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裁缝铺看到欲望火焰
筱兰花的日子和花青的日子是不同的。以前她的生命和一座座水上的戏台有关,
现在她与旗袍,留声机,香烟有关。接着,她还和小宁波、宋朝、香川照之有关。
筱兰花也寂寞,筱兰花的寂寞是和花青一模一样的,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度过宋祥
东烦人的一劫。
筱兰花去得次数最多的是小宁波的裁缝铺,有时候她打开房里那结实的明式衣
柜,看到一整排的旗袍时,就会想到小宁波的笑影,和他绵软的宁波话。黄梅雨让
一座叫东浦的小镇潮湿,许多的南方小镇,都是潮湿的,而一个女人款款地从狭长
的小街走过时,迈出的每一步,都能从她旗袍的一角,看到一种暧昧。暧昧是南方
小镇的主题词,筱兰花就在这种主题词下生活,并且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把自己整
个地燃烧了起来,烧得自己再也停止不了燃烧带来的快感。
筱兰花走出了宋家台门,走到了埠头边,走到了青石板小街上,她的手里举着
一把黄色的油纸伞。黄梅雨丝就跟在她的脚后跟,跟来跟去像一条家狗一样。筱兰
花抬腿,雨丝就落在她的腿边。筱兰花和黄梅雨一起走到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小
宁波抬头看到筱兰花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光芒。一件玫红的旗袍,已经挂在了衣
架上。筱兰花收拢油纸伞,把它靠在了门边,水就顺着伞面滴到地上,很快就汇聚
成黑色的一堆,洇进了地里。油纸伞看到筱兰花走进了板壁隔着的后半间,油纸伞
看到筱兰花不见了,就叹了一口气。筱兰花在里半间换着玫红的旗袍,又是一件做
工精良的旗袍。筱兰花听到外边小宁波把门合上的声音,筱兰花就在里间笑了一下。
果然小宁波出现在她的身后,小宁波把旗袍和筱兰花一起抱在了怀中。
这个雨天,小宁波轻轻地剥着筱兰花的衣裳。而在此前的一年多以前,小宁波
已经和筱兰花有了属于南方小镇的故事。小宁波用嘴解开旗袍上的盘扣,那是他亲
手制作的,现在,他用嘴一点点将它剥开。筱兰花看到了挂勾上挂着的另一件月白
色的旗袍,说,这是谁的。小宁波说这是你家的那个叫花青的女人的。筱兰花愣了
一下说,她怎以还没拿走。小宁波说,不知道,她一直都没有来拿。此后小宁波就
不再说话了,他在专注地剥着一个女人的衣裳,就像他专注地做一件衣裳一样。筱
兰花的贴身小衣被剥了下来,小宁波把鼻子贴在筱兰花的胸前,贪婪地闻着。然后
筱兰花的身子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渐渐软了下来,像一团面一样,软到在小宁波用
门板搭成的简陋的床上。
这个雨天门板床就那么吱吱地响着,筱兰花抱着小宁波的头,她的嘴巴略略有
些歪斜了,喷着粗重的气息。小宁波也喷着粗重的气息,像一头牛发出的声音。筱
兰花就像躺在一堆浪上,浪在一波一波地送着她,她的身子剧烈动扭动着,像是想
扭断什么似的。而一身的汗,让他们的皮肤都有了那种潮潮的粘滑。筱兰花像想起
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她轻声问,门关上了吧。声音里也有了那种激情之中
颤颤的味道。小宁波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愤怒地冲着筱兰花。
他越是愤怒,筱兰花就越是抓紧他头上的头发。小宁波越来越愤怒了,他的愤怒使
得筱兰花有了痛苦的喊声。她的喊声越来越响,好象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而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筱兰花说,冲,你冲,小宁波你冲。
瓦片上落着雨珠,瓦片是房间和雨的隔断者,瓦片却不能抵挡声音从瓦片的缝
隙传向天空。一个暧昧的雨天里,有人就那么地寻死觅活着。花青出现在青石板街
上,和筱兰花一样,也有像家狗一样跟着的一群雨跟在她的脚边。花青就笑着那些
雨,花青想,你老是跟着我,像癞皮虫一样,干什么?筱兰花仍然在喊,小宁波,
你冲。筱兰花没有想到一条青石板街上,一个叫花青的女子,正在向着小宁波的裁
缝铺进发。花青站在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她撑着黄色油纸伞,她看到油纸伞挂下
了许多粗大的水滴,看到裁缝铺的屋檐也挂下了许多粗大的水滴。花青在裁缝铺门
