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轻声尖叫 川岛已不满足于与诺曼莎调情的关系,当然,在他们入侵的腾越城外的山冈 上边散步边调情,耳边吹拂着从废墟中挟裹而来的风,那风有时发出烧焦味,有 时候发出血腥味……当他们沉浸在乌托邦世界中时却发出清香味。川岛喜欢在腾 越的丘陵深处休整的日子,如果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一个梦幻中的英国女人朝他走 来,那么这样的时光是令人窒息的,沉滞的,孤独的……然而,梦幻变为了现实, 而且是与梦幻中一模一样的现实:诺曼莎,作为一个英国女人,超越了某种时空, 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眼前,诺曼莎的影子就是他的梦幻,就是他的现实。他从马背 上下来,从穿上戎装时他就选择了自己的职业,做一名骑兵,而当他肩负着帝国 的使命时,他跨上战马他知道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的骑兵队伍将像一阵风暴和一阵 飓风一样去席卷另一个世界。诺曼莎来了,很难想象一个英国女人,一个有绰约 风姿的优雅女人会出现在腾越的废墟之地上,很长时间以来,川岛从来不问诺曼 莎为什么来到腾越,因为他更愿意把梦幻中的乌托邦瞬间抓住,每当他让诺曼莎 坐在马背上时,他就回过头去对诺曼莎说:" 你可以抱住我的腰,这样你就不会 从马背上滑落……只要抱住我的腰,你永远都不会从马背上滑落……" 他说到了 永远这个词。他的眼里感受到一条道路,他驰骋着,带着诺曼莎在布满绿草的道 路上驰骋着,这就是他的永远。诺曼莎果然抱住了他的腰,事实上诺曼莎并不害 怕马,她在英国时,曾在伦敦郊外的赛马场骑过马,她之所以抱住这个日本骑兵 的腰,只是为了寻找到格林医生,为了寻找到格林医生,她什么都愿意做。川岛 感觉到这个女人抱住他的腰时也在贴近他的身体,从那以后他总是用种种的方式 带着诺曼莎骑在马背上,而诺曼莎却有一个明晰的目的,当川岛带着她骑上战马 驰骋在丘陵的小路上时,她可以看见日本人在丘陵深处筑起的营地,它们像张开 的蘑菇布满了腾越城外的山冈,惟有这样才能实现她的计划,寻找格林医生的道 路是多么渺茫,她总是想进一步地深入到日本人的营地上去,所以有一天午后她 突然说:" 你知道我出现在你面前是为了什么吗?",川岛说:" 是为了让我看见 你,是为了让我实现我梦中的现实……" 川岛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是温柔的," 我想寻找一个人……我的表哥……他在曼德勒失踪了……有人看见他被日本人软 禁后带到了腾越……因为他是医生……" 川岛愣了一下,因为诺曼莎感觉到川岛 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你表哥……医生……哦……你是来寻找你表哥……" 有 一只云雀就在这一刻从他们头顶飞逝而过,川岛明白了这个现实后安慰她说:" 既然如此,我会帮助你……别松开你的手臂,用你的手臂抱住我的腰,好吗? … …" 她再一次用手臂抱住了川岛的腰,川岛放慢了骑马的速度说:" 如果你寻找 到了你表哥,你是不是就要离开腾越……" 诺曼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看着川 岛的双眼,她知道川岛想带她走,让她成为他军旅生活中的情人,她知道当一个 男人有这样的念头时,除了想占有这个女人的情感之外,也想占有她的肉体,所 以,诺曼莎知道对付这样的男人惟有用狡黠的技巧,所以她显示出她的心灵是迷 惘的,她的未来也会变得一片迷惘,像他的军旅生活一样迷惘,她感叹了一下, 她从马背上跳下来,他从路上采撷的那束蓝色野花仍然握在她手上,有时候面对 她时,他总想送她礼物,然而,在这座已经变成废墟的城里根本就寻找不到礼物, 所以,每次外出时,他都会弯下腰去采撷山冈上的一束野花,那些花儿仿佛并不 畏惧风暴和飓风的入侵,它们仍然在灿烂的阳光下盛放着,那只是一些普通的花 儿,花朵像米粒一样细小,散发出一种香味。 香味使诺曼莎感受到的不是来自日本骑兵队长的那种温情,而是迷惘,她已 经感受到了日本人对腾越的入侵,在腾越城散发出来的沦陷的味道之中她的迷惘 像灰色的雾一样每天笼罩着她,然而,面对那束野花,她还是微微地笑了,现在, 她握住那束鲜花,他来到了她身边,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他低声 说:" 我会帮助你寻找到你表哥的,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倘若你寻找到 了你表哥,你是不是就会离开我……" 诺曼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川岛的眼睛说: " 如果你带着我独自私奔,如果你停止战争,如果你离开骑兵队伍,如果你能够 脱下戎装……我就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川岛感到有些意外,他似乎无法承受 诺曼莎的声音,这个来自英国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流畅和精确,而且她的音调 悦耳和动听,他甚至可以从她声音中感受到香味,一种可以把他的灵魂所弥漫的 香味……他垂下头去,诺曼莎就在这一刻看见了川岛的懦怯和矛盾,然而,他身 上隐隐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仿佛马蹄之声在践踏之后留下的一种图像,宛如一座 花园被铁蹄所践踏之后,花园所散发出的一种呻吟和萎顿的场景,宛如一把军刀 所伤害的一个人身体的灵魂……她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似 乎是一种天真的,瞬间的,甚至是动人的愿望,如果可能的话,如果她能阻止他 继续入侵中国的国土,如果可能,她真的愿意跟他私奔。