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佐临 一位杰出的戏剧艺术家,是很难用语言来赞美他的成就的。好比说“美人如花”, 比喻好看的人,难道花就能说出一个人的美么不可能的。我们的佐临同志虽然已经 八十岁了,但我看他却是一位真正的美人。我不想用花儿、草儿,青松啊、大树啊, 来形容他,但在我心里确实敬重他,爱惜他,甚至于想和他长长地、一天两天地谈 个痛快。但他是个寡言的人,不善于讲话,甚至不愿意讲话。因此我们有时相对半 天,他的话像黄金一样贵重,一个字一个字他讲出来,仿佛生怕我把他的话抢走了, 从此再不还给他。 我想起鲁迅的《故事新编》里,孔子第二次见老子的情形。老子发了一段言, 孔子恭而敬之地等他再讲下去,老子却不作声了。“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 呆木头。”我当然不是孔子。佐临是西洋文学、西洋戏剧专家,他年轻时熟读四书 五经,很知道一些杂学,但他不可能变为两干多年前的老子。 然而,他在心里却很有点老子的意味。他的戏剧艺术创造很深刻,很有味道, 有时是十分不一般的,他确是中国戏剧界的“老子之一。但佐临从来没有“老子天 下第一”的神气。他很可爱,有时我常感到他有点天真。他清亮的像一泓水,虽然 不扬波,甚至没有春水的波纹。但他心里有时会涌起暴风巨浪,那就是他的深厚的 对人,对人情,对乙本,对祖国的感情。 我感到他什么都要钻透,学问扎实。马克思主义的书他也是真正地读了的,同 时,他是忠诚的爱国主义者。抗日战争的炮声一响,他和他的妻子丹尼就立刻从英 国回到祖国。在四川江安一个小县里,为了抗日,为了给学生以戏剧的武器,过着 清苦的日子。他们在英国剑桥大学深深研究了莎士比亚,又在圣丹尼伦敦戏剧学馆 都毕了业。以他们所长,回来为祖国服务。这样的爱国知识分子当然很多,黄佐临 和他的妻子丹尼,就是两位永不忘记自己身上流着中国人的热血的品格可敬的人。 今天纪念佐临从事戏剧活动五十周年,纪念他上百个戏剧与电影的艺术创造。 我却想起解放前我在上海,他在苦干剧团的时候,他培养了许多大演员,出色的艺 术家,甚至是音乐的创作方面,他都下了功夫。说“桃李满天下”那是一句套话, 但许多朋友都会说他们真是得过佐临面对面的教诲,听到他慢吞吞的讲话,受到他 突然灵感爆发也手舞足蹈的指点的。 我不常和佐临见面。我在上海时,本来可以常找佐临聊天。我们是多年老友, 但见了面,仿佛只是两块木头相对坐着,虽然心里是安慰的,高兴的,似乎也可不 必多见面了。 我早就知道佐临是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研究者、实践者。布莱希特的剧本《大 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就是他导演,他的夫人丹尼主演的。这也许是布莱希特的戏 第一次在中国的演出。记得当时上座不佳。但如今,布莱希特在中国已经为人民接 受了。这里面有佐临的心血。今天日本千田是也先生率领“日本布莱希特戏剧研究 者访华团”来到上海。我想,佐临这回要讲话了,上海的布莱希特专家都要讲话了。 这是纪念佐临五十周年戏剧活动的一个很好的节目。 说到底,佐临是中国一位十分杰出的导演。他的巨大成就还是导演中国的好戏 和中国的好电影。他的导演实践和写作是我们今天要研究的,要称赞和讨论的。 他像中国许多可敬可亲的老人一样,他很谦虚,爱中年人,爱青年人,他亲切 地引导他们,让青年人说话,说个痛快,从不以老者自居。这是他值得钦佩的优点 之一。 这次我来上海之前就猜想,纪念活动将不只有学术讨论,还可能有佐临排过的 戏的片段,以及能够表现佐临这位八十老翁的创作精神的各种活动。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据说在保定那个地方有一块石头,凡是来看的人,都要用 手摸摸它,大约是它能带来福气吧。因此,那块石头亮得像水晶一样。有学问的人 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燕国与赵国交界地的界石,人们把它摸得大多、也太久了。我担 心,有一天它会从地面上消失,被摸没了,我把这问题问了当地人。他们说,不怕, 这块石头在地下埋的极深。这是一块巨石,挖不到底的。我想佐临大约就像是这样 一块石头。人们不断地摸他,时间也不断地磨他,但他的生命力像石头一样,扎根 于深深的泥土,顽强坚固。他每天仍然驾着他的机动车,快似风云地四处奔忙。或 者去排戏,或者去开会,或者去找他认为可谈的同行与朋友们。 佐临与他的老伴丹尼都是我的老朋友。今天我来这里开会是很高兴的。 我把最想说的一句话放在最后,祝我的老朋友佐临和丹尼健康长寿。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于上海 (原载《戏剧报》1987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