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废墟上的碰撞 刘佩离在伊洛瓦底江边看见李蜜蜜的那一时刻,意味着他的手臂没有把李蜜 蜜从日本人三郎的怀抱中拉出来,为此他的脸上升起了一种愁云,当他告诉诺曼 莎李蜜蜜与他的关系时,诺曼莎惊讶地说:" 既然是这样,那么你的女儿为什么 连你这个父亲也不认识?"刘佩离已经没有情绪再去追忆往事,他的热带丛林的生 活,他的缅北生活现在似乎都已经变成了回忆。然而比这个回忆更为重要的问题 已经呈现出来。李蜜蜜已经变成了日本军人的玩物。他懊悔当他看见李蜜蜜出现 在伊洛瓦底江边的时候,为什么缺少力量和勇气让他的手臂把她攥出来,暮色在 那个晚上笼罩着刘佩离,当伊洛瓦底江水颜色变深时,夜色缓慢地来临了,英国 女人诺曼莎突然对刘佩离说,格林医生失踪了,她必须去找回格林医生,因为格 林医生是为了寻找她,离开英国来到曼德勒的,他的失踪跟她有直接的原因,她 必须去寻找他,心理上才能安心,她告诉刘佩离,在前一段时间里,她似乎总缺 少一个更好的机会与格林医生谈论离婚的事情,每当她看到格林医生的眼睛时, 她总缺乏勇气,格林医生的眼睛中散发出一种对她的至始至终的爱情,这种爱情 从她是一个15岁的女孩时就产生了,多年以后,她仍然能够在格林医生的眼睛中 看到那种执著地爱……诺曼莎不忍心去伤害这种爱情,尽管她从来也不爱他,她 对格林医生的那种感情好像是兄妹的感情一样。她要离开了,伊洛瓦底江边好像 总是他们相逢和离别的场景,刘佩离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去挽留她。两者都失去 了意义,因为诺曼莎在这个国家同样面临着寻找,就像刘佩离失去了女儿李蜜蜜 一样,诺曼莎同样也肩负着寻找格林医生的职责。世界变混乱了,爱情必然会受 到拆散、分离。刘佩离一生中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分离。此刻当诺曼莎从他身边消 失时,他似乎看见了伊洛瓦底江边的一条鳗鱼沿着清澈的江水从暮色之中消失不 见了。他惆怅着,忧愁着,人世间的变幻就像一块美玉的变幻一样,就连他生命 中的美玉也在远离他," 绿泰号" 铺关闭在日本人入侵曼德勒的日子里,在这样 一个令人窒息的日子,每个人都失去了陶醉在生活之中的权利,刘佩离沉浸在美 玉之中的日子就这样消失了。在一个早晨醒来,也正是日本军队从曼德勒向着缅 北入侵的日子,他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日本人要从缅北入侵中国腾越了。阳温 墩,刘佩离突然被故乡的这个地名所笼罩着,他想起了阳温墩的母亲,小脚女人, 两个儿子,两个妹妹,阳温墩的图景像伊洛瓦底江面上翻转着身体的鳗鱼的鳞片 突然清晰可见,日本人出发的那个早晨,曼德勒城的市民早早而起,日本人终于 从曼德勒城走出去了,市民们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欣喜,然而他们却不敢展露出 自己的欣喜,因为日本人的军队很漫长,市民们根本不知道曼德勒城竟然来了那 么多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占领曼德勒城的时间是夜里,很难想象日本人的军队出 城的时候弯弯曲曲,队伍的尽头已经出城了,队伍的尾部还在城里的小巷中挪动。 几乎所有遭遇着日本人入侵曼德勒城的市民们都拥出了家门,从内心深处诅咒着 日本人,从内心深处庆贺着日本人出城。刘佩离站在曼德勒的市政广场,这是日 本人的军队整装出发的地方,市民们挟裹在广场周围,仿佛每个人都在忍受着对 日本人的诅咒之声,刘佩离来到市政广场是为了寻找到李蜜蜜,在这样一个荒谬 的世界中,他的女儿李蜜蜜竟然被日本人带走了,那个日本军人竟然紧挽着李蜜 蜜在伊洛瓦底江边的美丽暮色之中散步,对此英国女人诺曼莎安慰刘佩离说:" 也许他们相爱了,就像我们一样在不应该相爱的时候却相爱了……" ," 不,我 的女儿不可能爱上日本入侵者……" ," 然而,我也是英国人,缅甸已经成为我 们国家的殖民地,然而这同样不妨碍我们去相爱……" 刘佩离更加迷惘了,诺曼 莎的话显然说得有些道理,在英国人的殖民地国家缅甸,他竟然也爱上了诺曼莎 ……他是多么迷惘啊,他多么希望能够回到缅北山区的矿山上,睡在美玉之上, 凝望着寂寞的夜空,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牵挂的事情太多, 太复杂了,他怎么可能逃避呢? 根本就不可能逃避这一切,日本人将向缅北进军, 随后将向着中国腾越出发,日本人的军队的脚步声,口哨声,向左向右转身的声 音,使曼德勒的市政广场发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烂的味道,每个人都在这味道 中忍受着,希望日本人快点离开曼德勒,在人群之中刘佩离又看见了李俏梅,她 仍然生活在迷幻的状景之中,如果不是刘佩离抓住了她的双臂,她就要变成一只 蝴蝶标本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了,她是在随同人群向着广场旋转身体时,被刘 佩离一手抓住手臂的,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刘佩离说:" 我们的女儿已经变成了 一只蝴蝶,你知道吗? 我看见我们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只蝴蝶,你看见她了吗? 你看见我们的女儿变成一只蝴蝶标本了吗?" 她的声音只是嘈乱的市政广场上的一种非常微弱的声音,除了刘佩离之外, 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她的这种飘飘渺渺,绝望的声音,从日本人身体中发出来的 声音湮灭了这一切。