然后,她和他重新回到 了现实之中,川岛的心灵只在她声音中停留了一个短暂的片刻,在那个片刻里, 他似乎听见了世界上最动人的语言,同时也看见了世界上最为动人心弦的场景… … 现实像一只潜游在丘陵中的兔子的奔跑声一样让他们回过神来,诺曼莎想起 了那只受伤的兔子,她就是带着它走进阳温墩去的,那只兔子在阳温墩的刘家宅 院落下脚后,经过疗伤后已经可以奔跑了,它如今已变成刘家宅子中一只奔跑的 兔子,为了不让它再受伤,宅院中的人们只限于它在宅院中奔跑。而此刻,一只 兔子的奔跑之声让他们回到了现实,每个人都离不开现实,诺曼莎为寻找格林医 生来到了此地,进入了与一个日本骑兵队伍的纠缠之中,而川岛呢,他之所以来 到此地是为了帝国,当他带着帝国的理想驰骋战场时感到的是荣誉和光荣 -- 两 种不同的现实让他们回过神来。川岛把诺曼莎重又抱在马背上,他突然扬起鞭子 划破了天际,真正的驰骋开始了,川岛不断地加快速度,也许是为了让诺曼莎更 深地抱住她的腰,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 然而,活生生的现实就在眼前,川岛收住缰绳,他不知道为什么驰骋到了腾 越城,眼前是几十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有成片的苍蝇正在上空飞舞着,川岛掏出 一块手帕递给诺曼莎,诺曼莎没有接手帕,那块手帕像一块白色的小小的裹尸布 一样掉在了地上。川岛说:" 这就是我们帝国的入侵计划,你知道吗? 我肩负着 这种职责……我已经习惯了嗅着死人的味道前进……这就是我的命运……" 他扬 起了缰绳,策马飞出了腾越城,他突然换了个人:他举起缰绳作为鞭子抽打着马 体,马呼啸而去。那天晚上川岛呆在帐蓬中久久不愿离去,诺曼莎经历过婚姻生 活,也经历过爱情生活,婚姻生活与爱情生活都与她的肉体发生了关系,而此刻 , 她不知道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着她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用充满欲火的 眼神想以此把她燃烧起来,然而,她有能力拒绝这种燃烧,因为她不可能是李蜜 蜜,她身上保持着英国女人的高贵优雅又弥漫着东方的色彩,英国是她的故乡, 也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而东方则是她旅行的生活的第二故乡。 当川岛走上前来想拥抱她时,她突然坚决地说:" 倘若你想得到我身体,那 很容易,只要你剥光我衣服你就会占有我的肉体……然而,我的灵魂在另一边, 它遥远在天边,决不会被你轻易占有……" 她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仿佛像一具塑 像,他被这种魅力所威慑着,他充满欲望的手臂垂下去,他突然低沉地说道:" 如果我仅仅想占有一个女人的肉体,那我决不会把你留在身边……我川岛想要的 是你的灵魂,只有你的灵魂属于我,我才想要你的肉体……" 他说完便离开了帐 蓬,诺曼莎回过头来,帐蓬中剩下了她一个人,她那成熟的魅力终于战胜了作为 男人的川岛的欲望。她知道从今以后,川岛决不会轻易地产生了欲望了,准确地 说川岛会寻找到克制欲望的方式。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人经常环绕在她周围, 他就是日本骑兵队的马倌刘佩东。实际上他现在已经随时可以带着他的马儿逃走, 日本人已经对他有了充分的信赖感,不再跟着他到牧场上去了。然而就在机会降 临时,诺曼莎却降临到日本骑兵的帐蓬里,他经常看见诺曼莎跟川岛到丘陵中去 骑马,他知道诺曼莎之所以来腾越,是为了寻找格林医生,他想诺曼莎深入到骑 兵队,也许就是为了寻找格林医生,然而她与川岛的关系似乎又不是一般的关系, 有一天,他藏在丘陵深处的一棵茂密的野栗树上往下看去,他看见了这样一幅图 景:微风吹拂着诺曼莎的长发,吹拂着她身上黑灰色的亚麻长裙,她的头微微仰 起来,似乎是在仰望腾越城上空的一朵白云,而川岛就站在她身后,川岛的手好 几次伸出去想触摸到她肩上的长发,然而他的手又收了回来,刘佩东曾经为诺曼 莎患上严重的单相思,他知道川岛已经爱慕上了诺曼莎,然而诺曼莎好像并没有 在眼神中流露出对川岛的爱慕……这样看来,川岛也患上了单相思。使他费解的 是解曼莎为什么有那样大的勇气住在日本骑兵队的帐蓬中,这无疑是一种严酷的 冒险,他总是想寻找机会单独与诺曼莎会面,但川岛又总是寸步不离地带着诺曼 莎,只要川岛出现,诺曼莎的影子就在他身边。而刘佩东呢,每当夜色降临时他 就徜徉在日本骑兵的帐篷之外,他已经寻找到了诺曼莎住的帐篷,他亲眼看见诺 曼莎的身体弯着腰走进帐篷去的场景,紧随着川岛也会进帐篷,但他发现川岛从 未在帐篷中过夜,当诺曼莎与川岛两个人呆在帐篷中时,两个人的影子会投射在 帐篷上,阴影会被刘佩东看见,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他腰系着匕首,他早已磨亮 了匕首,如果诺曼落遭遇到不测的话,他就会握着匕首冲上前去,但令他欣慰的 是川岛似乎对诺曼莎还是很尊重的,他所想象中的任何危机都没有在帐篷之中发 生。有一个半夜,诺曼莎从帐篷中走了出来,她并不想逃跑,但她轻盈的脚步声 仍然使川岛醒来了,因为川岛的帐篷就在旁边,他们如果深入梦境的话,甚至能 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通常来说,川岛总是屏住呼吸倾听着诺曼莎的任何动态 , 从身体中从呼吸中产生的节奏都会使川岛很惊醒。 