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平沦陷后,日军主力兵分两路,一部分师团向保定方向追击撤退的29军,另 一部分师团从天津大沽口上船去增援在淞沪战场上苦战的日军。 8 月13日在上海爆发的淞沪会战使日军大本营颇感头疼,中国军队不惜血本投 入了占陆军总数三分之二的部队与日军决战,前后投入战场的兵力总数达70万之众,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淞沪战场成了个巨大的血肉磨坊,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 北平的日子倒是相对平静,市民们由于缺乏消息来源,对发生在遥远上海的战 争不大关注,人们关心的是眼前的日子,譬如粮价上涨这类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 日军强大的外表掩盖不住其虚弱的后勤支援能力,它有限的运输力只能优先保证作 战急需的军火弹药,而庞大的作战部队所需要的粮食却保证不了供应。对此日军各 师团采取以战养战的方式,靠掠夺占领区的资源维持战争,使平津两市的粮价竞相 攀升。如果说草民百姓们以前对“亡国奴”这个称呼没有什么概念的话,那么现在 是尝到滋味了。日本人所谓的“同种亲善,共存共荣”,不过是把你的粮食共到日 本人的嘴里。 日本军队开进北平城那天,所有的中国警察都被缴了械,警察们被集中起来, 由日本宪兵队长黑田中佐进行训话。黑田是个“中国通”,汉语说得相当流利,有 人知道他的底细,说他是在中国东北长大的,黑田的父母都是甲午战争后来中国的 日本“拓荒团”成员。训话的内容无非是“中日亲善”之类的套话,警察们都听得 昏昏欲睡。方景林心想,也难为这个日本人了,本来是明火执仗打进一个国家的领 土,还要挖空心思地找出一些理论根据,以证明侵略的合法性,这确实挺不容易的, 况且战争爆发得很突然,日本内阁有些措手不及,对外的宣传政策还来不及调整, 不提“中日亲善”说什么? 日本人的意图很明显,他们虽然占领了北平,但要维持北平城的治安仍然离不 开原有的警察系统,他们对警察局进行了甄别,不过这种甄别仅仅是走了一下过场, 不可能达到应有的效果。这座巨大的城市到处是密如蛛网、迷宫般的小巷、胡同, 日本占领军对此还缺乏管理经验,离开中国警察的协助他们简直寸步难行,尽管他 们心里清楚,这些中国警察不大可靠,他们中间多数人都怀有对日本人的仇视。 经过一番甄别,北平的警察系统被日本人进行了大改组,市局局长和各分局长、 各警察署署长都由日本人重新任命。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是沈万山,他在战前曾是军 统的人,后因挪用公款被查办。沈万山怀恨在心,北平沦陷后投了日本特高课,专 和军统的潜伏人员对着干,此人熟悉军统局内部情况,对军统人员的行动方式了如 指掌,一上任就端掉了军统北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于是军统特工们和日伪警察、 特工系统的“城市秘密战”拉开序幕。 方景林在日军入城前本来有机会随29军部队撤走,警局里一些没有家室拖累的 警察都这样不辞而别,但方景林却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上线联络员郑浩成接受了 新任务也撤离了北平,他通知方景林,马上会有一个新同志接替联络员的工作,到 时候他会主动来联系。 上级的指示毫无通融余地,他必须留在北平当警察。方景林很苦闷,在日本占 领军统治下当警察,这顶“汉奸”的帽子是无论如何躲不开的,谁会知道自己的苦 衷? 方景林顺利地通过了日本人的甄别,既没有升官也没有降职,还当他的巡警, 日本人在警察局内部开办了日语培训班,方景林也积极报了名,他的行为使一些同 事很反感,都有意地疏远了他,而一些死心塌地追随日本人的同事却以为他是同道, 纷纷向他表示亲近,方景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景林万没想到,新联络员竟是他见过一面的罗梦云,见面地点是中山公园 “来今雨轩”的门口,方景林刚刚赶到,对面走来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月白色短袖旗袍,略带卷曲的长发垂在脑后,额头的刘海上别着 一个象牙色的发卡。方景林一眼就认出她,这是那个为抗日募捐的燕大女学生。两 人对了暗号后,姑娘像老熟人一样向他伸出手,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叫罗梦 云,今后就是你表妹了,有什么不到之处,哥哥你还要多担待哟。” 方景林很少有机会和年轻女性打交道,特别是如此美貌的姑娘,心中难免有些 心猿意马,他握住罗梦云的手,所问非所答地轻声道:“我见过你,还记得吗?” 罗梦云嫣然一笑:“对不起,我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 你也应该如此,关键是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我说得对吗?” 方景林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对不起,我一时忘了纪律,咱们说正事 吧,请传达上级指示。” 罗梦云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道:“有件事是当务之急,29军还有些掉队人员没 来得及撤走,现在都隐蔽在城里,上级指示,利用我们在警察局的各种关系,抢在 敌人清查之前为这些人办理户口,不然他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方景林沉吟了一下说:“我会尽力去办,户籍处有我的关系,应该没问题。” 