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和诗嘲政,文彬身陷文字狱 卢毅在磐安任职期间,为响应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在县城花大力气建 造了两幢房子,每套为两层五间楼房。前五间设县卫生院,后五间供县长及警卫 人员住宿,命名为“新运宿舍”。 卢毅颇爱文学,喜欢吟咏,每到一地,常作诗记事。民国三十二年春节,他 在自己住所门旁贴了一副春联: 半生岁月消蹄铁 百世功名问剑芒 他感到光阴之流逝,伤事业之未成,自榜门联,发泄胸中块垒和抱负。新运 宿舍,题名为“皆山楼”,取欧阳修《醉翁亭记》中那句“环滁皆山也”之意。 并撰诗一首: 群山相拥作金城, 闲倚高楼待太平。 乐此磐中堪仕隐, 怜他物外可躬耕。 醉歌莫带悲歌切, 济世何妨避世情。 但保吾民聊自足, 白云天半觉风清。 尔后,他将到磐安以来所写的一百五十余首诗篇,编印成《盘山集》,吟风 咏月,写景伤时,颇像一位清平世界的清闲县官。 当时玉虹区四顾乡秧田坑村有位青年书生张文彬,家道小康,四十年代初期, 毕业于杭州三才中学,国文颇有根底,毕业后回乡充任小学教员。这人自感不得 志而自负,愤世嫉俗,落落寡欢。他看了《盘山集》,认为卢氏有些曲高和寡。 当时社会经济萧条,民生疾苦,不合理的事情到处可闻。磐安地处山区,天高皇 帝远,比起外地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听了王云一家的悲惨遭遇,更是 愤愤不平。因此,他仿唐朝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写了一篇《磐安铭》: 官不在大,有权则灵,法不在公,有钱则赢。斯是小县,唯我独尊。贪污为 “小节”,受贿是“人情”。谈笑有群僚,往来无名人。可以弹钢琴,写诗篇; 有丝竹之悦耳,置民瘼于不闻。做官自快乐,不怕失民心。人民云:何安之有? 稿子寄到杭州《东南日报》。《东南日报》是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党报,党 的喉舌,怎肯刊载讽刺地方长官的文字?稿子被退了回来。张文彬再投到上海 《文汇报》。《文汇报》是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大报。不久就在副刊中刊出。张文 彬见发表了他的稿子,不禁大喜,逢人宣扬此事。因此,为一时人们所传诵。 此后,张文彬对卢毅的“皆山楼”又作了和诗一首: 怨声载道满磐城, 污吏贪心犹未平。 商贾垂泪怨苛税, 农民役迫误时耕。 下乡盛筵伤民力, 归道扬眉说宦情。 享乐不思民疾苦, 登楼还道做官清。 此诗虽未见诸报端,但当时也被人们广为传诵。 此外,距县城约十里的长坑岭头,为东北各乡村到县城往来的孔道。岭头有 几间房子,建有一座山神庙兼茶亭,供过路行人歇脚。庙内住有一户人家,除烹 茶待客,收取几个茶钱之外,遇上风雨。也可留人住宿。 民国三十二年秋,山神庙茶亭重修完工,卢毅作了一篇序,以记其事。其序 曰: 山高巅峰连,前后村落稀。大盘设县治,此成要冲地。过往行人稠,常遇风 和雨;庙破亭更小,不堪留人住。多亏好施者,解囊重修理。旧庙又焕彩,陋旅 变新居。喜煞过路人,不再愁风雨。 张文彬仿卢氏序写了一篇嘲弄文,叫做《评长坑岭头修建茶亭序》,写在纸 上,贴在亭壁,恰与卢毅的那篇序相映对照: 此官凶又贪,一身少廉耻;不嫌盘山高,来了赖此地。只要是金银,哪论白 与赤;借修茶亭名,搜刮民膏脂。名成利也得,县长喜滋滋。满身是铜臭,却以 清官居。百姓谁不晓,路人谁不知。 过往行人见到这篇妙文,都要嘻嘻哈哈地念读。但是此文贴出不久,即被揭 去…… 胸襟狭窄、官气十足的卢毅见到《文汇报》上登载的讽刺短文后,恼恨非常, 声言定要彻底追查。