诺曼莎失眠了,事实上她每夜都遭遇着失眠的痛苦,每每想到她的身体竟然 睡在日本人的帐篷之中,她就觉得不可理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想到了刘佩东, 她中国情人的弟弟,就是他把她引见给了自己的哥哥刘佩离,从而破坏了他迷恋 她的梦幻,她曾经感受过他的初恋对他产生的伤害,然而,她后来还是看见了她 所期待的情景:刘佩东并没有因为初恋而长久地颓废下去,他的心灵沉沦期是短 暂的,犹如河流中的阴影只覆盖了一个冬天,很快又重新撒满了阳光,继续流动 向前。她知道刘佩东的100 多匹马儿被日本人劫持走了,他听刘佩离说过,刘佩 东失去了他心爱的马帮之后,就像失去了魂灵一样焦躁不安。当她在丘陵之中第 一次看见刘佩东时,他已经改变模样,一顶破旧的草帽就像低低的乌云般压在他 头顶,那个昔日穿着中国丝绸衣衫的刘佩东突然变成了一个马倌--这件事突然使 诺曼莎明白了:每个人在一生中都在寻找着已经失去的生命之中最重要的感情。 刘佩离在寻找他的女儿,而刘佩东呢在寻找他的马群,而自己呢也在寻找一个人 :格林医生,她虽然不爱他,但她却对他充满一种感情,对一个人的职责也是一 种感情。因而她坚定地留在了骑兵的营地上,她经常看见的日本人马倌形象出现 在不远处的刘佩东,她明白,刘佩东已经找到了他的马儿,然而有一点她始终不 明白,既然刘佩东可以自由自在地率领着日本骑兵的马儿到牧场上去放牧,他为 什么不带着马儿逃出日本人的营地呢? 在这样一个失眠的夜里,她又想到了这个 问题,她倾听了一下四周,从旁边的帐篷中传来各种不同的呼吸声,这是一个沉 静的夜晚,像死亡一样沉静,她决定去会见刘佩东,她想鼓励他带着日本骑兵队 的马儿尽快地逃走,她既想让刘佩东把自己的马儿带出日本人的陷阱之中,也想 让日本骑兵队失去践踏中国土地的马蹄声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一直期待着 与刘佩东见面,但始终没机会,川岛总是带着她,川岛始终抓住机会与诺曼莎在 一起,也许他作为骑兵队伍已经感到了不久之后就是一场血腥的战争,所以他的 影子出现在哪里,诺曼莎的影子也会出现在哪里。诺曼莎根本寻找不到与刘佩东 单独见面的机会,现在,她的影子披着一层月光出现在日本骑兵队的帐篷之外, 那层银白色的月色笼罩着她,使她的影子变得很飘缈,她刚刚轻盈地在穿越出帐 篷之外,刘佩东就已经看见了她,过去了多少时间,他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夜色 之中,他初恋的女人竟然像仙女一样出现在眼前,他想机会来了,也许这正是机 会,利用这个死亡的沉寂时刻,他也许可以带着100 匹马儿走,同时也带着诺曼 莎走,为了等待这个时刻,他早就已经寻找到了只有赶马人走的路,从腾越城的 森林中可以迷失的路,可以把马帮的影子湮没在林海波浪深处的路,那条路可以 带着诺曼莎走,他保证自己有能力,那绝对是一种被初恋的激情所融解在苦难和 浩劫中的能力,那是爱的能力,也是一个赶马人从自然中学会的能力,诺曼莎果 然出现了,像仙女般披着银色月光,美妙得像在飞动。 对此,刘佩东正准备从夜色的阴影中闪出来,一个影子似乎比他的影子转换 得更快,他就是川岛,一个沉溺于一个英国女人给他的战争生涯带来的乌托邦梦 幻中的骑兵队长,当诺曼莎失眠的时候也正是他为了思念她而失眠的时刻,尽管 只相隔一层帐篷,他似乎仍然在思念她,所以他的影子又一次像白昼般笼罩住了 她的影子。他阻止她的影子飞动起来,尽管在夜色之中,她已经溶入夜色之中去, 她全身沐浴在一层层银色月光,她看上去像仙女,像飞舞在夜色中的仙女,然而, 川岛的影子闪烁出去,迅速地罩住了她,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川岛,她的脚并没在 飞,她的影子置身在日本人笼罩的浓烟味之中,战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 任意地毁坏一座城,可以任意地让活着的人无辜地倒下,而她呢? 她回过头来, 她必须再一次面对川岛而不是刘佩东。刘佩东的影子又一次隐退出去,一个见面 的时刻被川岛的出现破坏了,所有这一切都再一次变得徒劳。川岛走上前去捉住 了诺曼莎的右手,把她重新带回了帐篷,川岛在夜色中对诺曼莎说:" 我明天就 带你去寻找你的表哥格林医生。" 当诺曼莎执着地想寻找到格林医生时,李蜜蜜又见到了格林医生。那是在一 次剧烈的呕吐之后,李蜜蜜躺倒了,日本慰安妇的主管以为李蜜蜜患上了伤寒, 很快就叫来了格林医生。李蜜蜜面色苍白地躺在一张地铺上,每天晚上她都被日 本人不断地轮奸着,在这座土坯墙围成的世界里,每天夜里都会发出疼痛的叫喊 之声,李蜜蜜由此记住了三郎送她出门的路上,她再一次想起了三郎脸上的奸笑、 淫笑,而那一时刻,她还被希望所笼罩着,她总以为三郎是要把她送走,送到一 个很远的地方,她总以为这是她的情感和肉体的灾难结束的最后一个时刻,当她 手捧着那只受伤的麻雀走进地座院子的时刻,暮色很快就来临了,她并不知道暮 色的来临意味着新的灾难的开始。她把那只麻雀刚放在墙角,在越来越深的暮色 之中,她总是把那只麻雀老抱在怀前,就在一种咖啡色的暮色之中,一个男人向 她扑面而来,还没等她叫喊,那个男人已经剥光了她的衣服,那个时刻,她发出 了一声尖叫--这是三郎彻底亵渎他爱情的时刻,这是三郎作为变成魔鬼后演绎出 的另一种灾难,他想让他过去爱过的,仇恨过的一个女人,被他的兽欲蹂躏之后 的一个女人从这个暮色开始,经历新的地狱似的灾难。三郎的目的实现了,因为 在一声尖叫声中,李蜜蜜真正的受难日已经开始了。