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这是丁大夫的诊断室。(实际上在医务忙迫的时候,其他的医官们也来占用) 我们看到的只有切成三角形的半间屋子。三角右边墙育一面半洋式的大窗,悬挂着 净洁的白布窗帷。 窗外是走廊,对面立一堵高墙,阳光由上斜射下来,仿佛离着午刻不久。靠窗 近台口是一扇门,直通天井。窗与门之间,放着一把半旧的长背椅子,上面堆起一 盒饼于和几叠洋装的医学书籍。椅子旁边有一只敞开的木箱,似乎等待这许多书籍 同屋子里丁大夫的其他零碎一并放在里面。窗前和墙平行正放一张米黄色的旧书桌, 上面铺着白布,很整齐地放着文具,听诊管,玻璃水杯,体温表,人酒瓶,橡皮手 套,棉花和一两本医学杂志。白磁盒里泡着一两件亮晶晶的纯钢钳铁也摆在桌上。 桌后窗前立一把圈椅,椅内斜置丁大夫自己的一个紫绒靠垫,坐在里面,半面向观 众,和椅子左手边一张凳上的病人可以很亲切地诊询。 正对观众,两墙交缝间,竖着一只简单而粗重的白色医用器具柜。从那土制的 玻璃看进去,一排排的外科用具:麦粒钳子,带钩镊子,平刀,开张器,子弹钳子, 探针以及其他更精微的器械都陈列在纱布罩盖的架板上。这大半是丁大夫个人携来 的器具,现在还未曾装箱的。柜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红汞水同紫色液体的高猛酸钾, 下面各垂一铁塞好的橡皮长管。柜之左,立一硕大的圆桶消毒器。更左贴近左墙是 一架高长的木制诊床,上面铺放着被单枕头,和医生的白实习服。床前有一张圆凳, 床下暂时搁放一只皮箱。床旁是一扇门,通到里面的诊疗室,手术室,病室等等。 近门靠台前是一对白磁面盆,各放铁架之上。架上有三四瓶红汞水,来苏水,酒情, 碘酒和纱布药皂之类。架下是存蓄开水的铁壶。 屋中气象,整洁简朴,墙上只挂一份大日历和一只旧温度表。 [开幕时,秦院长形色焦的,在窗前望望阳光,又来回踯躅,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现在换了旧蓝布罩袍,外面套上一件旧黑马褂。 [由左门走进来夏霁如小姐,一位随丁大夫学习的看护,活泼而又胆小,是个 不十分知悉事故的女孩。她穿着看护的白色制服,手里捧着白磁盘。 秦仲宣(回头)怎么样?跟丁大夫说了没有? 夏霁如(并不重视院长的尊严,走向中间器具柜)她现在还在开刀室,不能见 人。(接着打开柜门,钳出里面的器具) 奏仲宣(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好,夏小姐,你把她这封辞职信退给她吧。(递 出信) 夏霁如(把手里的东西一举,表示无法再拿,半笑着)请你放在桌上。 秦仲宣你就说,我特意到这儿来挽留她。 夏霁如晓得。 奏仲宣并且坐在这儿等了她半点钟。 夏霁如知道。(欲由左门下) [外面有摇铃声,由远渐近。 秦仲宣还有,(由书桌上拿起一封信)这是我留的一个便条,请她看完,务必 多考虑,多帮忙,不要走。 夏霁如(嘴一撇)晓得,放在桌上好了。 (夏匆忙由左门下。 秦仲宣(为人轻浮,深致不满)哼。 [范兴奎一手摇铃,一手推开右门上。 范兴奎院长,该办公了。 秦仲宣(不耐烦)知道,你这样子来干什么? 范兴奎饭前您不是吩咐我下午办公,各处摇铃么? 奏仲宣(才想起。忽然冒起无名怒火)嗯!接着摇! 范兴奎是,(立刻接着摇了一下,突然停住,低声)院长,专员又到各处办公 室去看啦。 秦仲宣(烦躁)见了鬼,走! (于是一前一后,院长整好衣服,施施然走在前。老范莫名其妙,大摇铃铛, 儳儳然随在后,二人走出右门。 (铃声渐行渐渺,慢慢隐约听出远处唱起一段愉快的歌词:“我们都是神枪手, 一颗子弹打倒一个仇敌..”是一个童音初变的男孩子,满腔欢欣地在高唱。歌声步 声很快地移近耳边,仿佛他踏着拍子大步走来,旁边辽随着人,和他谈话。 [ 阳光已经直照门上,忽然右门大开,走进来丁昌同胡医官。 (丁昌——丁大夫的独子——现在只有十七岁。但是身体高壮,圆润透红的脸, 大眼睛,粗眉毛。阔厚的嘴唇,笑起来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蓦然看去,他仿佛是 个成人,略处久些,就感出里面还是一个赤子的童心。慷慨而勇敢、好谈话,好笑, 好遗失东西,好穿破旧的衣服。抗战之后,他和同学组织战地服务团,走了战区里 许多穷苦地方。四五个月的现实教育使他不只脸上挂了风霜,心里也多增强了对于 中国目前社会的认识。他非常爱她的寡母,更爱他所朝夕研致的“真理”。活泼而 顽强的眼神里望得出是他对于中国将来的肯定。在他母亲所给与他的培养“独立的 精神”的教育下,他锻炼出自信和一副强健的筋骨。他现在穿一身普通兵士的棉大 氅,里面是一件臃肿的军服棉袄,外面紧紧束好他母亲赠给他的一副讲究皮带。他 围了一条深蓝色绒围巾,很短。胸袋前有白布章,插了万年笔和小笔记簿。 (他现在敞开了大氅,手里拿着军帽,虽然很有成风地大步踱进,但满脸还是 一片稚憨的笑容。 (随着后面是胡医官。地约有三十四五,精神顽健,身体不高。在同事中他非 常钦佩丁大夫。 他是一个老实、谦虚而自己无什么推动能力的平庸医官,然而在这个医院里, 他的医道已经使他列入佼佼之流。他可以成为一个极负责任的医生。有了适当的领 导,他也可以去出生入死,做出自己都会不能相信的英雄事迹。他穿着军装,外面 套上医士的白布外衣,外衣口袋里也有一副听诊管。他十分和蔼地和丁昌交谈。 胡医官(愉快地望着他)走累了吧?你来得真好,刚出太阳,你就来了。 丁昌(把帽子放在桌上,望看窗外)嗯,嗯,怎么,胡医官,你们现在也跟上 学似的,大家办公,也是摇铃? 胡医官(点头,斜眼笑笑)嗯,嗯。今天特别!——好,你在这里坐一坐,我 去给你找她来。 丁昌(拉着他)不,我等一等好。 胡医官不要紧的。(又走) 丁昌(又拉转他)不,我等等。 胡医官为什么? 丁昌我母亲给人看病,她总不愿人打搅她的。(顺便坐在桌旁的凳上) 胡医官(和蔼的目光)你当然是例外。 丁昌(憨笑)不,不例外,不例外。(不自觉翻翻桌上的杂志) 胡医官(非常喜欢他)你又胖了。 丁昌(放下杂志)嗯,一一我们又要走了,胡大夫。 胡医官上哪儿去? 丁昌华北——山西。 胡医官去那么远? 丁昌(欣欣然)这次打游击。 胡医官(拍拍他的肩膀)小心,别叫日本兵把你们这帮小孩子们逮去。 丁昌(不在意他的话)胡大夫,我跟你商量点事。 胡医官好,什么? (由右门走上孔秋萍。 孔秋萍(非常秘密)胡医官。 胡医官有什么事? 孔秋萍梁专员不在此地? 胡医官不在,怎么? 