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巴金(1990年10月3日) 芾甘: 三个多月,也许半年我没有写信给你。我几乎天天想念,每天总是说明天写吧。 身体不成,又想写比较尽心的信,只有推,推到明天,今日复明日,到今天才能拿 起举重铁杠一样的笔。 我多想念你,仿佛八十岁的人思念八十六岁的老人几乎不可能那样想,事实确 是如此。不能给你写几个字,就像犯罪一样。 我想起王茹最近看你时,你第一句话就是“家宝近来好么?”我听下去,想起 你的眼神,你一头白雪,你终身侍我的情份,我几乎像女人似的要流下眼泪。芾甘, 你现在好么? 我的女婿带来你写的全集七本(还有未出版的,没有见到),我又收到你译文 选十本。你一生的勤劳、辛苦,你对人类真挚的感情,对学问严肃深刻的探讨,使 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认识你这样一位伟大的朋友,永远像火一样待我、待一切人。 我回忆你多年给我的帮助、支持,我忆起一位最善良、最忠实于生活,最爱你的萧 珊,我眼里浮起一片潮湿,我想起以后到你家里,总缺少的一位,永远见不着的一 位,我想哭,大哭。尽管全世界的读者献给你许多光荣,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 人坐在客厅里,只是他一个,只是他一个。 我在病房有两年了,经常有人来看,尤其是这两天,热热闹闹里,我感到孤单, 做人的孤单。因此,我想念你,你这位永远诚心诚意的兄长和朋友。 济生来信说,你很想煊煊,也想着我。我能和煊煊,你的孙女,一样放在你心 里,我感到你是多么宽厚。你的心容纳世界的一切,包括六十年来的我,你的小朋 友。 我怀念北平的三道门,你住的简陋的房子。那时,我仅仅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 的无名大学生,是你在那里读了《雷雨》的稿件,放在抽屉里近一年的稿子,是你 看见这个青年还有可为,促使发表这个剧本。你把我介绍进了文艺界,以后每部稿 子,都由你看稿、发表,这件事我说了多少遍,然而我说不完,还要说。因为识马 不容易,识人更难。现在我八十了,提起这初出茅庐的事,我感动不已。我觉得我 有些太唠叨了。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一定!希望你活到一百岁。这不是希望,是能做到,必然 做到的事。 问济生好,问小林、鸿生、端端好。问我的小说家小棠好。 玉茹托问候。 家宝 一九九○年十月三日 问九姑妈好。 芾甘: 写了信,玉茹说字太乱,她抄一遍,连原信寄上。 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