然后是怀孕期的呕吐,当格 林医生检查完她的身体之后告诉她她已经有身孕时,李蜜蜜睁大了双眼,目光变 得呆滞,随即绝望地喊道:三郎,三郎,你在哪里。格林医生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安慰她道:" 你应该勇敢起来,为了你的孩子" 。格林医生留下来的时间是有限 的,他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安慰李蜜蜜,格林医生走了。李蜜蜜捂住肚子,不 敢相信这个事实,然而格林医生的声音是无法去拒绝的。格林医生的目光中充满 了真实感,它揭示出了李蜜蜜与三郎关系的另一种陷阱,犹如利刃插在红色的花 朵之间,李蜜蜜就是那花朵,那盛开在荒野中的花朵,而三郎就是那利刃。一把 利刃无情地插入了花朵之中。李蜜蜜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学了承受苦难的能力, 也许在曼德勒的贫民区居住时,她就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也许当她意外地看见 母亲是一名妓女时,她那长长的睫毛之间噙满了羞辱的泪花,从那个时刻开始她 就学会了在苦难和羞辱之中饱受着有毒的时光--犹如一朵花一样蔓延开来,于是, 她穿上了情感妖艳的夜礼服在萎蘼之声中做了英国人的舞妓,当男人们的手伸出 来在舞厅黯淡的灯光下抚摸她时,她抽搐着,学会了像母亲那样在羞辱之中挣扎 ……于是,三郎来了,三郎来到了曼德勒,在三郎未来之前,她根本不知道爱情 是什么,三郎来了,三郎给她带来了爱情。爱情潜伏着灾难,那种灾难在曼德勒 的夜里早就已经开始了。此刻李蜜蜜的目光绝望地穿越出去,这里住着的是日本 军人的慰安妇,她们在围墙中懒洋洋地望着天际,有的女人还刁着香烟,手指已 经被香烟熏黄了,这是她们用肉体为日本男人服务时从他们军服中偷到的香烟, 尽管香烟已经熏黄了手指、脸颊、眼神……她们仍然大口地吸着香烟,她们蹲在 墙角,绝望地、麻木地,陷落在慰安妇的生活中。然而,李蜜蜜跟她们不一样, 因为她怀孕了。她突然从绝望中又看到了希望,她要去寻找三郎,因为她怀孕了, 她要把这个消息去告诉三郎。 围墙之外是日本人的刺刀,这就是为什么一群慰安妇无助地蹲在墙角,无助 地吸着劣质香烟来打发时光的原因,因为她们除了在这土坯墙角内的活动之外, 她们根本就没有向外延伸出去的生活,她们的惟一生活就是在暮色上升以后,绝 望地看着日本人涌进来,她们被迫用身体为日本人的肉欲服务,这就是慰安妇的 命运。当李蜜蜜发现那只麻雀已经死在墙角时,她看见了斜照的一轮阳光已经照 在墙角,照在麻雀的身上,才经过一夜时间,麻雀因死亡而萎缩了身体,李蜜蜜 捧着那只麻雀突然悲伤地看见了自己死亡时的情景,麻雀的命运似乎也是她的命 运,然而在那一刹哪间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死,因为自己已经怀上了三郎的孩 子,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然而,把麻雀埋在院子里的荒草之下以后,李蜜蜜 却不能去面对栅栏外的日本人的刺刀,她决定去冒险,因为与三郎在一起时,她 已经逐渐地学会了说一些日本口语。于是,她在阳光下挺直了身体,她的身体已 经出怀,看上去她已经像一个年轻的孕妇了,她面对着日本人的刺刀说:" 你们 知道三郎吗? 我是三郎的女朋友……" 日本士兵摇摇头,用刺刀架在她面前,他 们根本就不想听她说什么,他们只想用刺刀挡住她的去路。她绝望地退回原地, 她本能地捂住腹部,在阳光下,她朝栅栏外的丘陵深处望去,她想起了三郎带她 走的那条小路,两旁生长着小花,那只是一些蓝色的小花,她当时曾经充满希望, 她以为她会从条小路走出去,然后回到曼德勒,回到母亲身边去,然而三郎却把 她献给了日本人,为此她恨透了三郎,然而当格林医生告诉她已经有身孕时,她 又想起了三郎,因为这个孩子只可能是三郎和她的孩子。她在绝望中又产生了希 望,似乎因为有了她与三郎的孩子,她从仇恨中又上升了温情,对三郎的那种早 已死寂了的情感又死灰复燃起来,尽管栅栏外是日本人的刺刀,然而,希望依然 在她内心深处生长,如同子宫中的那株幼牙在生长着一样。夜里,她继续遭受着 日本人的肉欲蹂躏,然而,那个孩子依然在她子宫中顽强地、执著地成长着,她 的腹部愈来愈挺立,愈来愈高地耸立着,她每天望着日本人刺刀下的那条小路, 她希望有一天会发生奇迹,三郎从那条小路向她走来,那正是她从绝望中上升的 希望。 刘佩离作为一个民间郎中已经开始回忆起三弟刘佩水告诉他的另外一些草药, 那些含苞欲放的花蕊间的毒气,仿佛使他寻找到了另一种秘诀,他已经不再想治 愈日本人的伤寒病,疟疾了,因为他已经获得了信任,他此刻想做的事就是采撷 到记忆深处的那种毒气,他在记忆中很清晰地看见了三弟刘佩水给他讲述一些草 药毒气弥漫时的眼神,一朵又一朵花在他脸前盛开着,当他准备从花蕊间采撷毒 气时,他知道他此刻再也不是那个玉石商人,他那美丽的玉石只在他心灵深处收 藏着,他此刻希望忘记能够产生魔法,他只有一个目的,让日本士兵的身体充满 毒气,让那些神秘的毒气弥漫在他们的身体内部,使他们的肉体失去生机,为此, 他开始背着箩筐在林间采撷草药,日本人允许他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因为日本 人等待救命的药汤。他首次采撷的第一批有毒的花蕊已经溶进沸腾的药钵之中去, 他知道,这些药汤会迅速地进入日本人身体的血液之中,他们的身体虽不会迅速 死亡,它们会缓慢地使日本人的身体中毒,犹如一个慢性自杀者的命运一样。他 坐在一只只沸腾的药钵面前,在他所置身的范围内,成批的日本士兵患上了伤寒 和疟疾,睡在帐篷中失去了生机。