孔秋莽您看,糟不糟?太阳又出来了。 胡医官我知道出来了。 孔秋萍(煞有介事)我听说,秘密消息,日本飞机一百二十架,已经,已经进 了省界啦! 胡医官干什么? 孔秋萍(万分严重)空,空袭。就要空袭!您看这个小县份,什么防空设备都 没有。(先见之明)我早就说过,别出太阳,别出太阳,一出太阳就危险。您看, 今天刚——(马登科由右门上,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一件蓝布棉袍穿马登科丁大夫呢? 胡医官。 胡医官在病房里看病呢。 孔秋萍(殷殷勤勤)马,马主任,您知道现在有消息,有严重的消息么? 马登科(轻藐地)早知道,要有空袭。县政府有电话来,说有五架日本飞机过 了黄县——孔秋萍(代人操心)那么专员,我们应该——马登科院里的汽车早上好 了油。一有警报,专员还不是一样拍着屁股就跑。 孔秋莽(自己突然觉得重要起来)不过我怕飞机不只五架,我听说——马登科 (毫不理会,转过头去)胡医官,请你再去看看丁大夫。 胡医官她不愿意见,有什么办法。 马登科梁专员已经请她好几次啦。 胡医官她说她就要走,留着工夫要多看病,不愿意再跟官儿们谈废话。 马登科(一愣)其实,哎,真走了倒也好。 胡医官(老老实实)我倒看不出来了大夫走了,对医院有什么好处。 马登科胡医官,你们大夫只懂得开刀,剜大腿,不明白我们办事人的难处。 您看她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梁专员刚到了,要见她,今天又非走不可,你 看这多么叫人为难。 (胡医官不理他,翻着杂志。 孔秋萍(又褡讪)其实,马主任,她走就走得了。 马登科(不理他)胡医官,顶糟的是,我现在还不知道,她跟伤兵已经谈了些 什么? 胡医官哼,她根本就不许我们告诉伤兵“她要走”。 马登科真的,说回来,丁大夫为人究竟厚道。 胡医官我想她没说什么,也不是为着个人吧。她说她怕伤兵同志听了院里办事 的情形伤心。 马登科哦——胡医官再我想要是真告诉了他们,伤兵一定闹起来,不会让她走 的。 马登科(摇头)没办法,没办法。哼,这位专员非见她不可,而这位大夫说什 么也不愿意见。我们夹在当中,这两个人不见不好,见了也是不好。 孔秋萍(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插进去)其实不见倒也省事。 马登科(望望他,又回头对胡医官)就是这个专员怪,从早上到现在,足足四 点钟,看了不知多少东西,查了不知多少地方,除了吃一顿三大碗的白米干饭,谈 了两句淡话,此外一个字也不讲,一点意见也不说,真是闷得你叫祖宗。 孔秋萍哼,说不定他根本什么也不懂。 马登科(翻白眼)你懂!屁,你在这儿插的什么嘴,还不抄你的表格去。 孔秋萍我——[ 孔斜瞪了马一眼,口中仿佛念念有辞,吸着嘴由右门下。 马坐在诊断床侧的凳子上。 胡医官(对站在窗前的丁昌)怎么样,你说,你要商量——马登科哼,胡医官, 无怪乎院长老说要回上海去。真,做这种不大不小的官,是没什么意思。(又倚坐 在诊断床上)咳,没法子,等她,等——,等丁大夫出来。(掏出香烟) (丁昌半鄙视地望着马登科笑了笑。索性不在他面前和胡医官谈话。这时由右 门范兴奎手提两只肥肉鸡,一三人腿,抱着一盒大红寿蜡走进来。 范兴奎(笑嘻嘻地)马主任,你,你在这儿。 马登科(蓦地立起)什么事?什么事?你把这些东西拿来干什么? 范兴奎这是县政府何军法官何太太派人送来的,说不知道院长太太今天过生, 马上买礼又买不着——马登科明白了,明白了,那你送给后院院长太太看好了。 范兴奎——是啊,我去啦。可是院长太太到现在连颗米粒都还没有吃呢! 马登科怎么? 范兴奎一直大哭大闹,从床上哭到床下,从床下又哭到床上,谁劝都不成。 来拜寿的太太们,她都不理,这两只母鸡她更不管啦。 马登科你把这礼物退回去好了。 范兴奎送礼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马登科叫他等着好了。 范兴奎刚才我偷偷地跟院长说一一马登科(拂然)谁叫你现在跟院长说? 范兴奎(卑笑)是啊,院长骂了我一顿,叫我交给您。看该给多少赏钱。给他 多少赏钱。 马登科(把烟盒一关)妈的,这做的是什么官,简直是他妈的当家婆!(狠狠 地) 走吧! 范兴奎哦,还有,马主任。(放下那两只肥母鸡)还有,东门外几家绅士送来 两张酒席票。(正要从口袋里掏出来) 马登科(大声)晓得!别在这里多噜嗦,出去算! (马登科气忿忿地由右门走出,后面老范也十分不高兴,蓦地从地上倒提起那 两只受难的肥母鸡,也横着眉眼跟着出去。 丁昌胡医官,他们这是干什么? 胡医官谁知道。 丁昌真的,我母亲要走么? 胡医官(沉重地)嗯。 丁昌究竟为什么? 胡医官你不懂,(忽然)我问你,你刚才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丁昌(沉思)什么? 胡医官你刚才? 丁昌(又转到欣快)哦,胡医官,我们想捐一些绷带,纱布,还有一些药品, 你能想法子么? 胡医官(善意地取笑他)战场还没有到,你已经想着要受伤了么? 丁昌晤,到了山西,这些东西我们总是有用的。 胡医官那你为什么不找你的母亲? 丁昌她,她现在要捐得来这些东西,她会给此地的伤兵,不会给我的。 [左门外面喊着胡医官,胡应声,走到左边。同时,门略开,一个女看护探出 半身。 陆葳胡医官,一百六十六号的伤兵,伤势很重,请你现在去一趟。 胡医官好,就去。 陆葳(缩回头)好。 胡医官喂,你看谁来啦? 陆葳谁? 胡医官我们的小丁大夫。 陆葳小——丁! (那女看护跳出来,胡由左门下。进来的是一个胖圆脸,大手大脚的女孩子。 她非常活泼,红润的脸上浮泛出同情和稳重,身材不高,而异常壮硕。她原和丁昌 一同在战地服务团工作,现在留在医院,从丁大夫学习筒单的战地治疗,是丁大夫 得力的帮手。她名叫陆葳。 丁昌陆葳! 陆葳你怎么还没有走? 丁昌没有车。你在这儿好么? 陆葳好,忙得很。 丁昌(十分亲热)你又跟我母亲学了几手?会开刀了么? 陆葳吓,哪有那么快。我告诉你,干妈来了信了。 丁昌干妈? 陆葳嗯。 丁昌(愉快地)哪个干妈?安徽的?还是河南的? 陆葳(笑着)自然是河南的那个。你忘了我们服务团到了沧庄,演戏宣传,你 摔伤了,大家把你抬在那个顶可爱的乡下老太婆家里——丁昌哦,我的张干妈。谁 说忘了?(伸手)信呢? 陆葳不在手边。回头拿给你看,我要照护一个病人,就来。 丁昌好,我等你。 陆葳哦,(沉重)你母亲从早上工作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呢。