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礼贤下士,县长三请陈俊夫 卢毅逃走后,浙江省政府又派朱家富来磐安县接任第四任县长。 朱家富,绍兴人,一九三八年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高个子,瘦身材, 白皙的脸蛋,来磐安那一年才三十一岁,还没脱净书生的稚气。他的妻子叫牟青, 是他高中的同学。夫妻俩一同来到磐安。朱家富刚过而立之年,就当上了县太爷, 接的却是卢毅留下的一副烂摊子,许多问题都棘手极了。再者,下属的年纪都比 他大,资格都比他老,见他还是个学生仔,都有意想称称他的份量。这就更使朱 家富感到人生地疏,身边无人了。 后来,他了解到前任县长卢毅就是由于几个问题处理得不好,被磐安人民赶 走的。夫人牟青见丈夫整天愁眉不展,常常唉声叹气,就对丈夫说:“你有什么 不如意的事,对我说说吧!有道是 '官人肩挑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即使我 不能分挑,说出来解解闷儿也好嘛!” 朱家富见妻子动问,就把心事说给她听。当时牟青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把它 当作一件事儿记在心上。 一天,牟青女扮男装,带着两位小伴当,从县城出来,翻过几座山,走下几 条岭,来到一个小集镇,走进一处饭菜馆,拣个座头坐下,叫掌柜的拿两个菜、 舀三碗酒来。正在吃着,又来了四个短胡须、长头发的汉子,也在他们的邻座坐 下,为头一个,大叫一声:“快拿酒菜来,老子吃了还有事!”掌柜闻声,出来 问:“要啥酒?啥菜?”四个人一齐回答:“有好的,尽管拿来!”掌柜的切了 两盘熟牛肉,端来一罐大栗蒸鸡,一盆红烧鲤鱼,两瓶竹叶青。四个汉子立即狼 吞虎咽起来。还没等牟青他们吃完,四个汉子已经站起来走了。掌柜的站在旁边, 拉住一个向他要钱。那人哈哈大笑着说:“老子走南闯北,吃得多了,还从来没 人向我要过钱!”说着一拳一脚,把掌柜的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了。 这时来了一位五十多岁、高个头、山羊胡、细眉小眼、脸蛋清癯的长者,坐 下以后,也想要点儿吃的。见旁边桌子上、地上狼籍一片,那位掌柜还在“啊唷! 啊唷!”地喊着痛。就问:“胡掌柜,店里出了啥事啦?”那掌柜走过去,向他 诉说了刚才这件事。那长者听了,“唉”地一声叹了口气,说:“这些人到处惹 事,不学好的!你一说,我就知道了,他们都是大东庄张大个子的徒弟,我给你 写个条子,你送到张大个那里,让他马上叫这些小子把酒菜钱送来!” 胡掌柜千恩万谢,接过条子,打发一个伙计把条子给张大个子送去,自己却 拿壶端菜来陪同这位长者一起吃。长者拿出钱,要先付了再吃。胡掌柜哪里肯收? 长者说:“开店人,小本经纪,这个白吃,那个白拿,关门都来不及了!”说着 把钱硬是给丢进了钱柜。胡掌柜正想把钱拿出来,还给这位长者。那位打掌柜、 吃白食的汉子,匆匆进来,见了胡掌柜,“啪”地一个立正,塞给了一把钱,小 声地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胡掌柜多多包涵,下次再不敢了!”说完尴尬 地转身溜走了。长者和胡掌柜见了,一齐哈哈大笑。胡掌柜说:“多亏老先生, 给胡某挣回了面子,真叫我不知如何感谢您呢!” 待这位长者走后,牟青一边付钱,一边问胡掌柜:“这位老先生,姓甚名谁? 为什么他一个条子,就能叫那些无赖送钱认罪?” 胡掌柜说:“客官,你有所不知,这位老先生姓陈,名俊夫。年轻的时候当 过县保安团团长,还当过大盘山绥靖部队的参谋长、专员。近几年来在家闲居。 他知识渊博,特别是对官场上的事,可以说精通极了。据说有一次,有位当官的, 奉命押解一批国货出洋,在某海口,突然闯出一班强盗,将货劫走了,幸而他还 有几下三脚猫功夫,才被他脱身。