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月夜曹禺闲谈 ——关于创作、艺术修养及其他 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漫长而酷热。中国戏剧家协会约请许多戏剧家来到北戴河 消夏避暑。老剧作家曹禺带着新的写作任务,也来了。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海 风习习,树影婆娑,走廊上的亭楼一角,几位同志围着曹禺亲切交谈。这是一个难 忘的夜晚。年逾古稀的曹禺同志兴高采烈,海阔天空,就戏剧创作、文艺修养以及 他的创作道路和几个重要作品的写作情况与经验,谈了许多许多,非常值得大家参 考、思索。这里发表的,是中央戏剧学院三位教师整理记述的这次谈话的一部分。 北戴河的夏夜,显得格外凉爽。当空的皓月,照亮了远处的海滨浴场,虽听不 见那白天搏浪击水的欢声笑语,但这美景如画的夜色,和它那独特的宁静,同样使 人迷恋、陶醉。我们迎着清爽的海风,围坐在亭楼的一角,畅谈起来……这时,一 位年逾古稀,步履还稳健的老人朝我们这儿走来。啊,他就是我们尊敬的著名戏剧 家曹禺同志。我们喜出望外,请他即席就坐。曹禺同志亲切地对我们说:“大家坐 吧,坐吧。早就想找机会跟同志们闲谈。” 他简单的几句,使我们兴奋不止,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我们刚坐定,一位 同志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截了当地请教了:“曹禺同志,我们一直有个不解之 谜:您怎么能在二十三岁就写出《雷雨》这样名扬中外的杰作?” “噢,你们提的问题,我也说不清楚。我那剧本,哪能算什么杰作?你们说过 头了。”曹禺同志说。 “那您能不能把您青年时代如何读书、学习的情况给我们谈一谈?”我们进一 步提出要求。曹禺同志这才慢慢讲下去:“我小时候算是爱读书的,也喜欢听音乐, 看各种画。这同我在家庭的处境有关。我父亲留学日本,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士官生。 你们看过《啊,海军》吧?他受的就是那套‘武士道’的训练,弄不好就吃耳光。 什么军事?我父亲不过是在军校走个过场罢了。他回国后,慢慢熬上个中将。其实 他是个旧官僚、旧文人。在读书这一点上,他还比较开通,对我们不太限制。他是 ‘两湖书院’出来的,他生前爱读些闲书,有时爱写点诗文。记得当我七八岁时, 他就逼着我写诗。我从无诗才,当然写不出来。小时候,父亲给我请了先生,教的 是孔孟之道,五经四书之类。但我却偷着看些别的东西,像《红楼梦》、《水浒传 》、《西游记》、《聊斋志异》、《镜花缘》等。我父亲不反对我读这类书,并且 还对我说过:‘《古文观止》是好文章,《聊斋志异》也是好文章。’我当时看的 书比较杂,新的、旧的都有。《左传》、《史记》我很感兴趣。也看绣像小说,和 旧戏曲本。林琴南用文言译的外国小说,使我大开眼界。鲁迅和周作人译的《城外 小说集》,启发我思想。更小时,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我读得入了迷,稍大 点,《聊斋志异》使我爱不释手。此外,我还读古人的一些《读书割记》、诗话之 类。常常看《东方杂志》和叶圣陶主编的《少年杂志》。” “从这些书籍、杂志中,一定学到不少东西吧?”趁曹禺同志稍作停顿的时候, 我们插问道。 “总该受些影响吧。”曹禺同志回答我们说:“书看多了,开阔眼界,增长见 识,觉得世界大起来了。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黑暗,也有光明…… 《东方杂志》本是我父亲订来消愁解闷的,但那里面就有对苏联十月革命的介 绍。” “曹禹同志接触鲁迅作品也很早吧?” “那是稍后的事,我记得还清楚,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呐喊》,开始不太 理解,后来他的作品读得多了,才开始懂得一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 至今,我记得一九二一年在北京买到那本第一版的《呐喊》,红色的封面,质 地柔软,上面印黑字‘呐喊’,没裁页,要自己裁开。印刷、装订都十分考究。当 时卖价七角钱一本,是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的。那个时候,这本书价说来是相当贵 的。可惜这本原版早遗失了。当时我把钱都花在买书、买画和买大量中国、外国的 唱片上面去了。” 我们提了一个新问题:“曹禺同志,您是怎么和易卜生的作品打上交道的呢?” 曹禺同志回答说:“我在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老师借给我一部英文版的 《易卜生全集》。