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把身体撕开 李蜜蜜面对着日本军官三郎,自从那个夜里她被带走以后,她就同几十名妙 龄少女关在了一间土房子里。三天以后,三郎来了,三郎带走了李蜜蜜,从那一 刻开始,她的爱情和苦难生活也就开始了。他把她带进一座房子里,一路上她的 双眼蒙上了一块黑布,世界变得晕头转向起来,自从李蜜蜜那天晚上被日本人带 走之后,她就浑身颤抖,她预感到一种灾难已经来临了,黑布蒙住她双眼时她想 大声喊叫,然而,每每听到日本人的脚步声时,她只有浑身颤抖,嗓子发不出任 何声音。这是曼德勒的五月,这个月被称为是曼德勒的春天,然而,李蜜蜜对自 己说1942年5 月曼德勒没有春天了。她被带到了一座大楼上,然后进入一间房子, 日本军官三郎解开了她眼睛上的黑布。她大约是被吓坏了,再加上一路上眼睛被 蒙蔽时的黑暗,她随即就昏过去了。她的昏迷过程只是几个小时,她终于醒来了, 她睁开双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显然是三郎,三郎之所以把她带到他的房间里是因为 记忆,一种爱情的记忆。那天晚上他带着士兵在大街上搜寻妙龄少女时,他看见 了她,即使是在曼德勒的夜色之中,他也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个走在曼德勒大街上 的女孩让他想起了日本的一个恋人,这是他想把她带走的原因之一,虽然他肩负 着为日本军官寻找慰安妇的职责,然而,见到那个女孩时,他仿佛看见了爱情的 场景,对他来说,李蜜蜜确实太像他的恋人松子了。然而他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 松子小姐了。他之所以把李蜜蜜带到自己住宅来--完全是为了爱情的回忆。在与 松子分离的四年时间里,除了为他的帝国服务之外,他只有在黑夜中去想念松子, 他见到松子小姐的时候,松子好像才有15岁,就是李蜜蜜现在这样的年龄,松子 小姐以清纯的姿态使他进入了初恋生活之中去,然而,初恋生活是短暂的,他即 刻服着兵役,经过一系列的训练,他逐渐地拥有了为他的帝国去献身的勇气,经 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战争开始了,他才24岁已经是一个年轻军官,从本质上讲, 他并不喜欢战争,然而为了他帝国的伟大理想,他愿意做一个军人。现在在异域, 在曼德勒的五月,他看见了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同样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而且散 发着他爱情记忆中的恋人松子那种清纯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似乎又重新进 入了与松子小姐的约会之中去,所以他克制不住自己终于把李蜜蜜带到了自己身 边,而且他已经决定,他要把李蜜蜜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她去做慰安妇。李蜜蜜 晕倒时似乎给了他一个机会,用来守候在她身边。李蜜蜜闭上双眼,她那白皙细 腻的皮肤即使是在昏迷之中也同样能散发出一种青春的气息,她的嘴唇就像日本 盛开的樱花一样红艳,而她身穿的那一套来自中国阳温墩款式的丝绸裙装又给她 带来了一种神秘的味道。" 我在哪里?"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说的是汉语,母亲李俏 梅通常跟她说带着中国阳温墩口语化的汉语,而且她从出生以后会说的第一种语 言也是汉语,后来她逐渐开始学会说缅语,而且她还可以用英语对话了。 三郎很快就听明白了她说的是汉语,在三郎随同帝国的军队准备入健侵略时, 他经过了强化的训练,已经学会了说中国话,而且在进入缅甸之前他还迅速地学 会了说缅语,他有一种信仰,他身后的帝国将伴随他的生命,为了他热爱的帝国 他必须学会途径国家的神秘语言,因为只有语言的畅通他才能完成战争赋予他的 全部职责:侵略的幸福。他随即用汉语问道:" 你是中国人吗?"这是他学会说中 国话之后第一次与别人交流,而且是在异域的城邦交流。她感觉到在这个说中国 话的日本人眼里流露出了一种亲切或温柔:" 你别害怕,你在我这里很安全,我 会保护你……" 他说道,他的声音似乎可以不再让她的身体发抖了。她环视着四 周,这是一间并不明亮的房子,即使外面阳光灿烂,在这间房子里也看不见任何 一缕阳光,而且窗帘盖住了窗户,他解释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我这里,只 有你和我知道这一切……""你留下我是为了什么?"她觉得她可以说话了,她感觉 到这个日本军官并不可怕。 "哦,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现在你休息一会吧!"三 郎回避着她的目光,推开门出去了,她感觉到门好像被锁上了,是的,门好像被 锁上了,终于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终于嘘了一口气,因为现在她可以逃跑了,她 从床上爬起来,她揪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去,外面有多么灿烂的阳光啊,典型的 曼德勒的明媚天气,然而在这间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却丝毫也感受不到外面的阳 光,李蜜蜜往窗户外面又看了看,这是一座院子,也许是过去曼德勒市政府的院 子,院子里却站满了日本兵,他们端着带有刺刀的枪--对于李蜜蜜来说,这是她 头一次看见枪,而且从窗口往外跑只会摔坏身体,因为这好像是一座四层楼的房 子,而且不摔坏身体也无法从日本士兵的刺刀下面逃出去。