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场 罗大为家 屋后有一门一窗通外,屋左亦有一窗通外。屋右有一户通内室,前挂一旧帘。 屋中立一煤炉,上置水壶,旁边有煤斗等物。炉右是一张破沙发,一张椅子;炉左 有一只茶几,两张凳子。几上有粗茶壶、茶碗、悻悻、咸菜、筷子。屋壁为深灰色, 墙上粉灰蚀落,已露出零零落落的砖石。屋中萧条凄寂,由左窗漏进一道微光,亦 显惨白色。 开幕时,正是午后三时许。罗爱莲衣旧紫色袍,颜色枯槁,病卧右边破沙发中。 她的声音细弱,听着如若一个临刑的羔羊嘶喊一样。后窗前立陶美芝,正抱肩凝望。 她大约十八九岁,说话声调高亢,时常露出忿恨的口气。她穿一件蓝布夹袄,套上 一件黑棉坎肩。 举止豪放,说起话来,指手画脚,背后一条黑小辫也像不服气似地摆动着。尤 大嫂坐左边近外的凳上,年约五十许。双手全插在袖笼里,叹一口气,又息息索索 地抖起来。 尤( 坐左)他给我二十铜子,这是我这半月来头一次看见的一点钱。( 至屋中 看火炉)火快灭了!( 至右)罗二婶,你的脸色白得跟雪一样。 罗妻( 坐右)尤大嫂,我还好。( 尤坐罗妻旁) 美( 立窗前,回身)我,我整整四天没有吃饭了。( 至左坐) 尤大前天你不是找着一个洗衣裳的事吗。 美( 凄戚地)他们许的,给我洗的,可是我大前天去的时候,他们都发出去了, 白跑了一趟。 尤( 凄凉的声调)唉,大人还忍得了,小孩子们真可怜啦。唉,我叫他们睡在 床上,不准起来,他们不跑不跳,肚子还不会太饿呀。唉,可是他们睡在床上也要 动,这真叫我没有法啦。 尤( 战巍巍的站立起来)好,我要回去了。罗二婶,好好的想着,咱们再见。 罗妻等一忽儿,喝一杯茶,再走。 尤等罗二哥回来,他要热茶喝,这一点给他留着吧! 〔尤大嫂走出,美关门,美至罗妻旁。 美( 立)罗二婶,我同鲁家治说过:“你还要跟他们一块坚持罢工,你就别想 跟我好。”我说:“你把你自己的老母亲瘦得像鬼似的,一根柴都没有烧的。你好 不知羞!你们整天不做工,只会抽烟,让我们挨饿。” 他说:“美芝,我可以向你赌誓,我两月没抽烟了。”我说:“那吗,你为什 么不上工呢?”他说:“我不能够违背罗大为呀!……”( 坐罗妻旁)罗二婶,就 是这点奇怪啦!说来说去总是罗大为!他们要是没有罗大为,他们打早就上工了。 只要他一说起话来,旁人立刻都凶了啊! 罗二婶,你不愿让他丢脸的,自然啦!二婶,假如鲁家治要跟我好,他必定要 舍开罗大为。假如他舍开——别人亦就完了! (立起,至左)我是反对罗大为的, 大家心里都反对他。 罗妻你不该打倒大为。( 两人沉默着相视) 美哼,我不该!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女儿,眼看着都要饿死! 罗妻美芝,唉,别这么说! 美( 望着罗妻)我不懂罗大为怎么忍心看你这个样子。( 坐左外凳)韩安世今 天又来了。今天他们大家总得弄一个明白。 罗妻( 和婉地)我们大为绝对不肯丢开火夫跟技手们的。那是不对的。 美婶儿,你别骗我,这都是他自己好强得了。 ( 门口有敲门的声音,罗妻与美芝回头。绮丽走进,绮戴一顶皮帽,穿一件鼠 皮外衣,进门即将房门掩上。 绮爱莲! 罗妻( 逡巡地)哦,吴太太!美芝,你让吴太太坐下!( 美芝突然起立,走向 窗前) 绮谢谢你!( 转至罗妻前)你好一点么? 罗妻唉,吴太太,多谢你挂念。( 绮坐) 绮( 望着美芝的面孔,想要她出去)今天早晨给你送来的面汤,你为什么退回 去了呢? 罗妻吴太太,多谢你,我,我吃不下。 绮哪里的事,一定是罗大为不要你留下。我不懂他为什么忍心看你们受苦? 美( 突然地转身)受什么苦? 绮( 吃惊)怎么? 美谁说我们受苦? 罗妻美芝! 美( 走至绮旁)我们自己的事让我们自己管,用不着你到这儿来做侦探。 绮( 对着美芝)我并没有跟你说话。 