当时我的英文底子并不好,就靠抱着辞典,边查辞典边读剧本; 就是这样读完了《易卜生全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欧美的小说、 剧本、诗歌,还读一些中国戏曲。” 听到这里,我们不约而同他说:“您这样勤奋好学,实在令人敬佩。” “我是个懒人。”曹禺同志笑了笑:“就我个人来说,到现在我都后悔,感到 自己读书太少,不写札记。世界上应该知道的东西实在大多了!当然,要想学好, 也不大难,只要你肯下死功夫,只要你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和强烈的欲望,就能如 饥似渴地去学。几十年来,我总想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写作,但没做到。” “听说曹禺同志能用俄语背诵契河夫的剧本,是这样吗?”我们多少带点好奇 心这样问。这个问题,曹禺同志解释说:“不是这么回事。我搜集有《三姊妹》和 《布雷乔夫》演出的灌音唱片,经过反复地放听,能够凑合着听下来了,没有达到 能背诵的程度,《三姊妹》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录音,动人极了。在《布雷乔 夫》中扮演吹喇叭的演员,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在《三姊妹》全部录音中,他们的台词朗诵得是那么动听,那么富有感情,语 言技巧又是那么熟练,真是具有艺术魅力。” “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唱片吧?” “有。英国著名女演员艾伦·泰瑞(Ellen Terry)的,是英国舞台美术家戈登· 克雷(GordonCraig)的母亲,她就灌有在《柔米欧与幽丽叶》一剧中的唱片,她扮 演幽丽叶。她已经是五十多岁( ?)的人了,可是她在服醉人如死去一样的‘神’ 药前的那段独白,她的朗诵,表现极丰富的感情变化,听起来好像是十几岁的幽丽 叶的声音,那样活泼悦耳。”曹禺同志突然把话题一转,非常感慨他说:“现在我 们有些演员,不但演戏显得假,读词也是‘舞台腔’,似乎‘言不由衷’,不自然, 不够真实。当然,中国也有非常好的演员,他们在台上从容、自然、真实、动人。” “我想,”曹禺同志补充道:“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除了熟悉和掌握专业的 知识和技能以外,对于文学、诗歌、绘画、音乐等各种艺术,都应该了解一些,懂 得一些,或者说至少会欣赏吧。” 接着曹禺同志以接触过的艺术家为例,作了进一步的生动说明:“中国的艺术 大师梅兰芳同志,生前十分重视各种文化的修养,在他周围有一批专长于各种文化 艺术的文人,帮助他增长文艺素养。他在戏曲表演艺术上达到了真、美、善的境界, 是与他平素积累起来的较高的文艺修养分不开的。还有余叔岩、程砚秋等名角,他 们擅长于书法绘画,通晓声韵音律,才创造了独树一帜的流派唱腔,流传至今。一 些话剧界的著名演员也是如此。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好演员于是之同志,写得一手 好书法,蓝天野同志的绘画也算不错,但也有另外一种演员,虽然很有名气,演起 来有时却相当的平庸。孙道临同志就不同了,他所扮演的角色真实、脱俗,在他那 朴素无华的表演风度中,渗透着演员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艺术造诣。”讲到这里,曹 禺同志加重语气说:“艺术修养的根底儿厚,艺术上的造诣才有可能深;艺术修养 高了,他的道德、情操往往也高,就不会去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孔子讲不 仅要‘礼’,还要‘乐’,这是很有些道理的。”曹禺同志这番话,引起了我们的 沉思,这是老一辈戏剧家积数十年艺术实践的经验之谈,其中蕴含的道理,值得我 们反复琢磨,努力实践。 这时,曹禺同志打破了一时的沉默,问我们:“你们觉得当前的演出是否有雷 同化的现象?”“是的,是的!”我们深有同感,异口同声地回答:“确实存在这 种现象。”我们列举了诸如一股风似地搞中日、中美友谊的戏啊;赶浪潮地搞惊险 离奇,耍弄情节的电影啊;赶时髦地搞异国情调的东西啊,等等。产生这种现象的 根本原因在于文艺工作者不重视生活,不深入生活,结果是你“搬”我,我“抄” 你,雷同化现象应运而生……这时,曹禺同志突然向我们发问:“你们看过罗丹的 《艺术论》吗?” “看过。”我们答。 “噢,那里面有些论述是很精辟的。” “是的。”我们附和着。但对曹禺同志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一时还不大 理解。曹禺同志继续说:“罗丹这位法国的艺术大师,他一生雕塑了那么多的艺术 珍品,可以说每一件作品都有生命,内在的生命,那是多么深沉,多么感人。但他 的作品并不是主观杜撰出来的。”