李蜜蜜推了推门,门 被锁死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实,她无法越雷池一步,她被封死在这里,她再一 次开始恐怖发抖起来,然后只好徒劳地坐在墙角,因为在这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 床之外,连一只凳子民没有,她宁愿坐在墙角,而不愿意坐在床上去。因为她知 道这是那个日本军官睡觉的床。也就是一个男人睡觉的床。她徒劳地守候着,希 望日本军官回来以后能让她出去。暮色很快来临了,她除了恐怖之外还感觉到了 饥饿,窗外院子里的日本人叽哩哗啦地说着一系列的日本话,她听不懂他们在说 什么。她感觉到世界是多么不可思议,日本人为什么占领曼德勒,她打着颤的身 体雀跃了一下,三郎回来了。他推开门,他端着一只盘子,里面盛满了食物,还 有一瓶日本清酒。他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你饿了吧?" 李蜜蜜对他会说中国话感到很费解,他伸出手去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身体变麻木 了,仿佛已经被绳索捆绑了一天。他和她席地而坐,开始在暮色之中用完了晚餐, 她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他对她会喝葡萄酒感到很诧异也很高兴,她之所以会喝红 葡萄酒,是英国人教会她的。在她做舞妓的任何一个晚上,无论是,哪一个英国 舞伴邀请她跳舞,他们都会请她喝葡萄酒。肚子战胜了饥饿之后,她感到请求他 让她脱身的时刻已到,他听到她的恳求之声以后注视着她很久,他先是注视着她 的眼睛,后来仍然是注视着她的眼睛,然后才说话:"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根本 就不可能再从这里走出去" , "为什么?"她的声调有些发疯,他解开了腰上的宽 牛皮带,上面系着手枪、子弹,他低声说:" 我把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保护你, 我之所以把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留在日本的恋人松子……" 她惊愕地听他讲着中国话,他的中国话并不流畅,她是因为急切地想听他解 释而听清楚了他所表达的内容。这是一种艰难的倾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 到他的保护,他又为什么要保护她,她原本是自由的,昨晚之前,在她看到曼德 勒整座城市发出混乱的奔跑之声前,她还是自由的,她自由地开始了做舞妓,虽 然这个职业并不光彩,然而她总算在这个世界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职业。然而她 却被日本人带走了,然后又被这个日本军官带到了这房间,他从一开始就对她说 :我叫三郎,今后你就叫我三郎。她颤栗地点点头,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与这个年 轻的日本军官,这个叫三郎的男人有什么关系。于是,她再次恳求着,她的声音 很惊慌也很轻柔,他突然搂住了她的腰说道:我已经把你当作女朋友了,你别惹 我生气,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永远陪着我,从曼德勒到中国,你都不允许离开我, 知道了吗? 她吓得发抖,却不敢反抗,因为床上有枪有子弹,她终于意识到她是 无法逃出去的,她必须培养自己面对现实的能力,从他看见母亲进入红青楼去的 那一刹哪,她就明白了母亲与男人在做肉体交易,这个现实告诉了她:生活是艰 难的,多少年来母亲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养活她。于是,她从14岁那年也在寻找自 己的现实,那是曼德勒的春天,她私自辍学以后同女友进入了英国人的俱乐部, 从第一个晚上开始,她那小巧玲珑的身体就被英国男人高大的身体搂着抱着,在 舞厅中旋转,在她认为她已经解决了现实的矛盾,她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此刻 另一种现实又摆在了面前,她终于意识到她不可能违抗他,不可以从他的子弹和 枪支中逃跑出去。她在这种现实之中感应到了空气,她所呼吸到的空气再也不可 能像过去一样了,门窗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关闭,再也嗅不到空气中的芒果树的味 道。她没有叫喊,也没有想再一次从他身边逃走,她开始抬起头来,她才15岁, 然而却已经可以通过观看男人的眼睛来决定自己怎么做,她在做舞伴时总是看着 男人的眼睛,他们的声音远远没有他们的眼睛诚实,男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她所看 到的现实,而他们的声音是缥缈的,不可靠的,尤其是那些在舞厅中的男人的声 音,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欲念,那欲念起初只是一种毛绒绒的触摸,英国男人在舞 厅中第一次触摸她时,她感到他们的爪子像猫爪,像兽爪,总之不像人爪,然而 她慢慢地适应了他们的手,她不愿意听他们如何说话,尽管英国男人也会调情, 在搂着她跳舞时调情,犹如在寂寞的曼德勒的一支萨克斯管下调着浓烈的鸡尾酒, 她对英国人调情的声音从不被感动,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名舞妓,做一名舞妓 是不可能动感情的,做一名舞妓只意味着用身体来陪同男人旋转,用身体的语言 来进行一场交易。所以,她不喜欢听男人怎么说,她倒更愿意看见男人们的眼睛, 有时候她也会在忧郁的舞曲中偶然看见她的舞伴忧伤与迷惘交织的眼睛,那是英 国人在他们的殖民国家感到无聊的某个时刻,也是英国人置身在曼德勒这座城市 中充满人情的某个时刻。 现在她的现实是换了英国人的舞厅,她换了个人,不再是英国人消磨曼德勒 漫长黑夜的舞伴了。