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十一章雨还在下,密密麻麻。一阵冷风在雨中就象群哭泣的孩子。快立秋
了,雨会透骨髓地凉。何仁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现在并没有到下班时间,街道上,
人不多,商店门口差不多都是空无一人,装璜漂亮的各种门面只也是在沉默地互相
观望。几把伞在人行道上慢慢游过,看不完撑伞人的脸,但可看得见撑伞人的腿。
腿是用来走路的,但每个人的腿都不一样,所以他们走的路也会不一样。
何仁的目光都有些痴了,几辆的士从身边飞驰而过,溅了他一身水花,他用手
拍了下,没有停脚,继续想,继续往前走。再往前,然后拐个弯,就是市政府,从
市政府往前走约五百米就是妻子叶萍的单位所在处。自己为何此刻是走在这条路上?
而不是在办公室家里或是其它某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淌着,谁也无法走回已逝去
的瞬间中。既然已经是走在路上,又何苦去想为何要走在路上,何仁的目光在前面
两个袅娜女子的腰间停住。他看见一些精致的流苏从那洒落,风一吹,晶晶闪亮地
摇,象是在招手。女人腰间迷人的风情,其实才是男人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销魂处。
何仁快走几步,偷眼打量了下,她们很年青,也漂亮,在窃窃私语,不时嘻嘻发出
笑声,她们没有一点烦恼吗?她们只是还没有想起烦恼。不过正因如此,所以更要
为她们此刻感到高兴。何仁咧起嘴,美的东西总是赏心悦目。视线转到市政府门口,
何仁不禁一楞,凄凉的雨幕中,一个人影朝着政府大门缓缓地跪下来,一个更小的
人影也跟着跪下。风呼地声从街头那边吹来,这雨刹那间又大起来,何仁身子一歪,
几滴豆大的雨点从伞边飞落在脸颊上,竟然象石子般坚硬,让人觉得痛。
何仁努力握紧伞把,石子般的雨点呵正肆无忌惮地敲击着那两个人影,让人恍
惚间真以为那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何仁慢慢地走过去,这是个三十来岁面目黎
黑的妇人,身边这孩子也约有七八岁吧,好象是个男孩,正精赤着上身,干瘪脊背
上那些清晰可见的骨头,枯枝般眼看就要被风折断。雨落在他们身上,发出当当地
响声,他们脸上好象并没有眼泪,只也是那些冰凉的雨水,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跪着。
孩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是不是觉得很冷?
何仁闭上眼,不用多问,这是从乡下来上访的人。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可见到,
所以谁也都不大惊小怪。何仁听见那二个漂亮女孩正嘟咙着从身边走过," 发什么
神经啊,这些乡巴佬真贱,动不劝就给人下跪。""我说他们怎么这么笨?真有什么
事情进去找市长不就得了?跪在这里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人看笑话?" 何仁的心猛
地针刺般痛。还没长大的女孩又怎么会明白?他们没有哭音,是因为已哭过太多;
他们只能在门外下跪,是因为他们总是被拒之门外;他们是贱,是因为那些苦难让
他们无法不低下头;他们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是因为他们渴望能跪出个青天大老爷
……。下雨的时候,你总难分清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何仁弯下腰,把手上的
伞放在孩子头上。他有些哆嗦,这雨为何会下得这样大?妇人仍然是低头跪着,默
默无语,甚至没有抬头看何仁一眼,是的,只有卑微的人才会为对方弯下腰。自己
帮不了他们什么,何仁想,这妇人心中或也是明白吧,她并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何
仁的手在孩子冰凉的脊梁上轻轻一触,然后象火烧般迅速缩回。他很明白妇人为何
要在这时下跪,马上就要下班了。但谁能看得见他们在雨中下跪的身影?领导都很
忙,他们多半是要坐在几十万甚至于上百万买来的小轿车内,匆匆赶赴为了工作所
必需要去的酒席舞厅,他们也很烦,他们会看见吗?有些茫然,何仁抬起头,苍穹
中什么也没有,只也是冥冥深不可测的一片白蒙。苍穹的背后又会有什么?雨很快
地就让何仁湿透。他慢慢行走,雨很大,它可是老天爷的眼泪?应该不是的,老天
爷若是会流泪,那它就不佩叫老天爷了。
他想起下午刚听过的那首水调歌头,也就顺口哼起来。忽然有些快活,便伸胳
膊蹬腿在雨中跳了几下,他终于放声大唱。怕成为别人眼里的疯子吗?是有点怕,
但街上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不知道我从何来,也不晓得我要何处去,他们都很匆
忙,更没兴趣去弄明白。就让这一刻成为真正的我自己吧。何仁在雨中边唱边跳,
他想若自己能有孙猴子那本事凌空翻几个跟斗,那肯定更会觉得惬意。
第三十二章
何仁一身落汤鸡般出现在叶萍面前时,把她吓了一跳," 何仁,你发什么癫?
