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掉抽油烟机后,渝湘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自眼角余光中,她瞥见已放学的 小米和哭丧着一张脸的虾子。 “我死定了。”虾子重重坐在椅子上,只差没大声哭出来。“今天我们统计学 老师发给每人一张考卷,要我们回家查书将式子和答案填写出来,这张考卷的成绩 占这学期总分的一半。” “这不等于放水吗?” “你懂什么?”虾子瞪渝湘一眼,“条件越宽厚的题目越困难。班上统计学成 绩前三名的同学见了试卷也只有叹气的份,看样子我这科真的会完蛋。” “有什么关系?”小米不以为然,“反正你其他科都是一级棒,这科差点也不 会留级。” “你说什么风凉话呀?”虾子气得哇哇叫,“我是拿奖学金的优秀学生,期中 考就因这科而滑落到第十名,若不趁期末考将成绩拉上来,第一名的宝座就得拱手 让人了。我数学一向八、九十分以上,为什么遇到统计学就没辙?”她气恼的捶着 椅子。 小米耸耸肩、摊摊手,爱莫能助。 渝湘在心里挣扎着,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果她解决了虾子的难题,她的地 位可能会因此而有所变动,当然也可能会和预期相反,如果虾子心胸狭小的话。 其实渝湘并非欠缺乏逻辑观念,应用能力也不差,可是她就是对加减乘除敏感, 计算机的使用更是智障,老是不知到底按错哪个键,每次出来的答案都不尽相同。 澄怡老爱拿这件事取笑她,还不忘幸灾乐祸的笑道:“上帝是公平的,人没有 所谓完美。即使你头脑再棒,他仍不忘加一、两个缺点好维持均衡。” 也因此每临到考数学,渝湘总是不到十分钟就把第一题至最后一题的式子大致 列好,公式也预先写在旁边,余下的五十分钟则全力投入计算之中。即使她已尽其 所能加快速度,但下课铃声响起时,她的考卷仍有三分之一的答案是空白的。若遇 到重视过程的老师,或许会给些分数;但若是碰到重视结果的老师,就只有自求多 福了。她还记得接下第一份有关运算的作业时,所花时间远超过预定的两倍以上, 完成之后还麻烦澄怡帮她验算一遍。她向来不喜麻烦人,所以干脆推掉所有和数字 运算有关的作业。 不过这次情形不同,她可以只列式子,由虾子自行运算,那就万无一失啦! “课本和试卷借我看一下好吗?” “有什么用?你看不懂的啦!”虾子完全是轻视她的语气。 “好奇嘛!人家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会让你这么头痛!” 虾子这才把课本和试卷递给渝湘,在她接过之前还不忘加句:“别弄坏了!” 虾子一向视书如命。 渝湘点点头。“范围是哪几章?” “四到八。” 渝湘将第一章到第八章的重点摘要迅速看了一遍,再将重要例题瞄个大概,并 不时拿出考卷互相比对着,找出较有关联的公式及例题,很快的,她心中已有了谱。 “笔借一下。”她向虾子伸出手。 仍在发牢骚的虾子无意识的照着她的话做,等注意到时,渝湘已在列第二题的 式子了。 “你在干嘛?”虾子想抢回她的考卷,却被渝湘的手挡住。 “拿出计算机把第一题的答案算出来。” “别开玩笑,考卷还我!” “如果你想挽回这科就照我的话做!”虾子被她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之间不知 该如何反讥。 小米推推她。“你就让她写写看,总比空着一张白卷好。” 虾子不情愿的拿起计算机,照着第一题的式子按出答案。列完式子后,渝湘又 回过头依着虾子算出的答案在尾后的附表找出数值,再由虾子计算,最后作出取舍 决定,将需要画图的题目补上图表,一切总算大功告成。 揉揉发涩的双眼,渝湘将眼镜戴上,拉过虾子的手腕看了一下。 “老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糟了!”