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幽灵们来来往往 故事继续在那座旅馆里面被英国女人诺曼莎讲述着。那是又一个午夜了,刘 佩离和诺曼莎忘记了世界,但他们却置身于世界之中,同时也置身于现实之中, 当诺曼莎告诉刘佩离她之所以可以来到缅甸是因为她是不辞而别的,只给格林医 生留下了一封信,然后就出走了,她的婚姻依然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 为了爱情而出走,也是为了爱情而背叛她的婚姻,每当这时她就会说:" 说不定 格林什么时候会来缅甸,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离不开缅甸的话,他可以陪我到 缅甸,他可以到缅甸行医……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会追到缅甸来……" 每当这 时,刘佩离就会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肩膀,她突然侧过身对刘佩离说:" 我的故事 讲完了……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吧……对于我来说,你不是没有故事的那种男人… …" 刘佩离的目光游移着,她在客房外的露台上往外看去,曼德勒这座火城只有 在午夜才会吹起一种凉风,那是从依洛瓦底江岸上的阵阵潮汐之中荡漾而来的凉 风,每当想到自己历史的时刻,他的心就像潮汐,他的心在潮汐之中滚动着,就 像一阵恍惚的幻觉打开了故事的大门,确实,他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人,从他 第一次私自辍学的那一刻他就开始了寻找自己故事的生活,此刻,他讲着那次辍 学,讲着私自闯荡从腾越到缅北山区的那条热带丛林中的马道,讲着蚂蝗怎样掉 在脖颈上吮吸他的血,讲着自己作为一个雇工在矿山上发现玉石的那种艰难过程, 尔后他讲着自己带着阳温墩的女人出走的故事,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那 个叫李俏梅的女子,每当他回忆她时,他总是回避着诺曼莎的目光,因为这个女 人永远像一种无法言喻的传说一样使他发现了命运的歪曲,他总觉得他与李俏梅 的短暂关系是一种命运的歪曲,而且他不愿意多谈论她,而且他不愿意谈论李俏 梅的现在,以及那种短暂的被命运所歪曲的关系之中出现的一个女儿,以及李俏 梅在曼德勒与他的相遇……在谈论李俏梅的时候,他似乎想回忆完这段历史,尽 快地让他的目光从多年以前那种歪曲的历史中逃出来,于是,他回到了阳温墩。 回到了老祖母在撤手人寰之前为他所安排的婚姻生活,小脚女人出现了,历史就 像小脚女人的缠足布一样开始缭绕着阳温墩,在经历了很长的婚姻生活和一直经 历的别离之后,刘佩离这样评价他和那个小脚女人吴玉兰的婚姻关系:" 我见到 她从红色的婚轿中走下来时,我的头眩晕着,我没有想到我竟然要像我的父辈们 一样把一个小脚女人接回家,而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对她 的感情就很复杂,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她,但我却不得不跟她在一起,每当跟她在 一起时,仿佛是一种无形的无法篡改的力量在推动着我,这就是我的老祖母为我 安排婚姻的那种力量和命运,它笼罩着我,虽然我很少回阳温墩去,然而每当我 回到阳温墩……那种命运就会笼罩我……在这种命运笼罩之下,我们有了两个儿 子……" ……现在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八莫,回到了伊洛瓦底江边的芒果树下,回 到了那段最漫长而寂寞的时光之中去,当刘佩离讲述与缅北女人娜美贞的关系时, 他知道自己对那个女人产生的感情真的不是爱情,他无法说清楚那种感情……通 过这些故事,他和美国女人都相继感受到了人生活在不可预测的命运之中,就像 帆船一会儿是在水波荡漾之中前行,一会儿却进入了巨浪之中……诺曼莎经历了 她自己的婚姻生活之后已经能够理解刘佩离讲述的故事了,她把头埋在刘佩离胸 前,仍然重复着她寻找到的那句内心的语言:" 我相信,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会 分离了" 。刘佩离很快在曼德勒的华人区买了一套大宅院,这件事情他很早就想 办了,但未见到英国女人诺曼莎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心情去购房,每每想到 住在那幢空宅中的无聊和寂寞,他就会感到阵阵的恐惧,所以,他在看不见英国 女人诺曼莎的影子之前同时也看不见任何与爱情有关的希望。 相反,那座旅馆虽然已经剩下刘佩离独自一人来回忆,然而住在他与英国女 人诺曼莎发生过爱情故事的旅馆空房中,却会给她带来爱情的回忆,所以在与诺 曼莎分别的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就一直住在那座形似芒果的旅馆中,为了在弥 漫着爱情味道的旅馆中看见希望。如今,刘佩离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应该为英国 女人诺曼莎寻找一座爱情的巢穴了,每当他们站在伊洛瓦底江边散步时总会看见 那些成群结队的鸟飞往树上的鸟巢,有些时候他们会离一只只鸟巢很近,诺曼莎 有一次曾经把手伸进一只温暖的鸟巢之中去,她触摸到了一群刚出生的小鸟,然 后惊叫了起来,有很长时间诺曼莎依然在回忆那只鸟巢给她的手指带来的灼热, 以及这种灼热给她的心灵所带来的响往:" 那只鸟巢有多安全,有多幸福呀" , 她走在伊洛瓦底江边时总是这样说,于是刘佩离办理好了华人住宅区的一座大宅 院手续之后,悄然地带着英国女人来到了那座别墅中。