没伞吗?就是没伞?你不晓得坐车?出去出去,别把地毯淋坏了。" 雨水从何仁身
上纷纷滚落,就象些淘气的孩子,何仁开心地望着脚下湿的鞋印,现在的女人都吃
了火药,雄纠纠,气昂昂,这很有趣。地毯很厚,踩上去,令人舒服,何仁对着办
公室里叶萍的其它同事咧嘴一笑,退出办公室,眼前晃过雨中那妇人伛偻的身影,
想来若那是人间,这就应是天上吧。
叶萍走出来,眉头拧成个结," 何仁,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去就明说,何必
这样绕着圈子。我知道你烦我妈,可也不能这样啊。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 何
仁没有回答,他在认真地看着漂亮女人说话,是看,不是听,漂亮的女人是让人看
的,而不是能够用心灵听的。她说得当然有道理,所以自己毋须去解释什么,何仁
点点头," 叶萍,下班了,我们走吧,衣服很快就会干,因为我热乎着呢。" 叶萍
好气又好笑,敢情他以为自己是火炉," 算了,你不怕沤出病来,我还怕得侍候你
这个大老爷们。去给你买几件衣服,别再傻楞在这里,让我妈见了你这个熊样,还
以为我又怎样虐待你了。" 两人并肩走着,天色有点暗,楼道里开着灯,两人的影
子斜斜地躺在脚下,忽长忽短,忽分开忽重叠,影子总是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不管我们是否留意,是否以为它卑贱,它在任何时刻都是真实的存在,只是有时我
们的眼睛看不见罢了。
何仁嘴里嘟嚷了声," 哦,你妈说你虐待我?" 叶萍撇下嘴,没理他,两人又
沉默着往前走去。商店里依然冷清,几个营业员见有人进门,忙不迭站起身。也许
女人要的就是这种被包围高高在上的感觉。叶萍在各式各样的衣服间来回走动,不
时拎起这件,摸下那件,女人在挑东西的时候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她们并不知道越
仔细越认真就越会头晕眼花,容易出错。在她们眼里,最大的麦穗永远可能就是下
一个,等到麦田快走完了,就开始发慌,也就随手在身边摘下一颗。何仁跟着叶萍
把那些衣服穿上脱下再穿上又脱下,营业员仍还是面不改色殷情笑着,她们肚子里
是不是早就开始了骂娘?做生意也难,没有什么是不难的,活着就是难,就连那些
贪官污吏们也为那每天喝不完的小酒觉得难。何仁指了指墙壁上的时钟," 叶萍,
六点多了,你妈还在等吧。" 两人从商店出来时,何仁标致得就象个新郎官,就差
胸口镶朵大红花。叶萍拦住辆的士,两人坐了进去。何仁有些自嘲,灯光已在这个
城市四处开放,湿漉漉,微微颤抖着。市政府那妇人还在吗?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四
百多块,是叶萍付的钱,他与她的钱早就是各花各的。四百多块是这个城市某些僻
远处农民的一年纯收入,有的甚至还没有。何仁比较清楚,他还知道,在那些地方,
有不少女人可以为一个鸡蛋就与男人上床,前不久出了件事,一个女人就因为男人
没有按照约定把鸡蛋给她,在人家的水缸里放老鼠药,毒死那一家人。这是愚味还
是什么?当那女人振振有词地说出投毒动机时,那些公安人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能把人性扭曲成这样?调查结果,女人并
没有说假话。当何仁公安局的那个朋友长吁短叹地对何仁说着时,何仁只是默默地
听,没有插嘴。他知道,很多事情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但你若设身处地于那个环境,
你或也会那样。人性是个奇怪的东西,无论它是善良抑或是丑陋,它总也是在被各
种东西扭曲着,所以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实。雨渐渐小了,从车窗边望去,这个城
市象是浮起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车子在经过市政府时,何仁探出头往下午妇人跪的
地方看了看,没谁在那了。
就象一个梦,消失得是如此迅速,没有一丝痕迹。何仁苦笑起来,她会遇上能
帮她伸冤的人吗?车灯映耀,何仁忽然激凌凌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下午放在男孩头
顶的伞正被风刮到路边,象是勾住了什么,在微微摇晃。她们上哪去了?一种不详
的感觉凉嗖嗖浸透四肢,何仁有些慌张,匆忙缩回头。" 你在看什么?" 叶萍有些
好奇。" 没,没什么。" 自己又为何会慌张,又是在害怕什么?真的有点冷呵,何
仁把手伸向叶萍,他想抱住身边这个女人。叶萍把头慢慢靠在何仁肩膀上。他在想
什么?她又在想什么?生活真的就是猜谜语这样简单?手似乎正在一点点暖和起来,
叶萍身上传来股好闻的香,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何仁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微微一颤,
停稳了。
两人下了车,何仁刚想说什么,一阵冷风又扑面吹来。天怎么冷得这么快呀?
早上还都是好好的,何仁把话咽入肚子里,默不作声,跟着叶萍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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