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喷嚏的下午
宋朝的脚踏车也骑进了东浦镇的春天里,脚踏车的后面必定坐着香川照之。有
时候他们会唱日本民歌,是谁也听不懂的日本民歌。他们骑着脚踏车一起去镇外的
田野,他们经常在阳光下穿行,像一道年轻的光线一样。他们也经常把自己在雨中
淋湿,甩一甩一头雨水中的两颗不羁的头颅。宋朝并不怎么和花青说话,但是有时
候,他会把目光逗留在花青的背影上。花青的背影娉娉婷婷。花青,是他的三妈。
花青经常在宋家不大也不小的院子里游荡着,花青是一个游荡的女人。有时候
她会和吴妈和阿毛说说话,有时候她会跑到太太那儿去坐一会。因为那次在米仓的
尴尬相遇,花青和太太的话变得很少了。许多时候其实她们只是面对面对坐着,一
言不发。花青和筱兰花在廊檐下相遇的时候,花青会侧过身子,让筱兰花和筱兰花
手指间夹着的一缕烟通过。筱兰花总会笑一笑,但是她笑的时候,眼睛却不是朝着
花青看的。
那天花青推开了西厢房。西厢房里没有人,地上凌乱地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坛
子,那是还没有烧制过的土坛。有些已经被宋朝上了油彩,有些还是灰暗的本色。
花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它想和坛子们说话,她想对它们说,喂,花雕,你们都是
宋朝的儿子呢。花青还走到那台留声机前,轻轻地摇动着手柄,一个女人的声音响
了起来。女人在唱一首叫做《夜来香》的歌,女人一遍遍地唱着夜来香,女人的声
音很甜也很无奈的样子,女人说夜来香,我在晚上思念着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像夜
来香一样开放着的女人。花青这时候就想,我也像夜来香。花青还想,太太也像夜
来香,筱兰花也像夜来香。那张唱片是老爷让人从上海带来的,花青就把唱歌的女
人想象成上海的女人。画片上上海女人总是围着貂皮围巾,很富贵的样子。花青在
夜来香的歌声里注视着一个个坛子,她的手在不停地摇动着手柄。后来她的手停了
下来,那个唱歌的上海女人也就不再唱夜来香了。花青只看到那些一动也不动的小
坛子,花青这时候想,宋朝和香川照之,是不是又在田野里骑着脚踏车狂奔。
花青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从西厢房门口经过的筱兰花。筱兰花手里托着一块布,
那是一块红色的绒布,红是那种触目惊心的红。她走得很慢,所以花青看到了那块
面料上一朵很大的牡丹。牡丹在筱兰花的手上盛开,牡丹在缓慢地前行。牡丹的色
泽映着筱兰花的脸。花青知道,牡丹和筱兰花一起,将出现在小宁波的裁缝铺里。
而不久以后,一件牡丹旗袍就会穿在筱兰花的身上,牡丹就会盛开在筱兰花的身上。
筱兰花没有看花青一眼,筱兰花的眼睛里只有牡丹。她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
不见了,像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花青在宋家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个慵懒的午后,她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她走过了筱兰花的门口,也走过了太太的门口,走过了宋祥东的门口,
走过了阿毛、吴妈他们住的下人房,当然她也走过了西厢房。院子里停着一辆脚踏
车,脚踏车很高大的样子,有些威风凛凛。那么宋朝和香川照之,一定就关在西厢
房里,和留声机以及小坛子,还有各色的油菜,各种声调的歌声打着交道。花青的
脚步找不到方向,她只是随心所欲地乱转着。她走向了后院,后院有一小片竹林和
菜地,还有一间二层的木结构藏书楼。花青在菜地附过看到了几条睁着惊恐小眼睛
的四脚蛇,它们在转眼之间就消失了。四脚蛇的出现,和阳光有着一定的关联。地
气在不断地上升,那种潮湿和泥土的腥味涌向了花青。花青就闻着这种气味走向了
藏书楼。
宋家的藏书楼早就不用了,已经很破败的样子。花青顺着木楼梯上楼,她上楼
的时候,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扬起了灰尘。灰尘让花青一个接一个打着喷嚏,花青
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充满喷嚏的下午。花青在楼上看到了许多线装书,她并不十
分喜欢看书,也认不得几个字。只是她觉得那么多书堆在一起没有人看,很可惜的。
阳光从破败的窗户里涌进来,洒在那一堆书上。花青蹲下了身子,她开始翻动那些
发黄的纸张。后来她抓起一本书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就着阳光看起来。阳光落
在黄色的纸张上,阳光像是要把纸张射穿的样子。花青看到了纸上的一幅幅图画,
花青的脸就红了起来,这让她想起了太太和开耙师傅毛大在高高的米袋上的情景。