并把钥匙交给她时说:"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鸟巢,就像你用手指触摸到的鸟巢一样,我们 将永永远远生活在里面" 。这是华人民间建筑师所设计的中国似的大宅院,在房 屋的悬山顶梁上挂着用木板雕作的" 悬鱼"-- 即象征着阴阳结合之地。美国女人 久久地看着那悬挂在蓝天白云下的象征物,她就这样进入了与一个来自中国的阳 温墩男人的最为现实的生活之中去,而当她和刘佩离出现在华人区的大宅院中刚 下不久,也正是诺曼莎的美国丈夫格林进入曼德勒的时刻。 那个为了追循到自己的爱侣,千里迢迢来到曼德勒的英国医生格林,来到曼 德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在英国殖民区中看见诺曼莎的影子。然而他的愿望变成 了泡影,但有人告诉他说看见诺曼莎与一个中国玉石商人在一起时,他欣喜若狂 地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诺曼莎的影子。虽然那个告诉他消息的人并没有告诉他 更具体的情况,然而,他知道在迷惘的追循之中他总算看见了希望。于是他在英 国人的殖民区域住了下来,他住下来的当天晚上,正是刘佩离和诺曼莎迁徙到华 人区宅院的时候,从进入这只鸟巢时,刘佩离和诺曼莎就已经感觉到在这个世界 上确实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剥离开他们的爱情关系了。起初他们除了爱情之外 似乎跟外面的世界根本没有关系,他们隐藏在大宅院中,透过悬挂的" 悬鱼" , 透过屋顶的镇宅麒麟,镇宅石狮、石猫,似乎幸福已经完全地庇护着他们了,尔 后他们开始出现在英国殖民区的舞厅,因为爱情包围了他们,诺曼莎怎么也没有 意识到格林也来到了舞厅,因为格林知道诺曼莎喜欢跳舞,在他们婚后的日子里, 为了让诺曼莎有一个好心情,他经常带诺曼莎到伦敦的舞厅中去消磨时光,然而 那时的诺曼莎即使置身于灯红酒绿的舞厅,心却像长了双翼飞到了曼德勒。现在 格林已经在英国人的舞厅中等了几十个夜晚,他选择一个角落坐下来,在这个异 乡的舞厅,他似乎只有一个舞伴,那就是他的爱侣诺曼莎,除了她之外,他根本 就没有舞伴。格林是一个对情感很执著的人,从他爱上表妹诺曼莎的时刻,他就 用情专一,终于他追求到了爱情的完美结果--婚姻生活。有很长时间他与诺曼莎 居住在英国伦敦的那座永远被雾所遮住的公寓楼深处,他是一个尽职的医生,也 是一个爱情和婚姻生活的守候者,在伦敦的那座公寓里,每个晚上他都陪伴着诺 曼莎,也以为诺曼莎不开心是因为她的生活中断了,一个沉溺于旅行生活的女人, 生活终于回到了伦敦的公寓楼中,一个喜欢在全世界漫游的女人,必然携带着她 的全部激情和生命在流动中生活。现在他意识到诺曼莎的生活中断了,他曾对诺 曼莎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她想回到缅甸去,那么他可以陪同她一块去,而且他的 职业是无国界的,在任何地方,任何一个遥远的国度,他都可以为人治病,因为 在这个地球上,人可以有种族、国界的差异,人却都在遵循上帝造人时的初宗, 呈现出生老病死状态,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医生,就是为了帮助人类恢复身体的健 康,他刚这样说话时,诺曼莎已经寻找到了为了留在异国它乡的爱情,为了那个 留在曼德勒的中国男人而出走的计划,这个计划显示出了爱情的力量又重新回到 了她体内。她就同样悄然离开了被浓雾所遮住的好座伦敦城里的公寓楼,她仿佛 插上了双翼,飞到了曼德勒--灵魂和爱情碰撞的城邦。紧随着他也会飞,爱情同 样教会了他在飞翔,当他的身体落在曼德勒的热带城邦之中时,他清楚地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因爱情而变成了一个漫游者,但他的心还来不及漫游曼德勒古城内的 著名的缅甸皇宫,听说那座皇宫是缅甸最后一个王朝贡榜王朝的皇宫。他惟一想 做的事就是为了寻找到诺曼莎而努力,现在,他坐在舞厅的一角,当优美的华尔 兹乐曲上升时,他的心也开始上升,在英国伦敦的雾雨之中,在伦敦的舞厅里, 他和诺曼莎最喜欢跳华尔兹舞,此刻,他希望在这舞曲之中看见诺曼莎,他已经 在这里等候几十个夜晚了,也许是因为诺曼莎给予了他唯一的想念,也许是这种 想念和爱情占据了他的身心,使他根本无情绪邀请别的女人跳舞- - 爱情只集中 在诺曼莎身上,或者说诺曼莎给他带来的这种爱情使周围的世界变得一片黝然神 伤,即使坐在舞厅的角隅,他同样能够触摸到诺曼莎在华尔兹舞曲之中旋转的影 子,在此刻之前,那是虚幻的现实,是他在虚幻之中感受到的影子,而现在,正 是诺曼莎和刘佩离出场的时刻,因为他们不可能不跳华尔兹舞,因为英国女人诺 曼莎最喜欢跳华尔兹舞,也许她喜欢这支舞曲的欢快。当诺曼莎和刘佩离出场时, 格林医生就像以往一样刚刚点燃了一支英国雪茄烟。 透过烟雾,烟圈的现实世界,格林医生可以沉醉于自己幻想的世界,实际上, 他并不是一个爱幻想的人,然而,爱情让他产生了幻想,当他在烟雾弥漫之中看 见诺曼莎的影子在翩翩舞动时,他并没有站起来,他以为是幻觉,像过去了的几 十个夜晚一样产生的幻觉,他吮吸着烟圈然后把它往外喷吐出来,他并不是一个 喜欢呼吸烟雾的人,他吸雪茄烟是最近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诺曼莎从伦敦公寓楼 消失的那些日子,起初,浓烈的雪茄烟熏着他的眼、鼻,而且还会使他咳嗽,然 而他却带着英国的雪茄烟来到了曼德勒,因为在极其短暂的日子里,他已经离不 开雪茄烟伴随他的日子,一支雪茄夹在手指间,无疑给他的世界带来了一种幻觉 :因为即使是在烟雾弥漫之中看见诺曼莎也会给带来宽慰。