刘佩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仿佛被他驯服了,不再用 身体往外越去,而外面,几步之外,就是日本人的军队,刘佩离突然看见了三郎, 在伊洛瓦底江边见到过的那个日本人,他还见到了李蜜蜜,她就走在三郎身边, 每一个日本军官身边都走着一个女孩,总共有几十个女孩,那就是突然之间,在 一个夜里失踪的女孩,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垂下头来,她们的身体看起来已经被日 本人所驯服,很久很久以后,刘佩离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失踪的女孩子是 被日本人所驯服的慰安妇。而李蜜蜜出现在曼德勒的市政广场之时还没有成为日 本人的慰安妇,因为三郎把她留在了身边,并把这一切宣布为爱情。走在三郎身 边的李蜜蜜确实像李俏梅在幻觉之中看见过的那只蝴蝶,她飞翔在日本人之中, 带着她那被蹂躏过的翅膀在飞,不知道三郎给予她的爱情有没有变成她的附身符, 附在她灵魂深处,她走在三郎身边,仿佛已经被他的影子笼罩住,事实上笼罩她 的不仅仅是三郎,是三郎告诉她的爱情……离开曼德勒之前,三郎对她说:" 我 就要带你回中国了,你知道吗? 不久之后你的国家就会被我身后的帝国占领…… " 她似乎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她迷惘着,不过,她很希望三郎能够带上她回中国 去,回到母亲所说过的阳温墩去。她就这样跟着三郎随同日本军队即将离开市政 广场了。看见她的第一个人显然是刘佩离,然后才是李俏梅,刘佩离紧紧地攥住 李俏梅的手臂不让她外移出去,几步之外就是日本人的刺刀,李俏梅突然疯狂地 喊道? :" 我的蝴蝶,我的那只蝴蝶飞往哪里了。飘回来呀,我的那只蝴蝶…… " 刘佩离用手掌蒙住了李俏梅的嘴唇,因为一个日本人转身身来已经用刺刀对准 李俏梅的胸膛……转眼间,已经看不见李蜜蜜了,她已经随同日本人的军队消失 在曼德勒的市政广场上了,再也看不到李蜜蜜了,刘佩离想起了英国女人诺曼莎 安慰他的话语,也许李蜜蜜与那个日本人发生了爱情,否则,她为什么会赔同日 本人在美丽的伊洛瓦底江边散步呢? 那个地方去得最多的都是恋人,只有沉浸在 爱情中的男女才会诗情画意地走在江边。就这样,刘佩离再一次放弃了去寻找李 蜜蜜回来,他的手臂紧紧地攥住李俏梅,他已经感觉到这个声音谵妄不堪的女人, 已经疯了,已经失去了清澈的意识,所以,他带着李俏梅一步也没有停留的回到 了华人街上的大宅院,从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他要尽这份职 责,这个女人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本来以为自从那次在缅北山 区的关系结束之后,他与她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再也不可能把出走变成私奔,然 而,他与她的关系却因为李蜜蜜的存在而相互纠缠着,因为那次发生在缅热小镇 旅馆中的情欲的火焰缔结了一个生命,刘佩离无法割舍对这个生命的关系。他紧 紧地抓住李俏梅的手臂,他已经决定了从这个时刻开始他要肩负着一个男人对一 个女人的责任,因而,他抓着她的双臂,不让她跑到日本人的刺刀下面去,因为 道路漫长,他深信他可以把自己的女儿找回来,所以,他把李俏梅带回到了大宅 院,然后交给了管家,他还不甘心,他相信日本人还没走远,他可以再去寻找李 蜜蜜,当他追到曼德勒的大街上时,是奔驰在曼德勒大街上的一支骑兵队伍,此 刻,刘佩东出现了,他正追赶着这支骑的队伍,和他一起追赶的还有几十个曼德 勒的马夫,自从刘佩东的马帮在那个夜晚进入曼德勒城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他 就消失了灵魂,因为他的马帮没有在南方丝绸古道上的荆棘丛生中消失,没有在 大怒江峡谷的蟒群中消失,却消失在进入曼德勒的城区之中,从那个时刻,他的 灵魂就在曼德勒城的街道上悠转着,直到日本人的骑兵队伍奔驰在大街上时,他 终于在奔驰的马蹄印中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马,那100 多匹马现在已经变成了日本 人骑兵队伍的马,它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颠倒的,它们蒙受着烟霭被日本 所利用了,刘佩东的灵魂终于出窍了,他的脚步突然也奔跑起来,他要用他的奔 跑去追回他的100 多匹马,刘佩离就在这时伸出手臂抓住了刘佩东的手臂说:" 佩东,你知道日本人去哪里吗? 他们是去腾越,去阳温墩,你怎么可能去追上那 支骑兵队伍……" ,刘佩东喊叫道:" 我的马帮没有了,我的100 多匹马被日本 人带走了……" 刘佩离抓住刘佩东的手臂并没有松开,他已经决定抓住他的手臂 不松开,直到那支日本骑兵消失,他果然做到了,刘佩东再也无法追上那支日本 骑兵,可刘佩离呢也同样不想再去找回被日本人带走的李蜜蜜。当两兄弟终于置 身在这迷惘的旅途之时,他们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愿望,要在日本人进入腾越之前 回到自己的国土上去,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们知道这次行动不仅仅 是为了找回李蜜蜜,寻找回100 多匹马,他们在日本人离开曼德勒后的那个下午, 就离开了曼德勒。从曼德勒进入蜜支那的火车早已被日本人占有,此刻日本人的 军队正被火车输送到密支那城,他们只好从水路走,沿着伊洛瓦底江可以进入八 莫,然而,连水路上的轮船也在输送日本人的军队,剩下的只有走马帮人走的密 林之道,在整个缅甸,除了城镇之外,四面八方全都是张开的血管--绿色的密林。 