罗梦云提醒道:“这件事工作量可不小,他们的年龄、职业、和户主及家庭成 员的关系都要详细,要经得起调查,日本情报机关的效率可是第一流的,千万不能 出岔子。” “放心吧,我有把握,我干警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罗梦云说:“那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一步。” 方景林鼓足勇气说:“以后除了工作上的事,我还可以约你吗?” 罗梦云笑了:“不行,我们都要遵守组织纪律。” 徐金戈也没有走成,临撤退之前他接到指令,北平站要留下一批人员长期潜伏, 徐金戈被任命为行动组组长。这是戴老板的意思,他不能不服从。戴老板的指令很 简单,希望军统同志在敌占区能有一番作为,目的只有一个,使用一切手段袭击日 伪军政要员,把北平变成一座恐怖城市。徐金戈喜欢这种任务,这意味着冒险和刺 激,而且在行动中有较大的自主权。 徐金戈的上司是个神秘人物,代号“黑马”,徐金戈从来没有见过他,却时时 感到他的存在,就连“黑马”给他发指令的方式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有时由街头的 乞丐送来,有时会在买烟时找回的零钱中发现字条,这个“黑马”真是神龙见首不 见尾,徐金戈对这个上司的全部印象就是那笔漂亮工整的仿宋字。 今天早晨徐金戈接到“黑马”的指令,要他马上赶到宣武门天主堂参加一个秘 密会议,“黑马”特意申明,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员要绝对服从会议主持者的命令, 违令者将受到严惩。徐金戈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里一切事赶到宣武门天主堂。 宣武门天主堂俗称南堂,是北京最早的一座天主教教堂,始建于明万。历三十 三年,现存的建筑建于1904. 年,是一座三层的巴洛克式建筑。早期的宣武门礼拜 堂规模很小,是一座中国传统建筑,仅在醒目位置安放了一座十字架以表示其天主 教堂的身份。清顺治七年,由德国籍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主持,在宣武门礼拜堂的 原址上开始了天主堂的翻建工程,两年后建成。内建亭池台榭,式仿西洋,极其工 巧,除了一般的宗教建筑之外还有天文台、藏书楼、仪器室等科学设施。这个教堂 自1605年至20世纪30年代以来三百余年中曾屡毁屡建,或毁于地震,或毁于火灾和 内乱。最后一次劫难是1900年遭到了义和团团民的围攻,南堂被烧毁。1904年第四 次重修的南堂主堂和附属建筑竣工,就是徐金戈现在看到的样子。 徐金戈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没有急于走进主堂,而是仔细把教堂内外的地形地 貌研究了一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第一件事就是想好撤离的 路径。这里共有三进院落,大门为中式建筑,占据了教堂的第一进院落,其后的东 跨院为教堂的主体建筑,西跨院为起居住房。 教堂主体建筑为砖结构,面向南方,正面的建筑立面为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三 个精致的砖雕拱门并列,将整个建筑立面装点得豪华而庄严,整个建筑的墙面磨砖 对缝,精美的砖雕随处可见。教堂的室内空间运用了穹顶设计,两侧配以五彩的玫 瑰花窗,整个教堂静悄悄的,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宗教氛围。 会议的地点是主堂内,参加会议的人大部分都不认识,徐金戈意外地发现,会 议主持人竟是老同事曾澈,此人是军统北平站的老特工,也是戴老板的红人,他在 军统内的职务是华北区书记,徐金戈在南京时就认识他,算是老熟人了。 曾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那张脸在任何时候都毫无表情,只有那双不大 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冷冷的杀气。他向徐金戈点点头,没有一句寒暄,只是把他拉 到一边,开门见山地介绍起情况来。 通过曾澈的介绍,徐金戈才知道今天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都是“抗日锄奸团” 的骨干成员,这是个刚刚成立的以刺杀、爆炸为主要手段的抗日锄奸组织,主要活 动区域是北平和天津。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除了负责组织和控制的军统特工人员 以外,多是平津两地的热血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平津几所著名中学、大学的学生, 如贝满女中、育英中学、天津中日中学、南开中学、大同中学等学校的高中生,还 有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南开大学的大学生。曾澈说,他自己也是根据“黑马”的 指令,刚刚担任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具体情况还不是很了解,只知道这个团体的成 员多半是高官贵戚、富商名人之后,他用眼光向徐金戈示意:“你看见那两个穿灰 色西装的年轻人吗?那是伪满总理郑孝胥的两个孙子郑统万和郑昆万。坐在前排椅 子上的人从左数第一个和第二个是袁世凯的侄孙袁汉勋、袁汉俊,往下是同仁堂的 大小姐乐倩文、孙连仲将军的女儿孙惠君、冯治安将军的侄女冯健美……” 徐金戈轻声道:“有意思,论起家世个个都是如雷贯耳啊,这些公子小姐们干 这一行成吗?” 