回头她来,你 最好——[左门外丁大夫在呼唤。 [丁大夫的声音:“陆小姐,请你来。” 陆葳哦,(对昌)她叫我,回头见。 [陆葳由左门下。丁大夫匆忙由左门上。她穿着实习服,头上戴了白布帽—— 头发完全藏在里面——口鼻罩满消毒白纱套,几乎只露一对眼睛。两手紧套着橡皮 手套,她进门就脱下一只。她后面跟随第一幕出现过的那位诚朴可爱的伤兵。她一 眼就望见丁昌。 丁昌(乐极)妈! 丁大夫(慈烂地)别拉我的手,昌儿。(她一面脱那一只橡皮手套,一面指着 他)我方才就听说你来了。(走到盆前洗手,回头,欣慰地)你怎么并没有走? 丁昌(跟过去)今天我们才有车。 丁大夫(失望)什么?你今天还走? 丁昌嗯。 丁大夫几点钟动身? 丁昌三点半。 丁大夫这么晚还走? 丁昌我们要在晚上赶到小庄,明天清早好跟大队出发。 丁大夫(望着他慢慢揩手)哦。(把纱布放在铁架上) 丁昌妈,你为什么还不吃饭? 丁大夫(把口罩取下,微笑)哪个说的? 丁昌有人告诉我。 伤兵(不得已)丁,丁大夫。 丁大夫(对伤员)对不起。(对昌)昌,我就来。(对伤兵)他在哪儿? 伤兵就在外面。(伤兵由左门下,丁随在后) 丁昌(跑上去)妈,你不吃一点东西? 丁大夫我现在吃不下。 丁昌可是——(陆葳由左门上。 陆葳丁大夫,(急促地)请你立刻看看吧。 丁大夫好。——昌,我就来。 (丁大夫由左门下。 丁昌(拉住正要走的陆箴)陆葳,怎么回事? 陆葳一个小伤兵,大腿受伤,中毒,从老远抬了来。 丁昌(关心地)不重吧? 陆葳很重,治不好,腿会断的。 丁昌一定痛得很。 陆葳那怎么会不,我看他很难过。这孩子一声不哼,他直要丁大夫来看。 (胡医官由右门持一电报上。 胡医官丁大夫呢? 陆葳在看病。 胡医官她真该休息一下。 陆葳胡医官,纱布眼看着又不够了。 胡医官(意在言外)哼,怎么会够!怎么会够! 丁昌(对陆)我母亲已经把这些(指椅上的书籍)东西都装箱了? 陆葳你已经知道? 丁昌嗯。 胡医官(递出电报)丁昌,这是从上海来的电报,发给丁大夫的,请你交给她。 丁昌好。(接下,看了看把电报放在口袋内) (胡由右门下。 丁昌(沉思)真的,她预备到哪儿去呢? 陆葳不晓得。 丁昌她不会灰心吧? 陆葳她不应该灰心。 丁昌(摇头)我母亲脾气躁得很。 陆葳(看着他,严重地)你不晓得。 丁昌(忽然)你呢? 陆葳你母亲到哪儿,我到哪儿。 [丁大夫由左门上。 丁昌那小伤兵怎么样? 丁大夫(半向昌,半对陆)他大腿里还有碎片,慢性中毒,时候太久,需要立 刻开刀。陆小姐,请你把开刀室再预备好。 陆葳怎么,您还动手? 丁大夫嗯。 陆葳我看找胡医官吧。 丁大夫他也忙,他有他的事。 陆葳要不,找刘医官替您一次。 丁大夫这是我的事。我在这里多久,我就做多久的。 陆葳是,丁大夫。 丁大夫你告诉夏小姐,把我叫她装箱那一套针同麻药再拿出来。 陆葳再拿出来? 丁大夫嗯,这个小伤兵病得大久,营养不足,我怕他心脏太弱,回头你们预备 大腿局部麻醉。收拾好,立刻来叫我。 陆葳是,丁大夫。 [陆由左门下。 丁大夫(长嘘一口气,把口罩放在桌上)昌,现在我们可以谈一下丁昌(拿起 桌上的玻璃杯)你不喝杯水? 丁大夫好。(昌走去倒满,把水杯递给她) 丁昌(抱起饼干筒)饼干? 丁大夫(摇手)我不想吃。(喝一口水)昌,这次你一定到山西去了么?(坐 在圈椅内) 丁昌(不得已)嗯,妈。 丁大夫(放下水杯)你为什么不早些来看我? 丁昌我们办壁报到村子里去宣传,简直没有一点工夫。 丁大夫(忽然)咦,我上次给你做的棉袄,你怎么没有穿? 丁昌(着慌)那,那棉袄(望着母亲)——丁大夫(握着他的手,轻轻点着他, 会心地笑起禾)是又送人了? 丁昌(忸怩)嗯,我看林重没有衣服穿,我就,我就送给他啦。 丁大夫(两手轻抚着丁昌的大手掌)我的大方孩子,那么你自己呢? 丁昌(憨厚地)我,我当然有衣服穿。 丁大夫(不觉查看他的衣袖),哦,昌,我的羊毛衬衣呢? 丁昌(支吾)我,我没有穿。 丁大夫(摇头)你不要骗我,那羊毛衬衣——丁昌(诚直地)我送给一个伤兵 了。 丁大夫(略微有些责备的口气)丁——昌! 丁昌妈,你要看见他,你也会把你的衣服脱了给他的。 丁大夫(立刻拍着他的肩)昌。我不是责备你不该这么慷慨。可是昌儿,天气 很冷,(摸摸他的破棉军服)你穿得这么少,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低头)心里—— 多么难过。 丁昌我,我不冷,姆妈。 丁大夫(突然很快地走去诊床前,拖出床下的皮箱,拿起一件厚绒衣服)昌, 你把这个穿上。 丁昌(走过来,笑)真的,我不冷。 丁大夫你拿去。 丁昌我不。 丁大夫妈要你拿去。(递出绒衣) 丁昌(望着母亲,慢慢接下)可是姆妈,你穿什么? 丁大夫我可以买。 丁昌(傻傻地)我,我也可以买。 丁大夫(笑起来)你拿什么买?——哦,我上次给你的钱,你还有多少? 丁昌还有——丁大夫(仁慈地)问你还有多少? 丁昌(说不出来)我,我──丁大夫(看出他的神气,点着他)又都送人了吧? 丁吕没,没有。 丁大夫那么——丁昌(连忙)这次没有。 丁大夫(忽然明白)那么(爱得不忍深责他)你——是——丢——丁昌(似笑 又不敢笑,瞥了母亲一眼,立刻低下头来)嗯。 丁大夫(管不住自己,仍旧笑出来,指他)你这个丢三落(读如“辣”)四, 最像爸爸的孩子! 丁昌(也笑着)那天我明明放在这个兜里,第二天,我一摸——丁大夫(温和 地申斥,一半笑容)不要说了。(走到书桌,由抽屉里取出一沓钞票)这是九十块 钱,昌,放在身上。 丁昌(不肯接,似笑非笑地望着母亲)我不是跟你要钱来的。 丁大夫(温和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总是有理由的。(又走回丁昌身旁)这 次我跟你放在里面的口袋里,(手伸进他的棉袄里面,仰头望着他)万万不要再掉 了。 (摸着,眨眨眼)咦,这——是什么?(慢慢由里面口袋里掏出来) 丁昌(不好意思,立刻抢过去)糖,——花生。 丁大夫你几岁了,口袋里还放这些东西? 丁昌(笑嘻嘻)这是前天下乡,我们跟老百姓开联欢会吃了剩下的。(不觉坐 在诊床上,把一颗花生丢在嘴里,其余的放在大衣口袋里) 丁大夫昌,坐好。(仍将钱一沓一沓放入他的衣内)昌,钱在里面口袋。记着, 左口袋放了一半,右口袋放了一半。 丁昌(憨态)嗯,知道,知道。 丁大夫(把他衣服整一整)好了,昌,站起来让我看你一下。(丁昌立起,雄 赳赳地) 居然也像个小兵了。(指着)丁昌,现在我要严重地跟你开一次谈判。 丁昌(吃一惊)谈判? 丁大夫嗯。 丁昌好,妈。 丁大夫(沉重)你这次要走得很远。 丁昌(急忙)我一定跟你常写信。 