他把国货被劫事件申报上司,不但将他削了职, 还要他赔款。这位当官的不服,一次又一次写状申诉。可是申诉一次,驳回一次, 都说他对这件事件应负完全责任。后来这位当官的来找陈老先生,叫他帮助想想 办法。这位陈老先生听了以后说:' 那你把历次的申诉状,拿来给我看看。' 他 看了以后只给批了一句话:' 口中加一直,可赦你无罪!' 这位当官的一见,心 领神会,钦佩不已。果然他在申诉状中改了一个字,把' 海口失' 改为' 海中失 '.上司看了,批复下来说:' 海中风狂浪大,翻船倒海,货失人亡是常有的事, 与押运官无关。' 像这样的事还多着哩!因此这位老先生,不但我们附近的老百 姓对他无比敬畏,就连府里、县里的当官人,也都听他的,还说一不二的呢!” 牟青回到大盘山城,向丈夫汇报了当天在饭店里的所见所闻。她说:“山里 有这样的贤士,何不去请他出来帮助你呢?我看,要是能把陈老先生请出来,咱 们就不会身边无人了。” 朱家富听了妻子的一番话,乐呵呵地大笑说:“既然如此,明天你陪我一同 走一趟吧!等请到这位大贤人,我给你记第一功。” 第二天,牟青依旧女扮男装,朱家富扮成一个书生,两人一同来到陈俊夫的 老家新渥镇。 这里不似大盘山城那样山高千米,势若苍龙翻大海;瀑布万丈,宛似银河落 九天。这里却另有一番天地:山不甚高,皆翠绿;水不甚深,明如镜。一处小盘 地,万顷禾苗连阡陌。几缕炊烟,袅袅上升飘低空。一座书院,传出朗朗读书声。 朱家富不禁感叹:“足不出城,老嫌磐安天空矮;到得山下,方见城外还有天。” 抬头一看,前面一幢大院落,两扇黑漆大门洞开着,门上石刻门楣横书“紫气东 来”四个字。正好院里走出一位老翁,一身家人打扮。朱家富忙上前问:“请问 老伯,陈俊夫先生可住在这里?” 那位老翁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他俩一番,反问:“请问两位客官是何方人氏? 来找我家主人有啥事?” 朱家富听出这位老翁是陈俊夫的家人,忙说:“烦请老伯进去通报一声,就 说磐安县长朱家富前来拜望先生!” 老翁听了,顿时恭敬起来:“县长大人快请屋里坐。只是我家主人出去几天 了。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他几时回来,有劳大人空步了。待他回来,我 一定传话。未知大人亲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朱家富说:“陈老先生既然不在,我们只好暂且回去,下次再来吧。” 朱家富正要走,那老翁上前一拦说:“我家主人虽不在,但茶饭点心还是有 的,请县长大人略息片刻,吃了点心再走!也免得我家主人回来,责备小人。” 朱家富、牟青深表谢意,执意还是回去了。 过了数天,朱家富使人打听,回报说:“陈老先生前几天回家了。”于是朱、 牟两夫妻,又立即商量前往。 牟青仍与上次一样打扮。两人一早出门,天气还是好好儿的,走到半路,忽 然狂风大作,彤云密布,转眼间大雨倾盆,山洪暴泻。出门的时候没带雨具,如 今在旷野荒郊,不但没处买雨具,就是想找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把两人淋得落 汤鸡也似,双脚陷进泥泞里,连鞋都拔不出来。劲风猛刮,暴雨如注。倾刻:千 丈波高漫路道,万层波激泛山岩。两人赤着脚,顶风冒雨拼命往前跑。等跑进路 旁的一座凉亭里,两个人都已经变成泥人了。 没有想到,这阵暴雨一下,就下到天黑。晚上仍是云腾雾罩,遮天盖地,伸 手不见五指。那天晚上,朱、牟两人只好蜷缩在凉亭里过了一夜。虽说是在夏天, 但是衣服都湿透了,冷风一阵阵灌进亭里来,冻得两人都浑身发抖。两人只好紧 紧依偎在一起,总算熬过了这一夜。 天亮以后,本想到附近村里借两双鞋,借两身衣服换上,继续前往,再想想, 又觉得不妥。作为县长和县长夫人,去向人家借鞋、借衣裳,尽管有可能借来, 可实在太狼狈了。再说,借来的衣服也不合身,不伦不类地去见一个有体面的人, 也太不像话。