曾澈回答:“我开始也这么想,这些公子小姐们投人抗日锄奸行动似乎不可思 议,其实也并不奇怪,这个阶层的子弟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也最易于接触学生运动 带来的反日爱国情绪,他们社会背景十分复杂,消息灵通,牵涉极广,使日伪方面 的侦察人员往往投鼠忌器或者事倍功半,你不要小看这些人,他们很有胆量,看见 那个坐在墙角里的年轻姑娘吗?她是京剧名角儿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上个星期她 一枪干掉了伪北平商会的副会长张亦衡,出手很利索,其实战前她连枪都没摸过, 只是在行动之前的两个小时里才学会了使用枪械。” 徐金戈仔细看了看那姑娘,突然觉得很眼熟,他终于想起来了,北平沦陷前夕 他和方景林在茶馆里遇见过这姑娘,那天她和一些同学在为29军募捐,还和徐金戈 发生了几句口角,想不到她也参加了抗日锄奸团。 徐金戈问道:“曾兄,我的行动组也归抗日锄奸团的指挥吗?” “不,你直接受‘黑马’的指挥,只是在必要时协助我们,今天请你来是为了 协同进行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明白了,曾兄,我接到了‘黑马’的指令,这次行动我受你的指挥。 请多关照!“ “别客气,相互提携吧,戴老板在看着咱们呢。”曾澈客气地说。 徐金戈走到那姑娘面前:“扬小姐,还认识我吗?” 傲慢的杨秋萍坐在椅子上连动也没动,只是向徐金戈点点头:“想起来了,你 该不是来问那块‘劳力士’表的下落吧?我把它送到当铺了,当了二十块钱,不过 当票被我扯了,因为我就没打算去赎当。” 徐金戈笑道:“小姐,你可真会做生意,我买那块表花了一百多块钱,才戴了 不到一年,你怎么才卖了二十块钱?至少要卖四十嘛。” 杨秋萍翻了翻眼睛反问道:“怎么,心疼啦?那我以后还你,不过要等抗战胜 利以后,假如我能活到抗战胜利。”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要是我们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活不到抗战胜利。 那么这个协议自动失效,怎么样?“ “没问题,不就是一块表吗?对了,你是谁,前几次开会我怎么没见过你?” 杨秋萍不客气地问。 曾澈走过来介绍道:“秋萍,这是行动组组长徐金戈,老同志了,现在来协助 我们的工作,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我们华北区头号杀手,日本谍报机关那里都挂 了号的人。” 看得出,杨秋萍对曾澈很尊敬,她一见曾澈连忙站了起来笑道:“曾团长,我 们在开玩笑呢,您对徐先生的评价使我很惊讶,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只见到徐先生 为抗日捐献过一块手表,还没有见到什么过人的表现。” 曾澈对徐金戈说:“这丫头嘴很厉害,从来不吃亏,看来你们认识,也省得我 介绍了,金戈兄,咱们开始吧?” 徐金戈点点头道:“时间很紧,我们简短些,我只有两个问题,一是这次行动 的目标是谁;二是需要我的行动组做什么。” 曾澈也同样干脆地回答:“第一,行动目标是新上任的伪警察局长沈万山,你 们行动组的任务是前期侦察,摸清沈万山的出行规律。第二,请行动组支援我们一 批武器弹药,这次行动以我们为主对目标进行攻击,你们行动组负责掩护。我讲清 楚了吗?” 徐金戈简短地回答:“清楚了,我马上着手执行。” 文三儿在沙滩碰见了罗教授,他隔着老远就打着招呼兴奋地迎上去,罗教授刚 从红楼里出来,他本来想步行回家,可一见文三儿那副无限期待的样子,便生了恻 隐之心,于是坐上文三儿的车,吩咐去珠市口,他的老朋友杨易臣家里出了事,罗 教授尽管帮不上忙,但至少应该去看看。 如果倒退三十年,罗云轩也是个壮怀激烈,探索救国救民之道的热血青年,那 时他经常和同道人辩论,他的朋友中有人主张富国强兵,有人主张实业救国,而罗 云轩坚持教育救国、知识救国的主张,他认为中国之所以落后在于国民的愚昧,最 好的办法是用道德和知识去拯救国民的灵魂,因此一切要从教育人手。不过最近一 些日子,罗云轩在理论上陷入困境,教育救国的理论一遇到蛮横的、武装到牙齿的 侵略者就屁事不顶了,没人和你讲理,除非你也有实力把侵略者赶走,否则你只好 当顺民。看来自己的理论还是有些漏洞,没有考虑到强盗介入的因素,如此说来, 当年主张富国强兵的朋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昨天罗云轩路过日本兵的哨卡,那些 野蛮的日本兵要求每一个过哨卡的中国人向他们鞠躬,否则就会遭到毒打和杀戮, 罗云轩迫不得已也鞠了躬,。但心里却像是吃了苍蝇,那种强烈的屈辱感久久地折 磨着他,唉,在刺刀面前,一介书生显得是那样无用,无能。 罗教授一路上和文三儿聊起来,考虑到文三儿的理解能力,他尽量用比较通俗 的语言告诉文三儿,说咱中国在历史上曾多次被异族人统治过,时间比较长的有两 次,一次是蒙古人,一次是满族人,咱们汉人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后来这些异族人 都被咱们同化了。相比之下,这次日本人来是最糟糕的,这些日本人非常坏,他们 坏得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们亡国灭种,文三儿呀,当亡 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啊。 文三儿很不以为然,他认为谁来了都一样,草民总得有人管着,以前是皇上, 后来是北洋政府,再后来是国民政府。以文三儿的个人经验来看,国民政府在的时 候,他拉散座儿一天最少能挣三毛钱,合六十九个大铜子儿,那时一碗馄饨五个大 子儿,三个麻酱烧饼六个大子儿,加起来十一个大子儿,合法币才五分钱,五分钱 就能凑合一顿饭,每天除了吃还能节余个一毛多钱,这还是最挣不着钱的时候,要 是运气好,赶上拉包月,吃住都在主人家,那就挣得多了,主人赴饭局,按惯例要 给车夫两毛的车饭钱。