然而,无论如何也要走到腾越,此刻他们的心灵仿佛插上了飞快的箭,经过了几 十天的密林生活,两兄弟终于回到了阳温墩,此刻在腾越的土地上还看不见一面 日本人的旗帜,而他们两兄弟的周身却长满了水疱,也许是传染上了热带植物的 病毒,当两个人躺在阳温墩的床上时,就开始发高烧,刘佩离在发高烧的时候喊 叫着李蜜蜜的名字,而刘佩东在发高烧时却喊叫着那100 匹马儿的名字,他给每 一匹马儿似乎都取了名。 而此时此刻,他们前脚进了阳温墩,日本人紧接着就后脚进了腾越县城。当 日本人炸毁腾越县城时,李蜜蜜睁不开双眼,因为四处都是烟尘,弥漫在腾越县 城的硝烟刺鼻,刹那间使她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她跟着日本人的后勤部队,是最 后一批进入腾越县城的,一路上她都趴在马背上,她从没有骑过马,她只好趴着, 紧紧地抱着马鞍,她发现她又重新和那几十名曼德勒失踪的女孩在一起了,她们 也同她一样趴在马背上,她不知道三郎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她的,一路上三郎总在 告诉她说:" 我们帝国的军队很快就要进入你的国家了,你高兴吗?"她的眼里布 满了灰色的沙粒,那是马蹄和军队的行走扬起的尘埃,炎热使她透不过气来,她 不断地趴在马背上昏睡过去,等她再一次睁开双眼时,已经看不到三郎了,她问 跟着马队行走的后勤部队知不知道她的三郎去哪里了? 然后,那些日本人根本听 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的中国话和缅语他们都无法听懂,他们摇摇头,指着前方, 他们并不是用手指着前方,而是用刺刀指着前方,她趴在马背上看着晃荡中的布 满尘埃的前方,她对自己说那就是中国,那就是腾越,那就是阳温墩,然后,她 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用刺刀指着前方呢? 她的双眼更加迷惘了,她想见到三郎, 在离开曼德勒的最后几天里,三郎变成了一个酒鬼,他有意把自己弄醉,然后躺 在床上抱着李蜜蜜纤巧的身体,在那几天里,他们没有了性欲,没有了两个人身 体的性欲,只有拥抱。李蜜蜜知道三郎之所以变成酒鬼,是因为获知了她过去的 历史,她的舞妓生涯虽然短暂却使三郎做了酒鬼,自从那天晚上从英国人的俱乐 部回来之后,三郎就变成了一个酒鬼。紧随着日本人从曼德勒古城出发了,出发 的那天早晨,三郎醒来得很快,他的嗓子越来越变得干燥,李蜜蜜第一次听见三 郎的声音时,觉得他的嗓音很湿润,然而酒精燃烧着三郎的嗓音,每当三郎说话 时他的声音仿佛冒着火花,仿佛随时都会燃烧起来,三郎说:" 我就要带上你去 中国了,我们就要离开曼德勒城了,我不喜欢这座城市,它就像一座火炉,我听 说中国的腾越县城是一座凉爽美丽的小城,那里有温泉,我会和你一道在腾越的 温泉中沐浴……" 他用干燥的中国话自言自语,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 李蜜蜜的时刻,那个早晨,李蜜蜜感到很温馨,尽管三郎的嗓子冒着火焰,而他 讲述的意境却让李蜜蜜充满了神往,她曾听母亲讲述过腾越的温泉,小时候,当 她和母亲居住在曼德勒的贫民区时,每到洗澡时,都是母亲最为窘迫的时刻,因 为母亲根本就没有钱带上她到曼德勒的浴池去沐浴,于是母亲就烧好了温水,让 她在木盆中沐浴,每到这样的时刻,母亲就会充满神往地对她说,在腾越县城的 热海有一座地热温泉水池,就像人间天堂一样美丽,如果能在里面沐浴一次,那 么就会消除身上的疾病,也会感受到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梦境。三郎带着她出发了, 这个年仅15岁的女孩,根本弄不清楚日本人为什么要进入中国腾越城,也根本不 知道日本人三郎为什么那么热切地响往着腾越的那座火山热留下的温泉,她怀着 生活在爱情之中的梦幻,再也不想从三郎身边逃走,因为三郎每夜搂着她身体入 睡的场景使女孩子的李蜜蜜,感受到了从出生以后从未感受到的那种依恋,她迷 恋上了年轻的日本军人三郎,甚至迷恋上了他身体中变成酒鬼的那种味道。 每当她从马背上仰起头来时就禁不住叫唤着三郎的名字,她用中国话叫唤着 一个日本男人的名字,当她的身体落在中国腾越的大地上时,她被剧烈的浓烟呛 了一口," 三郎" ……,每当她无助的时刻她总会呼唤着这个名字,然而,在浓 烟之中她看不见三郎,她被日本后勤部队带入了一座仓库,在一间漆黑的仓库之 中,她似乎与世界脱离了关系,与她关在仓库之中的还有几十名在曼德勒失踪的 女孩,她们无助地坐在一个角落,她们不像李蜜蜜那样可以为此期待爱情,在这 个世界上她们根本就无爱情所期待,她们从在曼德勒城失踪以后就沦为了日本人 肉体轮奸的性伙伴,所以当很久很久以后,日本人三郎决心抛弃李蜜蜜的时候, 她才知道她已经面临着做一名慰安妇的命运,而此刻每个人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个人说话的能力似乎都已经被剥夺了,或者说语言对她们来说失去了任何意义。 因为在这间漆黑的仓库里还有老鼠在流窜,她们渐渐看清楚了灰色的老鼠正在她 们周围嘶叫着,它们似乎许久没有看见可以噬咬的生命了,于是,老鼠看见了一 些庞大的、颤栗的生命,所以老鼠并不敢于与这几十个弱小的女子搏斗,它们只 是在窜动,不过它们的存在确实已经吓坏了这些年轻女子,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 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浓烈的炊烟从细小的格子窗户中弥漫进屋,那道格子窗户很 高,这是一座早已废弃不用的米库。好像过去了两天两夜,当仓库门被打开时, 三郎来了,三郎第一个带走的女子是李蜜蜜,紧随着三郎身后涌进仓库的是几十 个日本人。