美( 声低而猛烈)你这点慈悲,请你带回去吧。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骗我们。你 错了!你回去吧,把这些话跟厂长说好了。 绮( 立起)这儿又不是你的家。 美不错,这儿不是我的房子。( 指绮)吴太太,你小心点!别上我家去。 〔美芝走出。绮忿至左立。 罗妻吴太太,这是陶恒利的女儿美芝,她今天闹脾气,请您原谅她。 绮( 望着她)啊,为什么这样不通情理? 〔绮坐左前椅。 罗妻( 微微含笑)是,吴太太。 绮罗大为没在家么? 罗妻是的。 绮他们总不肯讲和,我想都是因为他作怪。爱莲,你说是不是呢? 罗妻( 两眼看着绮丽,踌躇一会。既尔和婉他说出)吴太太,他们都说呀,是 您的…… 老太爷不肯呢。 绮我的父亲年纪已经老了。老年人的脾气你是晓得的。 罗妻是的。 绮( 更柔和地)我知道这件事,我父亲跟罗大为都有责任。 罗妻老年人都有老年人的脾气,可是安老先生,我向来是很佩服的。 绮( 冲动地)你还记得,他老人家,对你也很好,你该记得罢?( 起立至右) 要什么尽管跟我说罢。你在这儿什么也没有,怎么能养病?今天早晨我送来的东西, 你又退回去,真是太无礼了! 罗妻( 微微含笑)对不住您哪。 绮( 走回炉边,将水壶移开寻煤)喂,你连煤球都没有了吗? 罗妻吴太太,请您把水壶搁上罢。大为回来的时候,他要立刻喝一点热水。 ( 停)唉,四点钟他还要跟工人们开会呢? 绮( 把水壶搁上)他又要把他们说得发疯了,你想法不让他去,好不好?( 罗 妻微微讪笑,沉默)他到底知道你病得多么利害呀,唉! 罗妻只于我的心脏弱! 绮( 坐左)当初你在我那里教书的时候,你身体多么好啊。 罗妻( 挺腰,不屈貌)大为待我没有什么不好。 绮不过你养病要的东西总该有啊,你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 罗妻( 勉强支持)别人都说我一点不像要死的人( 欲起立,绮赶过扶之) 绮( 安慰)你还好——我要把我的大夫送来看你,你肯不肯? 罗妻( 有些踌躇意)不用吧,谢谢您,吴太太。( 静) 绮( 同情地看着萧条的四壁,至左)陶恒利的女儿,不应当让她来的,她只能 搅扰你。 她以为工人们所受的苦我是一点不知道的!其实我很可怜他们,不过你知道他 们做的也太过了。( 坐左) 罗妻( 不断地抚摩她的胸部)吴太太,他们说不这样没有第二种方法,可以增 加工钱。 绮( 严峻地)但是,爱莲,连中央工会都不帮助他们了。范之很跟工人们表同 情的,不过他说他们的工钱并不低呀。 罗妻不见得罢,吴太太。 绮啊?( 视罗妻)唉!他们总不替公司设想,公司那有那么多钱答应他们所有 的要求。 罗妻( 用力地)不过公司的红利很大呀。 绮( 受了冲撞的样子)你好像把股东们都看成有钱的人,其实他们并不是一一 有许多跟工人们还差不多呢。( 罗妻微笑)他们不过要顾顾面子得了。 罗妻真的吗? 绮( 温和地)爱莲,你的话太说多了罢?( 走至炉边)不过罗大为应当还有几 个钱啊!那笔发明的奖金呢? 罗妻( 辩解地)大为的钱通通用完了。他说,别人受苦的时候,他不应该存蓄 一个钱,所以他把他的钱都给别人用了! 绮可是罗大为总应该顾到你的!这样,也太难了!水开啦。( 取过水壶,冲开 水进去)你不想喝点水么? 罗妻多谢您,吴太太,我不喝。( 倾听着,好像有人的脚步声)大为回来了, 他脾气躁暴得很,最好您别跟他见面吧。 绮哦,可是我要见他的。爱莲,不要紧,我不理会他。 罗妻吴太太。这是他的生死关头,不要见他吧。 〔绮立左,回头望门。罗大为走入。 罗( 正想叫爱莲,忽见绮,脱帽——带些俏皮的神气)我来的真不凑巧。对不 起,我不知道,你跟一位太太说话呢。 绮罗先生,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罗太太,你贵姓哪? 