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心里一震
有一天,一个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喜洋洋地问候她:
“How are you doing ?” 简妮突然冲口而出:“Very bad。”
简妮看到老太太将自己的脸向后微微一仰,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被吓了一跳。然后,老太太的脸缩了起来,突然变得象只鹰一样,凶恶而专注地盯
着简妮,简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过来,自己这句真实的话,是冒犯了
这个老太太。她着了急,于是向老太太讨饶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却
看到老太太的脸上渐渐的充满了厌恶和害怕的样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
绕过简妮身边的时候,轻声丢下一句:“Stupid。”
简妮也没有停下来,她昂着头向大学走去,象逃一样。出门时匆匆洗过,还没
有干的湿发,此刻在早上的风里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将手放在裤兜里,狠狠掐着自
己的腿,一边默念着老太太的话:“Stupid。Stupid ,Stupid。”
经过高大的橡树林,再经过一个石块垒起来的英国式样的牌楼,简妮看到草坡
上棕红色砖墙的经济系。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星条旗在蓝天下飘扬,一切
都没有改变,但她突然发现了藏在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伤。站在树下,简妮想,
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她感到很吃惊,居然是美国,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变成一
个步行到超市买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绿的草坡上,有个人从飞驰的蓝色自行车上直起身体,挥手招呼她,他头
上带着一个蓝紫色的头盔。那是Ray 。他象骑在马上一样,向简妮冲来。
“How are you doing ?”他大声问。
“Good。”简妮大声回答道。
“你肯定吗?”Ray 在橡树下刹了车,小心地看着简妮问。他的头发也有点湿,
因为他在简妮后面用的淋浴间。简妮闻到他头发上那在淋浴室里已经熟悉了的香味。
“Sure。”简妮象Ray 那样咧大嘴角,露出不容质疑的明亮笑脸,“What’s
up?”她转过去问他。
“马马虎虎。” Ray撇了撇嘴说。
Ray 想下午去纽约唐人街,他听说那里有一个唐人街历史博物馆,但不知道具
体地址,想去找找看。
“我怕是没时间,我得写paper 。”简妮推辞。
“你那么用功!我晚上总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有时让我想起那些19世纪被爱
尔兰人嫉妒的华人淘金者。” Ray玩笑地说,“大概这就是亚洲的经济腾飞的文化
原因吧,那是些天生勤劳刻苦的人。”他正在修亚洲经济这门课,想更多地了解亚
洲,这门课是这样吸引他,以至于他言必称亚洲。简妮想,就因为他是个长着亚洲
脸的美国人,所以才将亚洲整天挂在嘴上,象唱歌一样。他是要找出来自己与普通
美国人不同的特点,使自己更有个性。而自己,却苦于无法融入美国人中间。
他们在橡树下分了手,各自赶去自己的教室上课。Ray 乌黑眼睛里那小心的眼
神一直在简妮面前晃着,“你肯定吗?”他问。当然应该肯定,不要Stupid。她不
能再将Ray 惊得人仰马翻,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会在自行车上对自己招手,
会在自己身边停下,会感受到她并不快活。这种安慰,在孤独和失望的时刻,是致
命的诱惑。简妮想。但是要是象范妮那样一脚踏进去,想要将自己托付出去,那就
是致命的陷阱。简妮知道,要是自己不是中国人,他不会对自己有兴趣。简妮断定,
这种处境,与范妮一年以前遇到的肯定相似。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重蹈范妮的
老路。
“我会不顾学业,去爱一个美国人吗?”她心里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
不。”当她走上石头台阶,有人坐在台阶上吃着一个Muffin,她笑着与那个人互道
早安。
“我会在学业上败下阵来,不得不靠妄想与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吗?”她又问
