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中的帐篷 李蜜蜜寻找到了三郎,在那个既有闪电又有雷霆的下午,她在无望地挺立着 肚子望着上苍时,三郎拥住了她的腰,她从地狱中回过神来,爱情,这个让她重 温了一遍又一遍的词汇,已经不再是词汇,她似乎忘记了三郎执著地把她送去当 慰安妇的那种黑暗和魔鬼般的精神,她似乎也忘记了三郎对她心灵和肉体的折磨, 因为她的肚子里怀有她和三郎两个人共同的孩子,她期待着三郎,这似乎也是她 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希望,三郎来了,三郎抱着她,三郎抱着她的身体终于穿过 了闪电和雷霆相交的风暴,她躺在了三郎的帐篷之中。三郎轻柔地帮助她脱下被 暴雨淋湿的衣服,三郎的头一直垂直着,潮湿的头发耷拉而下,遮住了三郎的面 颊,她一直想看到三郎的眼睛,哪怕是残酷,哪怕是奸笑,哪怕是淫笑,然而, 三郎一直在轻柔地帮助她脱衣服,直到脱下她身上全部的衣服,此刻,她裸露着, 既像山峰也像波浪,三郎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腹部,三郎埋下头去亲吻着 她的腹部,她感到有一滴一滴潮湿的滚烫的热泪流在了她腹部上,她的腹部轻轻 地在蠕动着,那是胎儿在动,连胎儿似乎也同样感受到了溶解在腹部上的热泪, 三郎轻柔地把头贴近腹部,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扬起头来,激动地说:" 我听 见了孩子在里面翻身的声音,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 李蜜蜜伸出手去,她不敢深信地又回到了三郎身边,她真的又回到了三郎身 边。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三郎每天晚上总是轻柔地躺在李蜜蜜身边,而且他的 手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她的腹部,直到他闭上双眼进入梦乡,三郎似乎变了 一个人,即使是白天他也不愿意外出,他总是搀扶着李蜜蜜到丘陵深处去散步, 当他的目光与李蜜蜜的目光凝视在一起时,他的眼神像过去一样显得有些迷惘, 但在迷惘中却充满了一种向往,他总是在追问自己,但那些追问自己的声音又总 是被李蜜蜜听见:" 我感觉到你离分娩的时刻快到了,我应该带你走,然而我们 应该到哪里去……" ,每当这时李蜜蜜就会说:" 我们可以走,我们可以离开这 里,我们可以回曼德勒……" 三郎望着远方,在那种时间里三郎已经剥离下了皮 带、子弹,他的日本军服松驰地垂直下来,三郎说:" 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 们就要肩负帝国的命令离开……我不知道应该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为什么 会是一个军人,我为什么要迷恋上帝国的战争,又迷恋上一个女人……" 三郎经 常这样被矛盾,被困惑,被迷惘所笼罩着。面对一个年轻的孕妇,三郎已经意识 到了责任,尤其是当这个孕妇的腹部越来越挺立时,她的腹部仿佛在时时宣布, 她离那个分娩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环顾四周,这里是日本人的休整之地,从丘陵中升起的一顶又一顶黄色帐篷 意味着入侵的战略就要全面的铺开,而日本人举起的刺刀使鸟儿也离开了,不想 在这血腥之地上飞翔。三郎搀扶着李蜜蜜,这是他的女人,他似乎已经一次又一 次地在内心深处忏悔过,而此刻,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三郎有时候搀扶着李蜜蜜 会从丘陵地带上进入一片原始森林,他有一种梦想,如果森林中间能够出现一座 小木屋,那么他就会带着李蜜蜜住进去,他会让李蜜蜜住进去,让李蜜蜜在小木 屋中分娩。确实在他们经过的林中出现了一座小木屋,那也许是狩猎人的木屋, 现在因为战争来临了,狩猎人走了,到另一片领地中去了。一座废弃不久的木屋 中有一座火坑,旁边还有干柴,三郎点燃了柴禾,火焰之中李蜜蜜的脸上露出了 笑容,这似乎是她的家,在帐篷中她从未体验过家的感觉,而当柴禾发出火焰时, 李蜜蜜拉着三郎的手说: "如果你能够带着我永远住下去,如果你能离开军队… …" 李蜜蜜没有说完,也许是她敏感地意识到了三郎是一个带着帝国理想的军人, 三郎一次又一次的无论是在幸福中还是在痛苦中都不会忘记他肩负的理想。李蜜 蜜转而说:" 我尽可以一个人在这木屋住下去,生下我们的孩子……" 三郎贴近 她,他身上有一种热呼呼的气息,他搂着她的肩膀,旁边的火焰已经上升,他的 身体散发出一种火焰的气息,他说:" 从今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我保证我们 再也不会分开" 。三郎就这样悄悄地从帐篷之中搬来了他的行李,不知道他从哪 里找的一套军用炊具,还有一些米面,一些土豆……当李蜜蜜静静地等待着三郎 时,她的内心从未有过的踏实,她深信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失去三郎了,除了 她与三郎的孩子,这个孩子虽未分娩,却是维系他和三郎关系的重要因素,除此 之外,三郎似乎变了,现在的三郎似乎不仅仅充满了爱情,似乎还充满了一种比 爱情更开阔或成熟的感情,犹如那些雨后的丘陵深处洋溢着的那种潮湿。从那一 刻开始,三郎只在白天到来的几个小时离开她,在那几个小时里,三郎穿过林中 小路消失在地的视野之外,三郎每一次离开开时都会轻拥一下她说:" 我会很快 回来的,相信我" 。