就说陈掌柜吧,他是个交游广泛的人,每天晚上不是有饭局 就是去朋友家打麻将,这样的额外收入加上工钱,文三儿每月就能有二十多块钱的 收入,做个车夫,这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文三儿认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谁来管 理老百姓,满族人也好,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谁来了也得让他拉车挣钱,换 句话说,要是日本人来了以后,文三儿的收入比以前增加了,那他倒是情愿当亡国 奴。 罗教授听了文三儿的话,痛楚地摇摇头,说了一句文三儿听不懂的话:“唉! 中国人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我们还有希望吗……” “罗先生,您说的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我是一臭拉车的,没上过学,不 认字,国家大事犯不上咱操心,咱就是每天仨饱一个倒,吃饱饭咱就不认大铁勺……” 罗教授冷冷地说:“问题就在这儿,你以为当了亡国奴就能吃饱饭? 做了顺民就能有好日子过?这是做梦,你看吧,咱北平人的苦日子这才刚刚开 始,你马上就会尝到当亡国奴的滋味了。“罗教授说完这些话就闭上了眼睛,不再 搭理文三儿了。 文三儿琢磨着罗教授的话,心里暗暗好笑,这老头儿是个好人,又有学问,就 是太酸,但凡文人都有那么股酸气。就算你不喜欢日本人,那又怎么样?29军够凶 的吧,照样也没挡住日本人,你一个文人能怎么样?你得认头,爱谁来谁来,国家 的事犯得上老百姓操心吗?谁来了也得把日子过下去。 北平的南城历来有“梨园之乡”的美称,因前门外一带商号集中,随之而来的 旅店、戏园子等服务娱乐设施也相继开业,当初徽班进京时就住在这一地区,昆班 和梆子班及后来形成的京城也相继在这一带演出、居住,虽经几度乔迁,但终未离 开南城前门外一带,加之梨园界相互结亲,构成家族,二百年来居住着数以百计的 梨园世家。 武生名角儿杨易臣的寓所位于煤市街南口内的大马神庙11号,院子坐落在胡同 路南的一个宽巷内尽头处,宅第大门朝东,分南北两院,南院住着杨易臣的母亲杨 刘氏;北院为杨易臣一家居住。文三儿把洋车停在院门外,扶罗教授下了车,杨家 的佣人王妈一见罗教授便赶紧进院去向主人通报,罗教授和杨易臣是老朋友,此处 他常来常往,熟悉得很,便不等主人迎接,径直走进院子,文三儿替罗教授拎着点 心匣子跟在后面。 杨易臣的院子不大,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植物吸收了大 量的阳光,给院子里带来一丝凉爽。院子中间是藤萝架,绿荫下放着藤椅和茶几, 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 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儿笼子,笼中有百灵、 黄鸟儿、红子等品种的鸟儿,据说这些花鸟虫鱼都是杨易臣用来观察以提高艺术修 养的。 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先迎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问好:“罗伯伯好,我 爸爸正在换衣服,马上就来。” 罗教授问:“秋萍啊,好久没见了,你也上大学了吧?” “罗伯伯,看您这记性,我去年就考上燕京大学了,暑假结束该上二年级了, 您还向我祝贺过。” “对对对,我才想起来,看我这记性,我家梦云也是去年考上燕大的,你们是 同学嘛。” 杨易臣匆忙从北房中迎出来,冲罗教授抱拳道:“罗先生,有失远迎,恕罪, 恕罪。” 罗教授还礼道:“杨老板客气了,近来身体可好?” “身体倒无大碍,就是心里憋气,来,请坐,藤萝架下凉快。”杨易臣招呼着, 两人分别落座,杨秋萍叫佣人送上冰镇的酸梅汤后便返回自己房间。 文三儿坐在鱼缸旁的阴凉下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来杨家, 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算起来文三儿也是杨老板的铁杆戏迷,三年前他拉包 月时随东家进过广和戏园,听过“蹭戏”。 广和戏园分两层,戏台三面都有座位,楼下正面叫“池座”,楼下戏台两侧叫 “两厢”,两厢后面靠墙处备有高木凳,俗称“大墙”。“池座” 后面是“军警弹压席”,这是为维持戏园内治安而设置的,军警人员不但白看 戏,还有茶点伺候。像文三儿这类看“蹭戏”的人一般都上了“大墙”,这里看戏 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角儿的侧面。那天的大轴戏是《长坂坡》,杨易臣演赵云,东 家在池座前排落座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拍桌子叫好,文三儿在“大墙”上拧着 脖子看,不一会脖子就“落了枕”,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文三儿的兴致。 那天杨易臣一出场就得了个满堂彩,看戏的观众自不必说了,就连戏园里拎开 水壶、甩手巾把的伙计们都忘了工作,站在过道儿上大声叫起好来,整个戏园子都 沸腾起来,就像开了锅……文三儿的嗓子都喊哑了,一不留神竟从“大墙”上栽下 去,把脑袋磕出个大紫包…… 杨易臣的扮相实在是迷人,他饰演的赵云器宇轩昂,极富大将风度,台步一走 竟是满台生辉,台下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疯了,甭管多贵重的戒指项链,摘 下来就往台上扔,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什么物件扔上台去,最好直接扔进杨老板的 怀里……杨易臣难怪有“活赵云”之美称,果然是名不虚传。