李蜜蜜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仓库门突然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她 好奇地问三郎:" 那些日本人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恋人带出仓库?"三郎没有说话, 三郎一句话也没有说,三郎带着李蜜蜜经过了一片又一片正在燃烧的废墟,三郎 抓住李蜜蜜的手开始说话了:" 诺,这就是中国的腾越,它已经变成废墟了,我 的帝国已经占领它了……" ,李蜜蜜似乎听不懂三郎在说些什么,三郎说话的时 候,面部的表情在扭动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扭动,变得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变得不可思议,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李蜜蜜的面孔说:" 我的小恋人,你还不明白 吗 ?你的中国,你的腾越已经被我们的帝国占领了……" 她似乎渐渐地明白了他 在说什么,她环顾着四周,她看见了燃烧的木柱,看见了坍塌后的房屋,浓烟覆 盖着这个世界,这就是腾越,这就是母亲说过的故乡吗? 这就是她为之向往的中 国腾越吗?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这是为什么,她突然听见了一阵马啸之声,三 郎把她抱在马背上,随即三郎也上了马,三郎对她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热海温 泉吗? 那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温泉,我还在日本的时候就听说过了这座温泉…… 现在,我要让你闭上双眼……" ,三郎用一块黑布蒙住了李蜜蜜的眼睛,就这样 三郎带着李蜜蜜在腾越沦陷的废墟之地上向着热海温泉策马而去。 世界著名的热海温泉似乎远离战争,它奇迹般地保留着一座座圆形的露天水 池,在那个傍晚,当三郎将李蜜蜜从马背上抱下来,解开她眼睛上的并布时,李 蜜蜜的身体已经落在一座水池中央,三郎把手放在李蜜蜜的两只乳房上说:" 我 并不想让你看见那些废墟,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忘记那些废墟吧,为了我忘记那 些废墟吧,那是我的帝国所展现出的废墟,所以你是一个女人……女人应该生活 在沐浴之中……" 她的双手触到了她年轻的乳头,仿佛他已经带上了他的中国小 恋人越过了被他所践踏的土地,所摧残的大地,所入侵的地域,仿佛只有用这种 方式他和她才可能谈话爱情。在三郎的意识之中,爱情应该远离战争和废墟,应 该在散发着诗意的中国温泉之中展开,所以,他把李蜜蜜带到了热海温泉,那是 他与她相遇之中一次从未有过的沐浴,尽管三郎的双手抚摸着她的乳头,然而, 她闭上双眼的刹哪间就会看见那些燃烧的柱子,那些坍塌的房屋,三郎的温情似 乎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沁入她的身体之中去,于是李蜜蜜的眼睛又一次出现了 那种迷惘,她的身体渴望从水池中飘荡而上,三郎站在废墟上说过的话与三郎此 刻说过的话交织在一起,她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入侵腾越,日本人为什么要 把腾越变成废墟? 三郎再一次把她带走了,这次是把她带到一个更加隐秘的世界 上去,当她沐浴完毕之后,三郎再一次用黑布蒙上了双眼,然后把她抱在马背上, 马蹄之声扬在尘埃之中,她又一次嗅到了浓烟的味道,她用两手抱着三郎的腰, 似乎想抱得更紧一些,因为她害怕自己从马背上跌入燃烧的废墟之中去,好像来 到了一座森林,来到了一座森林深处的房子里,三郎终于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了。 然后三郎抱着她进入了一间小房子,门砰地关上,三郎解开了那块黑布,三郎说 :" 现在你可以睁开双眼了" ,她睁开了双眼,这是一间土坯似的小房子,三郎 说:" 在我决心为我的帝国而服务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已经离开松子小姐了, 我前去见她,她站在一棵松树下,她的裙子被微风吹拂着,那是一年之中来得最 早的春风,我从那一刻就知道,那是我与松子小姐最后的见面,因为我知道我要 走了,我穿上了军装,我成为了一名军人,意味着我为我的帝国所献身的那个时 刻已到,我从离开日本时就想好了我不会活着回去见松子……我出来了,但我真 的没有想到我会见到你……在我们入侵曼德勒城的那个夜晚,你奔跑着,我看见 了你,你奔跑的姿式多么像松子,就那样我把你带走了,我没有想到另一个像松 子一样的女孩子竟然在曼德勒城等待着我……" 三郎的眼里似乎噙满了泪花,这 是李蜜蜜第一次看见三郎的眼里有泪花,她的心被三郎的声音融解着,她那颗迷 惘的,颤栗的心灵就这样又回到了战争后面的乌托邦世界里。 门窗都合拢着,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三郎和李蜜蜜的身体就在这种潮 湿的散发着忧伤气息的小房间里轻轻地碰撞着。沉浸在爱情之中的李蜜蜜直到现 在仍然弄不清楚给她带来爱情的这个日本青年男人,就是带领日本军队进入中国 腾越城的入侵者之一,而入侵者进入腾越时,也正是刘佩离和刘佩东在高烧之中 发出谵语之声的时刻,然而,腾越城突然像发生了地震一样,阳温墩也必然被震 动,因为阳温墩离腾越城最近,腾越城就这样开始沦陷在的铁蹄之下。