当那些患者从他手中接过救命的药汤时,他听 见了药汤进入喉咙进入胃肠时的咕咕声,他望着尘埃,望着丘陵,望着丘陵下面 的腾越古城,他知道一只只药钵还在沸腾,毒气将弥漫下去……这时当他抬起头 来,他看见了一个女人,挽住一个日本人的手臂,那好像是日本骑兵,他们始终 穿着马靴,他们似乎时刻准备着去扬蹄中国的国土,而那个挽着那日本骑兵手臂 的女人,他认出来了,她就是他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中日夜思念的女人诺曼莎。 他很平静地回避着她的背影远去,从诺曼莎从阳温墩的洗衣房中消失的那一刻他 就知道了诺曼莎没有失去寻找格林医生的梦想,一个人是被各种各样的梦想所推 动着命运的,一个人的梦想溶入了生命,就是职责。他平静地看着诺曼莎,虽然 诺曼莎挽着日本骑兵的手臂,但他了解诺曼莎那只是一种假像而已,就像他的目 的是为了用毒气让日本士兵慢性自杀一样,诺曼莎只不过是利用日本骑兵,从这 片沦陷之地走过去,寻找到她的格林医生。而诺曼莎也同样看见了他,她看见了 她的中国恋人,在沸腾的药钵前面,她一路走来早就已经嗅到了中国的药草之味, 那味道是香的、涩的、苦的,似乎荡漾着黄色的斑点……而她的中国恋人就守着 那些药钵,迎着药味走上前来,她却佯装不认识她的中国恋人--这个世界的荒谬 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知道他的中国恋人也许是为了寻找到自己的女儿去面对那些 药钵,她深信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就像自己一样,她挽着川岛的手执著地 向前走着,此刻当她往下看去时,她看见了一座用土坯墙围成的院子,她看见了 院子中蹲在墙角晒着太阳的一群女人,她问川岛院子里的女人是些什么人,川岛 冷漠地说:" 慰安妇,我们帝国的军人需要慰安妇……" 诺曼莎从未听见过川岛 用如此冷漠的声音说过话,而她作为女人,却放慢了脚步,此刻,她看见了一个 女人,一个孕妇,她挺立着腹部依倚在一道墙壁,因为她离土墙院子的距离并不 遥远,她看见一轮阳光照在那个孕妇无助的眼神之中,她甚至看见了那个年轻孕 妇眼神中的苍桑和绝望,突然之间,她的心灵充满了同情感,因为这是她置身日 本入侵者之间,第一次看见一群年轻女人,而且看见了孕妇,不知道为什么,看 到那个年轻孕妇无助和绝望交织的眼神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走到她身边去, 川岛看了看诺曼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开始沉默地往下面的一条小路走去, 因为小路太窄,他们不能手挽手地前行了。在下坡的时候,川岛用手指勾住了诺 曼莎的手指说:" 在这时,在我们帝国占领的国土上,你产生的任何愿望我都会 满足你,但你不要企望将那个年轻孕妇带走,因为我不能协助你去背叛我的帝国 ……" 诺曼莎点点头,她的目光呈现出忧伤,这是她无法左右的世界,然而她想竭 尽全力地走向那个年轻的孕妇,她的无助和绝望虽然飘荡在她的眼神之中,却已 经飘荡在整个世界之中,她离那个孕妇越来越近了,川岛带着她从日本人的刺刀 下走近了那个女人,诺曼莎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女人就是不久之前在伊洛 瓦底江边挽着一个日本青年军官散步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诺曼莎失去的女儿… …也许李蜜蜜的神态和目光已经完全变了,再也看不出她脸上的那种甜蜜,也根 本无法从她身上想起与伊洛瓦底江相联系的场景,她脸上那无助绝望的表情剥离 了诺曼莎的记忆。诺曼莎的眼神似乎给李蜜蜜带来了一丝希望,她突然抓住诺曼 莎的手说:" 你能帮助我吗……你能替我去见见三郎吗? 你能告诉三郎我已经怀 上了他的孩子了吗? 你能让三郎来把我带走吗?"一切都是那样突然,她没有想到 李蜜蜜并不想在这个陷阱中丧失希望,三郎是谁,她记忆中浮过一切没有迅速消 逝的场景,也可以在回忆中变为现实的场景,她的心底有些滚烫,仿佛她又一次 挽着中国恋人刘佩离的手臂,沿着暮色中的炽热的伊洛瓦底江边散步,她似乎回 到了那个暮色之中,一对恋人迎着他们走来,一个日本军官的手臂上是一个年轻 女孩的手臂……她回到了那个有关爱情的场景之中去,所以她认定三郎就是那个 日本青年军官,她来不及问李蜜蜜和三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川岛已经在 沉默地等待她,无声的目光似乎催促她尽快离开,川岛就站在一侧,他对这里展 现的一切都表示出冷漠,诺曼莎已经感受到了这个追求乌托邦骑兵的队长的另一 面,然而许多事情发生了,严酷中笼罩着悲剧,她仍然得借助于川岛的存在,比 如去寻找三郎,她已经答应了这个年轻孕妇的哀求,她决定为这个女人去寻找她 过去的恋人。现在,寻找三郎似乎比寻找格林医生更为重要了,因为她是女人, 虽然她的命运一直在辗转之中,她还没有决定怀孕,然而她知道一个怀孕的年轻 女人期待的是什么,她忘不了走近那个年轻女人的时刻,阳光一层又一层仿佛皱 褶般洒在她的腹部上,她的腹部已经开始隆起,不用多长时间,她年轻的腹部将 会像四面的丘陵地带一样高高地挺立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分娩,而此 刻她却是慰安妇,她竟然挺立着腹部在刺刀下无助地,绝望地生活着,看上去, 寻找三郎已经变成了她生活下去的全部希望,然而,诺曼莎弄不明白那一对出现 在伊洛瓦底江边的美好的恋人为什么被拆散了,她有一种发疯的状态,从看见那 个孕妇时,她就要抑制住自己疯狂的那种念头,那种想把李蜜蜜带走的念头,然 而她清醒地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的东西太多了,这是战争时期,她必须抑制 住自己的念头,她走上前去挽住了川岛的手臂从刺刀下面走出去,在这样的时刻, 她只有利用川岛对她的梦想去寻找三郎了。