她莫名其妙地进入一间房子,莫名其妙地被一个日本军官所 操纵着命运,她知道,她的命运被这个男人所掌握着,于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惟有看到男人的眼睛,她才能看到一个被颠覆了的世界,这个世界被男人所笼罩 着,而在他的眼里闪烁着真正的温存,他说:" 你害怕了吗? 你不应该害怕我, 我是军人,我虽然执行着帝国的职业,然而,我需要爱情,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是头一次听到爱情这个字眼,她才1 5 岁,尽 管她从14岁开始做舞妓,然而,即使是在英国人的俱乐部,在英国人喝着红色葡 萄酒与她调情时,她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因而她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日 本人三郎突然拉开了窗帘,当他听见一阵阵帘布散开的声音时,心底突然涌出了 一阵阵雀跃,如果能从窗口飞出去,那该多好啊,他说:" 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 爱情就像这明月一样是皎洁的,爱情就像明月……这是松子说的,我女朋友松 子,她已经20岁了……我离开了她,我为了执行军国的使命而离开了她……松子 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不过你比松子要小,你像是松子的妹妹……现在,你不再害 怕了吗? 我不会让你害怕我的,我要带上你走,无论我去什么地方,我都要带上 你走……" 她一直在倾听,房间里没有灯光,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睛了,所以她 的现实世界变成了倾听。爱情这个词汇在黑夜中上升,在拉开窗帘之后,随同他 那并不流畅的中国话语在上升,她看见了一轮皎洁的明月,虽然每个夜里她都能 够感受到有明月伴随她回到曼德勒的郊外去,但她从来没有仰起过头来看一看由 繁星和明月组成的天空,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好像真的不害怕他了,那轮曼德勒 上空的皎洁明月似乎笼罩了他和她。然后他出去了,因为他突然往窗外一看,他 看不到明月皎洁了,他看到的是他的帝国的军人正站在明月之下,他巡夜去了, 而她知道即使面对着打开了的窗户,她也无力跑出去,她才15岁,就已经知道她 的身体是无法穿越重重封锁线的,她进了日本人的堡垒,她无法走出去了。后来 她困了,她在他的单人床上睡过去后,感到世界变安全了。他在午夜后开门进屋 的声音吓坏了她,她即刻翻身而起,蜷缩在床头,他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向着她游 移而来,在黑暗中,她仍然能够感受到他是一个日本军人,因为即使是在黑暗中 她仍然能看见他腰上系着的那根皮带,上面悬挂着密如蟥虫的子弹,它们似乎会 顷刻之间弥漫着飞过来,还有他的手枪,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日本军人形象在寂 静的后半夜使她再一次颤抖起来。然而他轻声说:" 睡吧,睡吧,别害怕" 。他 从旁边抱了一床毯子铺在地上,然后开始解开了腰上的皮带。 她听见了声音。蜜集的子弹并没有进入枪口,枪口就在他枕旁,他好像是枕 着枪口入睡,几分钟后她就听见了他那深沉的呼吸之声,这样,她终于松弛地停 止了身体的颤栗,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是头一次与一个男人同室守夜,然而她身 体中颤栗的最为混乱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她才15岁,同一个陌生男人同室,她害 怕的就是那种混乱,在英国人的俱乐部时,当舞伴们伸手触摸她时,她就已经感 受到了颤栗和混乱,然而那是一座舞厅,舞伴们除了抚摸之外,无法让她感受到 更大的混当她母亲李俏梅知道她做舞妓的事之后曾对她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你 已经是女孩子了,有一个地方你不能让男人碰你,那就是你的子宫和阴道……" 母亲的这句话让她终身难忘。每当男人抚摸她时,她的下身就会痉挛起来,她不 住地告诫自己:决不能让男人的手碰自己的子宫和阴道。她果然做到了这一点, 因为母亲的话使她意识到守候自己的子宫和阴道犹如守候住自己的秘密一样重要。 没有守候住自己的子宫和阴道,那才是最大的混乱。就这样,她的第一个夜晚终 于过去了,她与一个日本男人同居一室,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有三天时间她就生 活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睡在三郎的单人床上,三郎睡在地上。她觉得日本人把 她留在身边,是因为想念日本女友松子,这就是他说的爱情,在这三天时间里, 他只是在暮色中才回来,黎明又离去,终于,第四个夜晚来临了,他给她带回来 一套日本女人穿的和服,他对她说:" 今晚我邀请你去跳舞好吗?"," 为什么要 让我穿日本女人的和服?"," 因为这样看上去,你就更像松子了……" ,她没有 违背他的愿望和决定,因为他的眼神既温和又坚决,她背转身去脱衣,这是她头 一次面对他脱衣,她感到他的手伸了过来,触摸到了她那裸露的肩膀,但他的手 只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就离开了,当她笨拙地第一次穿日本女人的和服时,她把 这一切归咎于命运: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我母亲曾告诉过我,人无法与命运 抗挣。她感到他的手又伸过来了,他的手前来帮助她,因为她确实太笨拙了,他 走到前面,他对她说:" 你是第一次穿和服,今后为了我,你必须穿和服好吗?" 她胆怯地点点头。她知道不能违抗他,在这个小世界里,她千万不能违抗他。