她站在小屋外,目送着三郎的背影离去,三郎每一次回来时 都显得忧虑重重,然而他总是挽着李蜜蜜的手轻柔地散步,李蜜蜜已经感觉到三 郎有许多的心事,当她伸出双手去抚摸着三郎的面颊时,三郎的双眼避开她的双 眼,李蜜蜜追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时,三郎从旁边折下一根树枝说:" 用不了多 长时间,帝国将命令我们对中国发起一次更大范围内的进攻,我将带部队出发… …我不知道怎样安排你我的命运……我说过我决不会再丢开你……然而,带上你 走又是不可能的……" ,每当这时李蜜蜜就会坚决地说:" 我们逃吧,脱下你的 军装,我们离开腾越吧!"每当这时,三郎就会伸出手来抚摸着李蜜蜜的脸颊说: " 让我想想……如果这世上还有别的选择……" 三郎望着李蜜蜜的腹部,他知道 小巧玲珑的李蜜蜜昨天还似乎是一个女孩,而今天却挺立着腹部,她似乎快要做 母亲了,他越来越感觉到她的分娩期已经快要降临了。 风突然变得干燥起来,在这干燥的风中诺曼莎发现川岛的眼神中充满了一种 从未有过的忧虑,终于,在一个像冒着烟丝般的干燥难耐的中午,川岛对诺曼莎 说:" 战争又要开始了…… "," 你是说对中国国土的又一次入侵对吗?"," 不 错,帝国命运我们要尽快地入侵中国……诺曼莎……我想了许久,我不可能带上 你去马背上生活,因为马背上驰骋的决不是广阔的草原,而是血腥的战场……我 也决不可能带上你去私奔……我是军人,我曾经站在军旗下发过誓,决不背叛我 的帝国……所以,从我眼前消失吧,趁现在子弹还没有呼啸在空中,趁我现在还 不想占有你的一切……然而,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占有你的生命……而你 的 生命离我已经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又害怕走近你,事实上……我知道我已 经无法离开你……我真的已经无法离开你,就像白云离不开天空,就像河流离不 开大海……然而,我却是军人,一名日本帝国的军人……战争对我来说充满了血 腥般的诱惑……也许那是死神对我的召唤……然而,我似乎已经来不及改变这种 命运……什么东西都来不及了,命运已经安排了我的道路……现在,我想把我的 附身符送给你,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它每时每刻都戴在我身上,伴随我已 经有很长时间……" 川岛摘下了那根银项链,里面镶嵌着一轮巨大的太阳,川岛 将项亲自戴在诺曼莎脖颈上并对她说:" 我有一个愿望,请你带我去见见那位郎 中,是他救活了我的生命,我想去最后见见他……" 诺曼莎的胸前佩带上了第二 根项链,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与刘佩离送给她的佩玉轻轻地撞击着,这是诺曼 莎头一次感觉到川岛的体温,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温,仿佛是从那根项链中的 太阳中射出来的。很显然,战争又要开始了,现在,诺曼莎带着川岛前去会见刘 佩离,一群又一群乌鸦盘旋在头顶,它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人类的噩运重又开始了, 所以,它们开始飞翔在空中,发出的那种声音似乎在说:" 死神快要来临了,死 神就要来临了" 。刘佩离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正背着箩筐从森林采撷药草来, 川岛走上前去,对着刘佩离下拜了一下,刘佩离理解了川岛的感恩之意,不过, 他显得似乎很冷漠。他知道留在腾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最后一次让药钵中 沸腾的毒液致日本人于死地。所以,他没有更多时间说话,他来到了他行医的临 时居处,在一平台上拥满了,各种各样的药钵,他刚升起火来,诺曼莎就回来了, 诺曼莎低声告诉他说,川岛让她快走,新的战争又要开始了,诺曼莎说:" 我现 在要去找李蜜蜜,我想把李蜜蜜从三郎身边带走……如果你能碰到格林医生,让 他快走……还有刘佩东……他如果现在还不带着他的马儿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我们在曼德勒见吧……" 诺曼莎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上空盘旋的黑乌鸦, 然后她离开了,她加快了脚步,她在黑色的乌鸦的聒噪之声中加快了脚步,凭着 交叉的记忆她寻找到了三郎驻足的帐篷,但根本就见不到三郎,正当她迷惘时, 她看见了三郎,还有另外一个人走在三郎身边,他就是格林医生。她看见的只是 他们的背影,她离他们还有50米的距离,她加快脚步,前面的三郎和格林医生似 乎也在加快脚步,他们仿佛在奔赴一个地点,一个目的地,因而他们根本来不及 回头。诺曼莎隐隐约约地有一种预感:李蜜蜜就在前面,李蜜蜜就在他们奔赴而 去的目的地中,李蜜蜜也许快要分娩了。她像兔子一样追逐着他们,而前面的两 个人突然从一座森林中消失了。她走近了那座森林,她听见了穿行森林的声音, 因为这是一座密林,她根本就无法看见他们的影子,然而,凭着声音她还是寻找 到了路。 当一座小木屋突然在眼前出现时,她似乎看见了一座乌托邦世界,乌鸦从眼 前消失了,浓烈的血腥之味似乎也不来侵袭这座小屋,绿色的藤幔攀援在那座小 木屋上,天堂般的色彩,天堂般的宁静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叫喊之声……诺 曼莎屏住呼吸,然而她的心却砰然跳动起来,她知道这是李蜜蜜在叫喊,一个女 人分娩前的叫喊声划破了林中的层层屏障,她走到了小木屋外,她站在一道粗糙 的木窗前,这是一道用斧子开劈出来的木窗,显示出一个狩猎人的风格:居住在 这木窗中的狩猎人即使是在夜色之中,也可以从这道木窗中看见他的狩猎世界, 困兽们在银色月光之下互相追逐。