小米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不好意思的吐吐舌。“老爷他们今晚有事, 迟些才会回来,要我告诉你不用准备宵夜,可是我忘了。对不起。” 小米的嘴巴在道歉,眼神却全然不是那回事,渝湘立即洞悉她的想法,她是故 意忘记的。罢了,一切就看这张试卷的成绩了。 在一旁的虾子盯着已填得满满的试卷,上头写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般,可是鱼 儿才国中毕业,怎么会懂得统计的演算? 相信和怀疑互相掺杂,虾子再瞧了一眼后,将考卷折好放进书包。诚如小米所 言,不论这些答案的正确度有多高,总比空着一张白卷好。 ☆ ☆ ☆ 人还没进屋,小米的声音就清晰可闻的传进渝湘耳里。 “鱼儿、鱼儿!”她边叫边嚷的冲进饭厅,“告诉我,你怎么办到的?虾子那 张考卷八五十分,全班最高分呢!” 随后进来的虾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班上同学问我怎么解题的,我全说不知道。”虾子一屁股坐下,“丢掉的十 五分在于我的计算错误,你的方法和式子则毫无瑕疵。” 她看起来不大高兴,渝湘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八十五分耶!”一旁不知情的小米还兴冲冲的说着,“我的成绩若能及格就 很满意了,哪敢指望拿全班最高分?鱼儿,你头脑这么好,怎么不继续读下去?” “家里经济不好。”渝湘随便找一个理由推搪过去。她担心虾子的反应,若真 的老羞成怒,渝湘未来的难相处将会转换成精神方面。 “老爷会帮你的,钱方面根本不用担心。”她早该知道小米不是轻易放弃追问 的人。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她又找了一个理由。 “我也不是很喜欢读书的人。”不到五天,她说过的谎言已不是用指头数就可 以数得出来。将来嗝屁之后,排在前头拔舌的恐怕不是失秀桢而是她了。 “学历在这个社会是很重要的,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我……” “小米。”一直沉着脸的虾子这会脸色更难看了,“别干扰别人的意志,也别 倾销自以为是的关怀与好意。” 小米嘟了嘟嘴,不情愿的闭上嘴巴。在她眼里,虾子犹如偶像般,是一个令她 崇拜的人物,她聪明、成绩好,办事能力更是一级棒,老爷还打算等她毕业后将她 送到国外,学成归国后再为魏氏财团效力。自己就不行了,虽然老爷也有意思将她 引进魏氏,但她了解,自己大概只能当个普通职员,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而虾子,她的未来则是无可限量。小米对她的羡慕和憧憬,演变成现在对虾子的服 从,是故,她对虾子一向言听计从。 “鱼儿!”虾子从书包拿出试卷和课本,神色有些窘,双颊则一片绯红。“如 果你有空,不妨教我如何解这些问题。” 微笑从渝湘的嘴角绽开。 她晓得了。或许虾子里心多少有点不舒服,但那是正常反应。对虾子来讲,习 得学问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她有足够的意志力将它抛开。渝湘以后的日子 不仅会有所不同,而且她有预感,她们会成为好朋友。 “好!”她应道,拉开椅子在虾子的旁边坐下。 ☆ ☆ ☆ 期末考结束后,虾子和小米的暑假正式开始,渝湘也就不用再一人独自在家了。 关于调查桑颂聿方面,她和澄怡目前都毫无进展。薛澄怡是因为发薪日的来到,和 另一个内帐会计忙得不可开交,发薪日过后,则要计算货款及其他事项,恐怕得等 下旬才有时间。渝湘最主要的阻碍仍在于虾子和小米。她们两人分别主管桑颂聿和 魏伯尧的书房整理工作,若遇假日,则由另一人代为清扫,所以怎么轮都轮不到渝 湘头上。