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绳索上的肉体 当刘佩离带着英国女人诺曼莎进入阳温墩的刘家宅院时,小脚女人吴玉兰的 心怦怦地跳起来,不用刘佩离的介绍,她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 与刘佩离离别的漫长时光中,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在洗衣亭洗衣服,听见了与刘 佩离有关系的谣传,在那些似乎是美丽的谣传之中,出现了一幅幅只有想象才能 看见的画面;从阳温墩走出去的玉石商人刘佩离身边总是走着一个高鼻梁、蓝眼 睛的漂亮女人。在曼德勒城的芒果村下,在伊洛瓦底江边,有人看见了他们手挽 手地散步。吴玉兰在这些谣传中每夜做梦都在飞,在醒来后永远都有一个现实在 等待着她,那就是她并没有飞,她生活在阳温墩的小世界中,生活在刘家宅院, 而且她的缠足布永远使她飞不起来,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认命了,既然自己不能 回到刘佩离身边去,那么就让那个英国女人陪伴刘佩离吧。此刻,想象之中的情 景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而且这不再是想象,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她见到那个英国 女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负荷。她知道必须要承担这一切,她 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英国女人,她确实像谣传中的那样美丽,身材修长,而且是一 个大脚女人,而且披着金发,而且穿着她这一辈子从未看见过的亚麻布裙装,而 且站在刘佩离身边时,与刘佩离的气质、身材都很匹配,所以她知道她要承担这 一切,既然她已经是刘佩离的原配夫人她就必须承担这一切。诺曼莎见到吴玉兰 的那一刹哪也就明白了这个中国小脚女人就是刘佩离婚姻中的妻子,她友好地向 吴玉兰微笑着,尽管这个世界已经让她丧失了笑容,然而,在阳温墩,她见到了 刘佩离的婚姻生活中的女人,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缠着一双小脚,她还是头一次 看见中国女人的小脚。自此之后,诺曼莎就走进了阳温墩,来到了她的中国恋人 生活的故乡,血雨腥风之中她的心被震颤着,当她有一次无意识地走进刘家后院, 那是一个暮色已经合拢的时刻,吴玉兰坐在暮色之中解开了她的缠足布,因为阳 温墩的现实就像阴暗的乌云一样在她内心晃荡着,游动着,所以她已经有很长时 间没有解开缠足布了。暮色降临到她身上,使诺曼莎对这个中国小脚女人产生了 浓厚的兴趣,她收敛住轻柔的脚步声,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没有办法,在阳温墩 的暮色四合之中,她注定要亲眼目睹刘佩离婚姻中的小脚女人--解开缠足布的这 一个时刻。吴玉兰专心致志地解开缠足布,她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在她身后窥 视着这一切,这个女人看见了她那扭曲的双脚,因为她解开缠足布是为了洗脚, 而她的脚赤裸着,诺曼莎强忍住那种震惊,从那一个时刻开始,她就对这个中国 女人充满了同情,然而,她发现在阳温墩,不仅仅刘家宅子中有小脚女人,许多 宅院中都生活着小脚女人。当她看见吴玉兰解开那块缠足布的时刻,从腾冲城里 传到阳温墩的枪声使她又想起了格林医生,她已经在刘家宅院中住了好多天了, 刘佩离一直不允许她出门,刘佩离的母亲也不允许他们出门,刘佩离的母亲从来 也没有在洗衣亭中听到过谣传,因为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洗衣亭了,她只知道 这是儿子的朋友,因为她知道缅甸已经是英国人的殖民地,在那个国家,似乎有 多少缅甸人,就会有多少英国人。她之所以不允许他们出门,还有一个更为重要 的原因,那就是刘佩东出门已经好几天了都还没有回来,自从他在刘佩离与诺曼 莎相逢的那一刹哪消失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的 消失已经很正常,然而刘佩离知道弟弟刘佩东之所以消失,第一是为了不想面对 诺曼莎,第二是为了寻找他已经消失了的马帮。正像刘佩离所猜想的一样,刘佩 东已经脱离了那个见到诺曼莎的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离开了他们后就开始寻找着 自己的马帮,他知道他得改换角色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马帮商人,而此刻他要 做一个贩马料者,因为只有贩马料他才能接近日本人。所以从某个早晨开始他就 改变了形象,他穿上了一套布衣,他把自己的丝绸衣服抛在旷野,然后戴着一顶 草帽,挑着一担青草出现在腾越城中的废墟之地上,而且他唤着:" 卖草料罗, 谁家马夫要买青草料……" 这样叫唤了一个上午,他的叫唤声终于传到了日本骑 兵的总部,它座落在腾越城边缘的一座废弃的乡村学校里,当日本马夫站在他面 前叽里哇啦地跟他说话时,他根本听不清日本人在说什么,但他明白日本马夫已 经看上了他的青草料,马夫把他带到那座废弃的乡村学校里,几个日本人正百无 聊耐地坐在草坪上玩纸牌,他担着青草走了进去,在几间敞开的教室中传来了马 啸声,刘佩东的心灵开始兴奋起来了,终于听到马啸声了,终于接近日本人的骑 兵所在地了,他忍耐住了那种仇恨,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开始做了一个贩卖青草 料者,他每天担着青草料出现在马夫面前,最初时候,日本人的马夫并不让他接 近那些教室中的马匹,后来,马夫让他直接把青草料送到教室之中去,马夫也去 玩纸牌了,马夫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贩饲料者,就把他自己的职责转移到了 刘佩东身上,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日本人的骑兵驻地了。