绮你又不是不认识我的!我姓吴。 罗( 故意恭而敬之地鞠了一躬)哦,原来是我们董事长的千金小姐。 绮( 认真地)我是来找你谈话的。 罗( 挂帽,突然改了面孔)吴太太,我没有话说。 绮但是我有话跟你说。 罗( 横暴起来)我没有工夫听!( 走进右屋去) 罗妻啊,大为! 罗( 脱去外套便出来)对不起啊,矿长的夫人,董事长的小姐。 绮( 踌躇了一下又决心地)罗先生,我知道你又要去开会。( 罗大为鞠躬)我 盼望你快快地和解了,就是为你们想也要让一步。 罗( 自语,走至台中)安敦一的小姐来求我让步。 绮为大家,为你的太太。 罗为我的太太?为大家?( 回至右,立罗妻后)为董事长吧!( 冷笑) 绮为什么你跟我的父亲那样做仇呢?他平时待你也不错呀!不过他有他的主张 就是了,——你也有你的主张啊! 罗吓吓,我哪配有主张! 绮不过他年纪大了…… (看见罗大为的眼睛盯着自己,把话中断了) 罗( 目光一闪,拍着爱莲坐椅的椅背)我一定要打倒那专制的魔王! 绮( 进前)你简直没道理! 〔罗妻把椅子动了一下,想立起来,但又倒下去。 绮( 急忙上前扶她)啊!爱莲! 罗喂,请你不要靠近我的女人! 绮( 大吃一惊,退后)我想——你是疯了。 罗( 绕爱莲背后,至左后)哼哼,疯人的家更用不着你来。 绮我是不怕你的。 罗( 鞠躬)对,安敦一的小姐一定是不怕的。安敦一是有胆量的,倒不像别的 董事,都是滑头。 绮我的父亲素来是有主张的,你是知道的。 罗( 近绮一步)哼,我也有我的主张。 绮你太骄傲,不肯让步,( 绮至右边罗妻侧) 罗你父亲肯让步么? 绮总而言之,( 指罗妻)你总应该可怜你的太太。 罗吴太太,我们再没话可说了。( 走至后窗立) 〔有人扣门。吴矿长走入。吴立在门口望着绮丽。绮转身向吴,继又狐疑。 吴绮丽! 罗( 讥讪地)吴矿长,你用不着找你的太太。我们不是流氓。 吴我知道,你的太太好一点吗? 〔罗大为不置答复,回过身去。 吴我们走罢。( 绮走近吴) 绮罗先生,我再说一话,请你替你太太想一想。 罗( 又故意恭而敬之地)吴太太,我也忠告你一句,——请你替你丈夫,替你 父亲想想吧。 〔绮想再回答,但为吴劝止,只好忍气与吴同出。罗大为见二人出去后,才走 近爱莲。 罗爱莲,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一点么? 〔罗妻微笑,罗大为取外套来替她裹着身体。 罗( 看表)还有五分钟。( 走至台中,突如其来地)我看见他们了,除去那个 老强盗而外,都不能坚持了。 罗妻大为,你不坐在那里吃点东西么?你今天一天,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罗( 坐左桌侧,吃馒首,甫食一口便扔在地下,忿忿立起)他们一时不走,我 什么东西都咽不下。( 立起,前后走来走去,至左前停)工人们今天会跟我为难— —太没胆量!那些懦弱的东西们都是瞎子!一点远见也没有。 罗妻大为,问题是女人们…… 罗啊,他们都这么说。他们一开口就把女人提出来了,可是平常他们喝酒赌钱 的时候,他们想他们的女人没有?他们的女人管了他们没有?( 至前中)现在为着 神圣的公益,叫他们稍微受点困苦,他们女人们立刻拦阻他们了。( 至右)他们平 日不想存一点钱,弄到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就只知道叫苦了!弄到手,送到口— —唉!那些该死的东西!他们要把我气死了!( 回左端)才动手的时候,拦也拦不 住,现在他们全要溜了。 罗妻大为,他们不是铁造成的。 罗( 坐左)一个男人能够做的,他们也应该能够做,难道说到现在还怕死,投 降么? 罗妻( 哀痛的声音)你们要女人们死,她们可以死的。