于是,趁天未亮,两人就赶回了大盘县城,等待天气放晴了再说。 过了两天,天气晴朗。一场大雨洗涤了山河,山更翠绿,水更碧澄。山青水 秀鸟争鸣,风和日丽花吐艳。朱家富决定趁这个好天气,抓紧时机再往新渥走一 趟。 这一次,牟青还是一身男子打扮,夫妻俩说说笑笑,雨后的天气比较清凉, 路程也觉得缩短了,八十里山路,不到太阳偏西就到了新渥。这一回熟门熟路, 两人径直往陈老先生的大院跨了进去。刚好又碰到了那位老伯。他一见,乐呵呵 地迎了出来:“朱县长,这回可巧了,我家主人刚刚早一步才到,现在正在后院 换衣裳。两位大人快进屋里坐。”说着就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从后院走出一位长者,朱家富仔细打量着他:好魁伟的身材,一 副松姿鹤骨,飘飘然似有仙人之风。他认准了来者就是陈俊夫先生,即跨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陈老先生在上,小辈朱家富拜谒!”陈俊夫见了,慌忙 抱拳,还一大礼,说:“未知县长大人亲临寒舍,有失远迎,抱歉抱歉!”又再 次双拳一抱,说声:“请!” 三人来到后院,进入客厅,分宾主坐下。陈俊夫说:“上次县长大人不辞辛 劳,爬山涉水,风尘仆仆,来到寒舍,让大人吃了闭门羹,敝人知道了,实不过 意。这一次,大人又不避艰辛而来,虽还未知大人的来意,这诚意,这精神,就 使敝人感动极了。但不知大人亲临寒舍有何吩咐?” 朱家富听了,说声:“哪里!哪里!陈老先生大名贯耳,小辈早已久仰,只 恨无缘拜会,今日得会尊颜,三生有幸!若说小辈志诚,倒是不假。不瞒先生说, 我们两个,今天是第三次来拜谒先生了。” 接着,他把第一次不遇,第二次中途遇雨,今天是第三次才得相见,从头到 尾说了一遍。听得陈俊夫哈哈哈大笑,感动之极。 朱家富这才说:“小辈年轻识浅,虽然充任县长之职,实不知如何治军管民。 陈老先生乃一方贤达,天文、地理、军事、政治、风俗民情,无一不通,无一不 晓,不愧为磐安县的一部活字典。为了整顿磐安县吏治,特来恭请老先生进城襄 助,以便时刻请教。望勿推辞!” 陈俊夫听了,沉吟良久,这才说:“朱县长过奖,羞煞老朽了。敝人是个山 野村夫,无用之辈。要说做官,倒是做过几年。对于官场上的事情,我算是看透 了。不是得罪这一方,就是得罪那一方。天下事,今天河西,明天河东,实难预 测。因此,我对官场仕途,早已淡薄。今天朱县长三番相请,诚意之极,去之违 心,推之不恭。容我与家人商量商量,再答复朱县长吧!” 朱县长听了,又说:“我来请先生出山,一片诚意,陈老先生是知道的。要 是陈老先生不肯相助,我单枪匹马,也施展不开,干脆我也不回去了!” 此时盛筵已备,陈俊夫起身相邀:“晚饭时间已到,吃了便饭再说。只是虽 有高朋至,却无醴酒待。还望朱县长等两位大人包涵。” 在陈俊夫的陪同下,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吃喝起来。晚宴罢,又安排朱县长 等两人安歇。 说句老实话,陈俊夫虽年过半百,却还是官瘾很足的人。只是磐安自设县以 来,历任县长大人都没有来拜望他。他又自感年高德重,不愿向下辈乞求。故此 一直在家闲居。今天朱县长三请而来,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只是有本事的人,大 都拿大,要等对方再三恳求,然后答应,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说“要同家里人 商量商量”,其实是托词。 第二天吃了饭,朱县长再次提出了恳请,陈俊夫才表示勉强应允:“承朱县 长的一番诚意,实在却之不恭。等县长访到真正的高明贤士,可要让陈某立即回 家安享清福哇。” 朱、牟俩人见陈俊夫终于应允,好不高兴。当日由陈俊夫雇了三顶轿子,立 即起程,朝大盘县城而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