她要挽住川岛的手臂,为了这个年轻 的孕妇,她一定要让川岛感受到她喜欢他,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我们去找三 郎好吗?"她说,川岛伸出双手突然捧住她的面孔,在丘陵深处的路上,川岛开始 埋下头来吻她,她没有拒绝,她闭上双眼对自己说:为了这个不幸的女孩,她愿 意接受川岛的吻。而她的眼里洋溢着泪水。寻找三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 为叫三郎这个名字的日本士兵和军官都很多,那以后的三天时间里,川岛带着诺 曼莎见到了三个三郎,都不是诺曼莎记忆中的在美丽的伊洛瓦底江边散步的三郎,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重又回来了,变得如此地清晰,三郎的面孔在这个时刻出现在 记忆深处,是因为她确实想为那个年轻的孕妇寻找到她昔日的恋人,然而,见过 几个三郎之后,她都否认了,那些三郎都不是沿着伊洛瓦底江边挽着恋人的手臂 散步的三郎,见到过的三个三郎目光凶狠,佩带着刺刀、枪支,散发不出与伊洛 瓦底江相联系的任何气息。然而寻找三郎已经成为了她最为重要的事情,突然, 有一个三郎出现在他们眼前,在另一片丘陵之中,三郎的背影出现了,此刻,这 个名叫三郎的军官正在举起手枪训练枪法,而丘陵之中的每一棵树身都是他的目 标,甚至树叶也变成了他的扫射对象,甚至天上的白云也变成了他的扫射对象… …川岛默默地拉着诺曼莎的手臂隐藏在三郎身边的一片树荫之中,当轰鸣的枪声 划破天际时,当子弹无情地射击着一片片悬浮在天际之间的树叶时,诺曼莎感受 到那些树叶在疼痛…… 当三郎的子弹扫射着白云时,那些逶迤在天际之间的、缥缈的白云流动着, 诺曼莎感受到一朵又一朵白云在逃逸,乌云就在这一刻来临了。一个牧羊人赶着 羊群在乌云滚动之下出现在三郎面前时他并没有看见三郎,并没有看见三郎的子 弹,他想赶着羊群在乌云的滚动之下尽快回家,然而对于三郎来说却寻找到了活 生生的扫射对象,三郎的子弹突然无情地开始射击着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一只又 一只山羊蹦跳着陷入劫难,一只又一只山羊倒了下去,身体来不及呻吟就已经倒 了下去,而牧羊人呢,他的胸口,他的头颅,他那奔跑的轻盈的腿都似乎中了子 弹,然而牧羊人仰起头来,看了扫射者一眼,牧羊人来不及叫喊也就倒了下去, 一群山羊和一个牧羊人就这样倒了下去,三郎终于扫射完了最后的一枚子弹,他 喘着粗气,两手伸开,垂直,他的手枪从他手指中滑落在地……看上去,三郎似 乎是累了,因为他扫射着云彩使乌云来了,使乌云在天际之间滚动着,在乌云下 面一个牧羊人和他的羊群进入了他布下的死亡之陷阱--这个事实让三郎激动得喘 不过气来。诺曼莎拉着川岛的手出现在三郎面前,她的神经快要发疯了,从见到 李蜜蜜的那一刻,她的神经就在开始发疯,她承受不了这个事实:一个年轻的孕 妇做慰安妇的现实生活。而此刻,牧羊人和一群山羊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那 片丘陵,三郎听到脚步声转过声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诺曼莎决定离他近 一些,因为她的疯狂让她感到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她必须走近他,才能看清他的 面孔,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既没有颤栗,也没有痛苦,更没有绝望和悔恨,然 而诺曼莎还是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了记忆,那个紧挽着女友的手在美丽的伊洛瓦底 江边散步的三郎,他那时的目光是柔和的,洋溢着一种迷离的幸福,而此刻的三 郎面无表情,然而,诺曼莎还是在这种血腥的杀戳之中,寻找到了与他谈论的依 据:" 我不能想象你就是那个紧挽着恋人的手臂在伊洛瓦底江边散步的人……" , " 你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我来见你是因为我刚刚见到了你过去 的恋人李蜜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成为了慰安妇,而且她已经怀孕,她挺着肚子 ……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你和她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怀着你们的孩子……你如果 还是一个男人的话,你应该尽快地去保护她……她需要你,就像需要看见水和阳 光,就像需要透过那个还未出世的婴儿感受到你们昔日的恋情一样……" 三郎的 目光恍惚着,从诺曼莎发出声音时,三郎就在恍惚着,他不再盯着诺曼莎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游荡,他埋下头,刚刚被他杀戳的场景就在四周,腥红色的血水沿着 脚下的草棵正在流动,血水在弥漫,他突然发疯地大声尖叫着,把双臂举在空间, 诺曼莎就在那一刻感受到第一道闪电和第一声雷霆降临了,暴雨紧随而至,川岛 走上前来,在这之前川岛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存在着。 在暴雨之中,三郎突然消失不见了。