这 样他终于可以接近那些马儿了,在日本人临时的马厩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 了属于他自己的马儿,一匹枣红色马儿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那匹马儿是他马帮队 伍中的头领,每当马帮出发时,它总是走在前面,脖颈上垂挂着一只最大的铜铃, 它脖颈开始晃动时,铜铃就会很自然地发出声音,它的铜铃之声会带动另一些铜 铃之声,每当寂寞的马民道上响起铜铃声时,犹如天籁之声,使马帮人的旅途变 得缥缈和美妙起来,仿佛在向着天堂之路行走,而此刻,日本人摘下了马儿的铜 铃,然而当刘佩东的手伸出去触摸那匹枣红色马儿的脊背时,它开始发出了轻柔 的马啸之声,并把它的头颈伸向刘佩东怀抱,很显然,它已经认出了过去的主人 , 刘佩东把手伸在它脊背上拍拍它,内心似乎在说他一定会救它们出去,把它们带 出日本人的魔爪,接下来的日本里,刘佩离又看到了他的栗色马,黑马、白马… …100 多匹马儿一匹也没有少,出现在日本人的魔爪之下,从那时候起,刘佩东 就在寻找一种时机,以此来营救他的100 多匹马儿出魔爪,然而,眼下只有等待, 不过,已经有了好兆头,因为他已经是日本人所信赖的马倌了,日本人在腾越沦 陷之后再也找不到马饲料了,他突然走进了日本人视野,担着青饲料,而且从那 以后他每天都把几十担青饲料送到了临时的马厩,这是日本马夫不可能做到的, 而他做到了。于是,他就开始掌握着那些马儿的命运,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那些马儿的命运也正是他自己的命运。 每天晚上他就睡在马厩外的一间小棚子里过夜,而日本骑兵就驻守在四周, 日本骑兵正在这里修整,不久之后就会进入他们帝国更大的侵华战争之中去,而 在那些日子,这支松散的骑兵似乎已经被穿越缅北至中国的丛林消耗尽了元气, 他们进入了腾越就像置身在天堂之中,因为腾越的美妙天气会使他们昏昏入睡, 而且骑兵们最喜欢热海温泉,当刘佩东有天割饲料草回来的路上,就看见了日本 骑兵站在热海温泉边脱衣服,他们把衣服抛掷在草地上,仿佛很长时间没有洗澡 了,他们叫嚷着粗话,在世界上最罕见的热海温泉中浸泡着他们为帝国而献身的 筋骨,从那时候刘佩东就知道了日本骑兵喜欢到热海温泉去,他要寻找一个时机, 在日本骑兵离开的日子里,带着他的马儿冲出这片魔爪之地。每当他的影子出现 在马厩中时,他就是一个典型的马倌,他打着口哨,说着只有马儿才能听明白的 语言,自始自终都戴着一顶破草帽,那是他从腾越的血腥之味中突然寻找到的一 顶草帽,在他记忆中,腾越的马倌都戴着一顶草帽,因为他们总是带着马儿到山 坡上去放牧,而他之所以从废墟中捡起了一顶草帽戴到头顶却是因为在这样的日 子里,他不想让任何人认出他来,而那顶草帽既可以像一个马倌,也可以让他作 一种简单的乔装,以改变过去的形象,刘佩东在曼德勒和密支那的形象是一个商 人,他穿着中国丝绸衣衫,执着一把中国扇子,不断地抵抗着从那个蒸发着火焰 的国度里吹来的热风--当初,他就是用这样的形象吸引住了那个迷恋中国丝绸的 女孩子杜丽娜,而他的另一种形象,杜丽娜却想象不出,那就是刘佩东带着他100 多马儿。也就是带着他的马帮队伍出现在古南方丝绸道路上的时刻,那时候的刘 佩东戴着毡帽,穿着兽皮做成的衣裤……此刻,刘佩东要改变的就是这种形象, 他既不是那个穿丝绸衣衫的中国商人,也不是那个穿兽皮衣裤的赶马人,他只是 一个马倌,所以他伸手在腾越城燃烧的废墟中捡起那顶草帽来时,他还嗅到了一 阵阵浓烈的,无法抵抗的血腥之味,他把草帽戴在头顶,并压低帽沿,这样连他 自己也感觉到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且他从废墟上捡到了一套布衣,这套布衣也许 在日本人入侵腾越城时,正晾晒在腾越城中用古藤制作的晾衣绳上,腾越城在集 市上就能买到这种很原始的晾衣绳,它来自腾越城山冈的居住着土著人的地区, 他们披着树叶穿行在森林之中发明了这种藤制晾衣绳,土著人披着树皮到腾越城 中的贸易市场出售他们发明的木碗,木弦,木琴,还有树藤扭成的晾衣绳,这种 晾衣绳很快就布满了腾越城的生活空间,它像绿色的蛇一样悬挂在空间,上面晾 满了腾越人的土布衣服和土布床单,也许当日本人投掷在腾越城的炸弹未响之前, 腾越城像一片明媚的阳光,就连晾晒在古滕晾衣绳上的布衣也在轻风中拂动着, 然而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的侵华战役已经从缅甸入侵到了中国的第一极边城:腾 越城。刘佩东不得不从废墟上捡起了那套还来不及燃烧的布衣,他不得不改变自 己人生中的两种形象,他变成了贩饲料者,即刻又变成了马倌,为了他消失的马 帮,他决心在生死界限中冒人生之大险,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营救自己的马儿。 马儿啊马儿,你们能知道刘佩东的心情吗? 他此刻正尝试着把马儿们唤出厩 门,他想了一个办法,在日本骑兵们乐此不疲地沉浸在热海温泉之中沐浴时,他 想唤着马儿们出去,如果碰到日本人,他就说赶着马儿到牧场上去,他有充分的 理由说服日本人,比如说马儿只有到牧场上去晒晒太阳,身体才健壮,他发现马 儿出现了身体颤抖的现象,这是缺少空气和阳光的原因,他做过赶马人,他有充 分的理由说服日本人,再比如,他会这样说,有许多匹马儿已经开始脚抽筋,这 是不祥的兆头,如果马儿们在行军中抽筋,那会影响一支骑兵队伍的出征任务… …等等。