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门里灌醉一个日本人
1943年的初夏,东浦镇发生了许多事。花青和筱兰花都忧郁寡欢地坐在1943年
的初夏里。花青喜欢站在廊檐下,看着安静的天井发呆。天井上方会飞过一些麻雀,
有时候花青就想,人快乐还是麻雀快乐,麻雀只要有谷子和虫子吃,就快乐了,而
人不会。花青也时常出现在西厢房里,和香川照之一起画画,和宋朝一起画花雕坛
子,还和筱兰花一起听留声机里女人唱的歌。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喜欢呆在一
起。有时候,他们用眼神说话,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的眼神了。
那天留声机正在唱着歌,筱兰花的手搭在留声机的手柄上,她的手动得异常缓
慢,歌声却不缓慢。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远远传来的沉闷的声音,像是有
人在放着铳。沉闷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像是炒豆子时爆豆的声音。他们都竖着耳朵,
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有了异常的东西,他们都相互看着,希望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
一点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只从对方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缩小了的影
子。
段四突然忙了起来,他频频地出入宋祥东的屋子。宋祥东出去的时候也明显多
了起来。有一天,大家在饭厅里吃饭的时候,等了宋祥东很久。宋祥东缓慢地从屋
子里走出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他举起了筷子和碗,说,吃饭。大家纷纷举
筷。除了咀嚼的声音,谁也听不到其他的一丝声音了。宋祥东把饭吃得很快,他捋
了一下嘴巴站起身来,离开饭桌以前他说,日本人已经打进来了,日本人几天内就
要到东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香川照之看着,他对捧着饭碗傻愣住了的香川
照之笑了一下。香川照之说,你怎么会知道?宋祥东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要以
为我成天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经营那么大的家业。
不要以为你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宋祥东比谁都明白。宋祥东的目光从
一个个人的身上掠过,使太太、筱兰花和花青都感到了不自然,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的不自然。宋祥东又笑了,他的目光在太太身上落了很久,他说太太,你最懂我,
你跟我时间最长,你说我是不是比谁都明白。太太吱唔了一声,她的笑容有些苍白,
但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然后宋祥东又把目光落在了香川照之身上,说,香川
少爷,你可能不知道,来东浦镇驻扎的,是你的叔叔香川太佐。
宋祥东离开了饭桌,而香川照之却把嘴张得很大。他很久都没有去扒一口饭,
他愣在了饭桌旁。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花青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倦怠,所以她在屋子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她就走出屋子,在廊檐下梳着头。她看到了香川照之,香川照之站在
大门口,他对花青笑了一下。然后,一个小个子的日本军官出现了,军官背后跟着
两个荷枪的士兵。军官腰间挂着一把东洋刀,手上戴着白手套,他在香川照之肩上
狠狠地拍了一下。然后,段四敲了敲宋祥东的门,宋祥东从屋里出来了。花青看到
宋祥东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看上去,他的气色也比平时好了不少。他
很友和地迎上去,像迎候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花青仍然在梳发,她的眼睛不再朝这几个男人看,这几个男人脸上都挂着虚假
的微笑。花青看到筱兰花的房门也开了,筱兰花站在房门口抽烟,而她的目光正朝
着这边张望着。她们也相互地对视了一眼,她们的目光在天井中央有了一次小小的
碰撞,然后,又散开了。花青听到那个日本军官不太流利的中国话,他的话有些硬,
他的话中少了一种南方土语里的柔软,所以听上去,他的话显得很不好懂。他在感
谢宋祥东照顾了香川照之,花青看到他退后了一步,向宋祥东鞠了一躬。宋祥东也
连连后退,也向日本军官鞠了一躬。宋朝站在西厢房的门口,他的臂弯里,有一只
小巧而拙朴的坛子。他在画花雕塑。
后来这个被称作香川太佐的日本军官和宋祥东在天井的石桌子上杀了一盘象棋,
这是花青第一次看到宋祥东杀象棋。花青慢慢踱到了他们的身边,她看到那是一副
积满灰尘的象棋,被很潦草地用湿布擦过了,但是还是能见到灰尘的印记。香川太