当在华尔兹舞曲伴奏 下的刘佩离带着诺曼莎已经旋转到了离格林医生越来越近的那个角隅时,在格林 医生的眼前突然升起了一幅令他激动的画面:他的爱情终于在异域的城帮的舞厅 中闪现出来了。他轻轻地掐灭那只雪茄烟,刚才因为看见了这幅画面,雪茄烟灼 痛了他的手指。他站起来,就在他的身形站起来的时刻,诺曼莎看见了他,犹如 看见了她预测之中的事情变成了真实,她即刻拉着刘佩离的手说:" 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因为那支舞曲仍然在回荡着,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刘佩离听见了诺 曼莎急促的呼吸之声,随即诺曼莎已经抓住他的手朝着舞厅外退了出去。当格林 医生意识到诺曼莎的影子已经从舞厅中消失不见了时,他来到了舞厅外,他所面 对的只是曼德勒的黑夜,以及在黑夜之下陌生人的身影。他不知道刚才看见的是 幻觉还是事实,当一个英国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那个中国男人引诱了他的女人 时,他摇摇头,痛苦地坚决地否定着这个事实。 " 把我藏起来吧!"当诺曼莎用这恳求的声音对刘佩离讲述她已经看见她的丈 夫格林医生的身影出现在舞厅中时,她的眼里闪烁着爱情:" 我不可能跟他走, 我是为了爱情而出走的,我决不可能被他所召唤回去……" ," 你应该回去面对 他……" ," 为什么……" ," 因为他是无辜的……他也许正在四处寻找你…… " 刘佩离作为一个男人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格林医生的那种焦灼的心情,他没有见 过格林医生,然而在那一刻,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种感受力似乎是共同的:那就 是当他们所爱的女人消失时,他们会面对黑夜和白昼不知所措。他曾经有过这样 的漫长时光,所以,他能够站在格林医生的位置上,去理解他。然而他又害怕诺 曼莎离他而去,经过了种种选择和情感的搏斗,诺曼莎在刘佩离的鼓励下决定去 会见格林医生。 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分离之痛苦,当刘佩离目送诺曼莎离开华人区的大宅院时, 也正是刘佩东在密支那的火车站目送着英国女人杜丽娜离开密支那的时候,这个 与中国丝绸有关系的情感故事难道会在杜丽娜离开密支那的那一时刻从此消失不 见吗? 本来,刘佩离只想把杜丽娜送到密支那火车站,然而,在火车就要朝前滑 动车轮的那一刹哪间,刘佩东突然跳上了火车的台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 分离之苦犹如铺天盖地的乌云向他的胸中涌来。他来到火车包箱里,再一次来到 19岁的女人杜丽娜身边,她已经进入了19岁,她是在密支那进入19岁的。就像她 过去所说的那样,她不会在密支那停留太长的时间,也不会在密支那停留太短的 时间,她进入19岁的时候也许就会离开密支那。果然有那么一天,她突然从一块 铺在密林深处的一块粉红色的丝绸上雀跃而起,尽管她只穿了一条睡裙,却仿佛 想奔跑起来,在奔跑之前她突然温柔而坚定地宣布道:我已经看到了印度,我想 到印度去。你会陪我前往印度吗? 刘佩东摇摇头,他的摇头是坚决的,因为他不 可能离开密支那,在这里有他的商铺,也许有一天他的马帮商队会进入印度,但 那只是未来的某个时刻。他看着杜丽娜的眼睛,他从她那双波动的眼睛里看见了 她的坚定,她的心已经在奔跑出这片他们经常约会的密林,她的身体已经游移开 中国丝绸之外,在经历了这么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之后,他知道这个在他生命的 低潮期突然从天而降的女人,这个因为迷恋上中国丝绸同时也迷恋上他的年轻的 英国女人真的就要离开密支那了。她想飞,他当然不能阻止她飞,而且他根本就 没有任何力量前去阻止她飞。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她生命中飞的那种年轻的姿 态,似乎躺在铺开的丝绸上她也仍然想飞,他抚摸她时,她也在飞,他让身体进 入她体内时,她仍然在飞,现在她飞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对此刘佩东把她送到了 密支那火车站,但他没有想到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的跨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又 回忆起了几年前追循英国女人诺曼莎的情景,如今他受挫的感觉已经变成了回忆, 是杜丽娜的降临减弱了他的伤痛,在火车上,每当回忆起乘着英式货车追循诺曼 莎的影子时,他就忍不住紧紧地拥抱着杜丽娜的身体,每当这时杜丽娜就似乎想 从他怀抱中挣扎而出,并且用这样的语言抚慰他道:" 我既然敢于离开你是因为 我相信有一天我决定还会回来" 。他的眼前升起了渺茫而又充满希望图景的时候, 他们已经进入了曼德勒火车站。那个天亮的时刻,他突然在火车站的人群之中寻 找不到杜丽娜的影子,他环顾四财,人们向着出口处涌去,他也向着出口处奔去, 然而在火车上的广场上到处是人群躜动,就是看不见杜丽娜的身影。他徘徊了很 久深信杜丽娜是一只小精灵,她已经从他怀抱飞远了。于是他准备到曼德勒的商 业区看看,尽管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空洞过,因为19岁的杜丽娜飞远了,所以他 的心变得无比空洞。他再一次变得消沉起来时也正是他与另一个女人邂逅的时候。 