日本人的刺刀果然逼了上来,虽然大量的日本骑兵已经到热海温泉去了 , 但是仍然有少量的骑兵留下来执勤,当刺刀围上来时,刘佩东不是用语言,而是 用手比划着,因为日本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好指指天空,阳光,然后又指 指不远处的山峦上的坡道,再作了一番呼吸之姿势,日本人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同意他带上马儿到牧场上去,但日本人的刺刀并没有放下来,而且日本人的刺刀 紧追着马儿不放,他明白了一个事实:日本人虽然已经同意了他带着马儿到牧场 上去,但日本人决不放弃监禁的职责,因为对日本人来说,这支骑兵肩负着重大 的任务,而这些马儿却一匹也不能少,因为骑兵如果缺少了马儿,就不能驰骋起 来,也不能完成他们践踏中国国土的使命。 刘佩东回过头去,马儿虽然已经被他带了出来,但马儿周围仍然有刺刀在闪 动,他对那些刺刀的仇恨是那么深,然而他必须忍耐住仇恨,不能让日本人的刺 刀感受到他的仇恨,因为他是日本人的马倌,他是在日本人的魔爪之下肩负着使 命的人,每个人一生都肩负着自己的使命,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此刻所肩负 的使命是如此地艰难,人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地艰难过,当马帮道上的蚂蟥在六月 的雨季从密林中像柔软的吸血鬼慢不经心地附在他手臂上吮吸时,他睁开双眼, 用一支支燃烧的烟蒂逼近那些蚂蟥,烟蒂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体上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他也没有感觉到人生是如此的艰难,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地强 壮,蚂蟥们根本吮吸不了他身上的血液,因为他倾听到了心跳声,道路的交织声 ……而此刻,最为艰难的人生就在他的现象中,抹之不去,在这个过程中,放弃 是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就是面对这种危机。何况在腾越城,到处都是危机。 连一丝动摇都没有,刘佩东就这样带着马儿上路了。他想,生命中总会出现 转折点,人生的道路上潜伏着危机四伏时,也必然潜伏着明亮的转折点,有杀机, 有渊薮,有魔爪,有梦靥,有煎熬,但也有明亮,有循环,有交叉,有出口…… 刘佩东就这样寻找到了一条上牧场的路,他知道腾越山峦中的一片牧场,他的马 帮队伍曾经在那里歇过脚,那是一些怎样的日子啊,想起来是那样的美妙,他躺 在牧场的草坪上,望着天地相结合的时刻,轻风吹拂着牧场上的青草,他会在牧 场上睡一个午觉,醒来后带着马帮继续出发。他走在前面,马儿跟着他的影子, 日本人的刺刀依然在周围闪烁着,世道变了,然而内心炽热的火焰却没有变幻, 当一片广阔的牧场出现在眼前时,马儿们仿佛寻找到了自己的天堂,马儿在牧场 上开始扬蹄奔跑,马儿开始在牧场上交配,马和开始在牧场上撒野,日本人的刺 刀依然在闪烁,因为他们肩负着帝国的职责,他们似乎看不见眼前的天堂世界。 等不到任何时机,寻找不到带着马儿奔逃出去的机会,刘佩江只可能是在日本人 刺刀下放牧的牧马人,然而,他知道既然出现了一片牧马场,就一定能够寻找到 时机。 英国女人诺曼莎不能继续呆在阳温墩的刘家宅院中了,对她来说,格林医生 已经消失很久了,当她在一个显得闷热的午后终于从洗衣亭中跑出来时,她的衣 服还留在洗衣亭的石板上,她是借故洗衣服逃出来的,她想独自去寻找格林医生, 她发现在阳温墩,在刘家宅院,每个人都在承担着什么,她已经发现了隐藏在刘 家宅院的两个国民军人,作为一个女人,她敏感地感觉到,刘佩离的两个妹妹对 两个国民军的照顾超出了一般人的感情,两个在她看来像刘家宅院中盛开的石榴 花瓣一样的年轻的中国女人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比如暮色合拢的时候,每个人搀 扶着一个受伤的国民军到刘家宅院的后花院中散步,那是一座隐密的后花园,当 刘佩离在一个午夜约她到后花院见面时,她在月色中看见了牡丹、芍药、玫瑰、 月季的花朵,她嗅着夜色中的香味,如果不是在被阴影所笼罩的阳温墩,如果她 的心灵没有充满一系列的阴影,那么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国的民间花园,如果这座 花园出现在另一个只有她和刘佩离两个人所在的地方,那么她会和她的中国恋人 沉浸在缠绵之中,然而,这是一个不适宜表达爱情的时机,尽管这座后花院适宜 表达中国式的爱情,所以刘佩离的手指在夜色之中触到了她敏感的指尖,然而, 她迅速地被这不合时宜的亲热关系所阻碍着,她的眼前出现了格林医生消失的世 界,她的眼前出现了刘佩离的小脚女人解开缠足布的时刻,她的眼前出现了腾越 古城坍塌的屋宇……在一个绚丽世界变得黯淡的日子里,尤其是在一个充满血腥 杀戳的日子里,爱情似乎不应该来临,所以,诺曼莎的指尖只轻轻碰了一下刘佩 离的指尖就离开了,当她从后花园中撤离时,他看见了刘佩离孤单地站在后花园 中。在第二天的暮色之中,她看见了刘佩离的妹妹刘佩花和刘佩燕搀住两个国民 军走进了后花园,她有一种女人的预感:这两个隐藏在刘家宅院中疗伤的国民军, 两个看上去年轻英俊的国民军,给刘家宅院的这两个腾越女子中学的女孩带来了 某种梦想。 