刘佩离和 刘佩东终于从高热之中醒来了,他们从床上爬起来,院子里站着刘佩离的母亲, 妻子,两个妹妹,两个儿子,使他感到惊讶的是母亲已经衰老了,小脚女人吴玉 兰已经进入中年,两个妹妹已经变成两个漂亮女人,两个儿子已经是少年了,刘 佩离环顾着这个世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到阳温墩了;刘佩东置 身在家人之间从他离开阳温墩以后他似乎就没有回来过,他最初时在追求着一个 爱情中的英国女人,再后来被一个迷恋中国丝绸的英国女人迷恋过一段时间。然 而他的生命的意义似乎一直在跟随着一支穿越南方丝绸之路的马帮,而此刻,他 的马匹被日本人带走了,那些日本骑兵正骑着他的马儿前来入侵腾越。母亲关好 了门窗,站在大宅院中央说已经到了一个最艰难的时期,不允许任何人出门,因 为她已经听说过日本人的刺刀是无情无义的,日本人的刺刀已经在腾越城里杀死 了许多无辜的男女,现在,在腾越城中到处是废墟,到处是人的尸体,鲜血已经 染红了腾越城……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笼罩过刘家大院,她说在这样的特殊 情况下,每个人都要保护好自己的生命,人来到世上走一圈是多么不容易,太阳 挂在天空,既然有太阳挂在天空,那么灾难的日子也不会太久远,从现在开始, 刘家宅院中的男女老少都不允许出门……母亲说完端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她就 这样做了门神。刘佩离和刘佩东面面相觑,母亲穿着一双绣花鞋坐在门口,不允 许刘家宅院里的任何人出门,但不管怎么样母亲到了半夜,总要睡觉,这个时刻 也正是刘佩离和刘佩东溜出宅院的时刻,从大门出去是不可能的,因为钥匙在母 亲手中,只有攀越墙壁出去,在这个世界上--刘佩离和刘佩东都急于去找回自己 的女儿和马匹。他们无法阻止日本人进入腾越,他们听说过国军已经在跟日本人 赴死奋战,他们这一生从未想象过战争,在他们的小世界里,战争是如此遥远, 然而一夜之间,战争就在眼前,战争就是让人类相互流血,互相搏杀,是日本人 入侵中国腾越而挑起了战争,而刘佩离的女儿李蜜蜜竟然跟着日本人跑了,他想 无论如何都要把女儿从日本人手中找回来,而刘佩东呢,他失去了100 多匹马, 而那些马儿正在为日本骑兵服务,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受到了巨大的污辱,两兄弟 攀越出了刘家宅院的围墙,在那个后半夜,阳温墩像进入死亡之梦一样宁静,两 兄弟沿着阳温墩通往腾越的小路开始奔跑起来,总算跑出了母亲筑起的丛栏,他 们在漆黑的夜里感受着世界的变化:风儿变了,风中挟裹着浓烈的血腥之味,这 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嗅到人的血腥之味,血腥味仿佛离他们并不遥远,就在前面, 不远处,在那片麦田深处,于是,兄弟俩朝着麦田深处走去,他们从内心深处升 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都知道世界变了,日本人给整个腾越带来了血腥味,突 然,刘佩离的脚被绊了一下,紧接着刘佩东的脚也同时被绊了一下,两个人的身 体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两个人同时弯下腰去,在漆黑的后半夜里,他 们借着从天空射下大地的一轮黯淡的月光的照耀看见了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他 们都见过日本军人,所以他们两人都一致否定躺倒在田野中已经昏迷受伤的不是 日本男人,他们想起了传说中的国民军,在日军进攻腾越时国民军同日本进行了 殊死奋战。刘佩离伸出手去触摸到了两个军人的脉跳,这意味着他们并没有死亡, 只是昏迷受伤,刘佩离和刘佩东的双眼在黑暗之中彼此对望着,最后决定把两个 受伤的国军背回阳温墩的大宅院去。两个人背上背起了一个国军,沿着麦田中漆 黑的小路向着阳温墩奔跑而去,此刻,他们面对日本人的入侵,第一次遗忘了已 经消失的女儿李蜜蜜,已经沦为日本人骑兵的胯下的100 多匹骏马。 刘佩东攀越进墙用斧头敲开铜锁的声音,在那天晚上震撼了死气沉沉的阳温 墩的梦乡,很多人并没有进入梦乡,他们只是在黑夜之中睁着双眼,倾听着从腾 越早晨呼啸而来的风,在那风声中每个人似乎都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风儿把血腥 味从空中荡漾到了阳温墩,而刘佩离举起斧头敲走门锁的响声使阳温墩的梦中充 满了恐怖,刘佩东终于把门敞开了,他打开门帮助刘佩离将两名气息奄奄的国民 军背进大宅院时,母亲第一个置身在院子里看见了这一场景,母亲手中举起了一 盏马灯,两个国民军人身上的鲜血,她差一点晕倒过去,是刘佩离的两个妹妹扶 住了母亲的身体,母亲才没有倒下地。吴玉兰找了另一把锁很快把大门重锁上, 刘佩离和刘佩东已经把两个受伤的国民军转移到了后宅院里,他们知道这一事实 给母亲大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吓,这显然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愿望,然而,奇怪 的是,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并没有反对这一事实,两个国民军已经躺进了刘佩水 过去住的卧房中,在他小小的房间里还堆集着一些晾干了的草药,在沉闷的阳温 墩充满了从风中吹拂而来的淡淡的血腥味儿,然而,在刘佩水的小屋中却荡漾着 一种干枯了的草药味,它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几十种草药交织在这个充满阴影时 刻的味道,刘佩离深深地吮吸了这味道,他又想起了那段古怪的日子,自己为了 不与吴玉兰同房同床,找了一个理由跟刘佩水去挖草药,在那段日子里,似乎生 活就是为了逃避一个女人和他的婚姻生活,那是一段在阴暗和明亮地带的森林伸 出脖颈呼吸的生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他的婚姻,而他之所以想摆脱他的婚 姻,是因爱情,一个女人,一个英国女人,使他一生中突然产生了拒绝别人肉体 的关系。