口站了很久,她看到一扇陈旧的门已经合上了,这令她有些失望。本来,她是想要
拿走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的。她站了很久,然后举着伞离开。雨水仍然欢快地在她脚
边跳跃,在她走出了很远以后,她好象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
你回过头来,你来敲我的门。花青站定了,她很快转身,她向着小裁缝铺走去,她
推了一下门,门无声地开了。然后她就站在那张裁剪台前,她被一种暧昧的气息包
围。
花青听到了一种压抑着的声音,她走进了里半间的时候,看到了一道白光。一
个男人奋力地把身子往前送了送,然后昂起了头。而那个女人,头发已经散乱,脸
色潮红,她把脖子伸得很长,她的手紧紧掐着男人后背的皮肉,而她的眼睛闭上了,
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然后,男人的头垂下来,整个身子软软地压在女人的身上,
他们一动也不动了。
花青就那么站着。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小镇为什么那么潮湿。男人拉过了一床
薄被,盖在两个人的身上。女人坐在了身子,她雪白的乳房就那么裸露着,像突然
跳出来的两只兔一样。她从床边的一口床头柜上摸过了香烟和自来火。她纤长的手
指头并拢来,拢住了一小簇微弱的火光。那火光引燃了香烟,然后她喷出了一口烟。
男人也看着花青,而花青的表情没有了,花青不知道该有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所以
花青的表情没有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都听到了屋顶瓦片和雨滴相撞发出的声
音。屋顶上有一片明瓦,明瓦漏下来一片窄窄的白光,落到在床上。白光冲撞着床
上的暧昧气息。白光让屋子里的空气和氛围都变得飘忽不定。女人又吐出了一口烟,
淡淡地说,你看到了,你想怎么样。
花青看到那句话就在烟雾里飘浮着,这句话飘到了她的跟前,然后像一条丝丝
缕缕的线一样,钻进了她的耳膜。花青想了想说,我只是来拿一件旗袍的,我来拿
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我不是想来看到一些什么的。筱兰花笑了一下,又吐出一口烟。
筱兰花仍然很淡地说,老三,你可以去告诉宋祥东,如果你想看我好看的话。你去
告诉他,我恐怕就活不成了。花青说,不会,我不会那样做,我说过了,我只是来
拿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的。花青这样说了,但是筱兰花的话,却让睡在床上的小宁波
感到了害怕,他的眼睛里闪过了恐惧的神色,他突然想到,和他一起睡觉的女人,
是东浦镇上最大的财主宋祥东的女人。他一个小裁缝,居然让这样一个人物戴了绿
帽。那么,如果宋祥东知道了的话,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小宁波跳下了床,他是光着身子跳下床的,所以花青看到一道白光从被窝里钻
出来落到地上。这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这个男人跪了下去,跪在潮乎乎的地上。花
青看一了男人丑陋的东西,就那么在身体中间晃荡着,而刚才,它还是那样的生龙
虎。小宁波说,你不要说出去,我不算你那件旗袍的工钱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花青说,我不会说的,我也不需要你给我省这点工钱,我真的不会的。小宁波伸出
了手,他的手是伸进向筱兰花的,筱兰花仍然在抽着烟。烟雾在她的身边缠绕着。
小宁波说,你起床,你起床吧,你求花青不要说出去,我们给她下跪了。筱兰花向
小宁波投去了鄙夷的目光,筱兰花说,你跪你的, 我不会跪。小宁波的语调变了,
他跪着的方向转向了床上的筱兰花,他说我求你了。小宁波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
腔,小宁波说,被宋祥东知道了,我的下场不太妙,我的裁缝铺也别想开了。筱兰
花突然用光着的脚踢了小宁波的上身一脚,她的脚是从被窝里伸出来的,被窝里伸
出来的力量落在了小宁波的上身,使他差点跌到。筱兰花说,你现在才怕呀,那你
刚才在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怕了,你第一次脱我衣服的时候怎么不怕了。我不跪,