佐和宋祥东下棋下得很慢,有时候,他们长时间地不落一粒子。站在他们旁边看棋
的花青就显得郁闷,她是不懂棋的,她只是想要看看而已。最后她无趣地走开了。
她走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在旁边观棋的段四和香川照之一眼,段四没有抬头,而香
川照之朝她笑了一下,眼睛中闪着亮光。
花青走出了宋家台门,花青在街上走着,花青看到了几个冲撞过来的孩子,他
们的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很小的,巴掌大的那种。他们在光影底下的跑动,
显得有些飘渺和不真实,跌跌撞撞的味道。他们的嘴里含着糖,糖的香甜气味,在
阳光下显得粘乎乎的,粘住了花青这个初夏这个下午的神经。有几个背枪的日本兵
向这边走来,他们在高声地谈笑着什么,他们还朝花青看了几眼,然后叽哩咕噜地
说了一些什么,然后是一阵大笑。几个孩子又向这边走来了,他们向日本兵摊开手,
有一个日本兵蹲下了身子,他从口袋里掏着什么,终于掏出一把东洋糖果。他在这
些孩子的手心里,各放了一粒糖,然后剥了一粒放到自己的嘴里,开心地大笑起来。
孩子们笑着离开以前,这个日本兵叫住了他们,他逐一按住这些孩子的头,然后逐
一刮了他们的鼻子。他还乘一个孩子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扯下这个孩子的裤子,露
出小小的屁股,以及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小的鸡鸡。他用手指头触碰了一下孩子的鸡
鸡,鸡鸡就颤动了几下。日本兵开心了,那个孩子也开心了。那个孩子理了一个畚
箕头,由于怕羞,他奋力地往上拉着自己的裤子。日本兵站起身来,他和那群日本
兵扛着枪一起离开了。花青看到他的个子高高的,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鼻梁挺拔,
浓眉毛,不大的单眼皮眼睛,而身子挺拔得像一棵树。花青听说过日本人打进中国
的事,所以她看着这几个日本兵在青石板小街上的远去,脑子里浮起了炸弹炸开的
声音,以及人被炸伤后皮开肉绽的样子。日本兵杀了许多中国人,日本兵像野兽一
样。日本兵仍然要杀中国人,要把中国人打得服服帖帖,这让花青的心里有了些微
的忿恨。但是刚才走过的那个日本兵,那么俊秀,让花青的心里动了一下。她不希
望这个日本兵在战争中死去。
花青在街上胡乱地走着,胡乱走是因为没有目标。经过小宁波的裁缝铺时,她
看到了小裁缝正在裁着一块布料,而小裁缝也抬眼看到了她,讨好地笑了笑。小裁
缝的店面上,也挂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花青走过去,她拔下那面旗,在手里把玩
着。然后,她拿起了一把剪刀,把旗中间的那个太阳就给剪开了。小宁波的脸上马
上涌起了恐慌的神色,他一把夺过了那面被剪碎小旗。小宁波说,要吃枪子的,花
青,你知不知道,要吃枪子的。花青其实蛮喜欢听小宁波绵软的宁波调的,这时候
花青却突然不喜欢小宁波的宁波口音了。花青说,日本人杀了许多中国人。小宁波
说,但是他们没有杀你,你为什么把旗给剪了,你会害了我的。花青拍了拍手掌,
笑着离开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她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一面新的小旗,
重新插在了小宁波裁缝铺屋檐下的砖缝里。花青的心里凉了一下,她想,那么一个
心灵手巧的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又有小孩子从这边奔跑过,嘴里含着飘着香
甜气味的糖。又有几个背着枪的日本兵走过了,他们照例盯着花青看了很久,照例
又哄然笑了起来。一条乌篷从不远的临街的河沟上飞快地掠过,花青听到了吱吱呀
呀的橹声。而那黑色的竹编乌篷上,居然插着一小面在风中飘着的太阳旗。花青抬
起头,看到了白晃晃的太阳,她的眼睛里,四处飘起了小太阳旗,这是一件令她奇
怪的事。几乎在一瞬间,小太阳旗像花一样地开遍了东浦镇。仿佛在天上的云朵里,
也藏了许多这种并不好看的旗。
花青在街上走动的过程中,黄昏一点点来临。在黄昏的街口,花青听到了熟悉
的歌声,这让她想起了香川照之经常在留声机里放的《樱花之恋》。她想一定是日
本歌,一定是日本歌,然后她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幢小楼。这幢小楼以前是大正和
南货店,而现在不是了。花青在阳台上看到了几个日本女人,她们穿着和服,她们
的脸上涂着脂粉,她们笑着在阳台上往下看。而楼里传来了日本人的说话声和笑声,
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日本兵从楼上走下来,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脸上有几分倦怠和
满足。
花青开始厌恶这个调子的日本歌,花青在心里说,日本窑子,这是日本窑子。
几个日本女人把目光投在了楼下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中国女人身上,她们在叽叽喳
喳说着什么。花青想了想,抬起头给了她们一个笑容。然后,黄昏的夕阳一下子把
花青淹没了,花青挣扎了一下。夕阳像是她月白色旗袍外的又一件衣裳,她怎么脱
也没能脱掉。她还看到夕阳淹没了小楼,也淹没了小楼阳台上的几个日本女人,以
及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
花青回到宋家台门的时候,看到宋祥东和香川太佐还在下棋,他们都托着腮帮,
