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的话题 不知道鸽子的远祖是从什么时候起被人类驯养成功的?这种镇日里“咕咕” 着嘟囔不已的飞行冠军,迈着一双鲜红色小脚爪轻盈散步于庭院草坪的宠禽,肩 负着人类化干戈为玉帛良好愿望的和平使者,与人类的情感是那么亲近平和、渊 远流长,由不得你不羡慕。 同样是禽类,鸡们与人的关系相当于奴于主,功利性极强:向主人奉献肉与 蛋,主人赏赐的不过是一把糙米。即便是雄健的斗鸡,一战过去,倘若败北,命 运依旧是汤锅侍候。 抛开鸡不说,再举渔鹰或海东青的例子,鹰类与人的关系,有点近似于被招 安的绿林好汉与官府的那种互相依存和利用。鹰犬鹰犬,讲的就是这样一种道理。 渔鹰捕鱼,海东青狩猎,前提是用一根细绳扎住了脖颈,你被猎物诱惑、出于猛 禽的本性去捕捉,但你吞咽不下去,于是只好奉献给主人,猛禽内心的愤怒与无 奈,只有自己明白。 只有鸽子与人的关系比较特殊,人既不是为了它们的肉与蛋(“烧乳鸽”这 道菜不属此列),更不是借助于它们的爪和喙,去谋取更大的利益。鸽子与人类, 有几分审美和艺术的升华,从传统的“养士”制度来比较,鸽子是禽中的“羽士”, 故而它们与人的关系非奴非仆,有那么一种恬然怡然,从容不迫的韵味。 盆一点无论东方与西方,似乎都相近。 去年我出访南斯拉夫,在贝尔格莱德见到众多的鸽子,它依然地散步在街头, 组成一幅奇妙的景观。其时正值南斯拉夫被制裁,物质供应匮乏,但鸽子们上下 翻飞,显得健康且快乐,于是我看到了和平必然降临的某种兆示,也感受到了塞 尔维亚人那种乐观平和的气质。贝尔格莱德的鸽子,栖息在一些高大古老的建筑 物的屋檐下,它们即兴地拍打羽翼,偶或有一两片羽毛从你头顶飘落,我曾拾起 过这样一根有着漂亮纹路的羽毛,夹进笔记本,也顺便把一首小诗收入箧内。 贝尔格莱德的鸽子一点也不怕人,有时在距你一步之隔的前方踱步,小眼珠 顽皮地斜视着你,仿佛它是一位导游小姐,有意并责无旁贷地引领你去参观属于 它的这座城市。 由贝尔格莱德的鸽子,我想起几年前以旅游者的身份逗留过两天的俄罗斯边 城赤塔。赤塔也有众多的鸽子,它们栖息在一座有着列宁石像的广场周围,列宁 石像由于是兀立的制高点,于是鸽子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像给他戴起了风格独 特的冠饰。我曾以这座石像为背景拍过几张照片,列宁与和平鸽,成为有意味的、 迹近永恒的背景,给人以苍凉的暗示。 赤塔的鸽子同样自由快乐地生活,很少有人去干扰它们的宁静。不过我由此 也怀疑它们是否有主人饲养?居住城市的野鸽子,一如喜鹊与乌鸦般过着吉普赛 般的生活,自由自在中,也许有饥馑的威胁吧? 东方人对鸽子不那么纵容,像对自己的儿女般,对它们怀有一份责任,仍然 也有支配、占有并荫护的权力。我这里指的是北京人。北京人养鸽子不叫“养”, 而称之为“玩儿”,玩鸽子的人,最生动的是老舍先生在《正红旗下》描叙的那 位长辈,他对鸽子的习惯、品格、种群的了解,以及对鸽子这一小生灵的由衷的 喜爱,都到了“精致”的地步。如果说《正红旗下》写的是晚清玩鸽子的情态,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有一篇《鸽异》,把清代中期对鸽子的热衷写得生动逼 肖。《鸽异》是神话传说,那种神鸽只是作者的想象,你怎么可能见到两眼之间 清澈透明的奇异鸽子呢?这种鸽子最后竟被一位大官烹吃了,并说味道不错,这 哪里说的是鸽子,分明是蒲先生自己发泄的幽愤,一种怀才不遇的悲怆。 在我居住的这幢宿舍楼中,有一位养鸽子的中年汉子,他每天蹬一辆平板三 轮车出去挣钱,职业即俗话说的“板儿爷”。他停放三轮车的车棚内,养了一群 鸽子。每天一早就见他放飞自己的宠物,然后在黄昏时节召回,他喂食的时候神 情极为专注和温柔,嘴里总念叨着什么。有一次我与他聊天,讲起刚举办的北京 至湖北襄樊的信鸽大赛。这汉子告诉我说自己也有一只鸽子参赛了,由信鸽协会 统一放飞,估计很快会回来,那是一羽拿过名次的好鸽子。 以后的日子里我陡然挂念起这位邻居的鸽子来,尤其那只远赴湖北的鸽子。 结果很不幸,鸽子终于没能回来,回到自己的小小的鸽舍,它的伙伴们“咕咕” 地呼唤着,主人也每日里焦急盼望,但它再也没有飞临我们的院落。 飞翔是鸽子的本能,也是它最美丽的精神装饰,为飞翔而失踪的这羽鸽子, 改变了我对中年汉子的看法,我发现这位外表沉郁的甚至粗鲁的“板儿爷”,内 心里实在是十分细密温和的。他说起鸽子时的语气,像一位班主任叙说自己的学 生。 伟大的女性宋庆龄也喜欢鸽子的,在她的故居里,至今还生存着一大群美丽 的和平鸽,这都是她生前喂养过的种群,我曾在鸽群面前伫立许久,想感受一下 人类与鸽子的那种自远古以来积淀下的信赖感和亲切感,我相信宋庆龄先生与这 群鸽子相处时,会感悟到浸润心灵的那种愉悦,鸽子通灵,它们一切都明白。 虽然中国的大城市与欧洲不尽相同,极少见到鸽子与行人和谐相处的场景, 但这只是因文化背景的差异造成的,就鸽子的命运而言,它们未必不如那些“吉 普赛”伙伴。何况我知道在中国的大西南有一座城市,每年冬季成群飞临的红嘴 海鸥,改变了、影响了那座城市的行为方式,市民们对远方客人的欢迎与招待, 已成为一种庄严神圣的礼仪,人与鸥鸟之间的盟约,就此写下了崭新一页。 这座城市叫昆明。 昆明依然拥有众多的鸽子。 十几年来热情造访昆明的红嘴海鸥们,也许是鸽子们邀来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