丁大夫你别说这些话,我不是不让你走。 丁昌(眼里笑笑)妈,刚才一说谈判,真吓了我一跳。 丁大夫昌,你很像你的父亲,你跟他一样地慷慨,一样地勇敢。你的父亲是我 顶好的伙伴,他死后十几年,你一直是我唯一的——(略停,慈恺地) 好朋友。(昂头)慷慨的事,我不反对你做;勇敢的事,我不反对你做。现在 你到前线去,我决不愿哭哭啼啼地阻止你。但是(忽然柔弱下去)在我看不见你的 时候,你应该晓得照护自己。你自己最低限度的温暖,需要,你不应该再叫几千里 以外的(略停,望着他)这个老朋友为你担心。 丁昌(一直在低低应声,现在忍不住默默地流出来泪水)嗯,——嗯,——嗯。 丁大夫昌,(凝望着他)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丁昌是,妈。 丁大夫那,(拉起他的手)你答应我,为着不叫我夜晚念着你睡不着,你要好 好地照料自己。有了什么病,你立刻给我打电报,不要像上一次,摔伤了那么重, 都不给我知道。 丁昌一定。我们老百姓都非常好的,那次摔伤就是一个顶可爱的乡下老太婆把 我照护好的。后来她非要我拜她做干妈,其实,我们待她并没有一点好处。 [夏小姐由左门上,拿洗脸架上的消毒药水。 丁大夫(点头)嗯,乡下有的是这种可爱的好人。(忽对夏)夏小姐,收拾好 了没有? 夏霁如还没有。(拿起药瓶)哦,丁大夫,(走到桌上拿信)这是院长刚才留 下的信。 丁大夫嗯。(接下信,拆着) [夏由左门下。 丁昌(看出母亲读信的神色)妈。 [丁大夫读完,把信一团,扔在桌上,厌恶地长嘘一声。 丁昌我听说你要走。 丁大夫哪个告诉你的? 丁昌(随手拿起那团纸,又扔到桌下纸筐内)是不是为着这个医院太黑暗了。 丁大夫(勉强)没有,没有。 丁昌你说过你永远不许灰心的。 丁大夫当然不。 丁昌那你为什么要走? 丁大夫我(停)——丁昌我看见,你把你的东西都要装箱了。 丁大夫(沉重〕嗯,我是要走。 丁昌(觉得应该早晓得)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丁大夫(叹一口气)有许多事情我不愿意告诉你。 丁昌(低声劝慰)闷在心里不更难过么? 丁大夫我,我不想谈。(走到桌后圈椅坐下) 丁昌(慢慢追去,悯然)妈,你现在瘦多了。 丁大夫(摇头)没——有。 丁昌(满怀同情)我知道你受了许多打击。 丁大夫(望着前面,声音低微)没——有。 丁昌(低声)你——失望了。 丁大夫(噙住眼泪,更低)没──丁昌(恳切,音略低)告诉我你的痛苦,妈。 〔丁大夫不语。 丁昌(痛苦)妈,我们两个不是顶好的(略低)——好朋友么? [丁大夫晶莹的泪珠静静流在颊上。 丁昌(慢慢)妈,你哭了。 丁大夫(抬头,沉痛的氏声)我不相信我们中国会没有办法。这么多勇敢的兵 士,这么多有希望的青年,这么多可靠的老百姓!昌,你觉得我们这个国家真没有 希望了么? 丁昌(昂首)当然不! 丁大夫然而(摇头)一看到这些腐败的官吏——丁昌(迅速)那是一时的,也 是极少数的。 丁大夫(摇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极少数呢? 丁昌妈,你又怎么敢说一定是大多数呢?你要看事实。(兴奋)只看到一个特 殊的现象就下了普遍的定论,这是不正确的,并且极容易造成失败主义者的理论根 据的。 丁大夫(闪出一丝笑影)你在哪里学会了这许多新名词。 丁昌(不理她)我上次介绍你的《抗战必胜》,你读了没有? 丁大夫我忙得很,只看了一半。 丁昌你应该读完!(热烈地)并且读了一遍还要再读!再读!(下面的话说得 异常诚挚而流畅,讲着走着,做着手势)这本书会增强你对于抗战的认识;认识正 确,你才能有坚强的信仰,(着重)这信仰就是我们抗战必胜的根据。(指着)妈, 你是我们的技术人才,你必须有正确的世界观念,社会观念,更要紧的是正确的政 治认识,你才能够广大地发挥你的力量,(一句比一句有力,逐渐嘹亮)你才不会 为一时的情感所左右,你才不失望!不悲观!持久地为我们的新中国服务,直到我 们打胜了为止!(突停。不知觉已走到左门前) 丁大夫(为她儿子的充沛的精神所激动,满心喜悦,抑制地)昌儿! 丁昌干什么? 丁大夫(立起)过来。 丁昌(走过去)怎么? 丁大夫(突然紧握他的一双手臂,颤声)我的儿子! 丁昌(颟顸地脱离开母亲的手)妈,我的话,你——你相信么? 丁大夫(肯定地)相信。 丁昌(笑着)那么,你失望么? 丁大夫(愉快)我没有说我失望。 丁昌那你到哪儿去? 丁大夫我到别的伤兵医院去。 丁昌(憬悟)你——不是到上海? 丁大夫哪个告诉你? 丁昌我以为——哦,刚才从上海来了一个电报。(从袋内取出递给她) 丁大夫给我的?(收下电报拆看) 丁昌什么? 丁大夫上海的朋友给我法市三十万元办医院。 丁昌你去么? 丁大夫你想我会? 丁昌那怎么办,妈? 丁大夫(把电报交给他)你替我按地址复个电报,说(沉吟)——丁昌说什么? 丁大夫说“伤兵救护忙,不能去”。 丁昌真不去? 丁大夫自然。 丁昌(大喜)我的妈妈,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丁大夫(笑着)我希望我永远不叫你失望,我的小先生! [陆由左门上,口鼻蒙上了纱布,一手还拿着丁大夫的纱布日罩,一手拿着消 过毒的橡皮手套。 陆葳开刀室已经预备好了。 丁大夫好,我洗了就来。(到铁盆架旁洗手) 陆葳丁——(用手指着白衣口袋里)干妈的信。 丁昌在哪里? 陆葳你自己拿,我的手消毒了。 (丁昌从陆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信件。陆走到铁盆架旁,帮助丁大夫消毒,戴好 口罩同白帽。 同时胡医官由右门上。 胡医官丁大夫,您看见那封电报了么? 丁大夫(忙碌着)嗯。 胡医官你真要走么? 丁大夫走。 胡医官您走了,(眷眷地)这些伤兵会想念您的。 丁大夫我也是舍不得他们。 丁昌(读着信笑起来)有意思。(对陆)张干妈硬说我们给她照的相片,不是 她,是她的亲家。 丁大夫(望丁昌,转对胡)胡大夫,以后丁昌给我的信暂时请你转一下。 胡医官是。 丁大夫听见了没有?昌? 丁昌嗯,听见了。 丁大夫昌,你还能待多久? 丁昌(看表)二十分钟的样子。 丁大夫昌,你走吧。 丁昌(听见,蓦然)妈!(放下信,跑到她面前) 丁大夫(缓缓地)走吧,不要误了车子。这个手术不是一会儿完得了的。 丁昌嗯。 丁大夫(忍住眼泪)快——去——吧。(凝望他,半晌) 丁昌(蓦然)我走了。(拿起帽子就向右门走) 丁大夫喂,你的绒衣服! 丁昌哦。(回来一句话不说,抓起绒衣,手背顶着鼻孔,低头快步走出) 胡医官丁大夫,我替你送送他。 