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的追悼 郭老逝世了。 几天来,我向他的遗体告别了,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见到了他的夫人和子女们, 我多少次地流下了眼泪,至今我每每想起他,便是止不住地悲从中来,老泪盈眶, 孩子们不大理解我,她们劝我不要过于哀痛,伤了身体。但是,我又怎么能不悲不 痛呢,在孩子们眼里,郭老是国家的领导人,科学院院长,中外闻名的大学者、大 诗人。在我心里,郭老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是我人生路途上的一位引导者,我的启 蒙老师。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买到一本郭老的《女神》,我兴奋地读了,一霎时我觉 得自己的胸襟开阔起来,鼓满了热情和希望。当时我们中华民族充满耻辱,亡国论 者也大有人在,仿佛一切都在无望、毁灭之中。郭老飞笔如椽,刺破浓浓的黑暗, 《凤凰涅槃》一诗中,凤凰在死之中得到新生,而新的凤凰又是那样美妙,光芒四 射,这不是我们新的中国吗?中国也是要新生的。 我惊喜中国有这样伟大的诗人,我感到幸运,在那个时候,我就曾想到,旧时 的传说天上有主持文运的星宿文曲星,郭老就是那颗文曲星,他放着光辉。 今天看来,那光是红色的,革命的光辉。 从那时起,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也见不到他,但是我却时时留意他的行踪。 北伐开始时,我还在南开中学读书,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不了解共产党, 更不懂共产主义。但是我知道北伐军是一支新的革命的军队,“打倒列强,除军阀!” 我听说我们崇敬的郭老参加了北代军。之后看到他腰挎着手枪,穿着军装的照片, 我非常兴奋。我盼望北伐军胜利打到北方,而我也能见到我的老师了,我经常读郭 老主办的《创造季刊》,从中受到许多革命者的启发和教育,我是多么想见到郭老 呀! 后来,郭老到日本去,在那里他在对殷墟甲骨文的研究方面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日本人敬佩他,我更感到自豪,他确是祖国的骄傲,祖国的珍宝。 七七事变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郭老从日本返回祖国,参加抗日。我激动万分。 国民党反动派想拉他,利用他,但是不为所动!他的心属于共产党的,他热爱毛主 席,热爱党中央。 在重庆,我终于见到了我的老师。在他的天官府的家中,我多少次受到他的教 益。他的家经常是宾客满堂,想见他的人很多,而他又是从来不拒绝朋友与后辈的。 我还曾多次听过郭老的讲演。他的正气和风采至今仍在脑海之中。他为党的抗日民 族统一战线终日奔忙,工作,他把他的生命像火炬一样地点燃着,聚集了各方各界 的人们,为人们照亮通向革命的路。 那时郭老知道我们大多很贫困,便时常留我们在他家里吃饭,他热情但白,待 我们似亲切的父兄;他博学多才,思想纵横驰骋,他是我们尊敬的老师;而他又那 样地正气凛然,挺身在前,他又是我们景仰的革命者。 一九四二年左右,听说郭老要写《屈原》,我们的心都激动起来,热切地期待 着这一声雷鸣!郭老用了十天工夫写出了剧本,很快就排出来。我去看过《屈原》 的排练,演员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连旁观者也是同样。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场战斗。 我还感到空气中孕育着风暴,国民党不是傻瓜,他们会在剧中看到他们魔鬼的嘴脸, 他们也许要围剿??果真啊,《屈原》的演出,如霹雳落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头上。 革命民众无不拍手称快。国民党反动派恨得切齿,但又无法下手,因为他们抓不到 把柄。《屈原》震动了国统区,这是一个胜利。郭老用他的笔对国民党、蒋介石打 了一个胜仗! 当时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在重庆,他与郭老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谊!郭老无限地热 爱这位伟大的人,他时时向周总理求教商议。周总理尊敬郭老,懂得郭老,把革命 的重任一桩桩交给他。而郭老不辜负周总理的信任,把终生献给了祖国的科学文化 事业。 解放后,郭老更忙了。他是博大精深的学者,他的学问有许多是我所不懂的, 如科学、史学、考古??,他的成就是世界瞩目的。但同时他仍在写戏。他的戏大气 磅礴、热情奔涌。他写戏往往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这样的气派在写戏的巨人中是 罕见的!然而,我相信他的腹稿之多又是任何人追不上的!他博闻强记,文采洋溢。 在科学上他是冷静的,在文学上他是热烈的。 他是用笔蘸着他胸中的激情和心头的血液在写。 我曾和北京人艺的同志们到他家里去,请他为我们写剧本,每次他都慨然应允。 有一次我们准备排他过去写的剧本,他听到后,不大赞同。他爽快他说:我给你们 写一个吧。有时他留我们在他家中吃饭,往往餐中就想出了题目。《武则天》《蔡 文姬》都是应我们的请求写的。他把剧本交给我们时,他说,剧本交到你们手中, 你们就可以改动。而我们有时为着方便演出少许地动了一下时,他总是欣然同意。 郭老为人之平和谦逊,使我们感动,也教育我们。 在北戴河疗养时,我经常见到郭老。我常去看他,有时他也散步到我住的地方。 我曾问他:甲骨文好学不好学。他笑了,说,好学,如若用心钻,三四个月便可以 了。在他面前我常感到自己是个小学生,甚至像孩子。而他对于后来者又是非常关 切的。记得有一次,天气不好,五六级的大风。我忽然心血来潮,想下海去试一试。 海浪如小山般涌着,我游了一段,一回头,忽然发现岸上有一个人在拼命地挥着手, 大声地呼喊??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但我还是游回岸边。我这才看清那便是郭老, 大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襟,他面色激动,责备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轻率,在这种天 气下海是很容易丧生的,你不应该这样做。当时我感动极了,我是多么感激他的关 怀。 我看到过郭老游泳,我永远也难以忘怀。他仰卧海面,仿佛随着海浪一体,他 仰望着蓝天白云,大气与阳光都吸进他的胸中,那时他已是七十高龄,却是那样地 安康。 文化革命十年我没能见到郭老。当我听到“四人帮”迫害他时,我悲愤异常! 这样的巨人尽被那帮小人所欺,我痛苦极了。郭老的书被他们禁了,郭老的名字被 他们骂过,但是在我心里,郭老仍是我的师长,他的业绩是抹不掉的,我深信这一 点。 打倒“四人帮”,解放了我们,整个中国拨乱反正。郭老又是我们的郭老了。 他坚决拥护党中央,他写诗、写文章,痛斥“四人帮”,欢呼祖国科学的春天,文 艺的春天。我们深受鼓舞。我又见到了郭老,在宣传工作会议上,他坐着推车来了, 我急忙上前问候他老人家的身体!我问郭老还记得我吗?他笑着点点头:怎么不记 得?记得,记得。 今年三月间我去看望过郭老。他同我谈起曹雪芹,告诉我最近在一个人家发现 了一个曹雪芹用过的书匮,他说这对研究曹雪芹大有益处。我没到他家之前,曾听 说郭老身体情况不大好,甚为担心!见到他仍能这样地谈古论今,我很感欣慰,向 他告辞时,我再三祝他多多保重。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面。 郭老逝世了!正如所有伟大的人物,死仿佛在表面上征服了他们,其实是他们 终于征服了死。郭老也是如此,他的研究,他的成就,他的著作,继续着他的生命, 在人民之中活着,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作贡献。 我想郭老是希望他后继有人的。我们要努力奋斗,请郭老放心吧! (原载《人民文学》1978 年第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