那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罗( 走到妻旁,悲笑)爱莲,谁说死啦?( 俯视爱莲,安慰)我们一个也不会 死;我们一定胜的。( 沉步走至台中,突然激昂地说)我就等的是今天,把那群老 强盗打倒。刚才我看见他们脸上的颜色啦,我告诉你,他们简直一点斗志都没有了。 (走到挂钉处,取帽子) 罗妻( 目送着他——柔和地)大为呀,你把外套穿去罢,外边一定很冷。 罗( 走到她身边来——眼睛总不敢正视)不不!你不要动,好生暖和一下。我 去一忽儿就来。 罗妻( 忍不住要流眼泪的光景)你顶好还是穿去罢。( 罗回头视妻,忍痛走出) 〔户外有扣门声。陶恒利走入,他见屋里有火,便先走到炉旁取暖。 陶罗二嫂你可好一点么? 罗妻多谢,托福。 陶( 不安地四望)罗大为在家吗? 罗妻刚出去。 陶( 放了心)你知道我们这回真是倒霉啦!我来呀,想跟他说:“我们讲和吧。” 他又到会上去了。真是不凑巧。我想,他一去,又是火上加油。 罗妻( 抬起半身)陶大伯,无论怎样,他不让步的。 陶( 忙至罗妻旁)你别动,动不得。( 郑重地)你知道,现在除掉了技手们跟 鲁家治,谁都不赞成他。 罗妻( 遏抑貌)假若你们让步,大为那可受不了。 陶( 复至炉旁)这也不算是丢脸的事啊!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非凡 的人物了。他还要干下去的时候,那简直是背叛人情!谁能受那么多的苦啊。 〔美芝走入,面朝外望,转头见陶恒利。 美爹爹,快点,他们已经开会了,快点走。( 美芝捉着陶的袖子)爹爹,你今 天要反对罗大为才成。 陶( 意态轩昂,拂袖而走)好,看我的!( 陶走出,美至窗口遥望) 〔鲁家治在户口现出。 鲁美芝! 〔美芝不动。 鲁美芝!我要开会去了。 〔美芝略转身,轻蔑地笑了一笑。 鲁( 近美)你到底听见没有? 美我听见啦!( 顿,走至左前)你去罢,饿死你的老母亲,真好本事! 〔鲁追近美芝面前。 鲁我是要帮罗大为的,我跟他起过誓啦。你叫我说话不算话吗? 美( 微笑,离开鲁,更向左走,顿)你要跟我好,你就得听我的话,要不,你 走开。 ( 看鲁一眼,慢慢地走到右边罗妻侧) 鲁你要我昧了良心,破坏这次罢工吗? 美( 把眼睛闭着半分)哼,那在你啦。 鲁( 从牙缝里迸出来)你不要让我为难哪! 美( 指罗妻,突然尖声地说)为这些受苦的女人孩子们,我一定要你做!( 静 默) 鲁( 低头,回顾,复视美,忽然气馁地)好吧,我就,我就干吧!( 转身跑去。 美送至门前,复回台中) 美( 胜利的)我今天可把罗大为打倒了! 罗妻( 颤颤地站起)你把我的男人打倒了,你就那样地……。( 无力复倒下, 美芝赶来) 美( 蹲罗妻旁,扪其手)你手冰凉,你不喝一点水么? 罗妻( 微微动了一下)我,我,我,安静一会就好了。 美( 立起,无聊地移开水壶,望望火)火快灭了。 罗妻( 闪出一丝笑影,声细若无)灭,不灭,都一样!( 用力站起,力向外望。) 大为,大为,你怎么样受?( 罗妻复倒下,美忙进前扶持) 美( 至左窗倾听)等哪,等哪,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 至罗妻旁)等哪,等 哪,——妇女们除等而外没有用处,听,( 指左窗)你听见他们在开会的声音没有? ——( 轻步行至台中)我是听得见的! ──幕 第二场 大成铁矿第二桥前 残冬傍晚,暮野苍茫。眼前横立大成铁矿矿桥,洪大高厚,俨若巨人。桥上残 藤枯蔓,乱绕栏杆;桥身迎面的砖石已显残蚀,石间边隙内都堆着积雪。天气酷寒, 沿绕洞边凝结一条一条的冰柱。四周冷气沉寂,听不见一点风息。由桥洞下远望瞭 见一片方楞楞的楼房静静地立在冬日残辉里,一二矗落落的高烟筒寂寂地竖立着。 ( 幕起前)暮日西沉,远处渐成灰茫茫的一片,工厂大楼也暗惨惨地看不清门 窗。昏黑中忽露出一两点红光,那是工厂楼角守厂的电灯。