此刻,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阳温墩变了,世界变了,两个国民军终于 被安置在房间里,从这个时刻开始,刘佩离和刘佩东似乎意识到了他们不仅仅是 救人,他们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抵抗什么,当然只能是抵抗日本人,在两个昏迷 受伤的国民军的身体上到处布满了三四个弹孔,还好,弹孔并没有击中心脏,否 则他们的心跳早就已经结束了。就这样,刘家宅院的大门不可能被一把铜锁深深 的,牢不可败的锁上了,他们的母亲大约是感觉到了这个真理,所以她不再坐在 门前做门神了,相反,她开始研究这个世界,她已经活到68岁了,但这个世界还 在变,而且变得有血腥味了,起初她守住这个家,她决心做门神,自从她在黑夜 之中看见两个儿子敲开门锁,把两个国民军带进屋来的时刻,她就触摸到了伤痕, 这已经不是她所看见的两个国民军身体上的伤痕,而是腾越和阳温墩的伤痕,她 从嫁到阳温墩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生活在这两个世界之中,如今她进入了68岁, 她看见了伤痕,腾越和阳温墩都在流血,她早就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所以她知道 她命运中最危机四伏的时刻已经降临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在世上思念和牵挂 的就是几个出门的儿子,两个儿子在缅北,一个儿子去日本习医,两个儿子源源 不断地给老家汇来银票,刘家已经成为阳温墩最为富有的家族,她手腕,耳朵上, 脖颈上佩带的都是世界上最为罕见的玉器,不仅仅如此,儿子们为阳温墩修建了 一座玉石桥,儿子虽然没有亲自出马修桥,却汇来了银票,却让马帮载来了缅北 的玉石--从而改变了阳温墩那座即将坍塌的桥身,如此,阳温墩的妇女、老人、 孩子在闲遐的时光中最喜欢置身在那座玉石桥上,等待着出门经商的商人归来, 儿子还为妇女们修了洗衣亭,总之,儿子就是儿子,就是让她在世上最为牵挂的 人,然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儿子们却都回来了。 从风中呼啸而来的枪声依然不断地使她的身体在颤栗,生活了68年,她是头 一次听见枪声,刘佩离进屋后告诉她说:" 母亲,母亲,这是两个国民军……" 她早就听说了国民军,她在传说中早就听说了国民军是来打日本人的。所以她没 有阻止儿子们,而是为儿子们隐藏国民军提供力量,她开始点燃了火炉为国民军 煨药,她知道堆集在儿子刘佩水房间里的一些草药的药效,她知道那些名为小蓟、 马鞭草、米边莲、红旱莲、鸡矢藤……的药性可以治愈两个国民军身体的伤疤。 于是,她召集着刘家宅子的几个女人,媳妇吴玉兰,两个女儿为国民军服务。在 刘家宅院中突然散发着浓烈的煨制草药的味道,它在阳温墩的天空中弥漫着,似 乎可以给阳温墩带来一些新的传说。刘佩离和刘佩东再次出现了,因为刘家宅院 的大门已经没有上锁,自从刘佩东敲开铜锁之后,母亲就仿佛开始变成了另外一 个女人,当然当她在黑夜之中看见两个血淋淋的军人时,差点眩晕过去,在那一 刻,刘佩离感觉到了一种矛盾,然而,这种危机和矛盾已经在他们命运之中展开 了,他的手和刘佩东的手上触到的都是从两个国民军身体上流出来的鲜血,浓烈 的腥味已经布满了他们的宅院,母亲很快就开始面对现实了,她正处在暮年的时 期,然而,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这种危机的武器,在几分钟里她就成了杰出 的率领者,她率领着几个女人点燃了火炉,在那天下半夜里,刘家宅院的院子里 突然升起了两只火炉,微风很快就把两只火炉吹得像红烛般明亮,在阳温墩,有 人开始传说着刘家宅院的火炉,它在那个夜里不合事宜地燃烧着,而且很快就嗅 到了空气中一股股中药的味道。不过这个传说给充满血腥之味的阳温墩带来了一 种新鲜的气息。刘佩离和刘佩东并没有忘记他们的目的,当安置好了两个国民军 以后,他们又出门,他们不需要再攀援墙壁了,因为门已不再上锁。那时候天已 经发白,黎明即将来临,两兄弟进入腾越城时,看不见一个人影,到处是燃烧中 的炊烟,还有尸体,当他们看见尸体像麻袋一样堆积起来时,出现了的尸体中有 日本人和国民军的尸体。就在他们想绕开尸体往前走时,一个女人奇迹般地出现 在一堵坍塌了的墙角,她就是英国女人诺曼莎。她的降临变得不真实,刘佩离和 刘佩东都感觉到似乎是在梦幻中,然而它不是梦幻,诺曼莎是随同一支丝绸之路 上的马帮进入腾越的,她在曼德勒城中听人说格林医生已经被日本人秘密地监禁, 因为他们的随军日医被中国远征军打死了,所以他们在曼德勒城监禁了格林医生, 为他们的帝国服务。有人已经看见日本军队出入于曼德勒城时,格林医生也被秘 密地挟裹在一支部队之中。从那一时刻,诺曼莎就焦灼地寻找着前去寻找格林医 生的道路。 道路敞开着,然而对英国女人诺曼莎来说却是一个谜,她决心去解开这个谜。 她在与刘佩离在一起的时光之中,曾经听说过有一支中国南方丝绸之路的马帮终 年在马道中生活,而且她还听说过刘佩东后来离开了他就是与一支马帮有关系, 在焦灼的时刻,她果然看见了一支中国马帮,经过与刘佩离的恋爱之后,她已经 学会了说一些基本的口语,而且在缅甸,英国人讲中国话本身就是一种时尚。对 她来说,与一个中国阳温墩的男人恋爱,无疑寻找到了交流中国话的最好时机。 当她看见一支悬挂着铜铃的马帮时,她很快决定了如果想前往中国腾越寻找到格 林医生的话,必须跟随这支马帮沿着南方的丝绸之路进入腾越。于是,她追上了 那支马帮,马锅头回头看了看她是一个英国人,便摇摇头,于是,她站在马锅头 对面,看着马锅头那张古铜色的脸,开始说起了中国话。