她从洗衣房中往外跑去,她知道刘家的人是不知道她会独自去寻找格林医生 的,刘佩离当然也不会想象得到,于是,她开始从容地行走着,她知道自己是一 个英国人,凭着她的身份她其实可以出入日本人在的任何地方,她注定要与刘佩 东相遇,因为她从城郊经过了日本人骑兵所在地,当诺曼莎焦灼的目光游移在她 从阳温墩逃出来之后所看见的第一群日本人身上时,那群日本骑兵正在一片开阔 的草坪上驯马或练马,日本骑兵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个女子,但他们并没有看出这 是一个蓝眼睛的英国女人,当诺曼莎的长发在那个上午灿烂的阳光中飘拂起来时, 这群正在驰骋的日军骑士突然都收住了缰绳:在他们寂寞的侵略战争中,他们似 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女人了,女人是什么,当男人想发泄自己的兽欲时, 女人是工具。因而日军骑士们在收住缰绳的那一刹哪,正在被这个女人所吸引住, 那正是那片草坪被阳光所覆盖的时刻,诺曼莎走了进来,她并不畏惧日本人,她 寻找格林医生的勇气使她决心深入到日本人之中去,所以她迎着日军奇士淫欲的 目光走上前来,日军骑士们没有想到迎着他们而来的是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女子, 他们叫嚷着,本想放弃这个猎物了,然而一个日军依然抵抗不了她的诱惑,他在 马背上伸出手来只轻轻地一揽就将置身在陷阱之中的诺曼莎抱在了马背上,然后 他开始在草坪上驰骋起来,诺曼莎并没有挣扎,这正是她希望达到的目的,因为 只有这样她才能寻找她的格林医生。那个把她揽在马背上的是日军骑士队长,他 之所以把她揽在马背上,并不是因为兽性,不错,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时,他确 实产生了兽性,兽性即欲望,在没有情感支配的条件下产生的欲望跟兽性差不多。 然而,当他离她很近时看到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中国女子,而是一个他喜欢的那种 高鼻梁蓝眼睛的女人,在曼德勒城,他第一次看到了这样的女子;在曼德勒城他 作为一个日军骑兵队长经常独自一人在午夜的曼德勒城游荡着,他甚至经常把日 军装脱下,换下便服以此希望在闷热的飘荡着芒果树芳香的曼德勒城邂逅一个英 国女子,有时候他会沿着伊洛瓦底江边的沙滩不断地往前走,他希望在他寂寞的 军旅生活中邂逅到一个女子,然而命运并不给他的浪漫主义任何机会,在他的游 荡中,没有任何英国女人的目光会与他的目光相遇,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曼德勒 城,这个对英国女人抱有浪漫主义幻想的日军骑士叫川岛。 30多岁的川岛在日本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婚姻的失败之后开始服兵役,因为他 童年时代生活在一片牧场上,他有驯马的成长历史从而做了日军的骑兵,他之所 以服兵役是为了摆脱痛苦婚姻留下来的记忆,而他穿上戎装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 卷入了帝国的侵华战争中去。现在,他肩负着日军骑士的职责,他们在腾越沦陷 之后休整着,在这样的一个寂寞的日子里,一个女人越过腾越城的碎片飘然降临 在眼前,他把她一把揽在马背上,他想带着她驰骋,这正是他在曼德勒城对那些 高鼻梁,蓝眼睛的英国女人的幻想,而诺曼莎呢意识到自己终于达到了目的,深 入到了虎穴之中,她佯装被他所拥抱着,佯装自己进入了他浪漫主义的追求之中 去。川岛的心跳动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感取代了一个男人的兽性,当他带着她 驰骋了很长时间后开始用英语跟她交流,川岛的英文并不流畅,这是他上大学时 学过的基础英语,不过,足可以与一个英国女人对话。 " 我是在恍惚之中走进中国腾越城的,但我没有想到这座美丽之城变成了废 墟" ,诺曼莎说道,川岛眺望着远方说:" 在我们帝国的侵华战役之中,这只是 一个小小的废墟之城,我们帝国会让中国的许多城市变为废墟……" 诺曼莎转过 身来,她抑制着怒火,她只是一个女人,但是事实上,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内心 反抗着日本人的入侵,在很早以前,她曾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反抗英国人对缅甸的 入侵,英国人把缅甸变成了殖民地,然后后来,这种反抗的力量减弱了,因为在 英国人的殖民地缅甸,她的旅行开始了,尔后,在这个殖民地国家,她还遇到了 她的中国恋人刘佩离。此刻她的内心厌恶透了日本人的侵华战争,然而她只是一 个女人,她没有任何力量去抵抗来自另外一个国家的战争,他只想寻找到格林医 生,这就是她的目的。她没有再跟他谈腾越城的废墟,她的沉默使川岛转移了话 题,川岛说:" 从看见她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生活中除了战争具有意义之外,还 充满了另外一种意义……" 川岛那双灼热的目光再一次想与诺曼莎的目光相遇时, 诺曼莎将目光偏离开了她的目光,川岛说:" 我不知道你还想去哪里,但如果你 想去中国的话,我可以带上你走,如果在我的战争生涯中,有你相伴,那么我的 人生会充满了意义……" 诺曼莎没有拒绝他说的话,她的沉默似乎已经默许了她 愿意留在他身边。从此刻开始诺曼莎知道,为了拯救出格林医生,她必须用智慧 与这个日军骑兵队伍作周旋,因为对这个叫川岛的日本人来说诺曼莎的降临给他 的浪漫主义带来了幻想的色彩。她决定留在他身边,要拯救出格林医生,不与日 本人接触是万万不可能的,然而,她知道自己已经置入陷阱,她回过头去,她已 经决定用一个女人柔媚的目光去与这个日本人的目光相遇,在这样的时刻,她似 乎已经掌握了秘密,于是,她再一次允许他把她抱在了马背上,在她认为,拯救 格林医生的时刻已经降临,她被日军骑兵队长川岛所幻想着,而她却幻想着突然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见了格林医生,她会实现自己的目的。