是偶然,一个真正的偶然使刘佩东正在从火车站向着曼德勒的商业区走去时, 他往前走的道路也正是诺曼莎走的道路,只不过刘佩东是向前走,而诺曼莎是向 着他走来,这就是偶然,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诺曼莎决定去会见他的丈夫 格林医生,所以,她一早便离开了华人区,她不让刘佩离送她回去,她想独自一 个人走回曼德勒的英国殖民区域去,她知道格林医生就住在那里。当她即将从刘 佩东身边擦身而过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刘佩东也收住了脚步,在曼德勒靠近 伊洛瓦底江边的一条街上相遇,两个人都深深地感觉到暗吃了一惊。经过了几年 的分离,他们似乎都变成熟了,他们的成熟所显示出来的是迟疑,那是一种通过 谜一般的生活的变幻所散发出来的忧伤,两者都在这种迟疑之中无法表达这种偶 然," 你见到我哥刘佩离了吗? 你是为他而回来的吗?"刘佩东问道,诺曼莎点点 头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他了。刘佩东回过头去目送着诺曼莎的背影,经过了这么漫 长的时间,经过了与杜丽娜的分离,他感到自己对诺曼莎曾经有过的初恋现在变 得越来越缥缈了。为了这种缥缈他决定留在曼德勒,他又回了一趟密支那,半个 多月以后他在曼德勒的商铺分号开业了,也许是命运安排的结果,他的商铺分号 恰好与刘佩离" 绿泰号" 铺遥相对峙,尽管如此,他那积蓄的仇恨已经开始变得 淡漠了,也许是杜丽娜的降临使他与兄长间的情敌关系变松弛了。因此他不再用 过去那样的目光去看待刘佩离了。杜丽娜自从在曼德勒的火车站消失之后就再也 没有踪影,他知道杜丽娜已经飞走,他又要重新经历人生中的寂苦,让他感到为 之欣慰的是他在曼德勒这座城市又重新看见了他初恋中的第一个女人诺曼莎。在 他为之缥缈的世界中,他之所以让自己的商铺与兄长的" 绿泰号" 铺遥相对峙, 是因为他想见到诺曼莎,为此,有很长时光,他的目光总是透过商铺的窗口窥视 站" 绿泰号" 铺,然而他根本就看不见刘佩离的影子,更看不到诺曼莎的影子。 刘佩离送走诺曼莎的那个早晨就离开了曼德勒,他决定到矿山上去,因为他 知道他和诺曼莎之间又开始了一场别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过去一 样忍受这种别离了。虽然他送走了诺曼莎,而当他目送诺曼莎消失在路上时他知 道诺曼莎已经去面对她的现实生活:婚姻。他用这样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了曼德 勒,然后又用自己难以想象的速度出现在矿山,这似乎也是另一种他为之探索到 的生活的经验,每当情场失意时就来面对空旷的矿山,面对从矿山深处冒出来的 像晶莹的梦幻一样的现实,这个现实可以让他感受到另一种安慰,所以,当他出 现在有蜥蜴爬行的缅北野人山区时,他来不及休整也来不及喝水,当他的影子晃 动在矿山上时,他对自己说:忘记爱情的极好方式就是让自己的影子附在石头上, 从而看见另一道影子。这种方法果然有效,当他的影子从石头上映现出来时,也 正是他看见另一道影子的时刻,从那道影子中他又看见了美玉的温润,听见了美 玉的乐音,这是他探索人生之后所获得的生活经验,因为害怕自己被爱情所笼罩 其中,害怕自己面对爱情时变得颓丧--因为这爱情既来之不易,又若即若离,有 时候这爱情被自己的双手所掌握着,被自己的心和肌肤所触摸着,有时候这爱情 又变得莫测高深,不可触摸,有时候他似乎已经看见了爱情的前景。然而一个梦 醒来之后,在爱情的道路上又出现了一丝丝的障碍。 美玉在他的人生之旅上出现,它闪烁在他走路时磕磕绊绊的时刻,从那个时 刻开始,一块美玉就照耀了他的人生,如果说他的生命中有无限的风光,那么这 种风光是由美玉所折射出来的光芒--驱散了他的颓废,驱散了他在人生之旅中的 困境。现在,他将身体贴在矿山上,也就是用影子依附着一块块美玉,人生是无 限的,对一块块美玉的寻找也是无限的,他此刻感受到的是无限,所以他在矿山 上生活了半年时间,他亲自附送着一车又一车的璞玉回到了曼德勒,他满身灰尘, 像是一个服役犯。当他出现在" 绿泰号" 时,第一个看见他的人竟然是他的兄弟 刘佩东。在刘佩离去矿山的半年时间里,刘佩东只见过诺曼莎唯一的一次,那个 上午,他看见了诺曼莎,然而在诺曼莎身边却走着一个男人,一个英国男人,他 透过一种神秘的感觉,意识到那个英国男人与诺曼莎不是一般的关系。终于,他 打听到了这种关系,那个英国男人叫格林,他就是诺曼莎的丈夫,他是为了诺曼 莎,从英国追循到曼德勒的。就这样刘佩东的马帮从南方丝绸之路上进入了曼德 勒,在过去,这个马帮进入的目的地是密支那,随着马帮的扩充,那些系着铜铃 的马帮队伍进入了曼德勒的商业区,他在马帮卸下货物之后,决定亲自带领马帮 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感觉到了。没有一种爱情是有美满结果的,他曾目 睹过了诺曼莎与兄长刘佩离的爱情,在密支那通往曼德勒的轨道上,在那片被银 色月光所照耀的丘陵深处,他目睹了诺曼莎与兄长刘佩离爱情的拥抱,虽然这个 拥抱使他的初恋受挫,然而,通过时间的流动和变化,他越来越意识到他所看见 的拥抱证实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作为一个初恋的受挫者,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 告诉自己:诺曼莎与兄长刘佩离的爱情是任何人也无法剥离的,而此刻世事在莫 测的变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诺曼莎身边会走着一个英国男人,而且那个男 人已经成为了她的婚姻丈夫。这时候,在他缥缈的精神空间,一支马帮抵达了他 的身边,他觉得生活如此乏味,在曼德勒和密支那到处都是英国人,他们在这个 国家说着英语,而且他感觉到自己的爱情竟然与英国人联系在一起,人生是多么 缥缈啊,它只不过是一个缥缈的圈套而已。