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到门口站住,门是自动的,无声地为她打开
了。她喜欢美国的大门,那是真正宽敞的门。她闻到教学楼里的气息,和中国学校
里的气息不同,多了电器运行中的静电干燥的气味,还有学生咖啡馆隐约的咖啡香。
这一直是她梦想的时刻,梦想的地方。
“我会在美国毁掉自己,偷鸡不着,反而蚀把米吗?”她再问,然后她回答说
:“决不。”她走进教室,看到海尔曼教授已经单腿坐在讲台上,喝着装在Starbucks
的绿色纸杯里外卖的滚烫咖啡。她满脸笑容,大声对海尔曼教授说:“早上好,教
授。”
简妮在课椅上坐下,心里说:“我要象一颗钉子那样,死死扎进美国。”
当Ray Lee 再次邀请,简妮终于答应陪他去一次唐人街。这时已是初冬,简妮
仍旧在自己对美国教育不可思议的不适中默默挣扎着。去学校注册的时候,她也被
外国学生办公室的热心老太太珍介绍给了中国学生联谊会。她本不想与大学的其他
大陆学生发生任何关系,但珍将她送到那些中国人面前,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在
联谊会上见到的大陆学生,大都想着打工,想着发展对自己将来在美国有用的关系。
他们到唐人街去,也就是为了买便宜菜。他们也讨厌唐人街,一个北京学生对她抱
怨说,哪里是中国城,只能说是广东城!他对那里的人说普通话,那里的人竟然说,
哦,你不会说中文。“反了天了。”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倒提醒了简妮。她意识
到,Ray 对唐人街的态度,才是真正ABC 的世界观。正是与中国心里完全断了干系,
一个人才能对唐人街好奇。对唐人街好奇,也是一种资格。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滩滩的,都是从街边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那样向外敞
开的生鱼店里流出来的水。夹着鱼腥味的水被太阳晒着,弄得空气中到处都是鱼的
味道。这气味让简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经在这里的餐馆当最下等的洗碗工,然
后,他去撞了汽车。路过金铺的玻璃窗,简妮看到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成排结实而俗
气的金链条,方戒和金坠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实的,没有装饰品那种
愉快而风流的气息,倒象是乱世中用来防身的细软。它们让她想起爸爸最后留给她
的那些粘着消毒水气味的美元存折,它们是一样的克勤克俭,一样的可怜。简妮一
直尽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着就会想到他为自己下的赌注,她心里清楚,爸
爸为她舍生忘死,是因为对她的将来,有必胜的信念。要是为了范妮,他就未必会
这样做。爸爸在纽约的时候,简妮过来买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为爸爸做吃的,
将来好好读书,要报答他象鲁迅说的那样,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将她放到光明的
路上去。现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动。在拥挤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
的南方人长相的华人,他们带着委顿的姿势,在人行道边上,站成一排。他们将双
手拢在胸前,那是中国人在冬天时最地道的姿势,也是最难看的。他们不痛不痒地
站着。看到他们,简妮想起格林教授的书里用过一幅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
上也有一排当时站在马路边茫然而顺从的男人们。现在,唐人街上还有这种男人站
成一排,他们麻木苟且的神情,他们穿着和爸爸一样的运动鞋,戴着和爸爸一样的
帆布棒球帽的样子,都令简妮心里火辣辣的,羞耻极了。
Ray 很惊讶简妮铁青的脸色,他想起有一天早上在学校的草坡上见到她的样子,
他认为那是一种痛苦。他以为简妮到了这里,应该如鱼得水。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他轻轻拉住简妮的手肘,问。
简妮看看他,他的脸健康,干净,简直是单纯,象美国的自来水,打开水龙就
可以对着嘴喝,不用烧开的。
“不,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荒诞。”简妮打起精神,“你呢?你不觉得?