继之,又接二连三地传来《皆山楼》和诗及长坑岭头山神庙 茶亭壁上的嘲弄文,更是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卢氏觉得这样被人公开讽刺嘲弄, 对自己做官前途无疑要受到影响。他第一次担任县长就遭到无名小卒的无情打击, 岂肯罢休?当即立案进行追查。不久,查明此人竟是自己管辖下的一个小学教员, 不觉更加恼火,马上出票拘传张文彬到案审讯。 张文彬年轻气盛,才华横溢,一来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不平,二来也一心想 为家乡的穷百姓出口气。见报端发表了他的文字,满心欣喜,觉得从此自己有点 儿小小的名气。但也意识到跟现任县长作对,非同儿戏,弄不好是会进监牢的。 果然不出所料:一日,他正给学生讲课,一班警察凶神恶煞般闯进教室,劈头就 问:“你就是张文彬么?” 张文彬一见,知道一场严峻的斗争即将来到了。但仍然镇定自若,从容回答: “在下正是文彬,未知诸公到来,有何贵干?” 警察们被他的凛然正气所镇慑,不敢动武,只说:“卢县长有请,请张先生 跟我们走一趟!” 张文彬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就说:“让我先把学生放回家,马上走!” 卢毅亲自坐堂审问,两边站立八个衙役,传张文彬到庭。虎视眈眈的卢毅两 眼直瞪着这位名不见经传、但竟敢锋芒直指当今县太爷的陌生对手。只见他二十 多岁年纪,穿一身中山装,戴一副近视镜。从从容容,一脸英气,心中似有满腹 文章;泰然中,两目神光,显露出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打鬼的精神。卢毅心头 一怔,但恨不得一口吞下这位冤家对头。 卢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答:张文彬。 问:什么地方人? 答:四顾乡秧田坑。 问:干什么职业? 答:在小学教书。 问:《磐安铭》是你写的吗? 答:不错。 问:《皆山楼》那篇和诗与《评长坑岭头修建茶亭序》也是你写的吗? 答:是的。 问:卢毅在磐安的劣迹你都清楚吗? 答:大部分不知道。 问:你写这些文章的动机是什么?受谁指使?举出事实来。 答:没有人指使。要说有人指使,就是磐安全县老百姓。去年暑假我从杭州 三才中学毕业回乡,恰好你的独生子卢鹏调戏王云妻子孔玉花不成,你以抽丁为 名,抓来了孔玉花,欲图强行成亲,后被王云救出,你大兴兵戈,炮轰、火烧盘 龙坞,王云一家幸免于难,你又使诡计,引诱王云一家就范,烧死王云父母,通 缉王云、孔玉花,造成王氏家破人亡……如此等等。不正是“磐安人民何安之有” 么?请问卢大人,我说的难道有一字虚、半点假吗? 卢毅万万没有料到,张文彬竟敢在大堂上,公开当面历数他的劣迹,惊得大 汗直流,气得五脏六腑翻腾,“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怒喝:“大胆刁民, 竟敢公然诬蔑本官。来人!将这贼子拉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喔”地一声,堂上众衙役一声高喊,将张文彬拉入后堂,严刑拷打。一阵 棍棒交加,打得张文彬皮开肉绽,昏绝于地。一盆冷水又把他泼醒,他再次被拉 上大堂,推坐在卢毅面前。卢毅冷笑着问: “张文彬,你知罪么?” 张文彬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意志却坚如钢铁。他既敢用笔将卢氏的劣迹诉 诸于天下,又怎会屈服于卢氏的刀棍之下呢?他猛然挣扎着一跃而起,颤抖着凛 凛一身血躯,手指着卢毅的鼻子大骂: “卢毅呀卢毅!你别狗眼看人低,区区一顿棍棒,岂能吓坏我满腹文章、浑 身是胆的张文彬?!我' 生当为人杰,死要为鬼雄' ,张文彬活在世上一天,就 要为天下受苦人申诉一天。'