而此刻从木窗中往里看去,她看见了一个女人 的身体在木床上挣扎着,格林医生的头在晃动,三郎的手紧紧地抓住李蜜蜜的双 手。诺曼莎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离他们越来越近,当她出现在那座小屋中时,每个 人都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为什么?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 李蜜蜜的身体痛苦地在窄小的狩猎人的木床上挣扎着,她脸上的汗水就像露珠一 样涌出来,她似乎无法抵抗战争的阴影,也无法抵抗身体中分娩的时间,所以, 她决心在一道又一道阴影向她的身体袭来时,摆开自己分娩的姿势,在这样的时 刻,她敞开的身体优美而痛苦,尽管来自战争的阴影已经像令人沉重的绳索一样 捆住了她的肉体,然而她已经向命运宣布:这是她分娩的时刻,无论那些黑暗的 阴影怎样在她身体中移动,她都要在这个世界上抓住一个女人最为伟大的时刻, 体现出一个年轻女人即将做母亲的伟大抱负。所以在分娩的时刻,她咬住了自己 的嘴唇,而她的叫喊之声仍然从咬破的嘴唇中,从血迹斑斑的鲜红的嘴唇中喊出 了声。她的叫喊沉入了一个浓郁的咖啡般的暮色之中去,一声啼哭就在暮色之中 来临了。而李蜜蜜的面颊被潮湿的汗水洗濯过的,在那一刻松驰地停止了痉挛, 似乎她已经竭尽全力地献出了一切力量,完成了分娩的职责,而她已经累了,她 开始昏迷,失去了知觉。用一块军用披毡裹起的襁褓被格林医生抱在怀中,他说 是一个女孩,然后把那只襁褓交给了三郎,三郎抱住了襁褓低声说:" 格林医生, 拜托你救救李蜜蜜吧!",诺曼莎就在这时用比三郎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 格林, 求求你了,救救她吧……" 暮色笼罩着每一个人,格林医生头也不抬地注视着李蜜蜜,他已经用尽了在 一切条件下允许的所有的办法用来抢救李蜜蜜,然而,李蜜蜜的子宫往外流出的 鲜血像是决了堤的河流一样,起初是往外渗透,开始并没有让诺曼莎感到绝望, 当她看见从军用被褥中向外渗透的鲜血时她来不及叫喊,因为血已经渗透到地上, 血已经渗透到木屋中央,血已经开始渗透到整个屋子中央……血已经渗透到空气, 呼吸,忧虑和绝望之中去。格林医生无助地垂下头,在这样的小屋中,在腾越的 沦陷之地根本寻找不到挽救李蜜蜜的办法,就在这时诺曼莎突然在这绝望的世界 中感受到了刘佩离的存在,刘佩离的影子和那种奇特的浓郁的草药在一起,她起 身奔出了木屋,用从来没有的速度夺跑着,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骑着自行车在 密支那的骄阳似火下奔跑过,可那不是用双脚奔跑,而是用双脚蹬着自行车的轮 子在奔跑,那是一种怎样的为了爱情的奔跑啊,如今它已经远了,像帆船一样远 了,然而,此刻她仍然奔跑着,奔赴中荆棘划破了脚踝,然而,她仍然不顾一切 地奔往刘佩离,在这个时刻似乎只有刘佩离可以救李蜜蜜了,似乎只有刘佩离箩 筐中那些神奇的草药了,她像一只忧伤的,绝望的兔子一样奔跑出森林,剩下的 还有丘陵地带,她奔跑着,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刘佩离面前时,刘佩离正弯着腰 配制着草药,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配方,他把意识中的,记忆中的几十种有毒的 草药溶解成粉沫,又把它们溶解在一只又一只药钵之中,这是他最后一次置身在 日本人的居地,做最后一次民间郎中,他已经不可能留下来了,他有多少让他心 急如焚的事情要去解决,他知道他的力量太单薄了,尽管如此,他明白,喝过他 草药的绝大多数的日本军兵和军官,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病如膏肓,就会暴死在 他们入侵的爪牙之下,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玉石商人, 他只是一个面对美玉而寻找到人生理想的商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来冒充 民间郎中,而且果然有效,所以他从内心感谢多年以前的那种时光,与三弟刘佩 水在林中采撷草药的时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战争来临了,而他有限的力量使他 配制了毒液,用不了多长时间,喝他毒液的入侵者全身的骨头就会变黑,然而,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知道日本人已经准备出发,出发只会意味着更大的侵略,所 以他配制好了最后一批药剂……而就在这时,诺曼莎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好 不容易才说出了几个字:" 快去救救她" ," 救谁?"" 你的女儿李蜜蜜……" , " 她怎么了……" ," 她生下了孩子……" 诺曼莎不能再让自己说下去,敏感的 刘佩离已经从诺曼莎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种危机,它像黯淡的圆圈展现在面前, 他背上了箩筐,来不及继续追问下去,那道黯淡的圆圈已经罩住了他,他本来计 划让周围的日本人喝下他的毒液之后就离开,他要去寻找诺曼莎,李蜜蜜,刘佩 东,还有格林医生……他要带上他们离开这沦陷之地,从森林的马帮之道回到缅 甸去。