渝湘表示轮休时可由她代理,但被拒绝了。虽然她俩已不排斥渝湘,但在 这方面却十分坚持。 “老爷和少爷书房的摆设向来有一定的位置,若不慎弄乱了,将会影响其工作 效率,所以还是由我和小米负责即可。”虾子如是说。 那偷溜进去吧!问题是书房仅有两把钥匙,一把在主人那,一把在清扫者身上。 不用时,房门一律深锁,渝湘毫无机会。 难道她真的注定一无所获?她几乎可以看到魏李如嘴角浮出的冷笑了。 蹲坐在太阳花花圃前,渝湘的气叹了一次又一次,方法想了一个又一个,但没 有一个是可行、可通的。太阳花生长得昂然又骄傲,和佝偻蹲在一旁,上方一片阴 暗的渝湘恰成强烈对比。 “阿湘仔、谭阿湘!”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又轻又低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她 诧异的抬头,四处张望。 “这边啦!方向痴!”大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正不断向她挥手。 在看到对方后,渝湘又惊又喜,三两步就冲到门口,她的手高高扬起,穿过镂 花空隙,停在男孩的脸上。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谁教你直接叫我名字来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指 着男孩,标准的茶壶姿势。 “拜托!”男孩委屈的按着刚才被揍的脸颊,“我本来是叫你姊姊的,可是你 都没听到,我才改叫名字的。” “真的?”她挑起一边眉,不大相信。 男孩抬起右手,左手贴于胸口。“发誓!”很正经的表情。 “好吧!勉强相信。”她很勉为其难。“你来干嘛?” “看你呀!老爸说你放暑假也不回家一趟,很不高兴呢!孟湘那家伙是一考完 就和同学环岛去了,老爸更是不高兴加三级。就我这乖儿子最可怜了,在家当炮灰。” 他抓着胸口,只差没掉眼泪。“还有你那两只狗、三只猫,只怕早忘记主人是长什 么样了。” “再过两天我排连假一定会回台中一趟的。” “我们一定要这样讲话吗?”谭彦绪指指铁门,“好像探监一样。” “你等一下。” 渝湘进屋切断门口的保全系统,再出来时,赫然发现魏伯尧就站在渝湘刚才站 的地方,高大的身子把谭彦绪完全遮住了。 警铃在她心中大响。这下惨了,万一彦绪同他说了些什么,不就全都玩完了? 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准备好随时接招。 魏伯尧在看到渝湘后,指指外头的人说道:“他说他是你弟弟?” 渝湘点头,不明白他唇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从何而来。 “现在的小孩发育真好,才读大班就这么高了。” 他的话比一枚原子弹的威力还大,震得她差点就晕过去。“他……他不是我亲 弟弟。”渝湘朝彦绪使个眼色,“他是我一位朋友的弟弟,虽然我们年龄差不多, 但他都叫我姊姊。” 谭彦绪虽不懂渝湘在讲什么,但仍合作的点头。 “我们的感情就像姊弟一样好。”谭彦绪将手搁在渝湘的肩头,渝湘立刻附和。 魏伯尧皱眉瞪着渝湘肩膀上的手。 “既然如此,就不妨碍你们叙旧了。” 魏伯尧一走,渝湘顿感全身无力,靠在谭彦绪肩上。 “老姊,他是谁呀?个子高得吓人,我一七六,他大概有一九○吧!” “魏家的少爷,美国吃牛肉长大的。” “好了!”谭彦绪将她拉开,“你该解释何谓朋友的弟弟了吧?” “说来话长,你先进来,我再慢慢选择你。”渝湘将门关上,和谭彦绪一同往 凉亭走去。 ☆ ☆ ☆ “你在当侦探啊?”谭彦绪夸张的叫出来,渝湘连忙用手指头叫他小声点,并 紧张的张望四周,确定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回去别告诉老爸,知道吗?”