日 本军官们在曼德勒大约感受到了寂寞,他们在一间市政府的办公厅里用彩纸临手 编织了一片樱花图插在树枝上,三郎牵着李蜜蜜的手走进舞池时,她看见那天晚 上同时被日本所抓获的几十个曼德勒少女已经在陪同日本人跳舞了,她们像她一 样也穿上了日本女人穿的和服。几十个少女中,她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在这些人 之中,她惟一算认识的人就是三郎了。三郎用中国话说道:" 别害怕,你不用陪 任何人跳舞,你是属于我的……"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指说:" 你 会跳舞吗?",她摇摇头,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英国人的俱乐部里做过舞妓,除母 亲之外,她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男人。而且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任何 生活,因为对她来说--她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受到侮辱的,遭受到迫害的人。她当 然能够面对这种现实,她从小就能面对贫困,她在青春期的成长中同样能面对做 一个英国人俱乐部中舞妓的痛苦,然而,她现在面临的是世界上最迷惘的道路, 因为已经有三天时间了,她失踪了,她知道在这三天里,母亲一定会在曼德勒的 大街小巷中发疯似地寻找着她。而且当她感到日本人三郎在把她当作日本的女朋 友松子时,她就越来越感觉到了迷惘,这使得她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忧郁,粉红 色的日本和服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而她却是李蜜蜜。 她从小就看不到父亲,母亲告诉她说你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早了,他在世界 上做另一桩事情,所以他必须离开我们。她小时候还期待过父亲,后来因为守望 是渺茫的,她就渐渐地失去了对父亲的期待。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她知道只有母亲 会寻找她,而且她对于母亲来说太重要了,在她做舞妓之后,母亲发现了这一事 实,母亲总想把她拉出来,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出来了,很久以前来了一个男人, 约她散步,试图也想把她从舞妓的职业中往外拉,然而她跑了,后来她想了想, 她总觉得那个男人与母亲有关系,是母亲拉来说服自己的。然而为了生活她已经 由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孩子变成了舞妓,除了不陪男人睡觉之外,她似乎已经尝试 过了与男人之间的任何关系了。她佯装不会跳舞,当三郎把手放在她肩上时,她 总有一种职业的习惯,交易开始了,她用身体陪他跳舞,而他给予她酬金,然而, 今天却非以往,三郎轻轻地说:" 我似乎回到了我的国家,这是樱花舞曲,你肯 定没有听见过这支舞曲,不过,今后你就会喜欢这支舞曲,因为你是我唯一的舞 伴……哦不错,你跳舞时就像松子,脚步要轻快一些……对……好极了……你就 像松子一样聪明……" 他搂紧了她的腰肢,她意识到她已经在变成另一个日本女 孩,她替代着松子与他跳舞,松子是他过去的女友,可他为什么非要把她当作松 子呢,她知道了一个世俗真理,男人跳舞必须寻找到舞伴,而寻找到舞伴跳舞是 为了解决寂寞的问题。三郎之所以把她留下来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吗? 她意识 到三郎正用温情的双眼看着自己时,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移开去了,她有点不敢 面对三郎的目光,她想起了爱情,三郎跟她谈到的那个词汇,爱情就像明月那样 皎洁,她的心底涌动起一轮明月来,三郎在一曲之后牵着她的手离开了舞池,他 们来到了皎洁的明月之下,三郎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棵芒果树下,当三郎弯下腰来 吻她的嘴唇时,她感觉到无论她拥有多大的力量也无法抵御来自骨头中的那种颤 抖,这是她出生以后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所吻着。这个吻使她理所当然被三郎载入 了温情主义的怀抱之中去,当三郎拥抱她时,她不再把它当作一个舞妓在交易之 中的遭遇的拥抱,她蹬着眼,喘着气就这样驯服于三郎,就在那天晚上,三郎不 再睡在地铺上了,当三郎在黑暗中走向那张单人床时,那个裸体的日本青年军官 确实是为了爱情的名义而靠近了她,而且在这之前,他又谈到了爱情,而且他把 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轻托在两臂之间,他们穿过了一条漫长寂静的小径,而且那条 小径被月光笼罩着,符合了三郎所说的爱情的准则:爱情就是在月光下发生,在 被月光所笼罩之下发生的。15岁的李蜜蜜忘记了世上烦恼的事情,忘记了母亲李 俏梅的存在,当那个吻使她变得晕眩起来时,他似乎听见他在说:" 爱情,你知 道爱情已经来临了吗?" 于是,这个裸体的日本青年男人在爱情的宣言之中开始脱光了她的衣服。确 实,在那一刻,爱情确实在笼罩着他们,窗外的月光是那么皎洁,洒在他们裸露 的身体上,她忘记了母亲的声音:不要轻易让男人碰你的子宫和阴道。 他从见到她后不久就一直用爱情这个词汇笼罩她,在这个世界上,在未见到 他之前,她从未听到过这个词汇,所以,当他刚开始说这个词汇时,当她看到窗 外的月光皎洁地洒在他们的脸上时,她已经开始了对爱情的遐想,她遐想得越浓 烈,她就越期待着爱情的出现,在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世界里,她所面对的惟一的 人就是三郎,而他是一个日本军官,是一个青年男人,除此之外,她根本不知道 他所肩负的帝国使命是侵略,她才15岁,在日本进入曼德勒之前,她只是一个舞 妓,为英国人服务的舞妓,她为了生存而做舞妓。