然而,情况变了,一道黯淡的圆圈来临了,罩住了他,诺曼莎带着他开始 奔跑着,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日本人的刺刀已经擦得锃亮,日本人的喉咙已经 轰鸣着,从士兵到军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入侵者的快乐,就在这样的时刻, 当诺曼莎带着刘佩离往森林木屋赶去时,另一个人,那个做马倌的刘佩东已经开 始把他的马儿赶到了一片从未去过的,最远的牧场上去。他在凌晨开始这场行动, 而那时,川岛和他的骑兵队正沉浸在昨夜的酒精之中,为了迷惑骑兵队,刘佩东 挑着两缸子白酒在昨天的暮色中走进了骑兵队的住地。 自从川岛在那个时刻送走诺曼莎之后就陷入了颓丧之中,尽管他知道战争又 要开始了,作为一名帝国的军人应该振作起来,然而麻醉神经的两坛子白酒恰到 好处地迎接着他的颓丧而来,首先奔向酒坛子的就是川岛,他的行动带动了另外 一些士兵,在暮色中他们支起火塘,两个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两只山羊,他 们剥开了山羊的皮,很快营地上就飘荡起酒味和烤肉的味道,而他们的马倌却进 入了梦景,因为他要在明天拂晓之前把所有的马儿赶到牧场上去,他过去以为只 要带走自己的100 多匹马儿,而他现在决定他要把骑兵队的二百多匹马儿全部带 走。他不想让日本骑兵队骑着这些马儿去践踏中国的土地。当他在梦乡中已经感 觉到日本骑兵队已经醉倒在明月之下时,他在梦乡中同样看见了那条属于他自己 的道路:世界向他敞开了,他带着两百匹马儿正向着缅北的马道前进。他使日本 骑兵队的理想落空了,他摧毁了日本骑兵队入侵中国的梦想。他要让这支骑兵在 腾越寻找不到任何一匹马儿。所以,他合上眼睑继续做梦,在梦境中,他似乎还 听见了酒坛子破碎的声音。而他的梦已经变为了现实,骑兵队的每个人都在酒精 中麻醉着,他们根本听不见他吆喝着马儿出发的声音,何况他那像唱歌一样的吆 喝声即使传入骑兵队的耳朵,也不会惊醒他们,只会作为一种悦耳的催眠曲使他 们的梦乡更沉。刘佩离吆喝着两百匹马儿在接近黎明的朦胧之中开始向着逶迤的 丘陵深处奔去,他知道诺曼莎和刘佩离以及格林医生也会用相应的办法逃离出去 ……他知道因为带着两百匹马儿,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他们,也许摧毁日本 骑兵队的梦想已经占据了他的生命,不错,他此刻的生命就像一条道路,而他的 马儿挟裹着拂晓前夕的丘陵深处的清新空气,正像灵魂一样跟随他的影子,在做 马倌的日子里,他已经与马儿形成了亲密的关系,马儿们只要听见他的吆喝之声, 都会跟随他的影子穿越着牧场和丘陵,可现在,他是带着马儿在逃走,他是带着 马儿越过这沦陷之地。他要把马儿赶到另一片牧场上去,那是一片隐秘的放牧坪, 离日本人的驻地很遥远……而此刻,他骑在马背上,吆喝着马儿开始奔跑起来, 整个丘陵中都回荡着那种奔跑之声,两百多匹马儿的奔跑之声,这声音甚至会也 会传到最他母亲的耳朵里,传到了阳温墩所有人的耳朵里,若干年以后,人们在 口头传说之中不断地传说着刘佩离的故事时,那些传说者总是在想象着两百匹马 儿奔跑出去的声音,因为这声音响彻大地,彻底摧毁了日本骑兵队的梦想。 刘佩离和诺曼莎终于赶到了那座小木屋,到处是腥红色的,它如同汪洋般已 经渗透到小屋的任何地方,甚至一些血腥已经朝着木屋外弥漫,当刘佩离看到这 一情景时,他经历了一种心碎,三郎怀抱着那只襁褓,也许他的心比所有人都心 碎,他看上去再也不是一个日本入侵者的形象,看不出他还肩负着日本帝国的任 何使命,他紧紧地怀抱着那只襁褓,当出现了诺曼莎以后,他就把手中的襁褓放 在了诺曼莎怀抱,每个人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刻开始,这只军用襁褓中的女婴就 已经伴随着诺曼莎的生命,当诺曼莎在后来的日子里,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 这个时刻,只有在回忆之中,这个时刻才会变得庄严起来。而在一时刻,三郎之 所以把孩子交给诺曼莎,是因为他黯淡的双眼中看见了世上明亮的色彩,他知道 刘佩离是民间郎中,但他并不知道刘佩离正是李蜜蜜的父亲。而且直到他死的那 一刻他都不知道这个事实,因为他没有时间来了解生活。三郎虔诚地站在刘佩离 面前,他的哀求之声就像人们眺望着树叶的凋零之声中幻想的新生之曲,他的哀 求之声在腥红色的小屋中回荡着,刘佩离只看了三郎一眼,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 是这个日本军官给女儿带来的,然而他同样经历过爱情,他似乎在三郎的眼睛中 看到了他对女儿李蜜蜜的爱,那是诺曼莎所说的那种爱情吗? 还是别的什么,如 果不是爱情,李蜜蜜为什么在此刻受难,然而如果爱情给女儿带来了受难的时刻, 那么这样的爱情还有意义吗? 他没来得及考虑这一些问题,他只想去救女儿,因 为他的女儿正在受难。他得马上走,因为他箩筐中没有任何一种为女儿解除受难 的神秘草药,他需要的草药还潜伏在森林之中,所以他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比他 的心更破碎,然而,他需要时间,还需要运气才能拯救女儿。他用极快的速度采 撷着记忆中的草药,那些草药的名字叫降香、杜仲、桑寄生……时间在他的寻找 之中由暗变亮,他终于回到了小木屋,血依然流着,渗透着木屋外的那些树叶和 根须,当草药在一只军用炊具之中沸腾时,每个人似乎都充满了希望,刘佩离端 着那碗草药,他的双手颤抖着,每个人的希望似乎都充满了颤抖,突然,格林医 生的听诊器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因为他已经无法听到李蜜蜜的心跳了。