〔胡医官迅速由右门追下。 (丁大夫呆望门口,陆为她戴好白帽,罩上口罩。 〔奏院长由右门匆勿上。 秦仲宣丁大夫。 丁大夫(没想到)哦,你——秦仲宣丁大夫,可拜望着你了。丁大夫,您看见 我留的信了? 〔丁大夫点点头。 秦仲宣您是我们医院的台柱。您是义不容辞,非帮忙到底不可的。 [丁大夫摇头。 [陆葳静静地由左门下。 秦仲宣不过,丁大夫,至少梁专员,您得见一见。 丁大夫(依然在悲感)我要去看病。 奏仲宣请你无论如何要委屈一下。 [范兴奎由右门威风凛凛地走上。 范兴奎梁专员到。 丁大夫(对院长)对不起,不陪了。(丁转身就走) 秦仲宣(追了两步)丁大夫! [丁大夫由左门下。 [几乎同时梁公仰由右门上,后面跟随马登科。秦院长还在望着左门。 范兴奎(大声)专员到。 [梁公仰是一位五十七岁的老青年,穿一身旧灰棉军服,外套一件旧黄军呢大 衣。脚下是一双式样笨重,而且蒙了尘土的长统黑皮靴。他体大胸圆,紫红的面色, 微微透着苍老,鼻翼饱满,大嘴上有些斑白髭须。光顶,发根也是苍白的。他略微 驼背,举止仿佛笨缓,但实际遇了大事,他行动走路既准且快。他目光含蓄而有神 采,但他第一个印象并不引人注意。除非细细端详,一般人总看不出在他自然的收 敛中,蕴藏着多少智慧,经历,了解和做事的精力。他眉毛粗长,但有时笑起来, 十分慈祥。他深知中国官场的人情世故,然而遇见他所痛心疾首的事情,他又忍不 住恶毒地讽刺,甚至于痛骂,毫不假借。他有些远视,口袋里带一副椭圆金丝老光 镜。 [他稳步踱进来。 范兴奎(又大声)专——粱公仰(指着范)这位同志是谁? 范兴奎(莫名其妙)范,范兴奎。 秦仲宣院里的勤务。 梁公仰(斜眼望着他)他又吓了我一跳。 马登科(殷勤)怎么,专员受惊了? 梁公仰(很厌恶这里的官气)以后请马主任不要叫他老跟在我后面,可以么? 马登科(莫名其妙)是,是。 梁公仰(朴实地笑了一下)我是个乡下人,进一个门他就这样一叫,我倒没觉 得威风,总是他的威风把我先吓了一跳。(秦、马尴尬地随笑)院长,我是说的老 实话。 秦仲宣(对范)哪个叫你老跟着后面?还不快走。 范兴奎是,院长。 [范由右门下。 粱公仰(四面望)这屋子看看倒还坚固,还整齐。 秦仲宣是,我们把前面顶好的房间作为伤兵同志住的病房。 粱公仰(含蓄的讽刺)你们诸位的家眷住坏的。 马登科(得意)是,是。我们自然住——奏仲宣(究竟院长懂得察言观色)是, 职员家属住在院里只是暂时的。最近就要在外面找定房子,一两天就搬。 马登科(这才明白)是,一两天就搬。 梁公仰那就很好。(忽然)丁大夫呢? 秦仲宣她出去了。 马登科她看见您来,反而出去了。 秦仲宣刚才派人找了她三趟。 梁公仰(一面参观,一面揣度丁大夫的性格)嗯。 马登科三趟她都故意地不见专员。 梁公仰哦。 秦仲宣这种名医平时就态度做岸,时常不听长官的调度。 梁公仰(沉稳地)我看这也看哪种人来调度她吧。哦,丁大夫现在正做什么? 秦仲宣(故不做声)嗯——马登科不晓得她又躲到哪里去了? (陆葳匆忙由左门上。 马登科喂,丁大夫呢? 陆葳(进门就拿她的器具)在开刀室。 马登科你告诉她,专员一直在等着她,让她立刻就来。 陆藏她没有工夫。 [陆立刻由左门下。 马登科您看她手下的人见着长官都这样不知规矩。 梁公仰(不理他,对院长)听说她要走,是么? 奏仲宣据说,有这么一说——梁公仰为什么呢? 马登科据登科想,总是嫌此地生活太苦,要回上海。人家在上海,有家有业。 您想(羡慕)上海,上海,好,那多舒服!这个小伤兵医院,又在内地,衣食 住行都非常简陋。她又是个妇道,您想哪有不想回去的道理? 粱公仰秦院长的意思呢? 秦仲宣这种猜想大概是不错的。 [况西堂抱着一堆表格由右门上。 况西堂专员,陈秉忠就在外边。 秦仲宣(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 况西堂专员吩咐的。 梁公仰请他在外面等候。 况西堂(对院长)院长说是把表格拿过来。 秦仲宣专员,请,请您过目这一部分的表格。 况西堂(指点着)这一张是医院设备的统计表格,这一张是关于伤兵人数同床 位——马登科这是医院里最准确的统计。 梁公仰我看这些东西,还是不看吧。(随便问似地)院长,现在医院床位有多 少? 奏仲宣(含糊其词)有五百多。 梁公仰五百几? 奏仲宣(没想到问,只好乱说)大概有五百七十几张。 梁公仰五百七十几? 秦仲宣大概是五百七十四五吧。这一这要查表格。 梁公仰我看不用了,我方才数了一下,是四百八十六张。贵院的表格上面写了 有六百——(看表)六百二十四张,这中间很有出入的。 秦仲宣(只好发挥,对况)这是哪个调查的? 况西堂(圆滑之至)马,马主任知道。 马登科这是——粱公仰我看其他的问题还多,暂时我们先不要追究这些。那么, 现在院里还有多少空床? 秦仲宣满满的,恐怕是一张空床也没有。 梁公仰哦,今天早上有一位太太在这间屋子前面要的那张铁床,不知秦院长算 在里面没有? 秦仲宣(佯为不知〕哪个太太? 粱公仰秦院长没注意到一位拿着象牙烟嘴的太太?大声大叫铁床是非拿回去不 可? 秦仲宣哦,是的,是的。(向马登科)马主任,这要切实的查查! 马登科是,是。 奏仲宣查查这是哪家的太太?怎么能任意动用公家的东西? 马登科登科非清查不可! 梁公仰那位太太的口气很凶,我看秦院长无妨派两个兵把守一下。不然,一张 铁床要回来,又搬回去,这手续似乎很费周折的。 马登科(呆头呆脑)不至于,不至于。 〔秦仲宣瞪了马一眼。 梁公仰(讽刺地)不至于,那就很好。(忽然)关于前月贵院增加经费的呈文, 已经转给我看过。哦,这篇文章是哪位先生写的? 秦仲宣就是况西堂,况秘书。 况西堂(鞠躬)专员。 梁公仰先生的文章写得非常之好。 况西堂您多夸奖。 梁公仰理由也很充足。 秦仲宣(找着机会)专员,您晓得上次由南京搬来,所用的迁移费用早已超过 预算,以后仲宣设法腾挪开支,才勉强应付。后来伤兵一天一天地增多,病床要添, 医务人员要加,病房不够,药费也不足。每月的经费总是东挪西补,寅吃卯粮—— 粱公仰嗯,你用的人是很不少。 秦仲宣不但用人多,而且待遇也尽可能地提高。因为仲宣所收集的都是国内的 专门人才,医官们固然都有非常好的学识。职员们也都是将来国家的干员。事情多, 一天忙到晚,真是事浮于人,在在都需要经费增加,才能办好。 梁公仰在秦院长的意思,仿佛凡事只要有钱就可以办得好? 秦仲宣当然这也不尽然,不过——梁公仰如果,就照您的意见,每年增加二十 五万的经费,是不是像马主任这样的人才还要多请几个呢? 马登科专员! 奏仲宣固然像马先生不一定算是了不得的人才,然而像他这样干练的人──马 登科院长。 