此刻,他那裸露的身体和她那 裸露的身体就在月光笼罩之下开始忘情地拥抱了,李蜜蜜闭上了双眼,她终于感 受到了不再是交易的那种拥抱,而且他狂热地不断地用吻来解释他所说过的那种 爱情,他的吻在夜色的一轮皎洁的明月之下落在了她的两只小小的乳头上,他的 吻开始落在她的阴部,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母亲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月色之 中弥漫而来,抵达她的私处,她突然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开他说:" 别碰我的阴 道和子宫" ," 我是爱你的,我们之间发生了爱情……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松子的 影子,为了回忆松子,我把你留在我身边,但我没有想到,月光来到了你我之间, 月光代表着爱情……""我不管什么爱情不爱情,总之,别碰我的阴道和子宫…… " ," 为什么……" ," 我母亲告诉我说,不能让男人轻易地碰你的阴道和子宫 ……" 三郎愣了一下,他站在黑暗之中,他的身体是裸露的,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男人的裸体,然而这裸体在夜色中似乎像一具青铜塑像,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把 她从床上抱下来,让她的身体被月光沐浴着,他说:" 你母亲说得对,不能让男 人轻易碰你的阴道和子宫,然而我是谁,我是出现在你生命之中的男人,我是前 来爱你的那个男人……别害怕我,从此以后,我会带着你,在我为我的帝国献身 时我也会带着你在我身边,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离开你了……" 她猛然 地感受到来自身体的那种冲动,想扑进他怀里去,像一只飞蛾一样飞扑进火焰之 中去,就这样,他就是火焰,为她而燃起的火焰,就在那天晚上,她给予了他阴 道,给予了这个男人以子宫,母亲的声音被这个前来占据她肉体和心灵的日本青 年军官驱逐,直到她再也听不见母亲的声音。在那一刻,她已经变成这个青年男 人身体之下的一种附属品,她附属于他的身体,附属于他的历程,附属于他的占 有之中去,从那个夜晚以后,她再也不想逃走,醒来后她就像漂泊在大海上,她 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就像海面上突然升起芦苇丛,她不会游泳,她只好紧紧地攀 附住这个芦苇,以免自己被大海的波涛之声所湮没。 她攀附着这根芦苇的时候,也正是曼德勒的皇宫被日本人所炸的时候。第二 天的凌晨到晚上,整个曼德勒都响彻着那种轰鸣之声,在这声音里,她的母亲李 俏梅发疯似地仰起头来,许多人看到的火光,她也同样看到了,所以她不住地奔 跑着,她跑在大街上大声地喊着:"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李蜜蜜被炸死了……" 她从那一时刻精神就开始崩溃了,她再一次奔跑起来,当刘佩离看见她的时候, 他听到了她的宣布声:" 我们的女儿李蜜蜜,她死了,你知道吗? 我刚才看见她 被炸死了……" 她伸出手去,遥指着皇宫的方向,那里正升起一片红色的青烟, 刘佩离说道:" 我们的女儿没有死,那是日本人在炸曼德勒的皇宫……" ," 不, 我明明看见她在火焰中化成了一只蝴蝶,她在火焰中变成了一只蝴蝶标本,我明 明看见了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只蝴蝶标本……是的,是的,那一定是一只蝴蝶 标本……" 她一边说一边朝前跑去,她似乎想去追赶到她所看见的那只蝴蝶标本。 刘佩离没有去追她,他已经习惯了曼德勒的这种发疯的状态,从那个夜里,曼德 勒城被日本人所占领之后,整个曼德勒城都似乎开始了发疯,人们在一座发疯的 城市中央奔跑,在这种奔跑之中很多人失散了,除了几十名妙龄少女失踪之外, 曼德勒城里的所有马匹,骡子也在失踪,当刘佩离站在发疯的街道上看见英国女 人诺曼莎的时候,她正在寻找一个人,那就是格林医生。 在这样的时刻,两个人又见面了,在他们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日本人在巡逻时 的脚步声,刘佩离伸出手去抓住了诺曼莎的手,他不想在这样的一座发疯的城市 里再看不见他生命的最为重要的人,他攥紧了她的手,在这座已经被日本人占领 的城市里,人们在惶惑不安地奔跑,寻找着失踪的人,曼德勒商业区的店铺早已 全部关闭,在一个充满刺刀的城市里,似乎再也嗅不到芒果树的香味,每人都在 面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时刻才意识到了生命是如此脆弱,每当这时,刘佩离就会问 自己,日本人为什么要端着刺刀进入缅甸,日本人的入侵为什么会让一座城市发 疯,失去秩序,他寻找不到这种答案,他的生活从来与这种蓄案没有关系,他的 一生已经被美玉的那种温泽所笼罩,他的生命只可能在一块美玉上发出声音,然 而,连这样的时刻也被剥夺了,他忍不住在这个疯狂的城市里抓住了那双让他感 受到爱情的手,在这个时刻他不可能再让他的爱情从身边消失,决不可能,而她 也在这样的时刻同样抓住了他的双手,两个人似乎在这个时刻寻找到了爱情,似 乎爱情可以战胜迷惘和恐怖,似乎爱情可以战胜忧虑和绝望。他们潜入了华人街, 这条街上同样走着日本人的巡逻队伍,然而因为爱情的力量,他拉着她的手从那 支巡逻队伍的刺刀旁边进入了华人街的大宅院,然后砰地关上门,每一道门都被 掩上了。每一道门的掩上都意味着他们寻找到了爱情,因为惟有爱情才可以抵御 锃亮的刺刀,他们在那一刻什么都不害怕,惟一害怕的就是两个人的双手突然松 开。