她警告。 “知道啦!我还想活命呢!” “我已经讲完啦,说出你此行的目的吧!” “奉老爸之命请你回家一趟。” “不止吧!”渝湘斜眼看他。 “你也知道嘛!联考刚考完,无聊得要命,我和朋友也想去环岛,可是盘缠不 够。” “你不是说孟湘去玩,老爸很不高兴?” “孟湘才国中毕业就敢去环岛,无论爸怎么威胁恫吓她都不理,坚持要去,爸 当然不高兴啦!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又是男孩,爸不会怎样的。” “那你不会跟爸拿钱?” “老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谭彦绪有些许不耐,“这种非常时期,爸 会给我吗?” “你求人是这种态度吗?”渝湘时刻不忘身为姊姊的威严。 谭彦绪立刻改变态度。 “姊——”他装出撒娇声,还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好嘛!” 渝湘简直拿他没辙。 “你在这等着,我去拿。”走了几步后,又回身叮咛。“别乱跟别人讲话。” 谭彦绪给她一个放心的手势。 ☆ ☆ ☆ 自从上次谭彦绪来过后,渝湘承诺每个礼拜至少寄封家书回去,报告自己目前 的近况。对于真正来此的目的,她并没有告诉父亲,谭彦绪也保证绝不泄漏只字半 语。这家伙没什么优点,但信用方面倒是还不错。 将信封投入邮筒,一桩心事又了了,渝湘轻松愉快的骑着五十CC摩托车, 习惯性的以时速二十公里慢慢骑回魏宅。 郊外的房子就是有这种好处,没有人来车往的喧嚣,没有迎面而来的免费废气; 顶上月明星稀,四周夜阑人静,路灯静悄悄的直立路旁,柔和的灯光和着月光照亮 路面,风轻柔的吹,两旁住房种植的树木也跟着摇摆起舞。 此情此景,颇适合恋人谈心,但对形单影只的渝湘来说,只会让她心里发毛, 鸡皮疙瘩猛起。 风吹过树顶叶梢的声音,听起来像恶魔的呼唤声、灵魂的哀怨声;遥遥相望的 路灯中间有段黑暗地带,什么都可能潜藏其中;围墙的转角处一片阴暗,像是随时 会突然迸出什么面目狰狞的坏人。 渝湘屏住气息,缓缓加快速度,车子仪表板上的指针一格格往上爬升,最后, 一口气冲上七十,眼看就要逼到极限八十,一个嘤咛声让她紧急煞住车子。 什么东西? 渝湘神经紧绷、冷汗直流,像个机器人般僵硬地转动头部朝四周张望。沉默了 一段时间的嘤咛声,在她预备启动车子时再度传进她耳里。 渝湘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她先看到一双圆而晶亮的眼睛,对方也正望着她,有 些好奇、有些试探,然后又叫了一声。 渝湘吁了一口气,将车子停好,走到对方面前蹲下。 “主人呢?”她用手指按摩小狗的颈部,它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任她抚弄。 又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渝湘将它抱起,小小的身子,才一个月大吧?眼睛已 经张开,不过牙尚未长出,鼻子湿湿的,看起来满健康的,只不过瘦了点。 渝湘将它安置于前头的车篮。 “别乱动哦!”她拍拍它的身子,小狗只是张着眼,不解的注视着她。“姊姊 载你回去。” 她以超低时速十公里,一路“笃、笃、笃”的骑回去。 ☆ ☆ ☆ “老天!”小米蹲在渝湘的身旁,“这只小狗从哪来的?” “捡来的。”她回道。 渝湘将剁好的碎肉放在小盘子里,小狗上前闻了闻,确定是食物后,立刻将它 全数吞入肚子里。因为时间已晚,渝湘不方便再出去买狗罐头,只好以剁得稀烂的 碎肉代替。 “有没有虱子啊?”这是虾子最关心的问题。她一直不敢接近小狗就是怕它们 身上有跳蚤。 “我刚检查过了,没有。前面那位主人照顾得满好的。”也许是有什么苦衷才 不得已选择丢弃它吧? 