他决定跟着马帮西去,他已经有很长 时间没有过上那样的生活了。于是当刘佩离刚刚看见刘佩东的商铺与自己的商铺 遥相对峙时,决心去经历马帮人的冒险生活的刘佩东已经跟着他的马帮队伍离开 了曼德勒。 虽然没有看见刘佩东,他却为他而高兴,因为他的商铺已经进入曼德勒的商 业区域。刘佩离回到曼德勒后受到的骚扰不是爱情的骚扰,而是另一个女人的骚 扰,她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刘佩离面前,这个女人的出现总是在刘佩离的情感生 活最为失意的时期,她就是李俏梅。她之所以频繁地出现是因为在他们之间有着 千丝万缕的无法割断的关系。尽管刘佩离从她开始出现时就急忙为她准备了一张 面额很大的银票,当她伸出手指从他手指中夹起那张银票时说:" 我当然要需要 这张银票,因为我们的女儿需要它,她已经14岁了,你能想象出来吗? 我们的女 儿已经14岁了……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想做什么事吗? 我一心一意地想让她好好念 书,然后今后到国外去念书……然而,她对念书没有兴趣……她总是对我说,母 亲我们需要钱,我可以去做舞妓……做舞妓能挣到很多钱……于是,她就到了英 国人开的俱乐部,她说陪英国人跳舞能挣到钱……我没有办法去阻止她……想想 办法吧,刘佩离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助我……" 刘佩离陷入了困惑之中,在很 多时候,他早就已经忘记了李俏梅母女俩人的存在,因为在他看来李俏梅与他的 关系早就结束了,而且因为这种关系的结束使他也忘记了一个女孩的存在,那次 短暂的情欲关系使李俏梅与他缔造了一个女孩,这种关系让他困惑不堪,所以他 决心忘记它。然而,李俏梅却站在他面前,她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成了一 个母亲,一个想拯救女儿的母亲,而且那一天她的脸上没有涂脂摸粉,她衣着朴 素,她的身段仍像几十年前跟随刘佩离出走时一样苗条,她恳求他,她的恳求之 声终于感动了他。他答应了她的恳求,决定到英国人俱乐部去会见女儿李蜜蜜, 这是李俏梅为她取的名,本来她希望女儿的命运像蜜一样甜蜜,在这个名字中, 刘佩离再一次感受到了李俏梅对女儿的用心良苦,所以他决心不顾一切地去看看 李蜜蜜。 英国人的俱乐部每晚回响着舞曲,自从英国人占领缅甸后,他们就在每座城 市,建立了供英国人娱乐的英式俱乐部,表面上是俱乐部,事实上就是灯醉酒迷 的舞厅,寂寞的英国人在他们的殖民地国家沉醉于芒果似的气息之中,有许多缅 甸的年轻女子就在俱乐部做起了舞妓。而李蜜蜜是在曼德拉出生的中国女孩,她 果然就在英国俱乐部中,李俏梅站在一个角隅指了指一个正被英国人搂紧跳贴面 舞的年轻女孩说:" 那就是我们的女儿李蜜蜜" ,然后她就退下去了。刘佩离坐 在一个角隅,他没有想到几年前看到的那个女孩已经14岁了,时光是多么地无法 阻挡啊。他看见了李蜜蜜的身体被那个高大的英国人紧紧地搂抱着,他惊奇地发 现李蜜蜜正用这种方式失去自己美好的青春期,同时也用这种方式失去自己的尊 严。他忍耐着,直到那支舞曲结束,然后他看见那个英国男人把李蜜蜜带到了一 个角隅坐下来,英国男人和李蜜蜜各自端起茶几上的酒杯,即使是灯光黯淡,他 同样也能透过晶亮的英式高脚酒杯看见葡萄酒的颜色。英国男人坐在李蜜蜜旁边, 伸出右手臂搂住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她才14岁却已经陷入了让刘佩离所惊讶的 另一种生活之中。刹哪间,他感到世界又开始呈现出地狱的色彩,他觉得自己有 权利将李蜜蜜从这个世界的地狱之中拖出来,于是,他来到了李蜜蜜的身边,他 伸出手去,作了一种邀请李蜜蜜跳舞的姿态,他知道,尽管他已经感到舞厅就像 地狱一样,然而,他还是只能采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伸出手去,因为这是英国人的 舞厅,因为另一支舞曲,华尔兹舞曲已经开始了,李蜜蜜看了看他,他显然是置 身在英国人舞厅中的绅士,他的气质,透出一种独特的力量,年仅14岁的李蜜蜜 并不知道这个同样像英国绅士的男人,这个长着一张中国人面孔的男人就是她的 父亲,她大约是在这种高贵的气质中发现了她可以为此交易的东西,所以她接受 了这种邀请,英国男人突然站了起来,将李蜜蜜拉过去,用英语吼道:" 这位小 姐今晚我已经包了,你没有权利再邀请她跳舞,她只可能跟我一个人跳舞……" 刘佩离压抑住那种愤怒,再一次意识到世界逐渐变成了地狱,在这样一个世界之 中,他只能克制自己,于是他对李蜜蜜说:" 既然你今晚要陪英国人跳舞,那么 明天晚上……明天整个晚上你都可以陪我跳舞吗?"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 银票递给李蜜蜜说:" 喏,我今晚预付你银票……" 周围有人认出了他,他们正 用英语叽叽喳喳地说话,无非是在议论刘佩离的身份,跳舞的许多英国人曾经到 刘佩离的商铺买过翡翠,所以他们认出了他就是来自中国阳温墩的玉石商人刘佩 离。 当他意识到世界在刹哪间变成了地狱时,他只能等待时机。第二天晚上他很 早就来到了英国人的俱乐部,半小时之后,李蜜蜜来了,14岁的女孩李蜜蜜却穿 着露着身体三分之二的舞裙,她那正在发育之中的胸脯露出了一部份,她的两条 纤细的手臂裸露着,想进入一个世界的地狱生活之中去,刘佩离仍然记得昨天晚 上李蜜蜜的手指迅速地夹稳了那张银票,她出手那么快,因为这是交易,她才14 岁就已经学会了这种交易,她的世俗性让刘佩离感到痛心,她的世俗性来得如此 之快,在这样的一座城市中,她才14岁却已经知道同男人交易意味着什么了。现 在,李蜜蜜来到了他身边,虽然她只见过他一面,却记住了他,这同样是她的世 俗性体现出来的一种素质:这个男人可以给她银票,可以如此慷慨地预先付给她 银票,这是那些英国人无法办到的。