你看这些男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书上说的,从海上偷渡到美国的中国人蛇。”Ray 走得极
慢,他几乎象检阅一样,细细打量那些男人。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脸,与排华时代
报纸上的漫画上,既愚蠢,又狡猾的老鼠脸的确惊人的相象。他的眼神放肆,好奇
而直率。简妮跟在他傍边,默默看着他,她想,Ray 会这样,因为他的心里,并没
有真正将他们当成人,尤其没把他们当成同胞,才会这样肆无忌惮,没有痛苦和憎
恨。简妮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纯粹美国人的眼神。
“真的?”简妮装作很惊奇的样子。其实她也知道。他们倾家荡产,花上几万
美金人头费,再经历了生命危险的非法偷渡,才九死一生,到了美国,他们来找遍
地是黄金的“金山”。他们的信念,还是当年美国洋行招募契约劳工时的响亮口号。
简妮看了报纸以后才知道,现在这个古老的口号,在南方沿海一带的男人心里,仍
然有着让他们肯铤而走险的巨大号召力。她还知道,就是因为这些人,美国签证领
事看她的眼神,才会鄙夷而怀疑,还有点害怕,就象看一大堆疯狂生长的垃圾。
“当年,我家祖上与美国洋行做契约劳工的生意,从中国来的劳工,至少是合
法在美国居住的居民。”简妮说。
“他们以为美国遍地都是金子。” Ray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那不是他们认为,是从前很多中国人说起美国来的口号,格林教授的书上说,
那是当时美国洋行招募中国劳工时的广告,就象Just do it是阿迪达斯的广告口号
一样。”简妮说,“这个口号一直都在中国人心里。”
“真的?” Ray是真的惊奇,“有趣。”
“要是设身处地,Ray Lee ,事情就不那么有趣了。”简妮忍不住冲口而出。
“是的。” Ray老实地同意了。他感受到自己与简妮在感情上的差异,他心里
想,这便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的差异。这种差异让他有点失落。他幻想用唐
人街的油条做汤的简妮,会象导游一样,带他在唐人街长驱直入,直逼宝藏所在。
他以为,这就是一次类似去迪斯尼乐园《彼得潘》童话国的缆车旅游,那样没有异
议的享受。他一直觉得自己会象那些黑人一样,在血里藏着一个完整的非洲。一旦
开始寻找,就象瞎子张开眼睛一样,马上拥有整个世界,神秘的血缘完整无缺。但
他面临的事实却更象,越是寻找,就越是失落。简妮让他沮丧起来,“你说的是对
的,简妮. 王。” Ray说,“唐人街有时让我觉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陌生。”
简妮拍了拍他的后背,抱歉地说:“我说得太重了,其实,你要真正设身处地
干什么呢?一个人在美国,不就应该好好做个美国人吗?是他们这种人,不应该到
美国来。”
“但我还是想要了解这些。”Ray 用手掌捂着自己的左胸,唱国歌似的。
Ray 随身带了一本纽约记者写的《唐人街》,那是他认为写得最深入的书。这
本书里提到了唐人街博物馆,就是Ray 想去的地方。因为书里没有提到具体地址,
所以他一直没找到。这次,他主要就想找到这个小博物馆。他和简妮都知道,问马
路上站着的那些男人是不可能的,问鱼生店里的老板也不可能,所以,他们决定去
问勿街上那些陈年旧货铺里的人,他们想,那些陈年老店里的人应该知道得多一点。
按照逻辑,也许博物馆就座落在这条唐人街最老的街道上。
勿街上有不少老旧的窄小铺子,藏在充满酱油气味的亚洲食品店和大红大金的
广东餐馆之间。简妮和Ray 一路走,一路看书上的介绍,确认自己的位置。这是简
妮第一次带着书来唐人街,她发现常常能看到亚洲脸的年轻人,或者一个亚洲人,
一个白人,他们也手里拿着本书,在勿街上转悠。简妮打量着他们,心里想,就是
他们这些远离了中国的人,才会真正依恋那个想象中的故乡吧。他们也常常回看简
妮,看到简妮和Ray 手里也拿着书,也探头探脑,就彼此轻轻一笑,认做同道。
他们找到一家上百年的老店铺,书上说,这就是唐人街最早的杂货铺。很小的
铺子,又小,又深,天光暗淡。
“你看,密室。” Ray拍拍简妮。
“你认为,这里从前是鸦片馆?”简妮问。书上管唐人街上的鸦片馆就叫做den。
他们相跟着走进昏暗的店铺。Ray 伸手拉了简妮一下,让简妮跟着他。
店堂里上上下下,堆满了中国杂货,或者中国旧货,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在
堆满各种东西的暗淡店堂里,他们找到了书上介绍的上百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过的
嵌在壁板里的中国花鸟图。发黄的纸面上,桃红柳绿显得温文而脆弱,就象落进灰