太太把两只脚高高举着,这样的情景在书上的图画中重现了。花青的脸一直红着,
是因为她翻动的每一页上的图画,都是令她脸红的图画。这些图画让她的心脏在片
刻间一次次痉摩,好象不胜负荷的样子。一个人忽然站在了她的面前,这个人静静
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细碎的喷嚏。花青看到自己细小的唾液在阳光下飞
起来的样子,它们有些落在了地板上,有些却迎向了翻开着的书,把那本书的某一
页打湿了,有了星星点点水洇的痕迹。
宋朝走了过来,走到她的面前站定。他穿着一套学生制服,很精神的样子。他
的头发好象也理过了,下巴青青的,泛着淡光。他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天生就是干
净的。他走到花青的面前站着,他和花青之间就隔着那本画满图画的书。花青不敢
抬头,也不敢仰视,不敢把身子扭过来然后把目光投向窗户的外边。花青只能把目
光放在那些图画上,但是放在图画上的目光会让她脸红。宋朝的目光也瞄向了那本
书,宋朝的呼吸是平和的,他一会儿看看那页翻开的画面,一会儿看看红着脸的花
青。宋朝的呼吸渐渐变了,变得又粗又重。花青就知道,不好了,宋朝不好了,这
本书不好了,这个藏书楼不好了,这个下午也不好了。果然宋朝的一只手从裤袋里
抽了出来,本来他的两只手都是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落了下来,落在那本书上,
然后移过来,移过来盖住花青的手背。花青想要把手伸开,于是她放手了,她一放
手,那本书惨叫一声跌落在地上。那是一本老态龙钟的书,所以花青听到了一种老
态龙钟的惨叫。而宋朝的手没有离开花青的手背,宋朝的手合拢了,把花青的手包
了进去。花青的手就一直躺在宋朝的手心里。宋朝的掌中有几个小茧,花青喜欢这
样的略微有着硬度的小茧。宋朝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握住花青的另一只手。花
青的一双手都不见了,都藏在宋朝的手里。宋朝俯下了身子,他的嘴唇迎向花青的
嘴唇,花青的嘴唇就开始颤抖,是那种不由自主的颤抖。宋朝的唇终于落在了花青
的唇上,花青感到了淡淡的湿润和淡淡的青草的气息。宋朝的舌抵在花青紧闭的牙
齿上,牙齿像一扇门,宋朝想用舌敲开门,但是宋朝却一直没能敲开。宋朝放开了
花青的两只手,他揽住了整个的花青,他把花青揽得很紧,像要把花青揽到自己的
身体里去。花青的眼睛合上了,她对自己说,睁开眼睁眼,但是她却始终没有睁开
眼的力气。她想我一定是虚脱了,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花青开始挣扎,因为宋朝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宋朝的手指触摸着花青胸
前斜襟上的一料盘扣。花青推着宋朝,花青推不开宋朝。盘扣被解开了,宋朝的手
伸进了衣服的里面,他的手触到了一大片的绵软。花青挣扎着,花青说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她在拼命喘气,她最后大声说,我是你三妈,宋朝,我是你三妈。宋
朝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硬,他终于停止了动作,他的手也从花青的怀里跑了出来。宋
朝的脸上浮起了失望和无奈的神色,他蹲下身子,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后来他
开始抽打自己的脸。这个时候花青扣好了盘扣,在她扣盘扣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响亮
的耳光的声音。宋朝站起了身,他用头撞着墙,他的嘴里在说,三妈,你为什么要
是三妈,你怎么会是我的三妈。花青没有去阻止他,花青脸上的红色渐渐裉了下去,
她木然地看着在阳光下舞蹈着的那些灰尘,跳上跳下的样子。她就想,人也和灰尘
一样,在生活中跳上跳下的。她看到宋朝停止撞墙,他快速地跑下楼去,噔噔噔的
声音就在她的耳朵里响着。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像一场午后的梦一样。
花青离开藏书楼的时候,已经黄昏。她的心情很平静,她有些爱上了宋朝,也
有些爱上了香川照之。她想,我大概是爱上了他们的年龄吧。在离开藏书楼之前,
她踢了一脚那本书,那本书就被她踢得飞了起来,撞在墙上又落下来,像是宋朝刚
才的一次撞头一样。然后,花青顺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楼,下楼的时候,花青觉得
自己正从一个梦里慢慢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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