像两个日本人。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饭厅的饭菜也已经备好,就等着这两
个人把棋下完。香川太佐的欢呼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站起身,连连拍着宋祥东的
肩膀。宋祥东笑了笑,拍拍手掌说,我输了,我们吃饭吧。我输了。
这是一次奇怪的晚饭。香川太佐看了两个日本兵一眼,挥了挥手,他们就无声
地下去了,像影子一样。宋祥东指着两个日本兵对香川太佐说,他们的,米西?香
川太佐摇了摇头,他们的,和下人们的一起吃饭。宋祥东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停
地说话,他说一些东浦的笑话,他说年轻的时候跑到外地经商的一些趣事,他还不
停地比划着什么,把香川太佐给逗笑了。他们喝的都是花雕,一坛子酒就在饭桌旁
打开了。花雕的酒香在饭桌上飘来飘去。宋祥东说,筱兰花,还有花青,你们喝一
点吧,你们敬一下太佐。阿毛端着酒盏上来了,阿毛在酒盏里斟了酒。筱兰花举起
了酒盏,敬了太佐一杯。花青也举起了酒盏,敬了太佐一杯。酒的甘味,让花青的
喉咙很爽。酒在她的舌头上打滚,在牙尖上逗留,在喉咙里缓缓下滑。花青喝酒的
时候,眼睛却望着那盏红色的灯笼。灯笼就在屋檐下亮着,泛着一团红晕。筱兰花
又敬了一杯,花青又敬了一杯。筱兰花再敬了一杯,花青也再敬了一杯。宋祥东的
话却变少了,花青看到宋祥东变得异常冷峻,他的目光像一把刀子一样,把香川太
佐割得支离破碎,但是他的脸上却浮着笑意。花青打了一个激灵,她突然发现,宋
祥东这个看上去不行了的男人,是异常可怕的男人。
起风了,风晃荡起那盏灯笼,等于是晃荡起一团红晕。花青不知道自己敬了几
杯,她的酒量并不错,她还没有醉去。这个时候宋祥东的声音很淡地响了起来,宋
祥东说,筱兰花,你为太君唱一段戏。筱兰花说,我很久不唱了。宋祥东说,唱一
段吧。筱兰花说,我经常抽烟,喉咙不太好了。宋祥东仍然说,唱一段吧。筱兰花
说,我不太想唱。宋祥东提高了自己的嗓音,他的声音很清晰,他对香川太佐说,
太佐,筱兰花想为你唱一段中国戏。然后他把目光落在筱兰花的脸上,说,唱一段
吧。
筱兰花无奈地站了起来,她唱了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花青没有去看一个
个子高高的女人,站在饭桌旁边的唱戏,她只抬眼看着灯笼发出的红晕,她一直都
在想,灯笼为什么那么红呢。然后她看到了红晕的中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穿古装
的人,他们一个从宁波出发,一个从上虞出发,都来到了杭州。然后他们在风景如
画的西湖边,发生了爱情。接着,男人回去后生了一场相思病,接着,女人回去后
被父亲逼嫁给马文才。花青就想,马文才家一定像宋家一样,有着一个很大的台门。
马文才的爹,一定也有着三房太太。再接着,男人病死了,女人在出嫁路上看到一
座坟,一个雷打下来,坟开了,女人纵身跃起来,又落下去,落在坟里。坟合上了。
雨后,雨后的阳光下总是有彩虹的,彩虹里,两只蝴蝶在飞,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化
的。花青没有去听筱兰花的唱词,花青只是在灯笼的那团红红光晕里看着一个古代
男人和古代女人像蝴蝶一样飞。花青的眼睫毛上,有了细小的露珠。香川太佐听得
很认真,香川照之也听得很认真,这对叔侄大概是痴迷筱兰花的唱段了。
零落的掌声就响了起来,香川太佐竖着大拇指,香川太佐对宋祥东说,能不能
让她去军营里唱,去他的指挥部唱。宋祥东愣了一下,他笑着,很久以后才缓慢地
点了一下头。他说行,当然行啊太佐。于是太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警了宋祥
东一杯。宋祥东说,太佐,太佐我想做东浦的维持会长,我想为太佐效劳呢,我的
产业,也想请太佐保护一下。太佐,太佐你看我合不合适做维持会长。香川太佐大
笑起来,他的个子比宋祥东矮了不少,但却喜欢把手举起来,重重地拍宋祥东的肩
膀。他又拍了一下宋祥东的肩膀,他说,当然行啊,有什么不行的。
筱兰花又敬酒了,花青又敬酒了,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风中夹带着一丝凉意,
把花雕酒的香味吹得四散开来。两个日本兵已经吃完了饭,他们站在大门口,把长
枪那样竖着,站成了立正的身子,像那截河埠头边不会动的黑色木头。风再吹,风
再吹了好几回,风让花青的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就想,会不会喝多了。风也吹到
了香川太佐的脑门上,甜酒,总是让人在喝下去很久以后,才会醉的。香川太佐终
于摇晃着站起来,他的侄子香川照之忙上前搀住了他,他把叔叔到天井的一棵树下,
然后,大家都听到了呕吐的声音响起来,看到了一个矮个子日本军官,软软的像一
瘫泥一样倒下去。花青看了看宋祥东,宋祥东很淡地笑了一下,宋祥东的眸子里,
突然有了一种哀怨。两个日本兵冲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搀起了香川太佐,他们向
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软软的香川太佐突然努力地抬起了头,喊,宋祥东,
谢谢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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