刘佩离看着她说:"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 跳舞了,你可以陪我去散步吗?"李蜜蜜恍惚了一下转而媚笑着说:" 当然可以, 只要能让先生快乐就行" ,刘佩离感到很震惊,她才14岁,却已经学会了用媚笑 来取悦于男人,她的媚笑使刘佩离再也无法在舞厅呆下去,就在他带着李蜜蜜出 门时,在舞厅外的走廊上,他碰到了一个人,她就是英国女人诺曼莎。她的手放 在一个英国男人的手臂里,显然是她挽着这个英国男人手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 表情,当她看见刘佩离的那一刹哪间,脸上却出现了一种表情:爱情。刘佩离无 论如何都能读得懂这种表情,因为在他们互相厮守的日子里,她脸上每时每刻都 洋溢着这种表情。临别时她让刘佩离等她归来,她已经想好了与格林医生彻底分 手的办法只有离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刘佩离都没有见到诺曼莎,尽管如此, 他仍然在等待,但他没有想到诺曼莎会紧挽着那个英国人的手臂来跳舞,当然那 个英国男人肯定是格林医生了,刘佩离只在舞厅的黯淡灯光下见过他短促的一面, 如果不是诺曼莎紧挽住他手臂,在任何别的地方他都认不出他就是格林医生。 如果不是因为诺曼莎,他决不会那么快就牢记格林医生的脸,那是一张英国 人特有的深邃的脸,他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但即使是这样仍然可以看得见他那双 深邃的眼睛,他算得上是刘佩离的情敌了,但刘佩离对格林医生从一开始就没有 恨,有的只是嫉妒。然而这种嫉妒很快就已经过去了,因为他的目光与诺曼莎的 目光接触时,他又看到了诺曼莎对他的爱情。这种爱情使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之 前感受到的地狱世界重新又变得明媚起来。14岁的李蜜蜜突然走上前来挽住了他 手臂,他把她的手臂轻轻地松开,李蜜蜜说:" 我感到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 刘佩离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如果他对她说我是 你的父亲,那一定是荒谬的,然而在这样一个城市中,英国人的到来使这座城市 充满了诱惑。所以年仅14岁的李蜜蜜已经不再像14岁的少女,在她身上已经体现 出一个世界变成地狱之后的无妄,然而他仍然有权利阻止她,并帮助她,于是他 告诉她说如果她停止舞女的生活,他可以让她重新念书,今后还可以到国外去上 学……她笑了,刚才她一直听他说话,现在她却发出了笑声,这是一种绝望的笑 声:" 上学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用,我和母亲从小就生活在曼德勒的贫民区里, 你知道吗? 我的母亲是妓女,当我有一天看见她和男人正用肉体完成一种交易时, 我即刻就失去了再念书的任何兴趣,那时候我已经13岁了,我在城市中闲逛,我 再也不可能进学堂去念书……现在,我已经寻找到了我最好的位置,我不想陪男 人睡觉,我陪男人跳舞,这就是我最好的职业……看来,你并不想跳舞,你并不 是那种真正想和我跳舞的男人……你是同情我,可怜我……" 她向着刘佩离深深 地鞠了一躬,突然用意想不到的速度朝着灯红酒绿的街道上跑远了,当刘佩离重 新回到英国人的俱乐部门口时,他又犹豫了,因为他不想再面对诺曼莎和格林医 生,他不想在英国人俱乐部看到他们跳舞的场景。所以,他放弃了重新去会见14 岁的李蜜蜜的场景,他只好去寻找李俏梅,然而,这种寻找是迷惘的,因为他根 本就不知道李俏梅他们现在何处,她们在几年前就已经搬出了贫民区,他本想寻 找到李俏梅之后给她一笔很大的银票,然后让她带着女儿李蜜蜜过另一种生活, 然而他始终寻找不到李俏梅。 他陷入了人生中最苦闷的阶段,他独自一人住在华人街的大宅院中,除了管 家和几个仆人之外,他看不到任何与他的生命有联系的人跟他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跟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最为迷惘的阶段,就在那个 他恍惚的失眠的夜里,他听见了曼德勒这座城市发出了最为混乱的声音。他不知 道这种声音来自何处,他对自己说:也许是我心之混乱,世界才显得混乱,他对 自让我清澈起来吧,让我像枕边的美玉一样变得明澈起来。于是,他就把那块美 玉紧紧地抱在胸中,然而开始触摸它,然后混乱之声依然从曼德勒城的各个方向 传来,他再一次预感到世界确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狱,连让人进入睡眠的安静时 刻都被剥夺了,他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混乱,在这种混乱之他从大宅院中往外 走去,仿佛他身上长出了一种想制止混乱的力量,他走到了华人街上,街上到处 是人流,人们正在议论,突然有人跑了起来大声叫道:" 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 …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 然后街上的人也开始跑了起来,每个人都在跑着叫 嚷着同句话:" 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 。