刘佩离走 上前去,他一直手捧着那碗草药,他不相信女儿会在受难的时刻离他而去,他的 手颤抖着,把药碗放在地上,当刘佩离的手靠近李蜜蜜的唇时,他希望能感觉到 一种游丝般的气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女儿还活着,只要女儿还活着,他似 乎就充满了治愈她的希望。他的手触到的是凉风,是霜雪,是寒流,因为他的手 上根本就感受不到从女儿苍白的唇中透出的一种游丝,所以他的心整个儿地破碎 了。 刘佩离没有感受到从女儿嘴唇中散发出来的游丝,而且他和格林医生都同时 感觉到李蜜蜜的身体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是一种没有呼吸的睡眠,她那年轻的身 体犹如已经把花朵怒放完毕,那些浸濡着她身体的鲜血,把整座小木屋也同时浸 濡着,花朵已经萎顿不再怒放,她的年轻身体已经散发不出热气及活力,死亡由 此包围过来,死亡无处不在地包围着她的身体,三郎从刘佩离和格林医生的眼中 感受到了死亡,这个时时在经历死亡或制造死亡的日本帝国的杀手,此刻却被这 个年轻女人的死亡所深深地震颤着,他的手臂伸出去抱住了她的身体,他似乎想 叫醒她,他对她的呼喊之声第一次使在场的人感觉到在这个日本帝国的杀手身上, 同样有着情感,那是他的刀刃和子弹无法左右的情感,也是他肩负的帝国使命无 法去左右的情感。诺曼莎紧紧地拥抱着那只襁褓,她是所有在场中的最能理解三 郎的女性,三郎表现出的震颤,嘶喊,以及从三郎那几近沙哑的嗓音中游动着忽 高忽低的音符,也同样深深地震颤着诺曼莎的心灵,她感受到了三郎和李蜜蜜的 爱情,作为一个女人,她同样也感受到了爱情给他们带来的短暂幸福,以及战争 给爱情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在飘动着血腥味的木屋之外,他们开始给李蜜蜜举行 葬礼,这是战争中特有的葬礼,礼仪简洁,因为依傍着森林,所以森林中的杉果 以及神秘的植物似乎都是葬礼的花环,没有棺材,大家都知道从战争开始之后, 死者们根本就没有棺材,大地中的尘埃把他们的身体迅速地变成灰烬,而且在腾 越城棺材铺的店主早已在沦陷之中出走了。当李蜜蜜的身体在坑中时,那块军用 被褥包裹住了她的身体,这也许是一种隐喻,即让三郎的军用被褥陪伴着她到天 堂去,也许这就是李蜜蜜遭遇过的最幸福的爱情,也是她遭遇过的人生中的大劫。 不过,尘土很快就把她的身体盖住了,尘土那样快就盖住了她的身体,也许这就 是死亡,它可以让我们把逝者的面孔变成屏障中回忆的面孔。 诺曼莎把手中的襁褓放在了三郎的怀中,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三郎跟他 们走,长久以来她一直不希望看见这场战争,她并不想参与政治,作为一个女人, 她一直希望用人性的力量唤醒别人,当她与川岛在一起时,她真的想让川岛放下 帝国的骑兵队长的职责,带着她私奔,然而,川岛放弃了这一切,川岛把她送走 了,并把自己的项链送给了诺曼莎,那项链中镶嵌着太阳,它此刻正在诺曼莎的 胸前晃动着,川岛和她离别时对她说:" 如果战争结束之后,我还活着,我去哪 里找你?"川岛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诺曼莎的眼睛,尽管诺曼莎的眼神中充满了迷 惘,然而她还是坚定地对他说:" 在我以后的生命活动之中,有时候我会在伦敦 的雾中行走,你知道伦敦吗? 它的雾很灰暗,但是只要我走在那种雾中我就会向 往着东方,向往着热带的曼德勒的阳光……也就是说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你可以在 伦敦的雾中见到我,也可以在曼德勒的绚丽阳光之下见到我,我喜欢在芒果树下 乘凉,也喜欢沿着美丽的伊洛瓦底江的江岸线散步……" 她的眼神中渐渐地充满 了诗意,那是可以让川岛回头的诗意,那是影响一个日本骑兵队长杀戮的诗意, 所以,川岛害怕了,他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走了,若干年以后,当川岛有一天出 现在诺曼莎的身边时,他已经少了一条腿,他低声说:" 诺曼莎,你知道吗? 是 你临别时对我说的话使我从战争中死去又活来,在中国的一条河流边,当我感觉 我已经无法追上部队时,我就做了逃兵……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若干年以后的故事先放下来。让我们回到这个特殊的现实中来。此刻三郎抱 着那只温暖的襁褓,诺曼莎趁机说:" 跟我们走吧,这是你和李蜜蜜的孩子,你 肩负着抚养她成人的责任……" 三郎的目光落在婴儿身上,又看了墓地一眼,潮 湿的泥土垒起了一座墓地,三郎果然抱着那只襁褓开始跟着他们作了一次简短的 奔逃,似乎是诺曼莎的话影响了他,在恍惚之中他似乎忘记了他肩负的帝国的使 命,他抱着那只襁褓往前走着,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感到窒息,然而,三 郎却在这时再一次面对着诺曼莎双膝着地,然后站起来把襁褓交给了诺曼莎说: " 我不能跟你们走,我不能……我把孩子交给你了,求你替我和李蜜蜜抚养这个 孩子吧!"诺曼莎还没明白过来,三郎的声音是突如其来的,她一直在努力,试图 让三郎一块走,然而,三郎已经走了,所有人都目送着三郎消失的方向,刘佩离 说他本可以让他死的……就在他话音刚落,一阵枪声在森林中回荡着,他们面面 相觑,因为枪声离他们太近了,枪声是在三郎消失之后传来的,格林开始往森林 跑去,沿着来时的那条路,所有人都跑了起来,诺曼莎抱着那只襁褓,虽然跑得 很慢,但她还是意识到了枪声是致命的武器,它可以让人迅速地死亡。 