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巴金(1981年11月20日) 芾甘: 从玉茹来信,得知你伤在大腿上部,不是股骨,也动了手术,且用钢钉固住。 我看这样治疗方案是好的。吴蔚然大夫说,这种固定方法可以起速效,一个月后, 便可以翻身。现在不能动转,其苦可知。我只怕你得褥疮,然既有特别护理与高明 的大夫,他们总应想出办法,使你不致得皮肤病痛。 前次,我在北京医院开肚皮,刚作完手术,当夜便由护士两小时一翻身,痛得 不堪。其用意倒不在防生褥疮,而在使腹内气排泄(即“屁”也),使伤口愈合快。 你伤在腿且又牵引,只好不动。大约动亦痛,不动亦痛,反正病人不好过。只有一 句话,必须记牢:吃得苦中苦,便为翻身人。平日常说“翻身”毫不在话下,现在 才明白,作一个伤了腿的病人,翻身之难,难于上青天。只有平心静气,听大夫们 处置。预料,你虽年近八十,也会好得快。 华侨代表庄希泉九十余岁老寿翁,也折骨,在病院用了钢钉固定法,不久行动 如常。前信举例颇多,今不赘叙,以免唠叨。 这两天,看了俞振飞的《太白醉酒》,此老八十一岁,仍有当年豪气,饰李太 白,颇有神韵,唱、作、念都不显得老态,可见年龄似重要,也不重要。 方子与玉茹通电话,她说已探望你,告我你现在情况很好,心情也不坏。 总算这场祸灾又有了高照的福星,我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神经,稍有什么 异常的现象,就能使我往不好处想,而且往往固执,必须另有一种与我所感到的异 常现象正相反的“吉相”发生,我才放下心来。大约小时听神秘鬼怪故事太多了, 到了老年,又回转反应在我的头脑里。 正是深夜,四周寂静,却耳鸣不止,仿佛耳旁有个发电机在轰鸣。想起你静卧 病床,不许翻动,正在受苦,我就像在你床边,看着你,你似乎在微笑,用沉默忍 受着一天一天的不许动转的折磨。我忽然又像成了一个还不会说话,甚至不会走路 的婴儿,缚在摇篮里,被一个大手举起,一来一往地忽上忽下地摆动着、起伏着, 我不能哭,还不知道怎么才是哭,只会呻吟,小猫儿似地哼哼。我恐惧,仿佛又不 是什么恐惧,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因为连恐惧、喜悦、痛苦都没有了。这是什么 人呢?是我么?抑或不是我么? 难道我变成古代的哲人,我变成了庄子了么?这是今天的意识流么?我一点不 知道。我不是虚无派,不是颓废派,更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什么、什么,我只是个 老人,一个毫无知识的老人。我只是想活下去,而且要认真活下去;为我的祖国、 人民、社会,也许要加上我个人的家庭、子孙活下去,并且要真正做一点有益的事 情,对整个的“人”做点事情。啊,老朋友,我在病床上的老巴! 交李信请代转。 家宝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