接着,他指出《艺术论》中有一段描述罗丹工作 的情景:“在他的工作室里,请来一批男女模特儿供他作画,但他从来不让模特儿 摆出固定的静止姿态,而是让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可以随便地吸烟,相互地 交谈,不停地来回走动……罗丹完全不管。他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细细体味 在他们身上生命的美,观察赞美,深入体会。一旦他发现了某个模特儿的动作和神 态最富有表现力,打动他的心灵,他就立即叫模特儿保持这个姿态,集中心神,迅 速拿起粘土…… 一个模型立刻就完成了。这说明任何艺术是不能超越自然的。”我们听到这里, 相互会意地点点头,领悟到曹禺同志所以讲这番话的含义。这里想说明的绝不仅仅 是艺术家同某一具体作品的原型——模特儿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是说明了任何作品 都是客观生活( 社会生活和自然生活)在艺术家主观心目中反映的产物。艺术如果 离开生活,超越自然,它就没有了生命力。 我们又议论了艺术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当一位同志介绍了现在有人疑问,为什 么总提内容决定形式,而不提形式也可以决定内容时,曹禺同志微微一笑,说: “这不是专门追求形式吗?这种专搞形式的东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看 到过很多了嘛!但是怎么样?搞来搞去还是搞不通,最后还是要搞自己民族的东西 嘛。”说到此处,曹禺同志稍稍思索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接着讲:“不知道旧的, 也就无法理解新的,知旧然后才有助于创新。我是提倡艺术的创新和演出形式多样 化的。但有些人就是不愿意下苦功夫,不深入探索,甚至捕风捉影地搞一些‘新玩 艺儿’。比如‘意识流’,这是一种哲学的观点和写作的方法,我在年轻的时候也 接触过,那时我曾看过一本‘意识流’的书,全书从头到尾没有段落,有时没有标 点符号,有的地方好像又有标点,确实看不懂。后来,又读过一本法国人写的这类 书,那就容易懂多了,也琢磨出味道来。”他又以肯定的语气说:“‘意识流’这 种艺术流派和手法,当然不是不能借鉴的。问题是我们有些同志还没有弄清楚是怎 么回事,就用起来,不顾‘演’或‘读’,所以演出或写来,效果常不恰当。这大 概不行。如果把这种东西也看成是‘创新’,可能不大对。” 从曹禺同志的这番话中,我们深受教益和启示。同时感到老一辈艺术家,由于 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积累下广博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即使在闲谈之中,所阐发的一 些见解,也是很有意味。 “曹禺同志,在您所阅读过的剧作家中,您最喜欢谁的作品?”对我们提出的 这个问题,曹禺同志不假思索地用十分肯定和赞叹的语气做了迅速的回答:“当然 是莎士比亚!”并进一步解释说:“莎士比亚和达·芬奇同样是伟大的天才,人类 的奇迹。莎士比亚是大剧作家,又是大诗人。他剧中千百个不朽人物,各有自己的 世界。想用外国语言把他剧本中的全部诗意和奥妙都译出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奇怪的是,托尔斯泰却对莎士比亚有那么大的意见。大约托尔斯泰极端主张的‘宗 教感情’、‘博爱精神’与‘道德态度’,否定了莎士比亚的现实主义的人民思想。” “那么易卜生呢?”我们问。 “易卜生可以说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的后期作品,在创作思想上反映了其 他一些创作倾向。还有美国的奥尼尔,他前期的作品,我觉得是写实的,与他后期 的作品是不同。他总是不满足于一种样式和风格,在每一个剧本创作后,都试图探 索一种新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说近代还没人超过易卜生,那么在全世界还没有人 超过莎士比亚。我年轻时就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越读,兴味越浓;越看,越 想去钻,他的作品是如此之引人入胜,不但深刻,有哲理性,而且又是那样的富有 感染力,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啊!”曹禺同志在这里借用了人们赞美孔子 的这句话来称颂莎士比亚这位戏剧大师。 “曹禺同志,我们对您过去的生活经历不够熟悉,只知道您长期处在城市生活 环境中,我们很想知道,您怎样想起写《原野》这种农村题材的戏呢?” 我们这一提问,重又勾起了曹禺同志对于他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他陷入沉 思之中。 