,并且在短时间内把剧本给了我们。郭老写戏被称之“神迅”, 确实如此。有时,他几天就写出一个剧本。这样的神迅,并非是“神” 的作用,用我们创作人员的话说,他的底子太厚了!他的文学修养,他的文采, 以及他对历史的研究,都不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师!然而,他绝不失治学的严谨。 记得有一次他请我到他家去,那时他正准备写《郑成功》,在他那里,我看到一个 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满满的,全部是有关郑成功的各种资料。他作学问 一丝不苟,不是用笔墨,用的是他的心血。 我听到郭老逝世的消息时,北京人艺正在上演他的历史剧《蔡文姬》。 晚上,我到剧场去了,我是禁不住地要去看一看。记得过去他曾看过我们演出 《蔡文姬》,他非常激动,他一边看一边流泪。他对我说:“蔡文姬是我用心血写 出的,蔡文姬就是我。”不久前他在广播中又一次听到了当年《蔡文姬》演出的录 音,他老泪滂沦,喜从中来。他是为他个人而喜吗?不!他是看到了祖国的文艺事 业的前景而喜,他终于又能力祖国、为人民、为党服务了! 在“四人帮”横行时,郭老的著作是被禁的。江青那一伙不会种田,不会作工, 不学无术的野心家,他们哪里懂得郭老,又哪里容得了这样的巨人。 他们无视郭老,摧残郭老,真正是恶毒已极! 如果不是“四人帮”的迫害,郭老会不止活八十六岁,而是九十六岁,一百零 六岁,看到我们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实现!我想,这一定是他衷心向往的。万恶的 “四人帮”,害死了我们多少好同志啊!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人民,也解放了郭老。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做。在 他逝世前不久,他还带病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党的领导关怀他,劝他去休息,那 时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这是中国人民的幸福啊! 郭老八十六岁了,中国有句古话,“人过七十古来稀”,但是我仍然深深地感 到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是多么需要他,实现四 个现代化又是多么需要他!我们的青年人需要如此博学的前辈指引,我们国家的大 厦需要这样杰出的人才支撑! 但是他去了!他辞别了我们!然而他留下了他的一颗心,《科学的春天》、《 衷心的祝愿》这两篇文章是献给他终生所献身的事业——科学与艺术的,也是献给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和后来的人的。他嘱咐我们努力地奋斗! 在《衷心地祝愿》一文中,郭老说他自己是文艺界的一个老兵,其实,他是个 “元帅”。正如真正的元帅会打仗,他驰骋于他工作的领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无 产阶级学者和作家的崇高形象。今天,我相信,在党中央领导下,祖国蒸蒸日上, 人民生气勃勃,郭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鼓舞我们前进! 我们敬爱的老师、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郭沫若同志,你安息吧! (原载《光明日报》1978 年6 月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