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张文彬不死,总 有一天要斗倒你这个狗县官……” 卢毅是一位老练而狡猾的官吏,按照国家法制惯例,诉讼双方,没有对手坐 高堂审问对手的道理。即便是县长,一旦成了当事人,也必须回避。卢氏身为一 县之主,却知法犯法。当然,以卢氏的地位而言,把张文彬判刑,易如反掌。欲 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卢毅认识到,要把张判刑,也不过一年半载,张文彬不服, 可以提出上诉,他是无权制止的。如果上诉,不管事情是否实在,一经上闻,闹 开了,对卢氏官声、宦途,不免要发生影响。所以,卢对张惩罚一下,是想使他 吓住,免得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谁知假阎罗,却碰到个真钟馗,张文彬不求 饶,反而使卢毅收放不得了。但卢毅到底宦海沉浮多年,不愧是老谋深算,只见 他眉头一皱,转眼间一阵奸笑: “好!我念你张文彬是个读书人,不忍葬送你的前途,现在先给你一段时间, 在这里好好反省。送看守所,退庭。” 张文彬被送进看守所,天还未寒,一恍过去了三个月。一日,他面对铁窗, 想起了自己风华正茂,是人生的黄金季节,正是该为国家为社稷出力的时候,却 被卢毅这个老贼关进了这个铁笼里,还未知该呆到何朝何暮?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冷得张文彬浑身战栗起来。伸头看看天,阴暗得越来越 厉害了。翻滚着的乌云后面,隐隐透射出一道浮白色的虚光。他知道,一场蕴藏 在乌云后面的暴雪,就要甩落下来了。 雪,陡然间如扯絮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不到一刻工夫,窗外的地上就积起 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眼前的山峦已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雪雾之中,恍恍惚惚,若隐 若现。污浊肮脏的人间,被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但是这脆薄如皂泡的外衣, 又能遮盖多少污秽浑浊?又能维持多少个日日夜夜呢? 面对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张文彬联想起了卢毅的虚伪,卢毅的严酷。他像一 头不可征服的雄狮,怒不可遏地一拳击在铁窗上,不竟高叫大笑了起来: “卢毅啊,卢毅!你想用监牢来征服我吗?呸,别痴心妄想!你想用杀人来 提高和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威严吗?这同乌云想永远遮住红日,白雪想长年盖住青 山,不是一样滑稽可笑吗?哈哈哈……” 张文彬在磐安的监牢里,一尝尝了半年的铁窗风味。但是张文彬仍不服罪, 使卢毅感到进退两难:放又怕放虎归山,杀又觉罪证不足,会引起社会舆论的谴 责,对他的宦海不利。想到此,每每使他长叹不已。 一日无事,卢毅与三姨太坐下对奕。双方正将帅运筹,车马纷纷,兵卒奋力, 对仗高潮之时,忽见一狱卒匆匆前来,报告说:“张文彬在牢中大骂:' 放又不 放,杀又不杀,究竟要干什么?' 他还说:' 要砸开监牢,杀出县城……' 闹得 大家都不得安宁。望大爷从速治一治他!” 卢毅听了,停住对弈,搓着双手,无可奈何地问三姨太:“此人究竟该怎样 发落?请夫人教我!” 三姨太哈哈大笑着,俯下身来,在卢毅的耳头轻轻说了一阵,听得卢毅眉开 眼笑:“好!夫人想的同我一个主意,我也如此打算,只有这么办了!” 可怜张文彬有口难辩,顿遭灭顶之灾。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