梁公仰好,那么,我就几件事实谈谈。修缮费项已经用了八千元,我看十间屋 子有九间屋子是漏的。 马登科回专员,此地房子太坏,再,这都有账可考的。 梁公仰好,回头把账拿来。 马登科(狼狈)是,专员。 梁公仰秦院长,我听说医药不大够用? 秦仲宣是的。每月领下的棉花纱布,简直不够一千多伤兵的支配。 梁公仰不过就这一点点的棉花纱布,我听说还有人拿去缝衣服,做蚊帐。这是 怎么回事呢? 秦仲宣这是他们胡造谣言。 粱公仰陈秉忠。 〔陈由右门上。 陈秉忠梁专员。 梁公仰我希望陈先生看在国家份上,对我说句实话。 陈秉忠是的,专员。 梁公仰纱布每月从上边领了多少? 陈秉忠二百磅。 梁公仰你实际领了多少? 陈秉忠多则一百九十磅,少只有一百八。 梁公仰其余的呢? 陈秉忠秉忠没见到。 梁公仰在哪儿? 陈秉忠听说是——(望马登科) 梁公仰请你尽管说,我负责任。 陈秉忠听说是马主任的大太拿去缝帐子了。 马登科(大怒)你放屁,你血口喷人。 梁公仰马先生,现在不是你教训下属的时候。 马登科回专员,(振振有词)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现在是登科性命攸关的事。 登科要质问他,叫他拿出证据来。 梁公仰要证据? 马登科嗯。 梁公仰(从从容容)我想不用他,我就可以给你证据看。陈先生,请你找一位 住在此地的医官,(拿出衣袋内的纸片)叫,叫刘(拿眼镜盒)——陈秉忠刘从善, 是么? 马登科(气馁)秉忠!那,那,我看就——梁公仰(放下眼镜)如果你认为不 必证据你也可以满意,那么我们就再谈别的。 院长,马先生是什么主任? 秦仲宣管理庶务。 梁公仰(爆发)一个管理庶务的人,医药,纱布都要经他的手,催药行文也要 经他看,这样越权做事,职责不分,不知贵院行的是哪种制度?(院长默然)陈先 生,你下去,请你找一位谢先生来。 陈秉忠谢? 粱公仰(看纸片)叫谢宗奋。 [陈由右门下。 况西堂(看见风头不对)回专员,西堂还有些稿件要办,怕不能多侍候啦。 梁公仰况先生,别忙走,坐一坐。一会儿你老兄也要帮一点忙的。 况西堂(不安)是,是。 粱公仰听说马主任在外边大做生意? 马登科(一味否认)没有,没有。 梁公仰这又何必客气,院长也似乎很发财。 秦仲宣不知道专员意中指的什么? 粱公仰有人说现在县里米贵,仿佛院长很有功劳。 秦仲宣(局促)专员似乎说我们在囤米? 马登科这是万万没有的事。 秦仲宣(对梁这种不讲情面,调查他个人的“私事”,十分不满)这一类的事 情,即或有,恐怕也是个人的经营。似乎——粱公仰对的,怎样发国难财,才算犯 法,政府法令并没有详细规定。可是挪用公款来发国难财,是不是政府可以过问呢? [谢宗奋匆忙由右门上。 谢宗奋专员。 秦仲宣挪用公款? 梁公仰谢先生,我问你,据你知道是不是在西门城外,我们院里租了一所最大 的仓库? 谢宗奋是。 粱公仰公家的?私人的? 谢宗奋公家的。 粱公仰里面放的什么? 谢宗奋米。 马登科(抢说)伤兵同志的服装。 谢宗奋米。 马登科(大声)伤兵同志的服装! 粱公仰马主任不必争执,我自己看过,倒是谢先生说得对——米。 秦仲宣不过,(只好狡辩)专员,实际上那房子是仲宣个人出钱租的。 梁公仰谢先生,你说实话。 谢宗奋院长,(耿直)这不能欺骗专员,这是公家出钱租的房子。 马登科这个,你能胡说八道么? 谢宗奋专员,会计室有出纳账单可查。 梁公仰好,谢谢你。你可以下去。 (谢由右门下。 梁公仰那么,况先生,看见方才两位同事的榜样,我非常希望你老先生也照样 帮忙。 况西堂是,是。 梁公仰现在这个机关里,究竟人浮于事,还是事浮于人? 况西堂这个,(推托了事)西堂不大清楚。 梁公仰好,我说清楚点,你以为这个机关闲散的职员多不多? 况西堂(含糊)呃,没,我想没有。 梁公仰真的么?况先生,我不大喜欢人说昧心之论的。 况西堂(又怕累了自己)专员,要真是有,我看恐怕这也是一般的现象。 梁公仰我看倒不是一般的现象,恐怕只有贵院才真是出类拔萃的。(开门见山) 况先生,据你知道拿干薪不做事的人有没有? 况西堂(不愿开罪同事)大概没有吧。 梁公仰那么,每天在楼上喝酒,打牌,整日不到办公室的先生们,这是哪些人 呢? 况西堂那,那——[范由右门偷偷上。 范兴奎(对院长严重地做手势)太太!(指着屋顶,仿佛说:“闹得厉害,请 快看看。”) 奏仲宣专员,仲宣略微有点事,想——梁公仰我看还是请你老兄候一刻。 秦仲宣是。 〔范由右门下。 梁公仰(对况)那,那怎么样,况先生? 况西堂(逼出来)那是有的。 梁公仰这有多少入? 况西堂呃;有些人。 梁公仰有些? 况西堂呃,很有些人。 梁公仰有多少? 况西堂差——差不多,──梁公仰况先生,请你说话肯定一点,我问你有多少 是我们院长的远亲近戚? 况西堂那——这些人里,多多少少——似乎都有些关系。 梁公仰况先生,不要把个人当做我们的上司。只要你认清国家是我们的主人, 国家对于真做事的公务人员,决不会不保障的。 况西堂(第一次受这样盘问)是,是。 (况逡巡由右门下。 梁公仰院长先生,(冷笑)你说经费太少,不能办事,我看照这样做法,经费 增多,更不能办事。 秦仲宣(恳诉)仲宣一时有些失于检点,有些地方总是要请专员多多担待。 粱公仰院长先生,贵院搬到此地有几个月了? 秦仲宣也就是三个月的光景。 梁公仰我真猜不出在这一百天的工夫,院长先生办了什么事情。第一,房子绝 对不够用,病室差不多都是一碰就要倒的破屋子。人用的又滥又多,而伤兵治疗还 是集中在少数的医官身上。(沉重)院长,许多事情并不是要钱做,而是要人拿出 精神来做的。但是现在,是公事,就放在那里,没有人管;而私事,就一来一大帮。 多少不负责,不守法的大事,我先不多谈。我在贵院暗地观察了三天,最可怕的气 象,是萎顿,迟缓,又乱,又慢。这种毫无法制紊乱缓慢的行政现象,是非彻底改 革不可的。 秦仲宣以后我们立志要在专员指导之下努力改革。 梁公仰(闪闪眼,缓和地)院长,什么时候搬到后方来的? 秦仲宣在南京沦陷前两个半月。 粱公仰哦,前两个半月就搬了。 秦仲宣是的,到了此地,仲宣才由代理升为院长。 梁公仰是呀,我正不明白先生升了院长,还是因为当初搬的时候,搬的炔呢? 还是因为现在做事做得慢呢? 秦仲宣(悻悻地)回专员,迁移也是奉上边的命令。再者,这个医院也有相当 历史,而且许多人才都是仲宣多方物色——梁公仰什么人才,我怕你先生所物色的, 不过是一群奴才就是了。 [远处锣声,人声乱响。有一个人在窗外喊:“警报!警报!” 马登科回专员的话——(孔秋萍急由右门上。 孔秋萍(异常慌张)专员,专员。 秦仲宣什么事? 孔秋萍外面有警报。 奏仲宣警报? 孔秋萍(喘气)街上的人乱跑,——大批日本飞机,———百二十架! 