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
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
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
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
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
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
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
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
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
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 派克。满街满
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
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
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
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
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
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
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裤,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
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
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
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
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
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
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
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
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
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
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
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
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
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
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
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
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
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
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
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
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
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
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
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
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
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
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
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
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
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
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
你爷爷和奶奶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
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
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
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
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
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
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
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
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
了一个蓝色的“H ”,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
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
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
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
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
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
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
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 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
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
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 Rollins 又有什么关系。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
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
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
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
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
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
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
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
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
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
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
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
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
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
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
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
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
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
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
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
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
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
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
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
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
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
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
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
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
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
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
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
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
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
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
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
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
“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
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
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洞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
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
就用范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诚恳地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范妮将自己的头倒回到枕头上,心里叫了声:“疯掉了。”
爸爸和维尼叔叔都说范妮已经累了,睡下了,不肯让老师进范妮的房间。维尼
叔叔比爸爸坚决多了。维尼叔叔了解这个老师,当年她也爱到范妮家来家访,要家
里人一起鼓励范妮轻装上阵,也爱了解范妮家的生活细节,和他们谈谈从前淮海路
上的西餐馆和夏天的冰激凌。他们陪在边上,唯唯诺诺,等老师走了以后,他们在
一起嘲笑热昏的老师。如今这个社会的体统已经荡然无存,小业主的后代也想高攀
他们,引以为同类。“范妮明天要飞二十几个钟头,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
行的。”维尼叔叔对老师说。
老师磨蹭了一会,看这家人坚决不肯把范妮叫起来见一面,才告辞走了。听动
静,好象老师还硬留下一份礼物给范妮,维尼叔叔坚决不肯要,还是爸爸收下了。
等送走老师以后,他们俩在走廊里说,哪天给老师送点水果去,算是还清人情。
范妮在枕上听着走廊里又静下去,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终于要远走高飞
了。
范妮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把爸爸妈妈拿出来的裙子放回去,明天要是开箱子,就
会惊动爸爸妈妈,她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乱翻自己的箱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明,自己
一定要带那条裙子去的原因呢,这不是简妮那种带字典之类堂而皇之的原因,也不
是妈妈那种酱油榨菜之类理所当然的原因。虽然相对那些,裙子的理由不那么说得
出口,但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带什么,不带什么呢。范妮想着,从已经睡
暖了的棉被里爬出来。她拉开爸爸妈妈准备去碰运气的行李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
的蓝色裙子。“就晓得会的这样。”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蓝裙子和白皮鞋都
拿出来,还有自己买的蓝色织锦缎的日记本,这都是她非带去不可的东西。她拖过
一只箱子来,爸爸把它绑得那么结实,不要说打开箱子,范妮连麻绳的扣子都解不
开,她用力解,但剥痛了自己的指甲,绑箱子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范妮在冰凉的房间里冻得直哆嗦,她鼓励自己说:anyway,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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