对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曹禺同志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不过从他那双闪 光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在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 后以深沉的语调对我们说:“在我少年时代,最使我难忘的有一个人,这是个很难 碰到的人啊!她就是我的保姆——段妈。她是个受苦很大,受难最深的乡村妇女。 她一家人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她的父亲、母亲是活活饿死的。她的公公是被活活 逼死的。她的婆婆是被迫上吊自尽的。她的丈夫是被财主活活打死的。剩下唯一的 一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只是因为顶撞了一下财主,就遭到了毒打,遍体都是伤痕, 没钱医治,孩子的身上长满了烂疮,疮上爬满了蛆虫,最后是活活地疼死了……” 他说着,眼圈里似乎含着湿润的泪。“段妈家破人亡,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来到了 我家。后来,她成了我尊敬的第一位好老师。那时我生活上过得很优越,但在感情 上却十分苦恼。我的家是一个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家庭。父亲的脾气有时很怪,一 不顺心,就要破口骂人。生母又早已去世。我除了关在房里独自看书学习外,家中 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我孤单,苦闷得很。自从段妈进入我家后,经常地陪我在 一起,是她给我讲了她自己和家庭的身世,还给我谈了她家乡很多悲惨的故事。就 这样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三年。我要同你们讲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在我和 段妈共处的岁月里,她总是默默无声地做着事,心地又是那样的善良。她的个子不 高,嘴有点豁,在她那额纹深陷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她遭受的打击确是太大 了。她还不满四十岁,头发有些脱落了,她的形象至今还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 她是我最感谢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开始知道了世界上还分 ‘穷人’和‘富人’,‘恶人’怎样任意宰割‘好人’。”曹禺同志对段妈怀着如 此的深情厚爱,好似鲁迅先生文章中思念他幼年时好友闰土一般,也倾注了作家对 劳动人民的同情和怀念。 曹禺同志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在南开中学念书的时候,三个寒假都是回家 度过的。我亲眼见到大批无家可归的农民,流入天津,流入租界地,到处流浪,沿 街乞讨,我们虽给他们一些吃的,但这些老百姓的苦痛不是用‘同情’这类字眼可 以道出的。他们有的是全家逃荒,男人挑着筐子,前面挑着两个孩子,后边挑着一 个黑锅和破烂的被套,女的跟在身后,其他什么也没有。当时河南、河北省一带的 农村连年内战,水旱灾荒,再加上苛捐杂税,逼得农民再也没法活下去,只好离乡 背井,另谋出路。可是,在那样的社会,哪里有他们的出路?他们到了天津也是一 个样,只得把亲生的孩子卖掉。五块、六块大洋就可以买到一个孩子。在那个社会 里,人实在是太不值钱了。北方十冬腊月的天气是很冷的,在漆黑漆黑的寒夜里, 我时常听到农民们凄惨地叫唤着:‘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这喊声 真是凄凉悲痛呵!” 我们见到曹禺同志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那一幅幅农民苦难生活的景象, 也使我们心潮翻腾,激动难平。曹禺同志一边回忆,一边对我们讲道:“我记得还 有件事情,我八九岁时,曾亲眼见到一个军法官,下令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农民的脊 背,连抽打了三十皮鞭哪!打得这个农民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真是目不忍睹啊。 这种惨状就是连执法警——他们是最不同情穷人的——也不得不凑上一些钱,买了 几个鸡蛋,将蛋黄去掉,用蛋清涂敷在他的伤口上。