现在,她佯装自己 是一个温柔的女人,符合川岛的审美以及他对浪漫主义色彩的幻想,她就这样被 川岛带到了他所幻想的世界里,终于降临了一个英国女人,在异域的血腥味中, 终于有一个女人前来与川岛邂逅了。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川岛追求的并不是 肉体的暂时快乐,而且当川岛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准确地说是在看见一片明媚 阳光之下她的高鼻梁和蓝眼睛的那一刹哪,浪漫主义的幻觉就已经战胜了肉体的 欲望。 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诺曼莎又是安全的,川岛的存在暂时不会对她的肉体造 成威胁,川岛目前所需要的只是在一个充满战争背景的地方,他人生中出现奇迹, 有一个英国女人前来陪伴他的生命,他会同这个女人吟唱一首浪漫主义的抒情歌 曲。在这样的意义来说,英国女人诺曼莎已经进入川岛所期待的那首抒情歌曲之 中去,她留了下来,留在了川岛的骑兵之中,川岛在等待帝国的任务,而诺曼莎 呢则去寻找时机前去营救格林医生。在日本骑兵队驻足的帐篷里,诺曼莎留了下 来,川岛为她搭起了帐篷,当诺曼莎头一天晚上钻进帐篷的时候她还是提心吊胆, 因为到处都是日本人,她怀里揣着一把匕首,这是她决定跟随那支神秘的中国马 帮到腾越时,为自己准备的,她作为女人,从来也不想自己寻找武器,然而,面 对时事的变化,她不得不把那把小小的匕首当作武器,揣在自己贴身的内衣里, 感受着她的体温,如果这体温安然无恙地没有变化,那么那把匕首就会失去意义, 它的意义当然是作为武器来演变,然而,她却跟随那支神秘的马帮顺利地抵达了 腾越城。现在,她感觉着那把匕首,她想好了如果川岛作为一个男人想侵犯她的 肉体,那么她就会求助于那把匕首。有一阵子,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夜幕 笼罩着一切,夜幕笼罩着那顶军用帐篷,夜幕笼罩着川岛的脸,夜幕笼罩着没有 灯光的帐篷,她伫立着,川岛出去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只马灯钻进了帐篷, 夜幕笼罩着两个人的脸,夜幕笼罩着两个人的眼睛,川岛走上前来,诺曼莎告诉 自己;别怕,别怕,他并不想占有她的肉体。她猜得不错,川岛确实并不想迅速 地邂逅这个英国女人后就占有她的肉体,何况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举止优雅, 洋溢着英格兰的高贵,她不是那种勾引他肉体的一般女人。他并不想迅速地在这 个女人身上解决肉欲问题。而且,看见她的时候,肉欲似乎消失了,上升的是浪 漫,此刻,他虽然走近了她,却并不想控制一切,他说夜晚来临了,她一定累了, 让她睡一个好觉,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构成威胁,他出去了,帐篷就像夜色一 样合拢着,在外面是日本骑兵的帐篷,她的帐篷就在他们中间,在外面是川岛的 帐篷,作为一个女人,她确实置身于陷阱之中,然而,在逝去的三天时间里,并 没有什么危险发生。 当刘佩东赶着马儿想去牧场时,看见了诺曼莎,他的草帽压得很低,他看见 诺曼莎的时候很惊讶,在他寻找时机想营救他的100 多匹马儿时,在这个世界中 地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情景:诺曼莎的右手臂轻轻地挽着日本骑兵队长川岛的手 臂出现在一片去牧马场的密林深处。这个情景让刘佩东觉得危机密布的现实中再 一次出现了,或者说是增添了挫折,他不明白在这个地方,英国女人诺曼莎为什 么会出现,他不是看见过诺曼莎与刘佩离相逢的场景吗? 那么为什么诺曼莎会出 现在这里,并且她与日本骑兵队的队长川岛的关系亲密,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一切现实都似乎已经被颠倒了。然而,面对这个颠倒的世界他不得不压低 草帽,因为他必须赶着马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尽管如此,诺曼莎地看见了刘佩 东,已经学会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幻的诺曼莎沉住了气,并没有叫出刘佩东的名字, 她佯装不认识刘佩东,事实上她怎么会认识一个马倌呢? 尤其是一个来自腾越城 的马倌,在决定命运的莫测时刻,诺曼莎并不动用英国政府的帮助,她不愿意卷 入政治浪潮之中去,所以她独自承担着寻找格林医生的职责,灿烂的阳光笼罩着 用那条林中小路,这是川岛制造的浪漫之路,经过了梦一般的遐想,他终于将期 待变成了现实:从曼德勒城闷热的火焰之中产生的对一个英国女人的梦幻,如今 变成了现实。他和诺曼莎在林中散步,在这个地方似乎可以嗅到了松针的香味, 来自腾越城的血腥之气减弱了,这是一个由川岛自己想象出来的浪漫世界,对于 英国女人诺曼莎来说,她只是在演戏;她咬紧牙关抿住嘴唇,佯装自己是一个川 岛邂逅的英国女人,佯装自己进入了场景,而她的心,那颗焦灼不安的心正在艰 难地攀越一座荒漠,她的心像荒漠一样:不仅仅因为肩负着寻找格林医生的职责, 还因为腾越城在沦陷,因为这是她中国恋人的故乡,也是她中国恋人的祖国。所 以,她的心变成了荒漠,被撕裂着。当刘佩离发现诺曼莎消失在阳温墩时,他再 也无法在阳温墩呆下去了,他迟迟的推迟寻找女儿李蜜蜜,是为了爱情,爱情又 来到了阳温墩,在血腥味中,她作为一个女人,带着她身上的那种香味,好像是 栀子花的香味来到了腾越城,他拉起她的手穿过腾越城中的废墟,来到了阳温墩, 他想保护她,他不再想让她也消失,然而,转眼之间她还是消失了。