文三儿这辈子没佩服 过什么人,但看完《长坂坡》后,对杨易臣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到处托人打听,杨 老板家缺不缺拉包月的?要是能给杨老板拉包月,只需管吃管住,文三儿宁可不要 工钱,能天天听杨老板的戏,少活十年都成。 杨易臣成名于十年前,那年他应天津会芳园经理赵宝光的邀请赴津门演出,头 天演勾脸戏《铁笼山》,次日是短打戏《恶虎村》,第三天演长靠戏《长坂坡》, 三天下来轰动津沽,一炮而红,赵宝光经理死活不让走了,非要加演一场,杨易臣 见盛情难却,只得又加了一场《艳阳楼》,这下子让津门戏迷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状 态,《艳阳楼》中高登下场时的一句叫板“闪开了”,成了戏迷们乐此不疲的吼叫, 次日天津卫全城都是一片“闪开了”的叫板声,就连饭馆跑堂的上菜,人力车夫在 闹市拉车也大吼一声“闪开了”,可见杨易臣的戏深入人心,从此杨易臣名震平津。 杨易臣的拿手戏很多,其代表作《挑滑车》、《金沙滩》、《金锁阵》、《连 环套》等,可谓昆乱不挡,长靠短打无一不精,俊扮戏清秀英俊,勾脸戏豪放雄伟, 唱、念、做、打纯熟隽永,栩栩如生,平津两地戏迷无不趋之若鹜。 杨易臣和小报记者陆中庸有过来往,当年陆中庸也是杨易臣的戏迷,并主动写 过几篇戏评登在《京城晚报》的娱乐版上,杨易臣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请陆中庸 去丰泽园吃过饭,过后陆中庸回请杨易臣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一来二去,两人混得 很熟,也算是朋友了。谁知北平沦陷后,朋友成了仇人,陆中庸和日本人接上关系, 出任北平地方维持会副会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天以前,陆中庸来访,说是 为了迎接大日本皇军进驻北平,由北平地方维持会、亲日团体“新民会”出面,组 织一场堂会,想请杨老板出演拿手戏《铁笼山》,杨易臣一听就翻了脸,声称自己 饿死也不当汉奸,这句话使陆中庸感到很刺耳,他当即沉下脸道:“杨老板的意思 是我陆中庸当了汉奸啦?” 杨易臣冷冷地回答:“我是说我不当汉奸,别人要是上赶着当汉奸我也管不着, 陆先生,麻烦您告诉日本人,我杨易臣有病,不光是现在演不了,今后几年也不打 算演了。” 陆中庸不硬不软地说:“杨老板,您不给我陆中庸面子无所谓,可日本人的面 子您可不能不给,不然,后果您是清楚的。” “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威胁我。” “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让我很为难,按理说,我把您的意思如实转达给日本 人就没我什么责任了,可我们不是朋友吗?万一日本人动了怒,您有个三长两短的, 岂不是我陆中庸对不起朋友?别人会以为是我使的坏,这让我没法做人呀,杨老板 还是再考虑一下,反正还有时间,您不忙着答复。”陆中庸显得很通情达理。 杨易臣答应考虑。谁知陆中庸走了以后,下午就来了两个日本宪兵和一个翻译 官,翻译官告诉杨易臣,日本宪兵队要请他的母亲杨刘氏去宪兵队问话,那两个日 本宪兵不顾杨易臣的抗议,连搀带架地把老太太弄上汽车带走了。杨易臣是个有名 的大孝子,这下他终于硬不起来了,事情是明摆着的,日本宪兵队就是要以老太太 为人质,逼迫杨易臣就范。 杨易臣此时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把好友罗云轩请来商量。 此时罗教授和杨易臣已经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教授只是一个 劲儿地叹气:“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出读书人没用了,任你 满腹经纶,任你学富五车,在暴力面前真是什么事也不顶。” 杨易臣流泪道:“我母亲已经被抓走三天了,昨天您弟妹去宪兵队探望,回来 说老太太还暂时无恙,只是想回家,那个翻译官说,老太太能不能回家,全在杨老 板一句话,请杨老板仔细考虑。” 罗教授说:“这是陆中庸捣的鬼,日本人并不了解你家庭的情况,只有陆中庸 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儿,他知道你是孝子,于是就想出这种歹毒的办法。” 罗教授见文三儿在百无聊赖地逗鸟儿,便问道:“文三儿啊,你也出出主意, 杨老板的事该怎么办?” “哎哟,罗先生,您可真抬举我,我一臭拉车的能出什么主意?要让我说,不 就是唱戏嘛,日本人来请,杨老板得端着点儿,要唱也行,开口就是高价儿,把这 帮孙子吓回去,名角儿哪能说唱就唱?咱且得端着呢。” 杨易臣苦笑道:“要真像这位兄弟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日本人有什么理好 讲?再说这也不是钱的事,是民族节气问题,给日本人唱戏和当汉奸有什么区别?” 文三儿认为没这么严重,要是给日本人唱戏也算汉奸,那自己给日本人拉车算 不算?前几天还有个日本记者雇了他的车,那小子会说几句中国话,装得像个“中 国通”,其实是个“棒槌”,从前门火车站到德胜门,通常这段路只需五毛钱,文 三儿愣宰了他一块钱,小鬼子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犯到文爷手里?文三儿认为 自己给日本人拉车不但不是汉奸,简直可以说是“抗日”。如此说来,杨老板给日 本人唱几出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陆中庸这王八蛋要留神,现在这小子很阴, 上次一篇稿子就把陈掌柜的买卖给砸了,害得自己也丢了差事,现在这小子又算计 起杨老板来了,想到这里文三儿忍不住骂了起来:“操!