后来我才知道,用蛋清涂敷可 以防止‘伤毒攻心’,细菌感染。那时的衙门都是旧式的,一边是架着鼓,一边架 着锣,审讯时,架子上插上刀、枪、斧、锁,大兵荷枪实弹,站立两旁。公堂上阴 森可怕,比现在舞台上演出的气氛恐怖得多。那个军法官的模样至今仍是记得清清 楚楚,瘦长的脸,眼光冷得像冰,露出一副抽鸦片烟的黑牙,说起话来声音又慢又 低,残酷无情,像个阎王。我心里恨透了这个军法官!” 我们听着听着,不由好奇地问他在写作《原野》之前,是否与他刚才谈的所见 所闻有关?是否他对农民的悲惨生活深有感受才触发他创作的热情? “是的。”曹禺同志颇有感触他说:“有人说我写的《原野》没什么生活,相 对而言这是对的。那时我是少爷,虽也偶然到农村去看看,但要与农民同吃同住, 那还没办到。不过我听到,看到的也算不少。当时的农民只有两条出路,一条出路 就是被逼得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只有变成傻子,才可以在农村苟且地活下来;另一 条出路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去当所谓的‘土匪’。 什么‘土匪’?当时的‘土匪’,就是贫苦的农民。当时所谓的‘绅士’,就 是财主老爷。‘土匪’,就是反叛的农民。他们受不了财主、恶霸的压迫,出来要 报仇,只有通过反抗、造反,求得一条生路!《原野》中的仇虎,就是这样的农民。 你们看他一家人的遭遇,他家的田地被焦阎王强夺走了。同焦阎王打官司,结果是 衙门不但没有公理,焦阎王反而活埋了仇虎的亲爹。 这还不够,焦阎王又把仇虎的妹妹卖到了妓院,沦落为娼妓。当时妓女的生涯 更是悲惨万分的。我到过那里去观察过这种惨无人道的生活,整条整条的街巷,全 都开设的是妓院。巷子的两头,都是流氓地痞把守,妓女们强颜欢笑,到处拉客。 她们染上了一身的梅毒病,苦熬着非人过的日子。到了不中用年纪,老鸨和流氓将 她们推出门外,连拉带踢地把她们打倒在臭水沟里淹死,就这样结束了她们的一生。 这也是仇虎妹妹的命运!最后焦阎王又诬陷仇虎为‘土匪’,被打入监牢达八年之 久。他越狱后,又逃回农村,就是要报这深仇大恨的。焦阎王是一个从农村混入杂 牌军阀部队中的家伙,他从一名小兵混到班长,又从班长混到连长,顶多不过是营 长。这种人官儿不大,双手沾满了鲜血,在军队中干了无数坏事,抢掠过不义之财, 回到乡下就当土皇帝。他对仇虎一家的迫害,是极其狠毒残暴的,他甚至还把仇虎 从小时订亲的金子弄到手,配给自己的儿子。我当时所以要写这个戏,是想通过仇 虎与焦阎王这两家不解的冤仇,说出在封建恶霸地主压迫下,农民苦难的一生和渐 渐醒悟的历程。”曹禺同志思索了一下,便问我们道:“你们新近看过电影《原野 》了吗?”当我们回答他已经看过时,他接着说:“这部影片中有一个问题,就是 把我写的第三幕全部删去了。这幕戏我是有意写的,因为当时的农民感到人世上已 经没有公理可讲,于是就去求神求鬼,主持公道,迷信观念是比较浓厚的。这幕戏 写的是仇虎与金子逃入林子后,从午夜到破晓前所经历的一段昏迷梦幻的情景。我 采用了以主人公的幻觉展示形象的手法,来描绘仇虎和他全家人的苦难遭遇。其中 第四景是一场重点戏,场景设在黑林子中的一座破庙旁,在幽暗阴森的远处传来了 悲沉的歌声: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簿。 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 仇虎随着歌声出现了歌词中的一系列幻象,还幻见到屈死的父亲和妹妹,他于 是步入阴曹地府内,跪在阎罗殿前,向阎罗告了焦阎王杀害他全家的冤状,请阎罗 主持公道。但是,阎罗在焦阎王的唆使下,却宣判仇虎的爹要上刀山,妹妹要下地 狱,并要拔掉仇虎的舌头。而判处焦阎王非但无罪,反而可上天堂。仇虎不由得大 喊道:‘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此刻,焦阎王怪笑起来了,每个鬼 乃至阎罗也都得意地狂笑起来了,仇虎抬头看牛头,看马面,看小鬼,看判官,一 个个都换成了焦阎王狞恶的脸,最后再看阎罗时,原来阎罗就是焦阎王的化身。他 渐渐醒悟了,狂吼着:‘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活着受尽了你 们的苦。死了,你门还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仇 虎在焦阎王们得意的狂笑声中,拔出手枪,对准他们猛发三枪。现在《原野》的电 影,还没有表达出我第三幕的立意来。” 从曹禺同志这一段长长的回顾和谈话中,使我们更进一步理解了从生活到创作 的重要性,我们觉得曹禺同志所创作的几部名著,包括《原野》在内,正是对生活 有了深刻的体验和感受的结果。 夜已渐深,话犹未尽。虽然曹禺同志被请入寝室休息,而我们在沉思默想中, 重温着他的言谈,久久地不能平静…… ( 原载《小剧本》1981 年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