枪声确实是致命的武器,它穿透了三郎的颅腔,鲜红的血像泉水般迅速渗透 在李蜜蜜的墓地上,三郎的双臂拥抱着墓地,他是在拥抱中用手枪射击脑袋结束 生命的。这样的结局使每个人都加重了令人窒息的速度,他们伸出双手在李蜜蜜 的墓地旁又重新筑起了一座新墓,诺曼莎再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她第一次 在美丽的伊诺瓦底江边看到那对情侣时,就已经感受到了他们的爱情,她现在仍 然感受到这对情侣的爱情并没有在受难之中结束,相反,也许只有爱情才可能让 他们长眠于此地,彼此相互厮守着,死亡使他们再也不需要经历离别之苦,也用 不着用心灵和肉体去承担战争中倍受折磨的爱情之苦。在两座新的墓地上,诺曼 莎感受到了他们的爱情依然如此地缠绵,死亡使他们获得了自由,他们的身体和 灵魂可以永久地长眠于此地,这种宽慰使诺曼莎不再窒息了,此刻,她抱着那只 襁褓,她坚定了一个信念:从此以后,她就是抚养这个孩子的女人,她要带上这 个孩子走,无论是飘到伦敦的雾中还是回到曼德勒的绚丽阳光之下,她都要执著 地承担下去抚养这个孩子的职责。她抱着这个孩子,跟着刘佩离和格林医生开始 撤退出那片森林,他们注定向着缅北的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几个人都想撤 退出沦陷之地。 刘佩东也在撤退之中,在那片森林中的牧场上,刘佩东突然发现那只小马驹, 那只刚刚出生不色的小马驹还留在马厩之中,为此,他把马群留在牧场上,他知 道听不见他的哨声,马儿们是不会离开牧场的,自从做了马倌以后,他就发明了 一种悦耳动人的口哨,只要他发出口哨声,马儿就会跟他走。现在他骑着一匹马 儿离开了牧场,他决心把哪匹小马驹救出来。骑兵队已经发现了马儿离开了马厩, 起初他们以为是马倌放牧马儿去了,然而,已经到了暮色之中,马儿们还没回来, 骑兵的队员们已经分头去寻找马儿,此刻,刘佩东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来了, 在暮色之中,他像是一团飘动的色彩已经移动在骑兵队的马厩里,在散发着马粪 味的时空之中,刘佩东终于发现了那匹小马驹,它正颤悠悠地趴在马厩中的一抹 黯淡的光线中孤独地垂下脸睑,刘佩东心头浮起一种伤感,他走上前去刚把马驹 子抱起来,就听见了几个日本人的叫声,他们不会讲中国话,他们手里舞着马刀, 朝着刘佩东扑面而来,刘佩东跑着马驹子,他知道硬拼是不可能的,那只会使牧 场上的马儿们失去它们的主子,他想留存下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把牧场上的两百多匹马儿们带走,于是他抱着马驹子轻轻地后退着,在他身后就 是一道窗户,他知道那是一道腐朽了的窗户,只要抱跑着马驹子从那道窗户轻轻 跃去,他就会扑到窗外,那正是他的栗色马儿等他的地方,于是,他抱着马驹子 向着那道窗户后退着,当他后退时,几个日本人也在舞着马刀向他移动着步子, 他突然转身以迅猛的姿态从窗口跃了出来,当他一只手臂抱着马驹子,另一只手 臂刚拉起缰绳时,突然他感觉到他的右臂在一阵难以忍受的阵痛中不翼而飞了, 一个日本人的马刀斩断了他的右臂,他感到头重脚轻的晕眩,但他还是骑在了马 背上,当日本人正目视着他的那只被斩断的右臂在空中飞舞时,他已经正视了这 个事实,已经来不及从这个世界上重新找回自己的那只右臂了,这是血淋淋的命 运。他在这个命运中呼吸着空气中荡漾开去的血腥味儿,他策马奔驰起来时,几 个日本人才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挥舞着马刀发疯似地追赶着他,然而,很快他就 已经把日本人甩在身后了。他带着火辣辣的那种疼痛用另一只手抱着马驹子一口 气奔驰到了那座牧场上,然后从马背上滚在了草场,当他在草场上昏迷了一天一 夜后睁开双眼,两百匹马儿仍然在草地上吮吸着草儿,那是一个上午,十点钟的 太阳照在马儿的脊背上,他从昏迷之中醒来了,当他看见马儿的时候,脸上出现 了笑容,而当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已经不在身体上,已经从身体上不翼而飞时, 他的脸上闪烁着命运的一道阴影,然而,他伸出左手抓住一种植物,他叫不出它 的名字,却知道这种植物可以镇痛消炎,当他做一个赶马人时就已经学会了用这 种植物为自己包扎伤口,在马道上,人的身体面临种种危险,野兽、蛇、强盗会 像黑色的蝙蝠一样扑动着身体向你袭来,如果身体受到了伤害,惟一的办法就是 在路上采撷植物来消炎镇痛。他把一片片树叶抓在手心,现在只剩下左手了,他 用左手掌揉碎了那些绿色树叶贴在伤口上,就这样,刘佩东失去了他身体中的右 臂带着他的两百匹马儿开始穿越从腾越开始进入缅北的热带密林。当他骑在马背 上孤独地开始穿越越来越幽深的密林时,两百匹马儿的影子一匹连接着一匹像是 幽灵的合唱队,刘佩东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不仅仅寻找到了自己的马儿, 他还让日本骑兵队失去了他们践踏中国的马队,他趴在马背上,走了许多天,夜 里,他会在林中升起一堆篝火,当他睡在篝火边时,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他 睁开双眼,他看见了两个少年,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那两个少年叫着他叔叔时, 他才如梦苏醒,刘佩离的两个儿子就站在他面前。这是刘川和刘露,他们开始像 父亲一样出走了,目的是想像他们的父亲和叔叔一样去缅甸走世界。