渐渐,桥前枯枝,巨石, 积雪也埋在昏黑里。 开幕时,阳光由桥洞后射来,照着桥前成群的工人。工人多半衣污秽的蓝色工 衣,面有菜色;个个都磨掌顿足,颤颤地低声叫着冷。这时左坡立韩安世,正举手 做势。开幕后,彼即将手放下,近桥洞的工人们高呼:“陶恒利来了!”陶恒利与 其伙友由桥洞忙进,跟桥前工人打完招呼,自己走到左边静立。工人们也渐渐安静。 韩好,我心里有什么,就跟你们说什么,可是说到明天,也就是这点意思。 贾( 一个长脸大汉,立右外)韩爷,你知道不知道?公司有意思招新工来顶我 们么? 白( 一个性如烈火的工人,立中前,威胁地)让他们干一下看看。 〔群众中发出粗暴的不平声。 刘( 一个黄脸的瘦子,立左前)他们那儿去招去? 易( 一个圆面孔,粗眉毛的工人,立右外)这样的坏蛋到处都有,那儿都有不 顾公益专顾自己的人。 韩公司招新工倒是一时办不到,可是那也于你们没有好处。喂,朋友们,你们 要把气放平一点,你们的要求实在是太高,我们中央工会帮不了你们的忙。要是按 你们的条件,罢工的更要多了。无论是谁,只要是公正人,都可以告诉你们——你 们太过分了!我不是说你们的要求是太不应该,可是你们太不量力;这明摆着是火 坑,还要往下跳;回头不回头,就在你们啦,你们说罢! 刘对,到底怎样办呢? 〔群众又起动摇。鲁二与其工友由桥洞后匆匆跑来,大家招呼“鲁老二来了。” 鲁二招呼几声,便立在洞左,工人们逐渐安静。 韩别想太过分的条件,那我们就帮你们到底。你们现在不赞成呢,那么以后我 就不来白费时候。你们要知道,我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你们只要把主意拿走, 我是要帮助你们的——就有人要鼓动你们,你们也别管他——( 两眼注视在罗大为 身上,罗立极右端)你们快把讲和的主意拿定,你们所要求的条件都交给我办。你 们究竟走哪一条路呢?我们是一齐携手呢?还是,你们大家一同饿死呢? 〔群众中发出一声长叹。工人们各成一堆,聚首议论。 刘工会的这小子还会说几句明白话。 葛( 一个三角脸,吊眼眉,穿着大棉袍的瘦工人,立极左端,说便宜话)你们 早干什么去啦,两个月以前,我不早就跟你们说过了么? 〔桥洞中忽出三二顽童,模拟工人形状,互视大笑。 刘( 指顽童)你看那边那两个忘八蛋! 白( 跑到洞前,恶毒地)忘八羔子,你们再笑,我就掐死你。 〔顽童皆跑走,白回原位,仍立中前。 贾( 突然地)你说火夫们的工钱不用再加了吗? 韩我不是说他们的工钱不用加,我是说就这儿火夫们的工钱跟别处的钱一样。 易瞎说!( 嘶叫)仁记工厂是怎么样啊? 韩( 冷淡地)你才瞎说呢。别忘了,仁记工厂做活时候长啊! 鲁大( 一个小脑袋的矮胖子,在洞右前)放假日子上工,加倍工钱,你赞成么? 韩好,我赞成。 〔群众呼噪。 韩( 提起声音来)只要不是三岁小孩子,就应该晓得我们工会不是强盗,也不 是骗子。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兄弟们,记着罢,你们要找我们的时候,我立刻就来 帮助你们。 〔跳下高坡,群众分开一条路,韩由右下。是时工人们各成一堆,罗大为与其 同党仍在右立。 易( 向左喊)他要破坏我们的罢工啦,这点就是他的希望。他希望你们都没良 心——我就饿死,我也不改主意。 白( 向易)谁没良心——说话小心点。 易你没良心! 〔白闻后即至右寻易挥拳,李三——一个小眉小眼的工人——赶上劝止。 李三别忘了家里的妻儿老小啊。 易我们能够受,她们也就能受。 李三你还没有成家罢? 易哼,我这光棍当下去啦。( 工人皆笑,白亦回至台口左中) 陶( 大声地)喂,兄弟们,让我们跟公司讲和罢。 李有话说,台上去。 〔群呼:“陶恒利!”陶被人推上演台,勉强登上高坡。顽童又来做势嘲白, 并掷石投之。 白忘八羔子!你又来了!