诺曼莎欣慰地告诉自己:三郎去找李蜜 蜜了,三郎一定去找李蜜蜜了,她希望发生奇迹,这个用子弹扫射着树叶、白云、 牧羊人和羊群的杀手能够重温爱情,能够在这种血腥之中感受到人类的另一种感 情。正像诺曼莎所期待中的一样,三郎此刻正发疯似地在奔跑,当他在暴雨、闪 电、雷霆之下奔跑时,他身上的人性确实又恢复了,他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诺曼 莎的声音在告诉他:李蜜蜜怀孕了,整个世界似乎从那一刹哪开始就在响彻着这 声音,这惟一的声音。暴雨洗濯着他身上的血痕,也在洗濯着他军用皮靴上的血 腥味,他嚎叫着,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那座土坯屋的围墙之外,他站在山冈上往 下看,在暴雨之中他看见了一个女子,挺立着腹部伫立在雨中,朝天空仰起头来 ……这个女子的绝望的姿态使他在那一刻恢复了人性,他冲下山冈,来到了李蜜 蜜面前,李蜜蜜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降临,她的绝望就像天空的闪电和雷霆一 样是轰鸣的,她无法喊叫的绝望,闪电和雷霆似乎可以替她喊叫着,三郎走上前 去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腰,她垂下头来,她的绝望使她在看见三郎的那一刹哪间 晕倒在三郎怀抱。三郎伸出双手,他就这样托着李蜜蜜的身体朝外走去,在这个 世界上,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如此地迷惘过,然而他已经坚定不移地托着李蜜蜜的 身体,他决定把这个女子带走,虽然他的迷惘像闪电暴雨和雷霆一样向他包围而 来,然而就像他不久之前残酷地把她送来做慰安妇一样果断,他现在同样要把这 个女人带走,在暴雨之中,他托着她的身体,虽然他很深重,然而他仍然把她带 到了他的帐篷,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另外的选择,他是帝国的军人,他把她带 到帐篷中,他静静地放她在地铺上,帐篷中洋溢着她和他的气息。 诺曼莎在暴雨之中看见了这一切,暴雨如注淋湿了她的身体,当三郎走后, 她拉着川岛的手一直在暴雨之中追赶着三郎的背影,现在似乎不是川岛带着她跑, 而是诺曼莎带着川岛在奔跑,她终于看到了最想看到的情景:三郎用手抱起了怀 孕的李蜜蜜,奔跑出了日本慰安妇居住的土坯墙屋,三郎的人性恢复了。诺曼莎 把头埋在川岛怀中,就像把头埋在大地的怀中,埋在可以依偎的青草和树丛之中, 寻找到了丢失在战争之中的那种期待。她似乎忘记了川岛是日本侵略者的骑兵队 长,而川岛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暴雨之中,他感觉到这个英国女人的身体如 此地疯狂,她体现出的激情也似乎在深深地感染着他,他在暴雨如注之中拥抱着 她,这似乎不是战争的背景,似乎是川岛所梦想之中的乌托邦世界,蓝色的花和 绿色的草棵都在暴雨之中颤抖着,在暴雨之中沐浴着身体。现在,她已经帮助那 个年轻的孕妇寻找到了恋人,突然她的头脑深处一片空白,暴雨停了,她从他怀 中仰起头来,川岛伸出双手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诺曼莎说道:" 如果你放弃 这场战争,如果你肯带着我私奔的话,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会马上跟你走…… 我想,我快疯了……我似乎没有力量再面对你们国家的子弹和刺刀……" ," 难 道你不想寻找格林医生了……" ,她仰起头来,她还来不及回答却看见了几个日 本人之间走着一个人,他挎着红十字药箱,除他穿着便装之外,另外的几个日本 人都穿着军装端着刺刀。她从川岛怀中脱离出去,就像一只慌乱的兔子跑到了路 中央,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日本人端着刺刀,那刺刀就在她乳房旁边挑衅着, 格林医生不顾一切地走上前来:" 诺曼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 ,川岛走上前来,他伸出手去把刺刀挡开,诺曼莎说:" 我们现在可以离 开了,格林,我来到腾越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 川岛走上 前去捉住了诺曼莎的手臂,格林医生看了川岛一眼,又看了诺曼莎一眼说:" 许 多日本士兵染上了伤寒和疟疾……我无法离开……我会去找机会见你……" 在刺 刀的簇拥之下,格林医生被他们挟持着离开了。诺曼莎感到一种无法说清的迷惘 正在潮湿的空气中朝她扑来,川岛抓住她的手臂,她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川岛 的身体在颤动,她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川岛的前额,感觉到川岛的前额就像火炉 一样滚烫," 你在发烧,川岛" ,她伸出手去搀扶着川岛的身体说:" 我扶你到 帐篷中躺一会" 。川岛像别的士兵一样患上了伤寒病,隔了很长时间,医生来了, 他就是刘佩离,他背着箩筐,出现在诺曼莎面前,两个人用目光交流着,然而两 个人的目光却充满了困惑,诺曼莎点燃了火坑中的木柴,因为刘佩离要煨药,当 火焰随着雨后的轻风上升时,旁边没有日本人,刘佩离说:" 我可以让他死,也 可以让他活下去……你选择吧!"," 让他活着吧,他跟别的日本人不一样……" 刘佩离困惑地点点头,诺曼莎早就听日本人在传说,当伤寒和疟疾流行时,突然 出现了一个流浪的民间郎中,当她有一次路过刘佩离煨药的场地时,她明白了这 个郎中就是刘佩离,在对他的无限回忆之中,她想起了刘佩离在伊洛瓦底江边谈 到他三弟时的那种激动,他似乎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他把弟弟送到日本学医去了, 他还说过他的弟弟对每一种植物都很迷恋,在他弟弟看来,大自然的每一种植物 都似乎具有神奇的药性,这种记忆提醒了她,也许刘佩离在他弟弟身上感悟到了 大自然的神奇的魔法。