这是1942年的5 月,准确的说是1942年 的5 月1 日,在这个夜晚,整座曼德勒城都陷入了混乱之中,刘佩离没有跑,而 是走出了华人街,他不相信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曼德勒,最为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 来自阳温墩的儒商,他并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占领曼德勒。他沿着曼德勒的街 道盲目地走着,除了他在行走并寻找答案之外,整座城中都穿行着人们奔跑时的 声音,那些错乱中的脚步声仿佛在瘟疫之地的穿行,仿佛曼德勒陷入了瘟疫,就 在刘佩离迷惘地在曼德勒城希望这混乱平息之时,他那刚刚从14岁进入15岁的女 儿,舞妓李蜜蜜也在人群之中奔跑着,她刚刚从英国俱乐部走出来,在之前她换 掉了自己做舞妓时穿的袒胸露臂的衣服,她穿上了自己平时穿的一套丝绸裙装, 这是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款式采用了阳温墩年轻女子的普通裙装样式,对李蜜 蜜来说阳温墩是遥远的,它只是一座母亲讲述的小镇而已,她并不属于自己,因 为她从出生以后就从来也没有回过那座小镇。尽管如此,她却从来都喜欢母亲李 俏梅为她用中国丝绸缝制的裙装,穿上它没有任何人认出她是英国人俱乐部的舞 妓- - 这是她喜欢穿它的最为重要的原因。尽管她做了一个舞妓,她还是希望没 有人知道她所从事的职业,所以做完舞妓之后,她在走出英国人的俱乐部之前必 须穿上母亲做的中国丝绸裙装。果然,她换上中国丝绸裙装之后宛如一朵含苞欲 放的花蕾,这是春天的花蕾。 她或许是最的一个走出英国人俱乐部的人了,那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来 到了曼德勒大德,她发现街上的人们在疯了似的奔跑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奔跑了 起来,她的家在曼德勒郊外,那是母亲出租的房屋,从她出生以后,她和母亲就 依靠出租房屋为生,从她出生以后她看到的就是贫民区的漏水的房屋,终于有一 天母亲把她带出了贫民区。她和母亲来到了郊外,但她很快就发现了即使住在郊 外,母亲总是往城中央跑,而且总是傍晚上升后的暮色之中,而且母亲临出门时 总要携带一只包,有一次趁母亲不注意她跟在母亲身后,她是因为好奇,母亲总 说是她的职业很特殊,是在夜里完成,小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种反常的生活,母 亲总是傍晚出门,天亮时归家,然而那时候她太小了,母亲一出门她就锁好门窗 睡觉去了,搬到郊外来以后,这种反常的事情依然发生着,母亲又出门了,由于 好奇,由于看见了暮色中的母亲总是行色匆匆地挟裹着一只包出门去了,暮色笼 罩着母亲的姿容,母亲几乎是在跑,她也不得不跟在母亲身后跑,母亲的影子来 到了城里,她的影子也就来到了城里,突然母亲从一座红楼上闪进去不见了,她 也不由自主地闪进了红楼,到处都是女人,她们骚首弄姿,她们扭着纤细的、丰 腴的腰身,她们中有的人还吸着烟,她们好像传说之中的妖怪一样可怕,然后母 亲从一道门中出来了,母亲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母亲已 经化过了妆,已经穿上了一套袒胸露臂的衣服,而且母亲很快就溶入了那种骚首 弄姿的场景之中去……然后呢,男人来了,来了许多男人,每个男人带走了一个 女人,男人带着女人往房间里走去,母亲也被一个男人带走了,一道门砰地关上, 她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影子了……从那以后她经常穿行于城中央,她终于知道了那 是一座红青楼,是女人用肉体来取悦男人的场所,也是女人用肉体来换取银票的 场所……她感到了震惊之后的羞辱,她出走了,她来到了同学家里,她的同学带 她进了英国人的俱乐部,她同学对她说:" 如果我们陪男人跳舞,我们可以挣许 多银票……你愿意吗?"她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她和她的同学悄悄地辍了学,开 始在英国人的俱乐部做舞妓,她的母亲很快也就发现了这一事实,然后母亲恳求 她说:" 你不能那样无耻,你应该从那种场所尽快地抽身而出……" 她转过身去, 她克制着自己说:" 我这样做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为了不让你再去红青楼……我 不是用肉体为男人服务,我只是陪他们跳舞而已……" 她固执地坚持去英国人的 俱乐部,她用舞妓这种职业换来了银票和英磅……此刻,她奔跑着,每夜她从俱 乐部出门,都用同样的方式奔跑着,想赶回郊外的出租房中去睡觉,母亲依然在 夜里工作,黎明时归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羞辱。 整座曼德勒城都有人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这是一座发疯的城市,跟任何夜晚 不一样,这是她出生以后头一次看见这座城市发了疯:许多人在奔跑着,脚步声 混乱地交织在夜色深处,她终于听见了一种叫喊: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占领了曼 德勒。她停住了脚步,她宽慰自己道:用不着那么混乱地奔跑,日本来了怕什么 呢,日本来了为什么要奔跑呢? 当所有人在奔跑时她不奔跑,她放慢了脚步,从 容地在夜色之中穿越着,突然她发现那些奔跑者已经不在了,他们奔跑到家里去 了,他们藏进空中的鸟巢中去了吗? 