在这个世界 上,转眼间消失的人是亲人,是恋人,是密友……寻找他们意味着什么,刘佩离 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了阳温墩,英国女人诺曼莎的消失让他听见了一种无声的迷惘 的无伴奏曲,它宛如一种下雨似的淅沥声,他对自己说:现在他要去寻找到自己 的女儿和恋人。他的结论是,只有进入日本人的刺刀下面才能寻找到她们。刺刀 闪烁在腾越城里的废墟之中,日本人又开始在腾越城里巡逻了,有一天中午,当 刘佩离不顾一切的扮演成一个民间郎中出发时他已经决定用这种方式接近日本人, 在他的肩上背着一只箩筐,里面装着弟弟刘佩水当年挖的草药,他为什么会扮演 着一个郎中,因为他听说日本人从闷热的缅甸进入了四季如春的腾越城,突然水 土不合患上了疟疾和伤寒。再没有选择的命运了,这正是刘佩离作为一个民间郎 中出场的时刻。 他很庆幸在多年以前因为想逃避婚姻关系,事实上他真正想逃避的是肉体关 系,由此,他跟着弟弟刘佩水在森林中采撷草药时,已经掌握了几十种草药的药 效。当他作为一个民间郎中出现在腾越城中的废墟上时,也正是日本巡逻兵端着 锃亮的刺刀像魔鬼一样出现在腾越城的时刻,刘佩离迎着刺刀而上,日本人把他 围在中间,他晃动着肩上的箩筐用英语说道:" 你们中的谁患上了疟疾,伤寒, 我可是民间的郎中……" 一个日本人听明白了他朗朗上口的英语,在这个上偶然 里那个听懂了他声音的日本人恰好正是疟疾和伤寒患者,他拉长着苍白的脸对巡 逻队的队长用日语耳语了一阵,然后把刘佩离带走了。刘佩离背着箩筐,他已经 是一个民间郎中,那些患上了疟疾和伤寒的日本巡逻队伍把他挟裹在中间,仿佛 寻找到了一根可以抓住的救命草,他走在废墟之中,他虽然感到世界变黑暗了也 变荒谬了,但他却抓住了时机,惟有这样才可能接近日本人,他不再是玉石商人 刘佩离,从日本人进入曼德勒城时,他就失去了沉醉在一块美玉中的美好时光, 从日本人驻足曼德勒城时,他的内心同样也遭遇到了一种入侵,他失去了好时光, 失去了在美丽的曼德勒城呼吸着芒果树香味的时光,失去了与诺曼莎在伊洛瓦底 江边散步的时光……现在,他变成了一个郎中,这是命运的需要。命运是什么, 命运就像他肩上背着的那只箩筐,里面装满了药草,命运就像那几十种药草中散 发出来的魔法,每一种魔法都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他并不是想真的治愈日 本人的疟疾和伤寒,他希望大批的日本人被疟疾和伤寒夺走性命,然而,作为一 个郎中作为一个出现在日本人眼睛中的民间郎中,他们已经不想研究他从哪里来, 他为什么会说流畅的英语,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研究这个人,每个人都怕死,尽 管他们作为军人每天都面临死,然而,此刻刘佩离作为郎中突然成了他们的救命 草。当刘佩离作为一个郎中出现在日本人的驻足地,一片帐篷前时,他不觉得走 进了魔爪之中,他环顾四周,竭力想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到某种依据:两个消失的 女人存在的可能性,然而只有日本人的刺刀在闪烁,只有那些患上了疟疾和伤寒 病的患者,躺在帐篷中发出哀嚎,他感到一种无助的绝望,因为既看不见女儿, 也看不见恋人诺曼莎,当然也看不见恋人的丈夫格林医生,他在寻找这两个女人 时,也同时想寻找到格林医生,因为爱一个女人就要爱她的全部,爱她生命中最 珍贵的东西,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已经感受到了格林医生同样是他恋人诺曼莎心 灵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刻需要沉住气,刘佩离对自己说必须医治好少量的患者,因为如 果想留下来的话,必须医治好患者才可能用不可能的方式寻找到消失的人。在那 个午后,太阳移动在帐篷外,刘佩离回忆着草药中的药效,他禁不住又一次想起 了弟弟刘佩水,他此刻正在日本留学,而日本人却入侵了腾越。世界的黑暗和荒 谬已到达了极限,他配好了药草把它放在一只日本人的军用炊锅中开始煎熬,刹 哪间,轻风中荡漾着一种清香,那些病入膏肓的日本人从帐蓬中欠起身体,仿佛 空气中弥散而来的草药味使他们在挣扎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求生的希望。希望确实 来临了,喝了草药水的第一批日本人奇迹般地脱离了危险,他理所当然地获得了 日本人的信任。日本人留下了他,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希望穿越那些日本人的帐 篷,寻找到消失的人。 此刻,李蜜蜜的煎熬仍然在继续着,三郎折磨她肉体的时刻再一次袭来。很 长时间以来,三郎似乎已经剥落下了爱情的外衣,每当他面对李蜜蜜的时刻就会 想起那个舞妓的李蜜蜜,这是他摧残李蜜蜜的肉体的致命的武器。在腾越城外的 一座土坯屋中,爱情不再燃烧着三郎的灵魂,所以他给予李蜜蜜的只有蹂躏,李 蜜蜜的身体蜷曲着,性再也不可能给她带来快感、幸福,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三 郎身体下面随同叫喊声波折起落时,有一天午夜,她终于抱住了三郎的身体说: " 放我走吧,求求你放我走吧!"