秦仲宣专员,我已经跟您预备好汽车,请专员立刻——(况西堂由右门跑上, 况太太提着小皮箱,小包袱,以及零零碎碎,随在后面。外面锣声大作。 况西堂院长,警报!紧急警报! [梁镇静地站在一旁。 况太太紧急警报,马主任,你们还不快跑。(忽然看见梁专员,愣了一下,对 其夫) 快走,西堂。这个地方是目标! (况太太先由右门下。 况西堂专员!我看——况太太(复入)快走,少啰嗦。(一手把况西堂拉出去。 孔随下) 秦仲宣(急慌)专员上车吧。 梁公仰你们有多少辆汽车? 马登科多少辆? 梁公仰先生们走了,这些伤兵同志怎么办? 马登科(失措)我,我们派人负责。 〔范由右门跑上。 梁公仰谁,哪个? 范兴奎院长,太太吞了鸦片烟了,请您赶快看看。 秦仲宣专员,我去一下就来,(不等应允——) [院长立由右门下。 范兴奎马主任,马太太请您赶快去一趟。 马登科专员,我──(一面说,一面想走) 梁公仰(厉声)马主任,(马只好静立)吩咐所有的勤务,把重伤同志抬到附 近坚固的民房。 马登科是。 [谢宗奋、陈秉忠跑上。 谢宗奋陈秉忠(同时)专员。 梁公仰(简捷有力)西边房屋一震就倒,赶快把里面的轻重伤兵,背到房东的 屋子。 马登科(连声答应)是,是。 梁公仰陈秉忠,你请院长立刻就来,照料指挥。 陈秉忠是。 〔陈由右门下。 梁公仰谢宗奋,叫号兵吹号。召集全体职员,医宫,大家一齐动手。 谢宗奋是。 梁公仰好,我们走。 [梁与谢、马由右门下。外面人声锣声乱糟糟一片。龚小姐由右门跑上,接着 集合号吹起。 龚静仪(大叫)喂,诸位看护小姐,你们晾的那些白布单赶快收起来。紧急警 报,飞机要来了。(到左门大喊) 〔陆葳由左门上。 陆葳请你不要乱叫,隔一间屋,还在开刀。 龚静仪(慌张)警报!你们的白布单。 陆葳已经有人在收拾,你不要乱喊。(她连忙拿起消毒喷管,向墙上四处喷洒) (外面孔太太呼喊而来,拿着大衣,钱包。 孔太太(由右门进)秋萍,秋萍,死鬼,你上哪里去了。龚小姐,你看见我们 秋萍没有? 龚静仪没有。 孔太太这个死鬼!不得了,鬼子飞机,就来轰炸,房东大大小小都跑干净了。 (说着向右门跑) (院长气呼呼地由右门上。 奏仲宣专员! 孔太太院长看见我们秋萍没有? 秦仲宣不知道。 [孔太太下。 秦仲宣(对龚)专员呢? 龚静仪没看见,太太怎么样了? 秦仲宣这个死女人!到现在还在装死卖活,跟我玩这一套! 龚静仪鸦片烟没吃? 秦仲宣哼,她? [忽然飞机轰轰作响。 秦仲宣(仰望)糟,飞机来了! 龚静仪来了,(仰望惊惧)已经在头上!(颤声,埋怨)警报不到两分钟,飞 机就到了头上,这办的是——秦仲宣别做声!(静默。看见陆还在工作,低声)喂, 陆小姐,你在干什么? 陆葳消毒,丁大夫开刀,放不下手,她怕那边屋子经不住震动,叫我赶紧把这 间屋子预备好。 [远处隐隐轰然一响,陆惊回头。“伪组织”披头散发由右门跑进。 伪组织仲宣,要死啦,你!你还不快走。 奏仲宣别再喊。 [陈秉忠由右门跑上。 陈秉忠院长,专员现在领着勤务抢搬病床。请你立刻就去。 [陈由右门下,院长跟随在后。 伪组织(拉他)你别去,仲宣。 秦仲宣别拉着我。 伪组织(顿足)我不叫你去。 秦仲宣(大叫)滚开! 伪组织(大哭)死鬼,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 [院长后面拖着“伪组织”,“伪组织”后面有龚小姐推拥,一同乱挤出去。 伪组织(在外面大嚎)死鬼,我去死吧,你们叫飞机把我炸死了吧,我今天左 右是不想活着的了。 (忽然近处轰然巨响,外面突然静寂,接着四周又有两声炸弹的声音。屋子的 玻璃乱震。 [夏小姐振抖着由左门跑上。 夏霖如小陆,那边屋顶乱颤,满,满屋子是土。丁,丁——陆葳病人怎么样? 夏霁如丁,丁大夫把他盖好,要把他搬,搬这屋来,接着弄完。 陆葳(爽快)那么,走! 夏霖如我,(怯弱)抬,抬不动。 陆葳(着急)可现在哪里找人去? (梁专员已脱却大衣,满头尘土由右门急上。 粱公仰丁大夫呢? [陆、夏二人转眼望着这闯进来的陌生人。 夏霖如丁大夫? 陆葳(忽然灵机一动,对夏)好,就是他!(对梁)走,老头!请你帮帮丁大 夫的忙。 梁公仰我? 夏霖如(笑着指梁)就是你。(拉着梁向左门跑) (梁、陆、夏一同由左门出。 (外面轰炸的声音陆续在响。 (丁大夫由左门跑进,还穿着方才动手术的白衣服等等。 丁大夫(大开左门,对外)快搬!——危险!──稳一点,老头儿。——不要 太着急,别碰着病人的腿。 梁公仰(在外面应声)丁大夫,您放心。 丁大夫好,好。(回头走到铁架前连忙洗手) [由左门进来梁与陆二人抬着担床,上卧小伤兵。小伤兵面色黧黑,两颊凹进。 一双澄清透明的大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浑厚诚恳,异常动人怜悯。夏随在后面一 手托着面上遮盖了净纱布,里面摆满应用手术器具的白盘,一手持着放好两只药缸 的铁盘。 丁大夫(对粱)放在床上。(对梁、陆)还要亮,拉开窗帘!把床拉过来。 梁公仰(一面推床,一面对丁)小心飞机扫射。 丁大夫不要紧,对面墙很高。(对梁、陆)床拉当中!(床放好) (轰然一声,陆悄悄到铁架侧赶紧洗手消毒。 丁大夫(到小伤兵面前)怕不怕?(夏恐慌地把东西放下,神色不安) 小伤兵不怕。大夫们,你们快去躲躲吧,我不要紧。 (飞机声略远。 丁大夫痛不痛? 小伤兵(咬牙)还好。 丁大夫就差一点了,略微忍耐一下,你的腿就保住了。 小伤兵知道,忍的住。 丁大夫陆葳。 陆葳(拿起器具盘)这里。 〔丁继续动手术,陆在旁端着上铺白纱布满放外科器具的白盘。梁静静走到铁 架旁洗手消毒。 丁大夫夏小姐,药。 [远处轰炸声。屋内人偶尔不觉抬头瞻望,但立刻又继续工作。 夏霖如(怯弱地)嗯,丁大夫。(伸出右手紧握着的药缸,左手还掌着铺了纱 布的空盘) [丁大夫敏捷地施行手术,陆葳全副注意把一件一件的器具,递在她手里。丁 用过又转向夏,放入她所捧持的空盘里。 [静默中只听见金属的器具碰击铁盘铿铿作响。 [飞机声又近。夏恐怖地望陆一眼,陆也不由得肉屋顶瞥视,却——丁大夫 (同时低微而急促,对陆)陆葳!──靠后边站。——(不抬头)拿去!(夏用盘 接下)拿去。(忽然附近轰然一声,夏失手将全副器具落在地上。屋中人全停手, 屏息呼吸。丁略回头,又镇静地把镊子递给她,低促地)拿去!(夏颤巍巍地拾起 空盘接下) 夏霖如丁,丁大夫,飞机又,又在头上。 丁大夫(力持镇静,不理她)现在几点钟? [飞初,声更响。 夏霖加(没听见,吓得眼泪流下来)了,丁大夫,飞机就在我们头上轰炸。 丁大夫(轻轻呵责)夏小姐,病人! [轰然巨响!