( 追去,顽童逃) 陶我们大家都在地狱里了,这都是老天爷叫我们这样的。 鲁大是公司里那些强盗们叫我们这样的。 易是工会那些走狗们。 陶也不是公司,也不是工会——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无论什么人不能跟老天 爷动气,因为老天爷是很大的东西,比我们人们都大。我比你们多吃几年饭——你 们要明白,违背天意是顶不好的事情。( 工人相顾而笑) 陶( 含怒意)你们别笑!我们为的是理。不过是老天爷不让我们再争了,那我 们就该认命。 〔罗大为发出笑声来,工人们有表示赞成的声音。 易瞎说八道,你下去吧! 陶他们工会要是骗我们,我们就干我们的。 〔群众骚然。 李三( 在左)我们本来就没靠工会! 陶( 愈见激昂起来)我从小就是单人独马干起来的。我不怕就一个钱也没有, 我也安分守己,干到了现在。兄弟们,我们正正当当地干了一场,我们就打败了, 也不算是我们的罪过。叫我们去跟公司的董事们讲和罢;就算我们失败,我敢说我 们败了还是人,总比跟在工会的屁股后头,像一群狗一样,好一点罢。 刘( 不服地)谁想当狗啦? 陶跟人家屁股后面走,就是狗。 〔群众间发出笑声。 贾( 向刘)反正工会是靠不住的! 鲁大不靠工会不成。( 别的工人们也叫出) 易破坏罢工的忘八蛋们! 白( 指易)你骂谁? 易骂你! 〔白与李三向易挥举拳头,为工人劝止。 陶( 做出姿势)说什么我比你们岁数大点。 刘越老,越混蛋!敢说“不要工会”! 葛( 讪笑)当初要是听我的话——你们还会到这个样么? 陶( 皱着眉头)我现在要说到我心里想说的话了。…… 易( 至高坡,拉陶下)你还没说够么?老东西,下去吧! 〔陶与易挣扎,鲁家治起来助陶,陶始未被易殴。陶无奈下。贾向高坡走去。 有许多人叫出“不准他上去!” 贾不准我上去?不是言论自由吗?( 登坡)我跟你们也没有多少话说。你们先 沉住了气,想一想,已经走了这么远啦,这时候你们还要改主意。我们从来没分过 手啊,现在你们要甩开我们!( 指右边罗与其同党)我们技手向来是帮你们的忙, 这时候你们要不帮我们么?我们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以前不该跟你们合作。诸位, 咱们做事可得存点良心,我也没别的话啦。 〔贾走下,有些工人高声骂出。鲁二走上前去,由其兄推上演台,态度猛烈。 群众中发出反对的声音。 鲁二( 激烈地)朋友们哪,我说不好,可是我说的话都是从心里头说出来的。 我说的话是人的良心话。 葛又是一个说良心话的!( 工人皆笑) 鲁二( 怒视)一个人谁能够坐着,看见自己的母亲饿死?谁成? 罗( 向鲁二)喂,鲁老二! 鲁二( 凶猛地看着他)韩安世说得不错!我改主意了。 罗啊!你也投降了。 〔群众意外大惊。有人说:“他也投降了!” 刘怎么回事,他也变了! 鲁二( 极激昂他说着)韩安世说得好:“你们跟我们携手罢,我们也跟你们携 手。” 我们走错路了;到底领我们走错的是谁?( 指着罗大为)就是他。他说:“不 要妥协,跟那些强盗们干,非掐死他们不可!”现在是谁受苦? 恐怕掐死的都是咱们自己的人吧?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朋友们,我是不会说话 的。…… 蔼不会说话,少说点好! 鲁二( 见罗欲近己前)你们听着,他可又要上来说话啦,你们小心,别信他的 呀,他的舌头上有毒火。( 罗大为发笑)韩先生说得不错,没有工会我们还成什么 东西?——我是不会说话的,可是我敢说:我们把这一次的罢工停止了罢!停止了 罢!要是继续下去,叫女人跟孩子们饿死。我们还是赶快停止了罢。 ( 赞成的声浪几乎压住反对的声浪。 易你怎么会投降了? 鲁二( 带着猛烈的面容)韩先生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的。