堆里的豆腐。那是简妮最熟悉不过的颓唐败落,也最符合Ray 的想象。在一堆中国
瓷碗上,搁着一个深棕色的旧镜框,美丽女人的照片,已经发黄了。她穿了一件没
领子的绣花袍子,眉毛绞得细细的。简妮觉得她象电影里那个吸食鸦片的痛苦的皇
后,而Ray 觉得她象在西部广泛传说的中国名妓,他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她的记载,
听说唐人街的男人们为了看她一眼,在她的屋子外面排队等好几天,还要给她一把
金沙。他们俩轻声耳语,好象怕惊醒什么。在一堆旧《良友》杂志旁边,Ray 找到
一杆画了山水仕女的竹筒。竹竿中间有个烧得黑黑的洞,用一个嵌了假翡翠的盖子
合着。他们激动得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杆大烟枪。在店铺昏暗
的天光里,她们细细端详着那杆烟枪,烟枪上,用中国画温润而精美的笔法,刻画
了青山绿水,牡丹滴露,还有细眼睛的安详女人,穿着猩红的长袍,微微拧着身体,
是中国古人慵懒而恬静的样子。Ray 将脸凑过去,闻了闻竹筒,说里面有种奇异的
香味,那一定是鸦片留下来的香。Ray 说,听说,鸦片有种奇怪的香味,闻到的人
就象被钩了魂一样,马上就变成大烟鬼。简妮暗暗想,不知道贩卖到唐人街的鸦片
是不是也和自己的祖上有关系。她也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是有种奇怪的香味,沉惦
惦的香气。格林教授的书上说,鸦片是当时在中国最能暴富的生意,而且,买办还
能从中再赚一笔将鸦片批发给各地行销行的差价。所以,王家在鸦片生意中的获利,
其实比洋行的大班还要多,这就是王家后来将大班请到家里过春节,他家的富丽堂
皇将美国大班吓了一跳的原因。
简妮和Ray 拿着那竹竿照了相。矮小精瘦的店主人默默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嗨!” Ray向他打招呼。
店主人站在古旧的木头柜台后,两束长长的孔雀翎中间,好象在一出京剧里面
那样。
Ray 求援地看看简妮。
简妮走过去,站在Ray 身边,对那个矮小的店主人招呼道:“你好。”这是她
从爸爸和范妮回上海后,开口说的第一句普通话。
他看了他们一眼,拿出一个小电子计算器,在上面按了几下,递给Ray 。那上
面是这杆烟枪的价钱,那就是唐人街问价钱和讨价还价的方式。
“不,我们不要买它。” Ray用很慢,很清楚的英文说,“我们想要找唐人街
历史博物馆。你能告诉我们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
Ray 他拿出手里的书,点给店主人看,“唐人街历史博物馆。”
那人还是摇头。
“我们要找唐人街历史博物馆,讲唐人街的事的。”简妮又慢慢地对他说了一
遍普通话。
那个男人还是摇头。
Ray 轻声向简妮确认:“我相信你对他说了中国话吧。”
“是的,我说了全中国通用的中国话。”简妮回答,“你说他是不知道,还是
听不懂?”
“博——物——馆。”简妮换了上海话说。
“No English。”店主人突然发了话。
“我是在对你说中国话。”简妮对他说。
“博——物——馆,” Ray脸上堆满笑容。
“博物馆!”简妮帮Ray 说了句中文。
“No English。”店主人不高兴地重复了一句,拿着计算器,绕过坛坛罐罐,
走回到柜台里。
他们这才明白,他不说英文,不说普通话,不说上海话。
告诉简妮说,“我上次也是这样的。这里的人大概都说广东话,他们听不懂我
们的话。”
“我觉得他是不懂我们要找的博物馆。他们对博物馆没兴趣。要是我们去问他
吃饭的地方,他肯定马上就告诉我们。”简妮说。
他们正说着,有一个穿着白色旧阿迪达斯运动鞋,带着棒球帽的白人轻快地走
进来。他向他们大家微笑着问了声好,Ray 回应了他,简妮也向他微笑。那个人走
过来看了看拿在简妮手里的烟枪,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她对他说:“很漂亮吧,是
鸦片枪。”
“真的?”那个白人站下来,仔细地看了看。他问:“你肯定吗?”
简妮看了看Ray ,他说:“我们猜想是的。书上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唐
人街上有不少非法的鸦片馆。”
“听说鸦片有神奇的香味。”简妮说,“我们在这上面还闻到了一些余香。”
“我可以闻一闻吗?”那个白人问。他伏下身,就着简妮的手闻了闻,然后,
抬起头来笑了:“我想,它应该是水烟枪,而不是鸦片枪。鸦片枪按照原理来说,
是直的,象根手杖,并不这样弯曲。”他用手摸了一下烟枪弯曲的地方,说,“这
里弯曲,是为了烟草燃烧以后的烟雾通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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