所以他用草药给人治病,他为了寻找女儿李蜜蜜,不得不 扮演另外一个角色,然而,诺曼莎相信他还没有见到女儿的踪影,在火光的燃烧 中,一只药钵开始沸腾了,诺曼莎对刘佩离说:" 我见到了李蜜蜜……" ,刘佩 离搅动着药钵,神色显得有些激动:" 她在哪里? 她好吗?"," 她怀孕了……" , " 她怀上了日本人的孩子……" 刘佩离有些震惊,一些日本人突然来到了他们身 边,当药钵中的草药开始在空中弥漫时,刘佩东赶着马儿从牧场上回来了,他的 草帽依然低低地盖住了他的双眼,刘佩离抬头看了刘佩东,他看上去像一个马倌, 他正在和一群马儿一起,难道他已经寻找到了他的马儿,刘佩离从地上站起来, 因为睡在帐篷中的川岛发出了呻吟,刘佩离端着一碗草药汁走近了川岛,他本可 以让这个日本骑兵队长死去,即使不迅速死去,也可以让他喝了药汁后作慢性自 杀,然而,他尊重诺曼莎的意见,在这个世界上,诺曼莎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 他最为尊重的女人。他开始救这个日本人,他在一种飘来飘去的药味之中,隐隐 约约地听见诺曼莎把这个日本骑兵队长唤作川岛,她用英语和日语混杂地叫着川 岛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他所迷恋的女人,他感觉到了他过去不曾 感觉到一种东西:从诺曼莎眼睛中散发出来的勇气。 是格林医生的消失,使这个女人离开了曼德勒,跟随着一支中国的马帮队伍, 她来到了二次大战的腾越。现在,格林医生就在不远处,他见过格林医生,当他 在用中国的民间草药治愈日本人的伤寒病和疟疾时,格林医生也在用西医治疗, 他深信诺曼莎已经见到过了格林医生,可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留在这个战争的 沦陷之地呢? 当他看见川岛在高热之中叫唤着诺曼莎的名字时,他端着药钵,诺 曼莎正用汤匙一匙一匙地将药喂进川岛的嘴唇里,川岛的嘴唇干枯,可他依然虚 弱地叫唤着诺曼莎的名字,这个名字曾经被自己千遍或万遍地叫唤过,然而他听 着川岛的叫唤,在那三天时间里他总是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奇迹般地治愈好了川 岛的病,当川岛可以从帐篷之中站起来时,诺曼莎把刘佩离介绍给了川岛。川岛 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很感激,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刘佩离冷漠地看着川岛, 他本可以让他死,他已经让无数的日本人,那些躺在帐篷中用求救的目光看着他 的日本人,喝上了他为他们配制的,通向死神之路的毒药,这些药汁在缓慢的时 间中会腐蚀他们的内脏,他们会在仓惶地入侵之战中命丧黄泉。然而,他却没有 让川岛死,现在,他背转身去,他要离开了,在眼下除了想寻找时机遇见女儿一 面,他还想利用日本人在丘陵中休整的时期,用他神奇的毒药让更多的日本人的 身体中毒。此刻,他离开了,他用冷漠的双眼看了川岛一眼便离开了。他背着箩 筐,出入在从丘陵进入林区的小路上,他过去的世界离他的现实是多么遥远吗? 然而他肌肤上的那块佩玉却时刻在召唤他,他把手伸进内衣,他触到了那块美玉, 他想起了缅北的生活,想起了玉石山上的璞玉,在看见它们之前,他还是一个没 有理想的青年……一个年轻的孕妇和一个年轻的日本青年军官突然出现在他前面, 那个日本青年军官搀扶住年轻孕妇散步的情景,让他的眼前飘荡着轻柔的暮色之 中的伊洛瓦底江的江岸线,一个女孩的手臂挽住一个日本青年军官的手臂,那是 一幅恋爱的场景,虽然他感受不到恋爱的色彩,是诺曼莎告诉他两个年轻人在相 爱。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否定着那幕场景,然而,英国女人诺曼莎的声音似乎总 在提醒他:爱情是一种魔法,他们正勇敢地相爱,他们的爱情远离了政治,远离 了国界,远离了战争。 这个年轻的女孩如今像诺曼莎告诉他的一样已变成了孕妇,他对女儿李蜜蜜 的生活了解不多,事实上,他根本就无法进入女儿的生活之中去。他被眼前的这 个现实所迷惑着:难道这就是爱情产生的力量吗? 李蜜蜜因爱情而怀上了日本军 官的孩子,她挺立着年轻的腹部,她的面庞那么年轻,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他的 女儿,那个在缅热小镇的充满年轻的肉欲之火的燃烧之下,与李俏梅的肉体关系 所造就的女儿,那个从生下地就看不见父亲的女儿,此刻,她依偎着年轻的日本 军官的手臂,这个男人似乎成了她全部依倚中的对象,她的脸重新像纸一样苍白, 一种无法解释的表情像是甜蜜又像是迷惘,像是期待,又像是忧愁……所有这一 切都在笼罩着她。刘佩离决定不去打扰他们,他害怕他的出现又会让女儿的内心 世界充满波浪,她是那么年轻,却已经挺立着腹部,而她与那个日本青年军官的 未来却像绵延在腾越丘陵深处的雾一样迷惘。刘佩离离开了,他要去采撷更浓烈 的毒液,他要把这些毒液送给日本人,而此刻他的女儿竟然为日本人怀上了孩子, 这种爱情对刘佩离来说永远是一种灾难。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