我看得找几个道儿上的朋 友,把陆中庸那小子做了算啦……”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秋萍走出房间接口道。 杨易臣烦躁地呵斥道: “你女孩儿家懂什么?你有本事把陆中庸杀了?” “爸爸,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保证他们会把奶奶放回来。” “你?”杨易臣、罗云轩、文三儿都愣了。 从杨易臣家出来,文三儿先把罗教授送回家,他从西四二条出来,走到缸瓦市 又碰见一个人要车,当时好几个车夫都冲上去抢生意,文三儿干脆一把抓住那人的 袖子不松手。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一说要去永定门外沙子口,和文三儿抢生意 的几个车夫都不去了,文三儿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多想,他抵挡不住这趟 活儿的诱惑,按往常的经验,这是趟肥活儿,干吗不干? 文三儿把客人拉到了永外沙子口,一路很顺利,可回来进城时却遇到了麻烦, 文三儿这才明白同行们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 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着上了刺刀 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 刚才他出城时是从右安门出去的,右安门是由中国警察守卫的,只准出不准进,所 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谁知道永定门这里检查得这么严,而且是由日本兵守卫的。 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北平人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守关卡的日本兵养 成了毛病,凡中国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必须要鞠躬,否则日本兵们就要打人甚至用刺 刀捅人。这似乎不是日本占领当局的命令,而是日本士兵的自发行为,有北平人私 下揣摩,这些日本兵大多来自日本底层社会,社会地位低下,现在一下子成了占领 军,很有些小人得志。 文三儿想起来了,昨儿晚上车行里的老伙计们临睡之前还没忘了挤对日本人几 句,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说话都挺损,老韩头坐在被窝里一边补裤裆一边说:“好家 伙,你还真别让穷人得了势,那可了不得,这帮孙子在日本不是打鱼的就是挖煤的 煤黑子,要不就是日本窑子里的‘大茶壶’,(旧时妓院里为妓女服务的男性杂役, 京城人鄙称为“大茶壶”,属于侮辱性称呼。此类人社会地位极为低下,甚至不如 乞丐,一旦从事此行,连子女都抬不起头来。)卖饭团的店小二,压根儿就没见过 多大的世面,用咱北平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好嘛,这帮孙子猛不丁到了中国,给 个守城门洞的差事,手里拎根儿破鸟枪,自然有了种当爷的感觉,就跟暴发户似的, 见淞人就搂不住火啦。” 外号叫“大裤衩子”的那来顺接口说:“你知道这些小鬼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吗? 那是饿的,长这么大统共也没吃过几顿饱饭,我们孩子他舅舅的街坊在日本洋行当 过差,他说过,日本人喝粥时端着个小碗儿跟品茶似的,棒子面粥都不敢大口喝, 这主儿要是煽起来可了不得,走道儿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儿了,整个一老太太摸电 门——抖起来啦。给这帮孙子鞠躬?姥姥,我宁可这趟活儿不干,也不从城门洞那 儿过。” 文三儿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没注意他们谈到的向日本兵鞠躬的问题,他平 时很少出城,消息又不太灵通,至于鞠躬的新规矩他从没听说过,也没人提醒过他, 这就麻烦了。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啦吼起 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 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 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你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 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 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 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 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 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三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 :“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身后的一个男人喊的,这人是个国字脸,眼 睛不大但很有神,脸部棱角分明,显得很精干……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 