虾子伸手摸摸小狗柔细的毛,问道:“取名字了吗?” “早就取好了。” “叫什么?”虾子和小米异口同声的问。 “果酱。” “果酱?”小米瞪大眼,“好奇怪的名字。” “我们都是食物名嘛,小狗当然也不能例外罗!” “我倒满喜欢这个名字的。”虾子说。 “我也喜欢。”小米注视小狗黄色的短毛,“果酱,好吃的橘子果酱!” “我一直有个问题。”渝湘发问:“老爷和少爷没有绰号吗?” 虾子和小米互看一眼。 “有呀!”小米站起来,双手叉腰,前后摇摆一圈。“少爷叫‘摇摇冰’。” 渝湘忍俊不住的大笑。 “他知道吗?” “知道!他是偶然知道的,虽然一直向我们抗议很难听,可是再也想不出其他 的了。”小米停止夸张的摇摆,再次蹲下来。 “老爷呢?” “老爷也有。”这次是虾子回答,“不过他好像并不知道,我们也不敢让他知 道。我们叫他‘桑椹’,有时会叫他‘老芋头’,不过都只在私底下叫。” “我们真的是食物一家。” “现在又多了果酱。”小米将果酱高高举起,“欢迎你的加入!” 果酱亦示好的在小米唇上舔了一下。 “臭果酱!”小米迅速将它放下,用手背擦拭自己的嘴唇。“竟然夺走人家的 初吻,这下看我怎么跟水梨交代。” 果酱一脸无辜的回望小米,另外那两人早笑得喊肚子痛了。 ☆ ☆ ☆ 渝湘将新买来的狗罐头打开,挖了两汤匙放在盘子里,另一个盘子则装白开水。 她盖好罐头上的塑胶盖,正要放入冰箱时,后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有什么 东西摔下地。 果酱? 渝湘匆忙拿了盘子,急奔至后院。 果酱没事,它正站在半躺于地上的魏伯尧胸前拼命摆尾示好,并热络的在魏伯 尧脸上留下一摊口水。 而魏伯尧,他躺在草坪上,看得出来四肢已经僵硬,如临大敌般的死盯着面前 的那只狗。 “你认识它吗?”魏伯尧说,声音有些发颤。“麻烦你将它带走,好吗?” 渝湘放下盘子,将果酱抱起来,驱使它去吃早餐。 魏伯尧站起来,拍掉附在身上的泥土草屑,双脚无法克制的有些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 “它是从哪来的?”他问。 “你是说果酱?路边捡来的。” “你打算养它?” 渝湘点点头。“不可以吗?”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是多罪恶的样子。但他没必要弄一只小 狗来使自己每天心惊胆跳的吧?不是说人民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吗?恐惧应该包括怕 狗这一项的。 渝湘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不禁为果酱紧张起来。 “只是暂时借住,过些日子我就将它带回家。” 魏伯尧仍在考虑。 “少爷!”她拉住他的臂膀,“它才一个月大,你不能任它出去流落街头,万 一被卖狗肉的抓去……万一被捕狗大队抓去……万一被其他大狗欺负……万一、万 一……” 她语无伦次的说着,眼角隐隐泛着泪光。 魏伯尧闭上眼,或许他以后还是少来后院闲逛。 “如果,我说让它留下,你出去呢?” 渝湘听了大惊失色,连连倒退两步。 “你要我带着果酱一起滚出去?” 魏伯尧好笑的摇头。“我开玩笑的,不过你得允诺我不可给它太大的活动空间, 让它随意乱跑,除非你用绳子牵着它。” “我会的!”她开心的笑起来。 她的笑容总会激起魏伯尧的心湖一片涟漪。甜美的笑容像沾了蜜似的,魏伯尧 亦跟着由内心发出微笑。 “少爷,你……是不是不喜欢小狗?”渝湘偏着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魏伯尧沉默了一会。 “我怕狗!”他坦然道。 渝湘没有意料中的惊讶,也许她早就猜到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小时候曾被狗欺负?” “不知道。”他简短的回答。 “可是……我很喜欢狗呢!还有猫咪、小鸟啊,这些小动物都很可爱。” 魏伯尧颇有兴味的盯着她看。 “将来,我想开设一家流浪动物的收容所,将在外头流浪的野猫、野狗抱回来 照顾。狗的生命不长,我希望让它们像人类一样,都能在完善的照顾下颐养天年。 我家目前就养了好几只呢!可是……”她略低下头,“我爸说家里剩余空间不够多, 加上我又在外地上大……上班,照顾的工作就落到妹妹、弟弟身上,所以他不准我 再带小动物回家。” “这样的话,你还能带那只小狗回去吗?” 她摇摇头,心里也很苦恼。如果她毕业之后再带回去,那就没有问题,可是离 她毕业尚有一年,租屋的地方是水族馆,房东不可能答应让她养动物的,该怎么办 才好呢? “就让它继续待着吧!不过前提是……” “不可让它乱跑。”渝湘帮他讲出来,两人对视而笑。 “对了,少爷,我知道你的绰号哦!”她充满恶作剧的眼神看得他全身不舒服。 “希望别太难听。”他假装不知。 “你真的不知道?”渝湘狐疑的盯着他瞧。两人身高相差近二十五公分,渝湘 头仰得好辛苦。 “不知道。”他仍嘴硬。 渝湘挫败的低下头。他若一直否认,这游戏就不好玩了。 “怎么了?”他的声音从上头飘下,“计谋没得逞,不高兴了?” “才不是……”话还没说完,魏伯尧突然跳离她有三公尺远。 渝湘诧异的低头,这才发现已吃饱喝足的果酱,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中间,用 它的前脚抓抓魏伯尧的脚趾,所以魏伯尧才会有那种反应。 渝湘将它抱起来,放回狗笼里。 “乖,吃完饭就乖乖睡觉哦!” 果酱似乎不满渝湘将它关起来,头和脚不断的往笼子缝隙钻,并朝她嘤咛几声, 希望她会放它出来。 渝湘转头看仍站得老远,朝这儿观望的魏伯尧,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一股浓 浓的失望之意罩上心头。 他真的怕狗,就像她怕黑、怕高一样。 可是狗却是她最喜欢的动物之一。 渝湘起身朝他走去。 “其实你用不着把它关起来。”魏伯尧说。 “我已经陪它玩了好一会,等下它就会睡着的。” 魏伯尧不懂她为何突然变得沉默,满怀心事般的低着头走路。他想起她刚才说 的话。 她很喜欢狗。 而他,则莫名其妙的惧怕狗,即使是像果酱这样只有一丁点大的小动物。 “是什么原因让你有收容流浪动物的想法?”他挑起话题。 “是我国小时候的事吧!那天我如往常般骑脚踏车上学,经过学校附近一家杂 货店的时候,我看到有只狗漠视来来往往的车辆,站在马路中间舔着路上一条浅浅 的水痕。我猜它必定渴极了,就停下来,将水壶打开倒水在壶盖里,招呼它过来喝。 狗不像猫拥有强烈的警戒心,它打量我一会后,就跑过来将水猛地喝光。后来,我 将它带回家,要求我爸让我收养它。那天是我第一次上学迟到,被老师骂得好惨, 还被打了五下掌心。”她不好意思的吐吐笑头。 魏伯尧怜爱的摸摸她的头,口气很温柔。“现在那只狗呢?” “在我家呀!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老是喜欢和其他的小狗嬉闹。”她喜欢魏伯 尧的大手抚弄她头发的感觉,很轻、很柔,像春天的和风。 “鱼儿!”虾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们该去市场了。” “我马上来。”渝湘应道,转身对魏伯尧灿然一笑。“谢谢你让果酱留下来。” 他笑着摇头。 渝湘蹦跳的进屋。站在屋外的魏伯尧则陷入思绪中,怔忡入神了好一会。 ☆ ☆ ☆ “你不是说真的吧?”魏李如跌坐在椅子上,“伯尧怕狗?” 她的计划又平空多了一项阻碍。 爱狗的女孩和怕狗的男孩,怎样也无法将其联想在一起,而她,竟想撮合他们。 她记得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驱车前往墓园看她女儿魏芸宁的途中偶然见 到谭渝湘的。 