整条大街上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这是曼德 勒最为繁华的中央大街,整条街上就她独自一人行走着,突然她听见了一阵猛烈 的脚步声,这并不是她之前听见过的混乱的奔跑之声,这些脚步声错落有序,突 然抵达了她的身边,带队的人喊了一声,她听不懂那声音,她回过头来,她头一 闪看见了日本人,几十个日本排列着一支队伍就在她面前,带队的日本军官走上 前来,在夜色中她看见了这个年轻的日本军官戴着头盔,正用一双让她感到害怕 的眼睛在看着她,然后,年轻的日本军官挥了挥手,他们架起了她的手臂把她带 走了,从那个时刻开始,15岁的李蜜蜜就在曼德勒城中央消失了。那个晚上,日 本人占领了曼德勒,很久以后刘佩离才知道格林医生也是在这个夜晚消失的。在 那天夜晚的第二天早晨,整座曼德勒城中的每条街上都撒落下来人们在奔跑时丢 下的鞋子,那些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的鞋子仿佛迷失了方向,仿佛在大海的波 涛之声中漂泊着。毫无疑问,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战争包围了这个世界。 刘佩离一早就来到了曼德勒的商业城,然而,在这条街上同样漂泊着一只又 一只鞋子,街上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一个人,刘佩离打开了商铺的门,他并不 知道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后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想昨天晚上混乱的奔跑之声结束 了,新的生活应该重新开始,所以他打开了商铺,他是唯一在日本人占领曼德勒 城之后仍然打开商铺的人。他刚打开商铺就看见了李俏梅,因为在曼德勒的商业 城中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一个人,李俏梅是他在那个上午看见的第一个人。李俏梅 站在他身边气喘吁吁地告诉了他一个事实:李蜜蜜失踪了。刘佩离尽管吃了一惊, 但仍然宽慰李俏梅说:" 她不会失踪的,昨天晚上很多人都在跑,她也许藏到别 人家去了……" 李俏梅说她已经去过她同学家里了,昨天晚上连她的同学也失踪 了,接下来他们开始在曼德勒寻找着李蜜蜜。除了多年以前两个人因为出发变成 私奔之后的时光,这次寻找李蜜蜜又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了,刘佩离的眼前总 是飘忽着那样一幅画面:李蜜蜜袒露着胸臂在那个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里,被一 个英国男人搂着,在舞厅中缓慢地转动。这幅画面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正 是这幅画面使他的心灵深处不停地在忏悔,他认为是自己与李俏梅的一场孟浪带 来了一个女孩,是她与李俏梅的没有爱情的关系使这个女孩从小就失去了家的温 暖,使她走上了做舞妓的职业,他本想给李俏梅一笔数额巨大的银票,让她带上 李蜜蜜离开曼德勒,选择一个安静平和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然而他并没有寻找 到李俏梅,而就在昨天晚上日本人又占领了曼德勒。李蜜蜜的失踪在刘佩离的生 活中成为了一种重大的事件,他决心陪同李俏梅去找到李蜜蜜。当他们在曼德勒 的大街上寻找李蜜蜜时才发现不仅仅他们在寻找,许多人都在寻找他们的女儿, 在日本人占领曼德勒的那个夜里,从曼德勒失踪了几十个少女。很显然,李蜜蜜 也是失踪的少女之一。然而寻找一个人变得徒劳起来,刘佩离和李俏梅不得不分 头寻找,尽管他们在曼德勒寻找了三天三夜,仍然看不见李蜜蜜的身影,而且失 踪的几十名少女也没有一个被寻找到,这像一个谜笼罩着曼德勒。 日本人占领曼德勒时,刘佩东的马帮刚刚进城,在英国女人杜丽娜从火车站 的人群中消失之后,他知道杜丽娜已经前往印度去了。他的情场故事已经告一段 落,虽然他在曼德勒开了分铺,然而他的心却渴望着跟随马帮去南方丝绸古道上 去,他果然出发了,而且经历了几个月的跋涉又回到了曼德勒,他的马帮驮来了 丝绸、丝花,棉布等物质,马帮刚进入曼德勒城郊时,他就呼吸到了一种异样的 味道,马帮继续进城,味道变成了弹药在空气中弥漫,在城中的交叉路口,一群 人奔跑着。混乱的奔跑之声使马受惊,一匹匹马儿突然开始也奔跑起来,马驮上 的丝绸、棉布因为马儿的奔跑在晃动着,有些丝绸从颠波的马背上倾覆而下,彩 色的中国丝绸被热风荡漾开来,哗啦啦在空中呼啸着,有些奔跑者被丝绸绊住了 脚,不断地跌倒在地……尽管如此,马儿们仍然在奔跑,它们像是迷失了方向, 不顾一切地纵横向前,刘佩东也跑了起来,他奔跑是因为他想追到他的马儿,他 完全没有想到世界变幻得如此之快,曼德勒变成了一座疯狂和混乱的城邦。然而,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赶他的马队,人和马都在城市中奔跑,不断地有人跌倒,不 断地有人在叫喊着。刘佩东终于听明白了这叫喊之声:日本人占领了曼德勒,日 本人为什么要占领曼德勒,他收住了脚步,他被这个问题紧紧罩住了,他才停下 来喘息了几秒钟,当他再抬起头来想追赶马儿的影子时,已经看不见马儿了,连 奔跑时的马尾巴都消失了。他从丝绸之路上运来的丝绸,丝花,棉布洒遍了曼德 勒的好几条大街,仿佛是为了铺在大街上证明在曼德勒被沦陷的那个夜晚,美丽 的中国丝绸,丝花,棉布遭受到的践踏。从这个夜晚开始,曼德勒所有人都可以 回忆自己奔跑时的恐怖,只有那些被拆散的中国丝绸、丝花、棉布仿佛脱离了它 们的灵魂,遭遇着20世纪的一种践踏,刘佩离再也无法寻找到他的99匹马儿,因 为那天晚上,除了几十名妙龄少女失踪之外,曼德勒所有豢养的马匹都相继失踪 了。所以,刘佩东根本无法重新寻找到他的马队,甚至连一匹马儿的影子也看不 到。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