在这之前,他们曾经别离着,即使离得如此之近,也在彼此遭受到爱情的折 磨。热烈的肌肤开始变得彼此缠绵起来,她说:" 一生一世我都想要你" ,他用 嘴唇咬着她的舌头,在她所说的这一生一世之中,现在就是永远,仿佛混乱的曼 德勒城远离他们之处,他们在这爱情的乌托邦中沉溺着,在月光下面,她送给他 的那块怀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而怀表的分秒针都在悄然无声地流动着,很 长时间,他们仿佛躺在清凉的河床上,没有人能打扰他们,管家和仆人的脚步声 从来进入不了他们的空间,他们隐藏在世界上最温柔的河床,像是在逃避外面那 个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刘佩离送给英国女人的那块玉佩,在夜里和白昼同样散 发出幽绿色,它尤如镶嵌在她裸露身体上的一种爱情的标志,随同那河床在漂泊, 随着汗淋淋的快乐与起伏,随着他们隐藏的爱情乌托邦世界一起留下了永远。然 而,他们的爱情乌托邦并不可靠,因为他们要呼吸,他们要用餐,他们有思念, 他们拥有与这个世界千丝万缕般的联系。有一天傍晚刘佩离挽着诺曼莎的手臂来 到了曼德勒的广场上散步,表面上是散步,实际上是做一个观察者,因为这个世 界已经变成了地狱,他们又割断不了与世界的联系,他们只好佯装散步,实际上 是在判断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里有些什么变化。三郎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用同样的 方式挽着李蜜蜜的纤弱手臂出现在曼德勒的一个傍晚,三郎即使肩负着日本帝国 的侵略使命,但仍然不放弃享受曼德勒美丽的黄昏,当刘佩离挽着英国女人诺曼 莎的手臂出现在曼德勒最美丽的地方,伊洛瓦底江边的沙岸上时,也正是三郎挽 着李蜜蜜的手踩着柔软的沙粒前来享受美景的时候。 曼德勒最美丽的地方就是伊洛瓦底江边,像碧带一样的江水缓慢地从曼德勒 城边流过,江面上永远呈现出清澈见底的波纹,即使曼德勒城由天堂沦陷为地狱 时,它似乎仍然能够保持着它的宁静,它那江水般的品质,感受着时间的沧桑变 幻,不为阴暗的时光而啜泣,所以伊洛瓦底江永远发出忧伤而缓慢的曲调,也许 这就是围绕着曼德勒灵魂的江水。刘佩离挽着诺曼莎的手臂寻找着伊洛瓦底江作 为他们爱情中的另一个乌托邦世界,他们紧挽着手臂仿佛想在这个乌托邦世界中 逃避令他们感到忧伤的现实,三郎挽着李蜜蜜的手臂正迎着沙滩而来,同时也迎 着刘佩离和诺曼莎而来,仿佛这是一种解不开的缘份,三郎没戴头盔,但仍然身 穿日本军服,腰上系着皮带和武器,当刘佩离抬起头来看见三郎时,他本想紧挽 着诺曼莎绕开这个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让曼德勒沦陷了,他还知道曼德勒的混 乱和疯狂与日本人有直接关系。然而走在日本人身边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却引 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记忆翩迁在英国人俱乐部,正是在晦暗颓废的舞厅他接受了 一个事实,那个做舞妓的女孩就是他与李俏梅私奔的结果,而且从此以后他就永 远铭记了这个女孩,因为她毕竟与自己的血缘有关系。所以,他肯定了走在日本 人身边的女孩就是李蜜蜜,这个事实让他不知所措,多少天来他跟李俏梅寻遍了 整座曼德勒,都没有见到她的踪影,她却偶然在伊洛瓦底江边的暮色之中出现了。 暮色像深红色的飘带一样挟裹来一个事实,一个强有力的事实:李蜜蜜已经紧挽 着日本人的手臂,就像恋人与恋人的关系般亲密,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刘佩离迎着日本人和李蜜蜜走上前去了,他挡住了他们 的去路,犹如在橙色黄昏之中投下了一道阴影," 你干什么" ,日本人用日语大 声吼道,刘佩离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且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他所做的 惟一事情就是伸出手去把李蜜蜜从日本人手中攥出来。他的手果然牢牢地掌握了 这个时机,当他的手伸出去时他大声叫道:" 李蜜蜜,你跟我回家,你母亲正在 发疯似地寻找你……" ," 你是谁?"" 李蜜蜜突然冷漠地看着刘佩离:" 我并不 认识你,你怎么会认识我母亲……" ," 我曾经跟你见过面,你忘记了吗? 在英 国人俱乐部,在舞厅,我邀请过你但不是为了让你陪我跳舞,而是为了让你陪我 散步……我想劝你放弃做舞女的生活……因为我是你父亲……" ," 你疯了,我 从来就没父亲,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李蜜蜜挽住日本人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朝 前走去……刘佩离妥协了,不再伸出命运之手前去攥住李蜜蜜的手臂,他怕这次 妥协使他留下了终身的后悔,因为从此以后再见到李蜜蜜是如此地艰难,然而, 在那一刹哪间里,伊洛瓦底江边橙色的黄昏使他产生了这样的希望:也许李蜜蜜 与日本人相爱了,因为只有相爱者才会走到伊洛瓦底江边来散步。也许爱情会让 李蜜蜜不再做舞妓。但他没有想到李蜜蜜听他说话时,面色已经变得一片苍白, 只不过美丽的橙色使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了,李蜜蜜的身子颤栗着,因为他揭 示出了她过去做舞妓的历史,而她一直以来都在掩饰这种历史,而且她已经感受 到日本人三郎已经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的感受,因为日本人三郎会说中国话, 也自然会听懂中国话。她的感受力是正确的,她15岁,爱情却奇迹般地来临了, 在一个荒谬的世界中,爱情的来临与她被刀光剑影的重重包围有关系。 