梁立刻跑到窗前,丁也停止了手术。 夏霁如(大惊)房子塌了。 小伤兵(着急)丁,丁大夫你们走吧,我不要紧。 丁大夫(实无办法,忽瞥见梁,急促地)你快来!(梁走近,丁扬头点着)那 边洗手! 梁公仰消过毒了。 丁大夫(对夏)你走,交给这个老头儿。后院有个石洞。 〔夏把药瓶器具交给梁,连忙由右门下。 [飞机仿佛就在头上绕,全体在紧张的镇静中望着丁继续工作。 丁大夫几点钟? 梁公仰(看表)两点半。 丁大夫(低声向梁)麻醉的力量怕不够了。 梁公仰(对小伤兵,温和地)你痛么? 小伤兵不。(眼泪流下来) 梁公仰你哭什么? 小伤兵(十分感动)大夫,你们走吧。不要管我,死了一个兵,多的是;死了 你们,我们打仗弟兄们就——梁公仰不要哭,小同志,(和蔼地)你比我们要紧! 丁大夫(温存地)怎么,现在痛么? 小伤兵有一点。 丁大夫(温笑着)不要动,就好了。(对粱)老头儿,抓紧了他。(低声)跟 他说话。 (以后对话中,飞机声渐远,陆在旁勇敢地微笑,不时望着他们。丁大夫继续 工作。 梁公仰(说闲话似地)小同志,你家里有谁呀? 小伤兵爹,妈。 梁公仰还有谁? 小伤兵哥哥,嫂嫂,我的奶奶。 梁公仰(慈恺地)你几岁啦? 小伤兵十七。 梁公仰你在家顶小?顶大? 小伤兵顶小。 梁公仰(回忆,蔼然)我有个顶大的孙子就跟你一样大。 小伤兵(感到亲切)他在哪儿? 梁公仰谁? 小伤兵你的孙子。 梁公仰在前线。 小伤兵干什么? 梁公仰打鬼子。 小伤兵(不觉笑问)你怎么舍得? 梁公仰(欣快的同情,在眼里闪一闪)你奶奶怎么舍得? 丁大夫(忽然笑着立起来,对小伤兵)还痛不痛? 小伤兵不痛。 丁大夫(把最后的一件器具丢在梁的盘内,高兴地)已经好了。 陆葳他的腿? 丁大夫我想可以没有问题了。 小伤兵(数月的痛苦,失望,以为决不能治好——颤声)真──好啦? 梁公仰(点头)嗯。 小伤兵大夫,我——(嘤嘤哭泣起来) 丁大夫(安慰)不要哭。小兵也不许流眼泪的。 陆葳好好调养,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跟好人一样。(小伤兵还在抽咽) 丁大夫不要哭,小心你的伤口。 梁公仰(低沉的声音)这个孩子从心里感激你。 丁大夫记着,我的孩子,好了以后,再上前线的时候,你务必要来看我一趟。 小伤兵(点头)我一定,大夫。 梁公仰小孩子,丁大夫不许你哭了,静静躺着,不要再想,也不许再说话了。 小伤兵嗯,嗯,(安静下去。丁大夫走去洗手) 陆葳(松弛,微笑)飞机声音听不见了。 丁大夫(叹口气)这帮官们不知又捧着那位专员跑到哪里去了?(回头)谢谢 你,老先生,这次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梁公仰(走过来,谦和地)丁大夫,让我自己介绍一下——(夏一面喊,一面 由左门跑上。 夏霖如(大喊)丁大夫,丁大夫,手术室,震,震坏了。 丁大夫怎么? 夏霁如前院靠西的病房也塌了。 丁大夫(跳起)那我们的伤兵? 夏霁如幸亏伤兵早已抢抬出去了。 丁大夫哪个搬的? 夏霁如专员搬的。 丁大夫怎么讲? 夏霖如说是专员带着院长,职员,在两分钟以内抢着搬走的。 丁大夫两分钟? 夏霁如(点头)嗯! 丁大夫梁专员? 夏霁如(点头)嗯! 丁大夫(莫名其妙)怪,我们看看去。 [丁与夏由左门跑下。 梁公仰小同志,不难过了吧? 小伤兵不。 [外面足步声,人声乱作。从窗外看见许多职员,勤务在走廊上跑过。 梁公仰(对在床侧的陆葳)好好地照护他,我就来。(正要走)(院长由右门 跑上,后随谢宗奋、陈秉忠、胡医官及其他医官、看护、职员等。 秦仲宣专员没有受惊? 陆葳(望梁)专员?(陆欣快得不知若何是好,蓦地由左门跑下) 谢宗奋(亢奋地)专员,是您把他们都救了! 梁公仰伤兵同志没有受伤? 奏仲宣一个也没有。 胡医官可是专员,前院病房差不多都倒了。 梁公仰(坚决地)好,那么就请院长告诉住在院里所有的职员家眷,大大小姐, 让他们赶紧腾房,限他们在明天正午以前,一律搬出! 秦仲宣一律搬出? 秦仲宣嗯,把房子让给伤兵同志们住! 秦仲宣是,是,不过以后──梁公仰以后?你们在此地不会多久。(突然)我 奉了中央命令,要把这个医院重新改组。公务员们,负责的,继续工作;不负责的, 或者查办,或者革职。政府要在半个月以内把这个医院改为前线伤兵医院。 [大家互相惊视。 秦仲宣(喘气)回到前线? 粱公仰大规模地组织救护站,训练班,医疗队,积极扩大战地的救护工作。 谢宗奋(忍不住)好! 粱公仰(兴奋地笑着)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更好的消息,就是从现在起,三个月 之内,我们前线必定打一个最大的胜仗!这个胜仗以后,我们长期抗战,最后必胜 的基础,就稳稳地打定了。 [丁大夫由右门急上,后随夏。 丁大夫(满心惊服感佩地)专员! 梁公仰嗯。 丁大夫(看完这个奇迹归来,非常感奋,走到面前)谢谢你!老先生!两分钟 的工夫,你做了我们在此地四个月的事情! 梁公仰(同样敬重)丁大夫。 丁大夫对不起,我方才一直没有——梁公仰(不肯让她说出抱歉的活,恳切地) 丁大夫,政府派我彻底整理这个医院,改归部立,调向前线。我希望丁大夫不离开 此地,跟我一同服务。 丁大夫(感愧)老先生——梁公仰(微笑)我希望,我还不会老得不能同丁先 生合作。 丁大夫(突然发现这个人跟她所想的完全不同,诚恳地)我愿意跟老先生学习 做事的精神。 粱公仰那么你不走? 丁大夫不! 梁公仰谢谢你。(对秦)秦院长,请你预备伤兵册子,开支账目。我所知道关 于贵院的其他种种,我们在今天晚上彻底详谈。 秦仲宣是,专员。 梁公仰(忽然)马登科呢? 奏仲宣在后面。 梁公仰请你对他严加看管。事情未了结之前,不准他私自行动。 奏仲宣是,专员。 梁公仰你们先下去。 大家是。 (院长与谢等由右门下。 (同时梁走到书桌前,由棉衣里面笨重地掏出一小卷文件。 夏霁如(躲在丁大夫背后,低声)丁大夫,他就是专员。 梁公仰(取出眼镜,正想戴上,偶然听见,慈祥地微笑)不像么? 夏霁如(摇头,天真地微笑着)你不像个官。 丁大夫(从心里说出,低低)这才是中国的新官吏。 梁公仰(把眼镜馒慢戴上,坐在桌后圈椅内)警报还没有解除吧? 陆葳没有。 梁公仰(翻着白眼从眼镜上边望过去)丁大夫,请坐。(丁走过去)这是我所 想的关于医院改革的计划,(和蔼地)我们乘这个时候来研究一下,好么? 丁大夫好,梁专员。 [丁大夫端坐在桌旁凳上。二人相对肃静研读。陆、夏悄悄地走到小伤兵旁边 替他整理。 ——幕徐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