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赵丹同志 在人大开会期间,大家都忙。好不容易找到张瑞芳同志,我说:“咱们一定要 看看赵丹,听说不大好了!”瑞芳早已着急要去,说:“现在病房拒绝探望,医院 进不去!” 瑞芳机灵,路子多,只有情她再想办法,尽快探视赵丹。 九月十二日的半夜,电话铃响,我听到瑞芳的声音,说明天下午四时在北京医 院门口,她托人在门前等着,可以一同进去。听她的语气,她的心里一定也是沉重 的。 翌日,下午又有会,必须参加。我坐在门旁边,讲完意见溜走。赶到医院,瑞 芳已进去。我在医院暗淡的雨道里追上她。宽宽的甬道上,寂静无人。 忙找到赵丹的病房,他的门上悬着“严禁会客”的木牌。我们在门前倏然停下 来,不知进门后,他已变成什么样儿。 我们轻轻敲开门。阿丹躺在病床上,左边挂着输液瓶,两个青年人立在床前望 着他。没有看见黄宗英同志,她日夜服侍,这时出门不知办什么事去了。 阿丹似乎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我记起一年前在和平宾馆里遇见他。他的身体极好,脸似乎团团的了,穿一身 漂亮洒脱的西装,从楼上跑进饭厅,笑呵呵地招呼我,浑身的精力鼓得要爆出来。 他要了一大碗面,一口气囫囵地扒拉下肚。吃完就走,就要赶到电视台跟日本电影 演员会面欢谈。他一阵风去了!像是个生气勃勃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现在,一脸胡茬子,清癯的面庞黑黑的。虽然瘦多了,两颊凹下去了,但气色 还好,神态安详,不像病得那样重。 我们轻轻挨着他的床沿,他忽然睁开眼。一看出我和瑞芳,他紧紧抓住我们的 手:“你们来了!”他哪像个病人?他顿时笑了起来,谈这问那,滔滔不绝他说下 去。我们告诉他两个大会开得非常好,发言淋漓痛快,民主空气极活跃。他说都在 报纸上看到了。他很高兴,说着话,甚至想举手比划。 “不要动!你在输液!” “不要紧。”他说。但是身边的护士长还是按住他。 “阿丹,你气色很好。等你出了院,再见面时,一定要给我一幅你的画!”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记得瑞芳曾当着他对我讲过:“你说他画得好比夸他 演得好,他要快乐得多!” “一定!一定!我正要开展览会,你看哪幅满意,你就拿那幅去。”他大笑起 来。 他不肯谈他的病,我们也不肯问他的病。见着老朋友,赵丹仍是很开心的。他 提起一九三七年为了业余电影演员剧团要演《原野》,如何与我初次会面:抗战初, 如何在宜昌江岸巧遇,又在那个江城一个破旧漏雨的剧场里,我们一同演抗战戏; 如何在重庆街头上见着我,拉我到他山顶小屋里看他画画。 病房中,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平时,我们见面常常互相笑谑;这次, 我就在他身边犯傻。瑞芳找话说了一阵,其实,不知有多少心里话想说出来安慰他, 但还是没有说够,终于被护士长催出去。 临行,赵丹定要和我们一个一个地握手。我心里难过极了。 出了门,悄悄问他女婿:究竟他的病怎么样?他低声讲:“没有什么希望。” 我不知赵丹是否自己知道病的真情?大概他是晓得的,不然,他不会这样惜别。 我以为他至少还有半年的生命,也许三四年还能拖下去,甚至希望忽然有一种 奇药,使他起了床,又走到摄影机前,演出几部经典性的影片。 十月八日,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他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那是他在病床上的呐喊,呼吼,争论,劝说,诉告,甚至是祈求!他对文艺发展前 途的热烈盼望,点燃起每个人心中的火焰。他指出文艺道路上的一些问题,急待解 决。 赵丹生前,许多领导人到医院去探望他,迭次嘱咐医院用最大的医疗力量来挽 救他的生命。党和政府是需要人才的,殷切希望延长艺术家的生命。 但艺术家的生命之所以值得人民如此珍视,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有限时间里,他 能有机会充分运用他的艺术才能为人民服务的。 后汉伏波将军马援说过“马革裹尸”这样的话:“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 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耶!”这才是“死得其所”。我有一种谬论: 战士应死在战场上,作家应死在书桌上,演员应死在舞台上,伟大喜剧作家与演员 莫里哀是死在舞台上的。引伸说,一个真正的人,应该为人民用尽自己的才智、专 长和精力,再离开人间。不然,他总会感到遗憾,浪费了有限的生命。 赵丹从未浪费自己的光阴。他多年从事于戏剧电影事业的贡献,无须再提了。 十年浩劫后,听说他确想仍为电影艺术大显身手,施展他的才能。 使我感到痛心的是,赵丹的“壮志未酬身先死”,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读了赵丹的短文后,不知为什么联想起诸葛亮的《后出师表》。赵丹死前念 念不忘文艺的兴衰,深恐来日不易。我觉得他对党的事业忠诚、热爱,直言不讳, 表现出他的坦荡胸襟。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精神。 如今,党正在努力克服困难,铲除阻力。我们的文艺事业,正在改革与前进中。 文学,尤其是小说,出现了不少好作品。而赵丹以其经验与才华,终未竟其志,离 开了我们,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有位朋友和我说,中国好像是在汹涌大浪中一条巨大无比的船只,负荷很重, 现在要在风浪中转大弯;要稳、要谨慎、要有个较长的过程。但是,“谨慎”不等 于不需要大刀阔斧;“稳重”不等于缓慢和容忍。治理中国这样的大国是困难的, 治理经过十年浩劫后的中国尤其难。我们需要的是自上而下的团结与决心。全国正 在为四化而努力,人民日夜盼望富强的新时期早日到来。 赵丹同志的遗文,虽然仅囿于文艺,但他的心肠和用意是深远的,广阔的。 赵丹同志真是一位人民的艺术家。 (原载《文汇报》1980 年10 月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