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 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联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 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文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太孙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搭理他 们、招惹不招惹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要搭理你、招惹你,你躲都躲不开,人家认 准了要当你的爷,大概这就叫亡国奴吧?他们还真没什么王法管着,杀你像捻死个 蚂蚁一样,刚才要不是有好心人提醒,文三儿这条命可就悬了。 文三儿走不动路了,他的两条腿现在还在哆嗦,而且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 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脊梁流进屁股沟,使文三儿感到难堪的是,他竞尿了裤子,在刺 刀接近他鼻子的一刹那,文三儿的尿道括约肌竟然很不争气地失灵了。看来罗教授 说得有道理,日本人的坏,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 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若按一般人的行为,见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总要上前扶一把,嘴里还要客气一 下,可徐金戈很怪,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鄙夷地说了句:“你的膝盖有毛病 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文三儿可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 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 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文三儿慌忙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发火。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 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 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得用命来还。兄 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 “大哥,您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老徐吧,文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膝盖不能软,再见!” 徐金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陆中庸和很多文人一样,有着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当小报记者时,不 需要到报社坐班,只要按时交稿就行,因此他养成了上午睡懒觉的习性,这习性很 怪,必须要自然醒,一旦有人叫醒他,便一天都没精神。 陆中庸进入新民会并没有人强迫。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新民会是北平沦陷初期, 由日本占领军策划成立的亲日组织,这个组织吸收成员也是有规矩的,最好是社会 名流,名气越大越好,本来以陆中庸战前的身份加入新民会并出任副会长是不可能 的,一个小报记者无论如何不能算做“名流”,但陆中庸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 若指望同是中国人的新民会核心层接纳他无异于与虎谋皮,国人内斗的传统在新民 会里表现得尤为激烈,连当汉奸都要争出个高低来,会长王克敏和几个副会长之间 谁也不服谁,都把战前的身份亮出来加以比较,争论着谁的身份更为尊贵,经常吵 得不可开交。新民会成立之初,谁也没想起来请陆中庸出山,这使他很有些失落感,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谁会把一个有本事、有才华,甚至有可能取代自己的 人放在身边?新民会的那些骨干成员当然懂得这些,陆中庸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 换了自己也一样,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问题是,好事是需要自己去努力的, 被动地听凭命运的安排,这不是陆中庸的风格,他要主动出击,与其和奴才商量不 如直接去找主子,主子倒是往往比较好说话。他直接找到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 部长喜多诚一毛遂自荐,理由是新民会的几个负责人中还缺个擅长宣传工作的干部, 那些成员或是商人,或是旧官僚,唯独缺个笔杆子,况且他对“中日亲善”有着独 特的理解,新民会如果对陆中庸这样的人才都视而不见的话,那是新民会的巨大损 失。 