三郎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我怎么会放你走, 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你有女人的屁膀,你有女人的乳房,你有女人的阴道…… 我需要它,作为男人来说我需要它……现在还不是我放你走的时候,不过,总有 一天我会放你走……" 他阴郁地一笑,使李蜜蜜不得不紧闭上双眼……她似乎又 在三郎的后一句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忍受着,她知道三郎不再爱她了,因为她 做过英国人的舞妓,三郎不再爱她了,她躺在三郎的身体下面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她盼望白昼尽快降临,天一亮三郎就会从她身体上爬起来,三郎是军人,作为军 人的三郎总是会在黎明即将来临的前夕,感受到身体中的召唤,那就是他的帝国 对他身体的召唤,那一刻,肉欲显得如此地渺小,他翻身而下,李蜜蜜总是在这 样的时刻听见了三郎穿衣服的声音,她紧闭着双眼,她体内到处是伤痕,缺少爱 情的性欲生活只会使她体内留下疼痛的烙印,然而,每当听见三郎穿衣服的声音, 她就会轻轻地嘘口气,三郎终于离开了,摧残她肉体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三郎离 开了,三郎系上皮带,子弹再一次挂在三郎身体上,他陶醉在来自他肩负帝国使 命的兴奋之中,终于,他的马靴声发出移动声,门拉开了,三郎又跟他帝国的使 命联系在一起了。只有这样的时刻,李蜜蜜才可能摆脱开三郎,每当这样的时刻, 她就会走到窗前,没有窗帘,一块军用雨布做了临时窗帘,每当这时李蜜蜜就会 拉开雨布,她的头颈无助地晃动着,期盼着自由,然而自由在哪里呢? 她只能凭 借着土坯房屋的木格子窗朝外看着一线蓝天,三郎重又回到了她身边,可三郎已 经变成了一种野兽,她原以为哪怕三郎变成一头野兽,她也会去爱三郎,最初时, 当三郎变成野兽时,她确实还爱着三郎,然而,当她的肉体的疼痛超过了她对三 郎的爱情时,她对三郎的爱情变成了仇恨……此刻,窗户外是一片明媚的阳光, 她又看见了那个英国人,那个叫格林医生的英国男人。格林医生总是在院子里晾 棚带,然而,连这个英国人也缺乏自由,总是有日本士兵跟随着他左右。李蜜蜜 不断地观察着现实的变幻,她想只要她能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出窗外,哪怕她已经 折断了双翼,她也同样能寻找到疗伤的方式。然而飞翔出去是不可能的,她在这 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感受到一种温馨而有节奏的呼吸,一切现实外都是波折起落, 当她再一次听见三郎回屋的声音时,身体的恐怖比痛苦还漫长,她害怕三郎开始 脱衣服的时候,三郎解开上衣的时候,子弹,手枪从三郎身体中脱离的时刻,所 以,她宁愿看见三郎是一个军人,穿着军装,配带着武器,因为惟有这样的时刻 到来时三郎不会变成一头野兽。然而,三郎变成野兽的另一个时刻已到,军用皮 带,军用皮靴,军用子弹,军用手枪都已经哗啦地,焦躁不安地,像冒着火焰似 的从三郎的身体上脱离出去。三郎变成一头野兽的时刻已到,野兽是没有感情和 思想的,野兽在性交时只有侵犯撕裂,只有出售肉欲的嚎叫声,在那个夜里,三 郎又变成了一头野兽,当他感觉到李蜜蜜已经在他身体下面变成一具盲目的,呻 吟中的女人时,他想起了缰尸,他伸出手去触摸着李蜜蜜的身体说:" 宝贝,这 是最后一次,明天早晨,我保证把你送走……我会把你送到一个天堂……送到你 最想去的地方……我保证……" 他的手变得轻柔起来了,李蜜蜜仰起头来,她似 乎已经从他声音之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她仰起头来看着三郎说:" 这是真的, 这件事是真的,你真的会放我走吗?"三郎的双眼显得很平静,肉体的发泄完成之 后,他的双手在她的肉体之间一直摸索着,他的双手顺着她肉体的曲线,他摸索 到了她的屁股,她那青春期的屁股,她那蹶起的忍受着漫长恐惧的屁股,他的手 久久地落在她屁股的曲线上,他似乎已经对这屁股失去了激情,所以他的手摸索 到了她的双乳,她那小小的,还没有来得及在时光中变得丰满起来的双乳,就在 他手的摸索之中变得很黝亮,也许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窗外的月光,可即使是 月光也是从军用雨布窗帘中弥散进屋的,所以,在波折起落之中,李蜜蜜的小小 双乳上充满一种黝亮的光泽,他的手从她双乳上移开了,他似乎困了,他那野兽 似的身体在黑暗中显得很平静,只有李蜜蜜的轻柔呼吸久久地弥漫在房子里,她 欠起身体想挪开他那野兽似的身体,她的身体开始有了摆脱他的希望……在这种 希望之中,她又开始了恶心,一种想呕吐的恶心,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件事已 经发生很久了,她并不知道她已经怀了孕,她已经怀上了三郎的孩子。 尽管如此,对她来说,如果三郎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她将感谢命运,命运到 底是什么东西,命运与她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她轻轻地翻转身,她的身体从被三 郎擒获的那一刻就在辗转着,起初,她在爱情中辗转着,后来,她又在三郎对她 身体的蹂躏中辗转着,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而她那纤巧玲珑的身体辗转的天地是 床,是与三郎相交的肉体之间的那张床,它晃荡着,在漫长的黑暗中,床震动着, 在漫长的黑暗中,三郎从爱情的使者变成了一头野兽,除了在床上辗转之外,她 就在小屋中辗转,月光升起来之后的辗转,也的身体上洒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斑, 如果你在这样的时刻看见她,你就会感觉到她的小身体被月色所浸蚀了。