让我们和公司讲和罢! 我不会说,可是我请你们——赶快了啦罢。 〔他跳下坡去。群众喝彩,向前涌来,喧叫着:“我们受够了!”“交给工会 吧!”“交给韩安世吧!”在这种种叫声之中,罗大为由贾保护,突围登上高坡。 李三滚下来,谁听你的? 鲁大滚下来!滚下来! 易( 向坡去)罗大为说,你上去说! 白( 指易)顶好小心点,别找挨打! 〔罗大为面对群众,睥睨四方,群众始渐镇静。 罗你们不想听我的话喽么?你们肯听鲁家治的活,肯听那老头子的话,就是不 肯听我的话。工会的韩安世真会骗你们,可是你们偏要听他,或者就是董事们的话, 你们也要听了吧?( 工人高叫“胡说”,“放屁”,却无人敢前)啊,你们喊,你 们喊什么?你们喜欢他们的脚踹在你们头上对不对? 〔白卷起衣袖,向罗走来。 罗白老二,你干什么,你要打么!你先听我说:要是打了我,你才痛快,让我 说完你再打。( 陶出劝白,拉白回左)我骗过你们么?嘿!假若我真是那样的人, 你们倒会听我的。( 骚音止息)这次罢工有谁比我得的少?有谁比我丢的多?自从 这次罢工后,你们谁捐过一千五百块?来!说!陶恒利,你捐过多少?——十块? 五块?一个铜子,你们要听他,他说的都是什么?他说他是有主张的,可是他的主 张不过是吃饭!他还说:“老天爷不让我们再争了,我们要认命!”什么是老天爷? 信老天爷的人完全是闭着眼睛瞎走!比方说,你们坐船在大海里走,老天爷忽然降 下大风大雨,把船吹得要翻要沉,你们还是帮着水手一齐尽力死争啊?还是袖手旁 观,静听老天爷的支配呢?你们果然是听天由命,你们立刻就知道老天爷给你们的 是什么赏赐。我老实跟你们说——只有跟老天爷反对的,一个人才能成为一个人。 陶恒利说:“你们投降了罢,到董事们那里叩头去吧!”也许他们赏给你们一点剩 饭吃。 贾我们死也不干! 易该死的奴才们! 陶谁,谁,谁说叩头哇! 罗( 辛辣地)朋友,你就算没有说过,你的意思是这样的。还有那位好汉—— (指着鲁二)——说我的舌头上有毒火。果然有的话,我要把那些劝人投降的话,烧 得干干净净。投降是丧心病狂的事,只有男盗女娼的人能干。 鲁大( 看着鲁二走上前去)老二,跟他干,我们爷们不受这个。 罗( 伸出一个指头)鲁老二,等等,现在不是个人闹意气的时候。( 鲁二停步) 还有一位跟你们说过话——就是那位韩先生。韩先生跟工会,我们没有受过他们的 恩典。 易对,他们就没有帮过我们。 罗韩先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他来得太迟了,不怕韩安世就说得天花乱坠,不 怕陶恒利、鲁家治也能说得个天花乱坠,我敢对你们说,这次我们已经战胜了。 〔群众紧聚起来,热心地仰望着,还带着些轻微的嘲笑。 罗你们只晓得你们的肚子难过,你们忘记了我们这回打的是什么仗。我已经告 诉过你们多少回,我现在再给你们说一次。我们打的是吃我们肉,喝我们血的妖怪。 这个东西靠着我们的血肉养肥了自己,一天比一天肥。这妖怪是什么?就是“资本”! 这东西随意买我们的血汗,吸取我们的脑浆。我的脑筋所发明的东西,不是被他们 用五百块钱买去了么?可是他们连一个指头也没动,就赚了十几万。只想向里搂, 不想向外给,这个东西就是“资本”,一个人面兽心的怪物!你们已经把他拿住了 ;在最后的几分钟,你们就不肯叫你们贱骨头再忍受一点痛苦,坚持到底吗?今天 早晨我见着公司的董事们,我把他们的心都看透了。他们里面有一个坐在那儿—— 就是施康伯。一团肥肉,他坐在那儿简直的好像一个老母牛,一动也不动,尽等着 分红利。我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在那里害怕,替他自己跟他的红利害怕,替他 的薪水害怕,替他所代表的股东们害怕。他们里面除去一个人都已经没勇气了。