马锅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拒绝她,看来马锅头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同意了把英国女人诺曼莎带到 腾越的边缘地带,马锅头告诉她,听人说腾越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们不准备 进入腾越城,因为那是一座陷阱,他们的道路很漫长,他们不可能让自己的马帮 队伍进入一座陷阱之中去。马锅头说完话就带着诺曼莎离开了曼德勒城的郊区, 就这样诺曼莎为了寻找格林医生走上了一条通往中国腾越的马帮之道。经历了半 个多月的旅程诺曼莎终于看到了腾越城的那座坝子,当时,马锅头站在一座高岗 上指着正在冒着浓烟的一座灰蒙蒙的城说:" 那就是你想去的腾越,它已经像一 只花瓶一样破裂了……" ,马锅头把现在的腾越城比喻成一只已经破裂的花瓶, 足够证明在昔日,在之前腾越城就像一只呈现在他眼前的花瓶般美丽,花瓶中也 许每天都插满了鲜花,那是石榴花还是苹果花呢? 诺曼莎的眼睛开始变得潮湿起 来了,而且这座城就是她的中国恋人刘佩离经常在她耳边讲述故事的那座城,而 且这是她向往中的,梦幻之中的第一座城,而它是现实的,它的最大现实在于它 已经变成了日本人入侵后的第一座废墟之城。马锅头给她指了指从山岗通往腾越 城的一条小路就消失了。她久久地凝视着,目送着一支中国马帮队伍的消失,直 到她再也看不见马尾巴摇曳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那个她叫不出名字的马锅头, 从那一刹哪她才证实自己已经到了中国的边缘地带,她已经来到了中国,来到了 她的中国恋人的故乡。但她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进入腾越城。当她的身体 往山岗之下滑动时,在山岗的小路两侧她发现了到处都是死去的蝴蝶、小鸟的肉 身,它们已经开始腐烂,她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家兔,那只可怜的小灰兔浑身颤 栗着,那被阴影遮住的小身体,正躲藏在一团阴影之下窥视着什么,它大约是目 睹腾越城灾难的动物,它大约在日本人炸毁腾越的惊慌失措地奔逃过,谁知道呢, 然而,它肯定是在腾越城天空开始被日本人抛掷炸弹时惊慌地从家里跑出来的, 诺曼莎走上前去捉住了这只惊慌失措的家兔,她把它抱在怀里,不顾一路的旅途 的奔波劳顿的疲惫感,伸出双手来梳理着这只兔身上的灰毛。 所以当刘佩离看见诺曼莎出现在那堵冒烟的墙壁下面时,还看见她怀里抱着 一只家兔,一只受伤的家兔似乎已经暂时在诺曼莎的怀中寻找到了它的落脚点, 它的身体已经减轻了颤栗。对于刘佩东来说看见诺曼莎出现在腾越城的废墟之中 时,他的热血奔涌了一下,血液顺着前额在奔流,他毕竟又看见了自己的初恋, 看见了自己的年轻生命追逐过的影子,就是因为她的存在,他在密地那的那段青 春期才充满了快乐和痛苦的色彩。当看见诺曼莎出现时,他的热血奔涌着,然而, 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现实,诺曼莎看见刘佩离的那一刹哪并没有看见他的存在,也 许他的身体对诺曼莎来说一直是隐蔽的,也许他已经习惯了面对他多年前的初恋 隐蔽自己,总之,诺曼莎仿佛没有看见他,只看见了刘佩离,也许是她对刘佩离 的那种炽热的爱情使她即使在一个地狱的世界中也能看见她的爱情,爱情,因为 这爱情是从他身体中长出的一棵树,因为这棵树一直在她体中生长着,从来也不 会枯萎,从来也不会死亡。在她爱情的眼里只有中国恋人刘佩离的影子,她朝着 这影子走去时,也正是刘佩东从他们身后消失的时候,刘佩东只想尽快地从他们 眼里消失,他不想再因为看见诺曼莎的影子又重新回到初恋之中去,他似乎还爱 着她,也许初恋是难以忘却的,如果没有见到诺曼莎,他似乎可以用其他事情来 忘却她,比如带领一支马帮在南方古丝绸之路上前行,有时候天空飞着鹰时已经 开始在大怒江峡谷中地走,有时候天空飞着鸟时已经在热带丛林中行走,那些陪 伴他旅途的飞禽走兽使他忍受住了或者探索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真谛;只有生活在 路上的时候,才能够感受到已经远离了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也只有生活在路上的 时候才能超越对一个女人的初恋。现在他又见到了初恋,而且是在腾越,不知道 为什么,在这一刹哪间,他还想起了另一个年轻女人杜丽娜。因为杜丽娜是一个 中国迷,她迷恋上了中国的丝绸,同时也迷恋上了中国的男人,然而,杜丽娜的 翅膀始终在飞,刘佩离在阳温墩的废墟之地上穿行时感受到了人生中一种无法摆 脱的忧愁,它就像阴影一样追逐着他,就像腾越废墟中散开的血腥味一样追逐着 他。然而他却在跑,当初他在密支那的娇阳似火的路上跑着,追着诺曼莎骑着的 自行车时,就已经知道他的命运永远是追逐,他在骄阳似火中追逐着爱情,他带 着马帮在寂寞的古南方丝绸之路上追逐的却是朝露和暮色,如今,他奔跑在腾越 的废墟之中,他追逐的是他的100 多匹马,每一匹马都是他的影子,是他路上的 贴身伙伴,日本人让他的马帮队伍从曼德勒消失之后,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离他而 去,所以他必须跑。他在腾越的废墟之中跑是为了追逐到他的马帮,他的目的清 晰明了,他必须寻找到那支日本人的骑兵。 