我是老二,她是老三,为什么要我向她跪。
筱兰花又把脸转向了花青。筱兰花说,老三你也知道的,宋祥东不是男人,是
个畜生,我们都是人,都是女人,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我们当然想要男人。但他不是
男人,你知道的。花青没说什么,但是筱兰花的话让她想起了宋祥东在床上时的枝
枝末末,那是令女人感到委屈的枝枝末末。筱兰花又吐出了一口烟,淡淡地说,老
三,我们都在宋家台门里枯萎了。
这句话触动了花青,让花青难以从一种自怜中拔出身来。小宁波却急了,他几
乎是冲着筱兰花在吼,他说你起来,你为什么不起来,你难道要害了我。筱兰花也
吼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像一把正在布匹上行走着的裁衣剪,带着一种刃口
很快的锋利。筱兰花说,你这个脓包,不许再让我起来,不许让我为花青下跪。小
宁波终于跳了起来,从地上纵身跃上了床,花青看到一条白光又嗖地蹿到了床上。
接着,花青听到了清脆的声音,花青看到筱兰花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而小宁
波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是小宁波,给了筱兰花一个响亮的耳光。筱兰花缓缓地从
被筒里褪出了身子,像一条从洞里钻出来的白蛇。
花青看到了筱兰花漂亮的乳房,她不下坠,两只腥红的乳头微微向上翘着,这
是一双和太太完全不同的乳房。她的肚脐眼,嵌在平坦柔顺的小腹上,像一只美妙
的眼睛。她的大腿是丰满的,却不肥胖,透着的是一种惊人的白和圆润,她的小腿
也有着一种好看的弧度。而她的整个身子,那么长那么挺拔那么的有风韵,天生,
这就是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筱兰花站了很久,她的光脚板落在潮湿的青砖地上,
她长长的手指间仍然夹着那支香烟。她站着抽完了那支烟,然后把烟蒂仍在了地上。
那是一只寂寞而伤感的烟蒂,它跌落在地上的时候,碰到了青砖地上的潮湿。所以
它亮着的烟头,慢慢熄灭了。在这个落雨的下午,烟蒂想要哭了,烟蒂看到一双美
丽的膝盖慢慢弯了下来,跪到在青砖地上。烟蒂想,一个寂寞无助却又那么要强的
女人,烟蒂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它看到另一个女人不知所措的神情。另一个女人
伸出了双手,拼命地想拉起地上的裸身女人,却没有能够拉起来。
筱兰花的泪水,在膝盖落地的一瞬间流了下来。筱兰花抬起了头,她拒绝花青
的拉扯。筱兰花说,老三,我今天跪你,是为小宁波在跪你,是为了让他好好做人,
让他的小裁缝铺能平安地开下去跪你。我是无所谓的,我既然做了出格的事,我就
愿承担一切。只是你看到了,男人在这种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嘴脸。老三,我
不再相信男人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千万别相信男人。
花青后来走出了裁缝铺,她离开了一对裸体的男女,离开了一个充满潮湿与暧
昧的下午。走出裁缝铺之前,她打开了那把黄色的油纸伞,然后她迈出门槛,听到
了急促的雨落在油纸伞上的响声,像蚕吃桑叶的响声。走出裁缝铺之前,她没有忘
记拿下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月白色旗袍,没有忘记在裁剪台上丢下工钱,也没有忘记
对筱兰花说一句话。
花青说,二姐,不,老二,我们都会恨男人,但是,我们都不会离得开男人。
她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愣,也让小宁波感到莫名其妙。然后花青出现在青石板街面
上,她撑着伞,拎着月白色旗袍。雨水斜着飘进来,飘到旗袍上,很快旗袍就有了
被水打湿的印痕。花青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她看到了打伞
的香川照之,他看着花青。花青却没有看他,花青听到香川照之在叫她,花青,花
青,花青花青。花青没有答应,她沉着脸走向宋家台门,台门的大门开了又合上了,
她却仍然能看到天井里飘落的雨。她把伞收起来,伞就落下了一大片的水,水落在
她的脚边,在地上形成一个黑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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