她的身 体上布满了隐秘的伤疤,那些伤疤像斑剥的碎片,她在月光下辗转着,却辗转不 出去,因为消磨她时光的是一个日本男人给她带来的温情的利刃;有更多时候她 在白昼之中也辗转着,三郎出去了,留下了她,她被监禁在小屋之中,房间中除 了留下男人的气息之外,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气息--一种与兽共舞的气息,她望 不到天也望不到地,时光如纸床一样失去了生机盎然,失去了朝露般的时刻,她 辗转着,因为她还没有丧失过希望,有一天她看见过一只鸟,那也许是曼德勒的 飞翔在芒果树上空的鸟,全身披着绿色羽毛,那也许是腾越的鸟,羽毛已经被火 焰熏过,羽毛已经垂落……然而,两只鸟儿都在飞翔,前者的飞翔是轻柔的,而 后者的飞翔却是沉重的,她以为寻找到了真谛:她过去飞翔的姿态就像那只绿鸟, 而她现在如果想飞起来的话,姿势一定像那只沉重的鸟身……然而,不管怎样, 她知道她一定能飞起来。 此刻,她辗转出床外,房子是那么小,连一只凳子也没有,可这已经不错了, 她知道更多的日军就住在帐篷中。她下了床,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她一直想摆脱 这张床,因为摆脱这张床也就是摆脱了三郎。她离开了床,自由之路似乎就已经 在等待着她,此刻,她赤裸着身体,每个夜晚她的身体都被三郎剥得精光,她一 丝不挂地与三郎在床上--起初她的声音呻吟着,她的肉体的疼痛比黑暗更加漫长。 后来她连呻吟也没有了,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僵尸的状态,这就是三郎要把她送 走的原因之一。 她看见了光,再一次她触摸到了光从军用雨布窗帘中透出来了一种希望,她 穿上衣服,她知道三郎不会撒谎的,她知道自己已经在三郎面前变成了一具僵尸, 三郎不会再对她的肉体有兴趣了,这是她看见希望的原因之一,因而她终于听见 了三郎穿衣服的声音,她站在他前面,她站在窗口,她永远都占据着这个地方, 它会给她带来希望,从窗口移来的一小束光,就像百合花一样笼罩了她的脸,她 的脸显得过份的苍白,她的脸呈现出僵尸般的色彩,因而,光来了,她深信三郎 会放她走的,三郎一定公放她走的。三郎拉开了门,在离开那间土坯房屋之前, 她站在墙角开始呕吐,这是她第一次呕吐出来,以往她是只是恶心,也许她感觉 到压抑她精神和灵肉的世界终于被掀开了,三郎带着她出了门,三郎并不在乎她 的呕吐。三郎什么都不在乎,如果他还在乎什么的话,那就是伴随着他身体的帝 国,他的帝国似乎一直装在他身体中,并且已经发了芽,他的帝国发出来的幼芽 像黑色的咒语一样使他的肉体也同样变黑。在院子里,她又看见了格林医生,格 林医生看了她一样,仿佛在目送她,仿佛在追问她的命运。他跟着三郎来到了阳 光下面,那是一座山丘,出现了一条小路。三郎走在前面,她告诉自己:三郎终 于让我走了,三郎终于要把我送走了。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明媚阳光下走路 了。三郎沉默着,然而他的脸深藏一种笑,无论是苦笑、奸笑还是淫笑……都只 会使李蜜蜜意识到了希望就在眼前,这是一座山丘,她跟在三郎身边,这是她第 一次在腾越的山丘中行走,扑面而来的风虽然有一种死寂的味道,然而却丝毫也 阻止不了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果然又看见了鸟,这是一只跌落在小路上的鸟, 三郎看见了鸟,三郎又笑了一下,好像是奸笑,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经常看见三 郎的脸上发出奸笑或淫笑…… 三郎弯下腰去看了看那只鸟,它只是一只很平常的麻雀,灰色的羽毛让李蜜 蜜连想到自己的处境,这只麻雀显然已经受伤,它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也许 已经飞不起来,三郎把那只鸟提起来放在李蜜蜜手上说道:" 就让这只麻雀陪伴 你吧,日本乡间有许多麻雀,如果是在日本……我会喜欢那些麻雀……然而,这 是中国的一只麻雀,我为什么要喜欢它呢? 瞧,它的命运就是等死……就像你的 命运一样……不过,你别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害怕是没有用处的……我第一次 扣动枪眼时也很害怕,就像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感到颤抖一样……不过,我已经不 害怕什么了……再也没有什么快乐比我肩负帝国的使命更神圣的了……所以,我 要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 他转过身,又开始朝前走去。李蜜蜜捧着那只受伤 的小麻雀,她感觉到它翅膀之间的血,它好像是才刚受了伤,那些流出的血很潮 湿也很滚烫。她专心致志地捧着那只小麻雀,对她来说三郎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最为重要的是希望就在眼前。 前面出现了一些围墙,出现了围墙中的土坯屋,她又看见了日本人,更多的 日本人……三郎把她送到了围墙之中,那是一道木栅栏,三郎说:" 李蜜蜜,这 就是我对你说的天堂,去吧……在这个地方你再也用不着寂寞……因为你根本就 没有时间去寂寞……" 他说着又奸笑或淫笑了一下,李蜜蜜环顾四周,这里到处 是日本人,三郎说:" 你知道什么是慰安妇吗? 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慰安妇……你 的身体将为整个日本帝国的军人服务……我之所以把你献给帝国……那是因为我 怀着神圣的职责……" 李蜜蜜一阵恶心,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希望之光已经被彻底 掐灭。于是她弯下腰来开始呕吐,三郎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李蜜蜜就这样怀 着三郎的孩子来到了日本人的慰安妇女之中,从那天开始,她的地狱生活真正开 始了:在三郎走后的那天晚上,有三个日本人轮留地占有了她的身体。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