两个少年就 这样跟着刘佩东,这个断臂男人的空袖管总是被风扬起来,两兄弟一前一后地跟 着他的影子,两个少年还告诉给了刘佩东一个消息:刘佩花、刘佩燕已经跟两个 疗伤的国民军结成了夫妇,然后跟他们走了。这个消息让刘佩东吃了一惊,他坐 在马背上,就这样看见了缅北的地域线,他直奔曼德勒,带着两个年轻的少年。 很长时间以后,刘佩东才知道他的行动使日本骑兵队陷入了困境之中,事实 上当他在唿哨声中吆喝着马儿到牧场上去的那个凌晨,也就意味着日本骑兵队在 腾越的瓦解,这支习惯在马背上作战的队伍不得不像溃兵一样端着刺刀前行,而 川岛,作为日本骑兵队的队长就是在那一刻破灭了某种理想,当他知道是马倌带 走了骑兵队的马儿时,他没有去追赶,他环顾四周,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也许会带着那个叫诺曼莎的英国女人私奔出战争之外,去寻找真正的乌托邦世 界,他之所以放弃了对那个女人的追求,是想肩负日本骑兵队的职责,他在战争 中做了一名骑兵,他沉溺于在马背上驰骋疆场,这已经成为他的梦想,然而,骑 兵队瓦解了,他环顾四周,看不见一匹马,听不到一匹马儿的呼啸之声,而战争 已经进入了另一轮高潮,当他成为一名用脚丈量战争的军人时,他感到空虚乏味,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对战争开始失去了兴趣。 不管怎样,在很久以后,刘佩东就听到了这种传说,一个神奇的马倌瓦解了 日军骑兵队,带着两百匹马儿消失在丛林之间。当刘佩东听到这个传说时,他已 经来到了曼德勒,那是一个午夜,曼德勒城的灯火已经开始黯淡下去,刘佩东想 起来不久之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午夜,他的马帮刚进入曼德勒就在夜色之中迅速地 消失了,而此刻,他知道他的马儿决不会轻易地消失了。 此刻,在午夜的夜色之中,刘佩离,格林医生和诺曼莎也进入了曼德勒城。 刘佩离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日军的士兵胃里的毒液已经开始四处弥漫,那 些端着刺刀行军之中的士兵就像阴天的天气之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样,一个又 一个的,一批又一批的倒在尘埃之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他调制的毒液使日军削 弱了战争的力量,然而那些一命呜呼的日军怎么也没有想到,给他们治病的民间 乡郎已经辗断了他们的前景,这就是玉石商人刘佩离的另一种传说。而此刻,沿 着美丽的伊洛瓦底江边他们感受到了这座炉火之城的热度,即使在夜色中,也感 受不到一丝凉风,当诺曼莎面对着刘佩离时,格林医生正站在远处,刘佩离知道 离别的时刻已经降临了,他们已经结束了穿越热带森林的旅程,他们又来到了另 外一个国家,诺曼莎寻找到了她的格林医生,而她怀中又增长了一只襁褓,一路 上,那只绿色襁褓一直在她怀抱,她的目光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忧郁,自从埋 葬了李蜜蜜和三郎之后,忧郁始终笼罩着她的眼神,格林医生和刘佩离总想替她 抱一抱那孩子,然而她紧紧地不松手,似乎害怕这个婴儿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除了在她眼神中看到忧郁之外,也看到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当婴儿在她怀中啼哭 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母性的力量使她怀抱着那个婴孩,她即兴吟唱的那首摇篮曲 可以平息那些哭声。 而此刻,诺曼莎沉默地点点头,一路上她似乎总是缺少语言,而此刻,在别 离的时候她只是点点头,然后就跟着格林医生走了,格林医生的手举了起来,向 着刘佩离挥了挥手。一种孤独向着他袭来,就像令人难受的热流向他袭来一样, 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从他旁边像风儿一样飘来飘去,这个女人的影子突然使刘佩 离的心抽搐着,如果没有回到曼德勒,他也许会忘记这个女人的存在,因为当他 置身在腾越时,除了寻找女儿之外,他沉溺于调配毒液的快感之中,他来不及想 到这个女人的存在,是曼德勒城的黯淡的夜色使刘佩离不能忽视这个女人的存在, 她就是李俏梅,一个神经受挫的女人,一个内心已经混乱发疯的女人。刘佩离走 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臂,李俏梅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说:" 我的女儿,我的蜜蜜, 你看见她了吗 ?" 刘佩离点点头说:" 跟我走吧,我看见蜜蜜了,我知道她去哪 儿了" ," 真的吗? 你真的看见我的女儿了,我的蜜蜜在哪里呀,你可以带我去 找她吗?"刘佩离点点头,然后牵住了她的手,她在那一刻似乎显得很温顺,即使 在黯淡的夜色之中刘佩离也能看到她的双眼突然开始变得明亮起来了,刘佩离牵 着她的手,他的世界再一次变得悲沧,他牵着她的手走得很缓慢,女儿李蜜蜜分 娩后的最后场景历历在目,从女儿身上弥漫出来的鲜血似乎染红的不再是那间小 木屋,而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知道李蜜蜜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而他也无力 带着这个女人去寻找到她的女儿,然而他仍然牵着她的手在曼德勒的街道上寻找 了一圈,然后又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华人街的刘家宅院。