爱情是在三郎和她被月光笼罩之中时降临的,爱情是在三郎和她的裸体相互 拥抱的那一刹哪间突然来临的,三郎把这一切统称为爱情,把所有肉体间发生的 亲密关系宣布为爱情时,她已经不再拥有自由了,她不仅失去了自由,而且还要 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这个日本军人赋予她的爱情,当他从她身体上离开时,她看 着他穿衣服,那通常是凌晨,对曼德勒这座火炉之城来说,凌晨虽然很短暂,却 是一天中最为凉爽的时候。她看着他在朦胧的一缕缕晨曦之中穿上了军装,系上 了宽牛皮带,他是英武的日本军人,很难想象到在他穿上军装以后还会感受到他 的温情,然而,他确实对她是温情的,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裸体覆盖着她的身 体,他后来不再提到日本恋人松子的名字了,似乎他已经在遥远的火炉之城曼德 勒寻找到了另外的爱情,或者说李蜜蜜的降临已经完全取代了日本恋人松子在他 心目中的爱情位置。而她呢 ?在刀光剑影的重重包围中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无法 离开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情,她生活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暮色降临时,他挽着她的 手在一些僻静的场景中散步,他们来到了伊洛瓦底江边,本想感受到静静流淌中 的伊洛瓦底江边的美丽的暮色,他们走了很远都没有碰到一个人,然而前面走来 了一个男人和一个英国女人,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当那个男人伸出 手来叫出她的名字时,她愣了一下,她看着这个男人不让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当他说话时,她的面颊开始发白,一个男人竟然出现在美丽的伊洛瓦底江边揭开 了秘密生活的另一面,她面对这张男人的面孔,不错,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 错他确实陪同一个男人散过步,那个男人劝她不要再做舞妓,他可以资助她去重 新上学,在她的记忆之中,那个男人的出现是偶然的,也是不可思议的,所以,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好心的男人存在,在她做舞妓的日子里,所看见的每个男 人之所以需要她,是需要在跳舞时伸出手去搂住她的纤巧腰肢,伸出手去触摸她, 那是一个用交易来解决问题的世界。她很快忘记了这个男人,而此刻他竟然又出 现了,她慌乱地否定着这一切,慌乱地挽住日本军官三郎的手臂急匆匆地离开, 然而他说的那个字眼" 父亲" 却像干涸的河床上涌来的一股清泉,使她听见了潺 潺的流水之声,尽管如此,她即刻又否认道:不可能,那个男人决不可能是我父 亲。此刻三郎把她带到了那间房子里,在这个世界开始幻变为地狱的日子里正是 那间房子让他们产生了爱情。 三郎突然抓住她的手臂说:" 刚才那个人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过你在 英国人俱乐部做过舞女,这是真的吗?"三郎的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冷漠过, 李蜜蜜的否决之声就像置身在伊洛瓦底江边否定刘佩离的声音一样坚决,然而, 从这一刻开始,李蜜蜜感觉到三郎拥抱她的时候不像过去一样热烈了。三天后的 一个晚上,三郎让李蜜蜜化妆,说他要带她去参加一个舞会,李蜜蜜以为又是去 参加日本人举行的舞会,又开始了换和服,不过,这一次三郎不让她穿和服,而 是送给了她一件西式的夜礼服,三郎也没有穿军装,而是换上了一套西服。夜色 逐渐地来临了,李蜜蜜仍然像过去一样紧挽着三郎的手臂,然而今天他却带着她 进入了英国人的俱乐部去跳舞。当李蜜蜜刚迈进通往英国人俱乐部的走廊时,一 种不详的预感已经开始袭来,然而她依然抑制住了自己的那种慌乱,忧伤的萨克 斯笼罩着英国人的舞厅,在日本人进入曼德勒时,这座英式俱乐部仍然敞开着大 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对抗着日本人的存在。李蜜蜜作为英国人舞厅中的 一名舞妓,她消失了很长时间,现在又重新露面了。她的露面意味着使她过去的 舞伴们产生了雀跃之感。不管她是否被三郎挽着手臂,那些舞伴们仍然来到了她 身边邀请她跳舞,三郎松开了她的手臂,意思是给她自由,让她去跳舞,三郎坐 在一个角隅,他并不想进入英国人世界中跳舞,他只有一个目的,弄清楚他的爱 情有没有瑕疵,他重视她和他的爱情,因为他从看见她的那一刹哪就想起了日本 恋人松子,松子以纯洁的少女形象占据了他的心灵,所以那个让他想起松子的李 蜜蜜一定是纯洁的。他爱上了她,他的困惑是在伊洛瓦底江边产生的,那个说一 口流畅中国话的男人的声音让他感受到了李蜜蜜历史中的一道道阴影,尽管这些 阴影已经被李蜜蜜坚决地否认过,然而,阴影依然执著地在笼罩着他,他想验证 这道阴影是不是真实的,所以,他把李蜜蜜带到了英国人的俱乐部,李蜜蜜的出 场即刻引起了那些英国舞伴的注意,他们走上前来邀请李蜜蜜跳舞的姿态使他眼 前的那道阴影再也挥之不去,从李蜜蜜穿上西式夜礼裙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似乎 已经看见了另外一个李蜜蜜的存在,因为化了妆,穿上西式夜礼裙的李蜜蜜再也 呈现不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清纯的模样,他想起了伊洛瓦底江边那个中国 男人说出的话,而李蜜蜜看上去确实像一个舞女,为了证实这一切,他带上李蜜 蜜进入了英国人的俱乐部。他已经感觉到从她身体中发出来的轻微的颤栗,就像 他第一次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裸体时一样,然而,那时的颤栗是因为幸福,而此刻 的颤栗却是因为害怕。