朋 友们,我请求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把手伸出,候群众的肃静)请你们把全权给 我,让我去告诉他们,说:“你们回去罢,我们工人们不让步!”给我这点全权, 我用性命担保:一星期之内你们所有的要求,全可以答应。( 至高坡旁)我们把全 权给他,我们把全权给他!我们所争的不只在为目前,( 骚音全息)不是为我们自 己这口饭,我们为的是在我们后来的那些人们。( 沉痛哀诉)哦!朋友们——你们 看在你们子孙的面上,现在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不可!如果我们没有这点决心,这点 远见,我们永远不能翻身,(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永远连狗也不如。 〔全场肃静,工人一声不发,全神已为罗吸住。罗大为两眼灼灼,屹立高坡。 易( 突向右边工人呼)罗大为! (右边工人和之,易向左边工人呼)罗大为! (左边工人和之,易向全场工人呼)罗大为! ( 全场工人和之,声震天地。这时美忙由右荒道上走来,至高坡旁止步,望罗。 群众惊怪,异常肃静。 罗( 喜极欲泣)那个老头子说:“认命,顺从老天爷。”( 工人笑)我告诉你, 你们应该跟命争,意志必须胜过天命。 美( 逼近罗旁)你的女人要死了! 〔罗晚视美,如从得意的绝顶倒坠下来。 罗( 欲继续说下,但口不成章)我对你们说——让他们回去。不让步!不让步! 陶( 前进)你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么? 罗什么? 〔群众死一般地沉默。 陶你的女人呀,朋友! 〔罗踌躇下坡,由右荒道归。 美( 登坡)他就跑去也没有用处!他的女人已经死了。( 乘群众沉默,激烈说 出)你们这一群人真瞎了!你们还要杀死多少女人! 〔群众极现慌乱,三五成群,美急速走下。 刘这句话骂得你们痛快啦吧! 白( 咆哮)把舌头给她割下来! 葛唉,要早听我的话,——这个女人死不了! 陶这才是老天爷的报应。你看,让他说。他的女人死了!这不是命么? 易( 登坡)这么样一来,我们更不能不帮他了。人家的老婆死了,你们难道忍 心借着机会丢开人家吗?( 下坡) 〔群众的骚音和喝彩声同时并起。 鲁二( 走上高坡)他的老婆死了!哼!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自己都家去看看, 看看自己的老婆怎么样?再争啊,你们家家都要死人! 刘对啊,对啊。 鲁大( 鼓掌)老二,对,说的对! 〔赞服骚音杂起。 鲁二瞎了眼睛的不是我们,是罗大为自己,你们到底要跟他到什么时候? 鲁大白去他的吧! 李〔赞成的声音四起。 易( 猛烈地)丢脸!丢脸!不许这么欺负人! 鲁大把嘴给他堵上! 〔白怒指易,口呶呶作声。 鲁二谁欺负他哪!是他自己死心眼!他自己硬要望石头上撞,你们也一块跟着 撞么? 易人家老婆刚死啊! 鲁二那怪谁?怪他自己!我告诉你们,你们还跟着他走,他会把你们的妻儿老 小都要饿死。 李三叫他滚蛋吧! 鲁大让他去他的。 刘我们上够他的当了! 〔除易、贾、葛外,大家都这样地喊。 白( 上坡)让我们跟公司讲和吧!交给工会吧!交给工会韩安世吧!( 全体工 人和之) 易昧尽天良的贱骨头! 白( 指易)狗东西,你说谁? 易( 指白)说你,狗东西! 〔白卷袖下坡,直奔易,二人一面骂一面打。工友上前劝架,易上被人拉走。 白还作声。 陶( 以老卖老)打什么?打什么?还要脸么? 〔工人皆鸟兽散,惟留陶,刘,鲁二,白四人在场。 陶让我们见董事们去吧。 葛哼,我看早就该去么! 〔陶,葛,鲁,白四人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