管家没有想到刘佩离会用 这样的方式回家,他告诉刘佩离,李俏梅是逃走的,她总是想方设法地逃走,管 家又总是想方设法地寻找她并把她带回家来。刘佩离把她带到她的房间里,并对 她说:" 你要睡一觉,你要相信我,只要你睡一觉醒来,你就会看见女儿了" , 从她的眼神中看去,刘佩离感受到她对自己还有一点记忆,然而他知道,这种记 忆已经混乱,她现在惟一的意念就是寻找女儿,自从女儿在那个夜晚消失之后, 她的记忆深处就只剩下了一个惟一的意象:她的女儿从世界上消失了。她似乎相 信了他的话,或者她已经累了,没过多长时间她就进入了梦乡。 当刘佩离走出她房间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两个儿子刘川和刘露会神奇 地站在院子里面对着他,这个奇迹般的现实使他悲沧的心灵突然受到了震动,父 子三人坐在宅院中的一棵芒果树下,两个儿子告诉他,他们是在奶奶刚进入梦乡, 在母亲吴玉兰正在解开缠足布的午夜时逃出刘家宅院的,多年来他们已经感知到 了奶奶刚进入梦乡时睡得很沉,但老年人的睡眠很短暂,而母亲吴玉兰呢经常在 午夜时解开缠足布,那是她不容易被外界的迷惑的时刻,两兄弟曾经在窗户中看 见过母亲解开缠足布的时刻,母亲慢慢地一层层地揭开缠足布,那是作为小脚女 人的吴玉兰回到自我的时刻,她的自我是一种扭曲的疼痛,她的自我是一双残缺 的小脚……这样的时刻降临时,母亲会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她那双小脚,也就是在 这样的时刻,刘川和刘露在夜色的掩映之下留下一封告别信就离开了阳温墩。刘 佩离在他们的故事中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是 他的离家出走使他离开了阳温墩,是他的出走使他寻找到了美玉。而当刘佩离听 说两个妹妹刘佩花和刘佩燕已经与两个疗伤的国民军结为夫妇时,他感觉到时间 和空间正在不停地幻变,他把两个儿子安顿好睡下,自己却失眠了,那是一个真 正失眠的夜晚,他似乎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听见整个世界都在均衡地在睡眠深 处晃动,只有他自己,睁着双眼,他在夜色中出了门,他的灵魂此刻向往着那些 美玉,他的双手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触摸到那些美玉了,他出了门,在夜色中游 荡到了" 绿泰铺" 前,他敲了敲门,朱国荣来开了门,自从刘佩离走后,就把" 绿泰铺" 交给了朱国荣,这个老实、忠厚的人此刻站在刘佩离面前,他为刘佩离 守候的这些美玉正散发出光泽,刘佩离感受到灵魂又出了窍。 灵魂确实出了窍,灵魂是什么,正当刘佩离感觉到的美玉中散发的光泽使他 灵魂出窍的时刻,在八莫,在拥有伊洛瓦底江流过的八莫,刘佩离和哪美贞的女 儿已经到了17岁的年龄,这个叫贡曲的缅北女孩已经开始准备出走的行装,她一 心向往着曼德勒,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在曼德勒,这个叫贡曲的17岁女孩决心去 寻找父亲,而当她搭货车又改换火车进入曼德勒城的那个时刻,也正是刘佩离带 着两个儿子奔往缅北山区的时间,他和贡曲注定要错开,这个年仅 17 岁的八莫 女孩,胸前佩带着父亲送给她的一块佩玉,对她来说曼德勒城太大了,她好奇地 从火车站的第一条街道开始寻找父亲,出门前她只给母亲娜美贞留下了一封信, 事实上,好几天前她就已经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 如果有一天离开了八莫,那 一定是去寻找父亲了,请母亲千万别寻找她,她确实就这样出走了,她是典型的 缅北美女,有着宽广的前额,黝亮的皮肤和丰满的嘴唇,牙齿洁白,她的出现以 及她那独特的形象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格林医生的弟弟贝克,这个年仅 20岁的英国青年刚抵达这座城市,在很长时间里格林医生和家里人失去了联系, 贝克就像所有的英国人一样对东方充满了神秘的幻想,他肩负着寻找格林的职责, 同时也肩负着个人化的旅行来到了曼德勒城,当贡曲趿着木拖鞋走在街道上时, 她的脚发出了轻快的声音,她的婀娜多姿的神态即刻吸引了贝克,贝克决心走向 她,他已经跟上了她,并可以与她并肩前行了,她没有慌乱,她看着这个高鼻梁 的青年笑了笑,就像她母亲当年给予刘佩离的那个羞涩的笑容,这笑容使20岁的 贝克突然感到灵魂出了窍。而17岁的女孩贡曲似乎忘记了到曼德勒是为了寻找父 亲,她走在这个英国青年身边,两个人却背着简单的行囊,两人穿行在芒果树下 的小径中间,走了很远,他们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彼此相望着,贝克觉 得面前的女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然而当他用英语赞美她时,她羞涩地低下 了头,使他吃惊的是这个女孩竟然也会用英语跟他对话,他并不知道在英殖民者 统治的缅甸,从小学已经开始学英语,但17岁的贡曲还是头一次说英语,而且是 跟一个英国人。他们头一次相遇,但彼此的灵魂都出了窍,那个午后,他们在一 棵芒果树下坐了很长时间,当贝克告诉贡曲他到曼德勒是来寻找哥嫂时,贡曲也 对他说她到曼德勒是来寻找父亲,芒果树的香味笼罩着他们,使他们感到在灵魂 出窍时彼此的相遇是为了不分开。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