然而他决心揭开她害怕的原因,在舞厅中他看见了她流畅 的舞步,虽然她跳完一支舞曲之后就拒绝了别人的邀请,但有一个英国男人,他 大约是喝醉了,他端着酒杯摇晃着看见了坐在三郎对面的李蜜蜜,他伸出手来搂 了搂李蜜蜜的肩膀用英文说道:" 小宝贝,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三郎听懂了他的英语,他带着李蜜蜜离开了舞厅,从这个时刻开始,李蜜蜜的灾 难开始了。三郎的脸色很难看,尽管如此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携带着李蜜蜜回到了 他们那间爱情的小屋里。他一声不吭地脱光衣服,然后大声吼道:" 你站在那里 像一根木头看着我干什么,快给我脱衣服,快给我脱……怎么,你不想脱吗? 你 还想像一根木头一样吗? 给我脱……给我脱……为什么你会做那些英国佬的舞妓, 为什么……" 不管三郎怎么说,她都像他所说的一样变成了一根木头,在这个世 界上,爱情转变得如此快,她变成了一根木头,呆滞地看着三郎脱光了身上的衣 服,那些衣服是被三郎抛出去的,世界太小了,他只能把衣服抛掷在墙上,又从 墙上落下来,如果世界再大一些,依三郎现在的本性,他也许会把自己的衣服一 件一件地向着世界抛掷,那些从三郎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也许会抛掷到燃烧中的火 柱上去,燃烧中的汽油桶上去,燃烧中的晚霞之中去,燃烧中的河床中去……三 郎抛掷完了自己的衣服显然还不够,他赤身裸体地走过来了,他挺立的生殖器不 住地晃动,带着三郎的仇恨,既然李蜜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根木头,那么他就要 借助于这根木头,点燃它,把它燃烧成灰烬。于是,三郎走过来了,朝着李蜜蜜 , 她没有颤栗,因为她的身体已经转化为一根木头,然而,即使是面对一根木头, 三郎也决心要燃烧它,把它变成灰烬,她一点也不害怕他,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 根木头,尽管三郎已经在撕碎她的衣服,他不是帮助她脱衣服,而是采取了撕开 的方式,她的双手仿佛是剪刀,锋锐的剪刀即刻把她的那条闪烁着玫瑰花纹的夜 礼裙,他亲自送她的礼物,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在英国人的商店买到的西式夜礼 裙,为了把她带到英国人的俱乐部去,他费尽了心思,为了看到一个纯洁的形象 显露出昔日舞妓的姿容,他再一次把她带到了陷阱,他要看到那个陷阱,他要看 到那个陷阱,他要确证他的爱情中的瑕疵,为此,他已经看到了。他的爪子变成 了剪刀,美丽的夜礼裙即刻变成了碎片,从她身上褪下,现在爱情再也散发不出 温情主义,在那个夜里,当李蜜蜜的身体发出喊叫时,她的身体有生以来第一次 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三郎不断地在她身体上起伏着,从床上到床下,整个 夜晚都是那样,三郎决意把这个女人变成灰烬。在她的一次又一次喊叫声中,三 郎累了,他趴在她身体旁边,只打了一会儿盹,就到了天亮。是三郎最先睁开了 双眼,他看着满地的碎衣布片,他的眼睛中充满了一种看不见的忧伤,然而,他 即刻醒悟起来了,因为他是一名日本的军人,因为他需要穿上军装了。 李蜜蜜并没有变成灰烬,她的身体本来已经变成了木头,然而,是他又让她 的身体感受到了疼痛。当她的身体在喊叫时,她的声音显得凄楚,再也听不到从 爱情的性欲之中发出的喊叫,而是被摧残蹂躏中的喊叫。所以,她醒来后正视了 一个问题:自从他知道她过去的舞妓历史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因为她做 过英国人的舞妓,他就对她的身体充满了仇恨。于是,她想跑,从她的身体变成 木头的那一刹哪间,他在她眼里就再也看不见爱情。身体经历了一夜的折磨之后, 仿佛仍然睡在波浪中间,那些浪花像刀刃一样一浪又一浪地碰痛了她的身体。然 而,她需要呼吸,她来到了窗口,曼德勒的太阳永远是一只火,而她呢,多么想 在这样的时刻置身在芒果树下,多么想喝一杯鲜美可口的芒果汁,从这一刻开始 她的身体中就充满了逃跑的念头,然而夜晚很快来临了,当打开门的三郎变成酩 酊大醉的酒鬼呼唤着她的名字来到她身边时,她的意志又在崩溃了,三郎伸出舌 头,把那充满爱的荒谬的,仇恨的嫉恨的热辣辣的舌尘再一次放在了她舌尖之间, 她又一次闭上了双眼,爱的舌尖彼此摩擦着,李蜜蜜逃跑的意识又一次丧失了, 那天晚上,三郎拥抱着她的手臂一分钟也没有松开过。身体的体贴让她又一次感 受到了三郎对她的爱,确实有很长时间,她似乎又变成了三郎可亲可爱的小恋人, 在三郎的记忆中仿佛遗忘了她过去的舞妓历史,有一点不一样的是三郎每天晚上 归来时,怀里抱着的都是日本清酒瓶,每天晚上他都要让李蜜蜜陪他喝酒,三郎 并没有酒量,往往是三杯酒喝完后他就开始语不达词了,他会说一些这样的话: " 别想着离开我,也别想着逃走,我的小恋人……我就是你的铁笼子,我就是你 爱的笼子,你是无法出走的……你根本就逃不出这只笼子……你知道吗,我的小 恋人……" ,也有的时候,他也双手抚摸着李蜜蜜的面颊说:" 我们为什么在这 里,在这间小屋中,我们为什么不到一个农庄上去生活,我在日本的乡间有一座 农庄,我父母现在住在农庄里……农庄中种植着蜿豆,还有土豆……" ,他一边 说一边倒在她怀中进入了梦乡。他进入梦乡时就像一个大男孩,李蜜蜜则轻轻地 解开了他衣服的拍子,他的日本军装紧贴着他的肌肤,她的手触摸着这军装,她 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日本人为什么要穿上军装入侵曼德勒,当她有一天 早晨醒来,他告诉她说今天要出发去中国时,她还兴奋万分地说我听我母亲说我 的故乡就在缅北之外,那里就是中国,它是中国的一部分,它叫阳温墩……" , 她并不明白她所爱的男人将穿上军装入侵她的故乡。而此刻,她脱光了他的军装, 他赤踝着不再是一个日本军人了,而是她的恋人。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