刘佩离面对着诺曼莎,他如鱼刺梗在喉,爱情当然重新来到了腾越的废墟之 地上,他们竟然又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见面,在他过去给诺曼莎的讲述之中,腾越 古城中有热海温泉,有大叠水,有阳温墩,有永远像春天般的气候,而此刻,春 天般的气候消失了,在他与诺曼莎耳鬓厮摩的日子里,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有一天 携带着诺曼莎到中国腾越去看看,他告诉过诺曼莎,腾越是世界上最好的古城, 如果你有一天旅行到腾越,那么到了腾越就意味着进入了中国,而他要带上她去 一座温泉,它不在热海,它在高黎贡山上一座隐秘的山间,那儿的温泉上午的水 质是白色的,而到了中午就会变成紫色,进入下午后温泉又会变成蓝色……他描 述完那番场景之后,他看见她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变得缥缈起来,那是她对梦境的 一种期待。 腾越就这样彻底沦陷了,这个令人悲哀的事实让他们又从爱情中回到严酷的 现实之中来。诺曼莎告诉刘佩离她是来寻找格林医生的,有人告诉她说格林医生 从日本人进入曼德勒城时就已经被日本人所软禁了,日本人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彻 底软禁着格林医生,让格林医生为他们服务,有人还看见格林医生已经随同日本 人撤离了曼德勒进入了中国腾越。诺曼莎说她必须寻找到格林医生,刘佩离也告 诉对她说他必须寻找到李蜜蜜。在沦陷的城中寻找两个人都是异常艰难的。两个 人在废墟之中看不见腾越城中的市民,在腾越沦陷之中,市民们已经跑到山上去 了,留下来的是日本人。沿着日本人的刺刀痕迹,寻找到的只有血痕,以及在这 些血痕掩埋之下的尸体,那是来不及奔逃出去的市民最后的挣扎形态。在这样的 情况下到日本人的住处去寻找两个人变得徒劳,为了保存生命,探索到好好的计 谋前去营救他们重要的人,刘佩离想了又想,还是把英国女人诺曼莎带回到了阳 温墩,因为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阳温墩是他们的落脚之地,因为阳温墩在腾越 城郊外,它如今还没有变成废墟,日本还来不及把阳温墩变为废墟。刘佩离牵着 英国女人诺曼莎的手,穿越在腾越城通往阳温墩的废墟上时也正是他们所寻找的 李蜜蜜倍受煎熬的时刻。 三郎的身体在他们的帝国铁蹄彻底践踏中国的腾越城之后,便困兽似地覆盖 在李蜜蜜身上,起初,这种覆盖还带着温情主义的色彩,爱情无疑是这种温情主 义的最强有效的武器,它曾经给这一对年轻人带来快乐和幸福,三郎在向着异域 的国土入侵时,肩负着他身后的帝国的使命,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间中,在这 样残酷的事实面前:一个迎着曼德勒的黑夜,一个混沌的长夜奔逃的女孩落入了 他们帝国的魔爪之中,同时也落入了他那带着爱情回忆的潮湿的眼睛里。他从几 十名充当日本人慰安妇的团体中带走了她,只因为她的影子让他想起了日本的年 轻女孩子松子。松子是另一个女孩,是被红色的樱花树所笼罩的女孩,而他却在 李蜜蜜的身上看到了松子的影子……这是温情主义的开始。李蜜蜜呢,一个从小 没有见到过父亲的女孩,与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曼德勒的贫民区,当她发现母 亲多年来一直靠做妓女来维持生活的有一天,突然真正地醒来了,她在一个迷惘 的年龄做了英国人俱乐部的舞妓,日本人三郎的温情主义突然在她困顿的时代笼 罩着她,同时也沐浴着她,她不知不觉已经离不开这种圈套,一种危险的温情主 义圈套--表面上充满了爱情,实际上却潜伏着危机,第一个危机就这样来临了, 当三郎知道李蜜蜜曾经做过舞妓的历史后,那是他变成野兽的一个时刻,在曼德 勒的那个午夜,李蜜蜜倍受这头野兽的折磨,然而,那只是一个夜晚,它很快就 结束了,正当李蜜蜜想逃跑时,三郎重又抓住了温情主义的武器,每夜抱着酒瓶, 并且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醉入李蜜蜜的怀中,在李蜜蜜看来,三郎是爱她的,而 且三郎是给她带来爱情的第一个男人,于是,温情主义所带来的强有力的武器再 一次笼罩着她,尽管如此,她与三郎的阴影依然存在着,皮肤之间的亲热关系只 是暂时的,他们睁开双眼时所面对的是不可逃避的现实,有一天凌晨,三郎睁开 双眼望着李蜜蜜的裸体自语道:" 这身体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吗?"他喘着粗气,大 约又回到了变成一头野兽的夜晚,他大汗淋漓地骑在李蜜蜜的身体上发着兽性, 李蜜蜜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自那个凌晨以后,三郎就再没有回到那间 小屋来,而李蜜蜜却被监禁着,那是日本人的世界,她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前去 寻找三郎,事实上她并不想逃,她只是想去面对三郎,去找回三郎,因为她已经 不可能离开三郎,哪怕是三郎变成一头野兽,她也依然爱着他,她真的爱上了三 郎,根本就无法从这个男人身边逃离出去。她站在窗口,她就在这时看见了一个 英国人,他就是格林医生。她并不认识格林医生,然而在英国人俱乐部,她见过 格林医生,起初的时候,格林医生是独自一个人,很多个夜晚都坐在一个角隅, 手里夹着英国式的雪茄烟,神色黯然,他似乎从不邀请任何女人跳舞,也不寻找 舞妓陪同自己跳舞,有一天格林医生带着一个女人进了舞厅,那个女人就是诺曼 莎,格林医生终于有了自己的舞伴,而且格林医生跳舞的时候显得很深情,也很 投入,他的目光似乎始终盯着诺曼莎的脸,从不将目光游移出去。李蜜蜜并不认 识格林医生,只知道他是一个英国人,可他为什么会与日本人在一起呢? 而且她 还看见了格林医生穿着白大褂,看上去像一个医生,李蜜蜜想也许这个英国人是 一个医生。格林医生站在院子里晒纱带,那是日本受伤者的临时纱带。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