坐在车内的魏李如无意识的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心里想的全是她薄命的 女儿。突然,一个熟悉的笑容闪入她眼里,她连忙集中精神,看到那朵笑容很快的 就被抛于车后。 魏李如连考虑都没有,急忙吩咐司机倒车到似乎刚刚下课,正和另一个女孩边 谈笑边等公车的谭渝湘面前。未等司机过来开车门,她就自行下车了。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原本一脸愕然的渝湘很快就露出笑容,轻声询问:“老婆 婆,您有什么事吗?” 魏李如为自己的唐突迅速找了个理由。 “请问忠孝东路一段怎么走?” 渝湘立刻热诚而亲切的告诉她行车的方向,后来怕她记不住,还帮她画了地图。 渝湘的话魏李如完全没听进去。渝湘的笑容在她眼前浮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 悉的感觉刺痛她的眼,活动在她的胸口,有一刹那她差点掉下泪来,只因为这女孩 的如花笑靥竟是那样酷似她死去的女儿。 谢别了谭渝湘,抵至墓园见到女儿墓碑上的相片时,她终于克制不住的老泪纵 横,半捂着脸轻声啜泣。也就在此时,她兴起撮合她孙子和谭渝湘的念头。 桑颂聿知道他岳母大人又跌入回忆之中。自从芸宁去世后,魏李如偶尔会出现 精神恍惚的现象,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女儿的影像。 他默默等着,等她回过神来。 出神了好一会的魏李如,终于又有了动静。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 “最近,经由小米口中知道的。”桑颂聿苦笑道:“看样子,你的一石二鸟之 计注定阻碍重重。” “少说风凉话。”魏李如瞪他一眼,“计划不成功,你的义务就没有完了的一 天。” “我倒觉得你还是快培养个接班人比较实际。” “除了伯尧,我没有其他人选。”魏李如斩钉截铁道:“那孩子头脑清晰,行 事果断。以前和他交往过的女孩子在分手后不仅没有形同陌路,或恶言相向,反而 彼此之间仍如朋友一般,可见他对人际关系的处理极有天份。” “也许只限于女孩子。”他仍不忘泼她冷水。 “桑颂聿,你存心捣蛋吗?”魏李如沉着脸。 “伯尧或许适合走这一行,问题是他志不在此。” “人总会改变的。他大学时企管读得好好的,上研究所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 竟跑去读英美比较文学。”魏李如神色激动,“也许他又会改变志向回来继承公司。” 桑颂聿无法给魏李如肯定的答复。 含金汤匙出生就叫幸福吗?他在魏伯尧身上看到否定。 自出生就背负着继承“魏氏财团”重大压力的魏伯尧,尚不满六岁就被送到美 国接受美式教授。 一个被丢到全然陌生环境里的稚龄小孩,终年见不到父母几次,只有一个黑人 奶妈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早熟的他没有表露出不满和怨恨,除了初到美国安顿下来 的三个月后,芸宁留下他单独一个人飞回台湾时,他在机场唯一一次痛彻心肺的哭 喊外,他不曾有过情绪的激动,亦不曾表露过仿徨不安,他只是乖乖的顺着外婆所 铺的路走,直到上研究所,他头一次叛逆家人的期望,坚持往自己选择的路走。 回国后的魏伯尧,和桑颂聿似亲昵又似疏远。他无法了解儿子的心思,魏伯尧 也不愿让父亲瞧见他心里所想。 桑颂聿甚至不敢问他,是否恨他,恨他们为他所作的安排。 这一份歉疚感让他不愿去逼魏伯尧,他希望至少在尔后的日子里,能让他过属 于自己的生活,别再为别人而活。然而这样的代价是桑颂聿必须放弃自己的梦想, 直到魏李如放弃坚持,直到他无法掌管魏氏。两全其美真的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