喜多诚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陆中庸的话有几分道理,新民会刚刚成立,宣传 工作的确很重要,再多安排一个副会长的职务也无所谓,反正上峰也没有规定新民 会的具体编制,于是陆中庸便如愿以偿地成了副会长。 陆中庸发迹后在西四劈柴胡同买了个四合院,也雇了管家和佣人,日子是好过 多了,一开始他还不大习惯,长这么大还没让人伺候过,有时佣人给他端茶,他还 下意识地说句“您受累”一类的客气话,倒把佣人吓了一跳,其实陆中庸并不是真 过意不去,而是小人物当久了产生的惯性。 昨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去鸿宾楼吃饭,陆中庸喝高了,被送回家时已不省人事, 今天起床时他还感到头重脚轻,太阳穴隐隐作痛。管家进来通报,说有位姓杨的小 姐登门求见,说是杨易臣的女儿。陆中庸吩咐管家,请客人在客厅里等候。 他更衣时心情很愉快,既然杨易臣的女儿上门求见,那肯定是杨易臣同意演出 了,这就对了,日本人未必在乎杨易臣唱一两出戏,人家要的是你合作的态度。平 心而论,陆中庸最烦的就是杨易臣所谓的“气节”,你一个戏子,吃的就是开口饭, 给谁唱戏都是唱,干吗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是史可法还是文天祥?你若 是自比忠臣,那我和新民会成什么了?其实陆中庸也没想把杨易臣怎么样,以杨易 臣的母亲做人质的主意虽然是他出的,但这不过是给杨易臣施加点儿压力而已,只 要杨易臣同意演出,谁也不会把老太太怎么样,陆中庸认为自己还是很够朋友的。 陆中庸走进客厅时,坐在沙发上等候的杨秋萍马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向他鞠 躬:“陆伯伯,您好!” 陆中庸满面笑容地将杨秋萍按坐在沙发上: “秋萍啊,你坐,你坐,让陆伯 伯好好看看,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听说你考上燕京大学了?” “去年考上的,现在是二年级了。” “有出息,有出息啊,将来准比你爸有出息,秋萍啊,你来找我有事吗?” 杨秋萍似乎很拘谨,吞吞吐吐地说:“陆伯伯,我……我是为我爸的事来的… …” “哦,你爸想通了没有?其实这完全是件小事,你爸这个人哪,就是一根筋, 艺术是不分国界的,这和是否爱国没有关系,你说是不是?” “陆伯伯,我只想问问您,是不是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奶奶就能回家?” 陆中庸笑了笑,口气有些自得:“这应该没有问题,大侄女,不瞒你说,你陆 伯伯在日本人那里还是有些面子的,不过,你爸爸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他若是不答 应演出,我在日本人那里也实在不好交代,所以嘛,咱们还得劝劝你爸,爱国不爱 国的先放在一边,权当是给我陆某一个面子,只要他同意演出,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杨秋萍恳求道:“这恐怕不行,我爸的主我做不了,我只要奶奶回家,陆伯伯, 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您刚才说了,这件事您能做主的。” 陆中庸摇摇头说:“大侄女,你这就让我为难了,你爸爸不合作,我和日本人 没法开口啊。” “我求您了,请您帮帮我……” “不行,我说大侄女,真的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 “陆伯伯,您真的不管吗?”杨秋萍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 陆中庸没注意杨秋萍脸色的变化,他自顾自地说:“秋萍,我们得承认现实, 现在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总是事实吧,你爸爸……唉,说 句不好听的,叫不识时务……”陆中庸突然不吭声了,他发现一支手枪正顶在自己 脑门上,他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大侄女,你这是干什么?快把枪收 起来……” 杨秋萍的食指紧紧地扣着手枪扳机,子弹随时有出膛的可能,她冷冷地将枪口 在陆中庸脑门上晃动了一下道:“姓陆的,你给我听好了,我今天不是来求你的, 只是想考查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看来你真是个汉奸。” “秋萍啊,你先把枪收起来,有事好商量嘛。” “陆中庸,我没时间听你闲扯,今天我不杀你,条件是必须放我奶奶回家,不 然你就活不过今天夜里。” “秋萍,这样干不行……你就不怕日本人抓你?” “这我不担心,只要我有什么不测,自然有人来取你的狗命,你以为我会是一 个人吗?” “秋萍,要是我不合作呢,你能把我怎么样?”陆中庸软中带硬地试探道,他 不大相信这个姑娘真敢开枪。 杨秋萍干脆地回答:“那我现在就打死你,你考虑一下,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 “别别别……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马上去宪兵队找黑田中佐,你千万别开 枪……”陆中庸的意志终于崩溃了。 杨秋萍垂下枪口:“你要记好两件事,第一,我奶奶今天晚上10点之前必须回 家;第二,今后我和我的家人如有什么麻烦,那就是你告发的,我们会让你的脑袋 开花,明白吗?” “明白,明白,一切照你说的办……大侄女,我能问问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人 吗?” “闭嘴!照我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