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天,有很多阳光,多得令人吃惊。 风把阳光卷起,暴雨般倾盆而下,很快,整个小城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笼 罩在大街小巷多日的寒冷与潮湿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马路上冒出一层白茫茫的 光。 我趿着鞋,从房间里走出。阳光落在脸上、肩上、胳膊上、大腿上,暖暖和 和。心情便随这阳光慢慢漾开。我微眯上眼,浑身每个细胞隐隐约约渗出一丝丝 惬意。说真的,人其实与挂于橱内的衣服差不多,都需要不时拿出来晒晒阳光。 这样,不仅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在身后这个阴郁的房间里,我确实呆了太久,也想早点走出来,可天气一直 太冷了,我又找不到其他能够允许我住下来的地方,所以不管这套房间有多么讨 厌,我还是咬着牙关忍受了这么久。不过,惭愧的是,有时夜里醒来,慢慢打量 着在屋子里恍恍惚惚飘动的一些影子,我的牙齿却又咬得不那么咯吱咯吱响了。 我刚离婚,屋子还残留着太多我前妻的气味。我曾把床单扔入洗衣机里前后 洗过三遍,但床缝里还是能不时发现几缕长发,黑色的、卷曲着的。它们就像小 草,生命力极其顽强,最后我彻底失望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法子把这张床也放 入洗衣机里。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有病,可病这种东西并不能把它从脑海里 掏出来放在桌上研究,再加上我也不是干医生这行,对如何治病无甚心得,更没 丁点儿兴趣。何况再好的神医也常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我找出个办法,如果说 我能证明活着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病,那么我是否有病不仅不必大惊小怪,而 且它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我挠着头,咬着笔,在一大叠白纸上飞快写着,我想 若小时读书时能有这么勤奋认真,北大清华的校长早开着卡迪拉克专程来迎接我 了。于是,写完最后一行证明文字,我便得意洋洋跳起来,在地板上打了几下滚。 地板很硬,把脊梁烙得很痛。但我很开心。亚历山大皇帝挥剑劈开那个死结时, 心里也一定很开心。 我的前妻长得很漂亮。床头垃圾筐内还有她一张相片。我很想把它扔掉,可 把这个筐拿去倒时,它总粘紧在筐底,我又不想伸手碰它,只好仍把它带回家, 每天晚上不停往上面扔水果皮,废纸屑。说实话,我很为这张相片可惜,它本来 应该在墙壁上,粘在最显眼的地方。这真是有点儿委屈它了。 它现在的样子着实很脏,可上面那女人并没有发现这点,还是很灿烂很妩媚 地对我笑。她的眼睛像勾子,专勾男人鼻血。有好几次我曾没来由地想,若相片 上的她没穿衣服,我再拿去扫描几万张沿街叫卖,不出半年,怕是比尔盖茨先生 也得向我借点儿银子周转了。美女就是生产力嘛。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想 法有多么卑鄙,简直比靠墙喝粥的老太婆还要无耻下流。我便狠狠赏给自己几个 嘴巴,把原本瘦削的脸打胖一点。我用的劲很大。空气也在一边叭叭地拍着巴掌。 我对着床头镜子里那个稍显好看了的自己,微微一笑,然后在床铺上躺下,翻来 覆去。小时候念过一首诗,叫关关雎鸠。里面的男主人公整夜也“辗转反侧”, 但我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他盼着明天,盼着早点天亮,而我却不盼望, 什么也不盼望。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她的味道,这很让人伤心。我曾把夏天没用完的杀虫剂在 屋子内狂喷过好几次,可还是不能解决这问题,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起该公司的产 品质量。于是,我打电话进行投诉。他们说,他们的产品只负责消灭蚊虫,对于 其他事物爱莫能助。我不服气。我说,我是害虫,我是害虫,谁怕谁……我的意 思本来是想告诉他们,我就是一只虫子,为何这杀虫剂就不能消灭我?可见其质 量有何等低劣。可惜他们的智商太低了,我还没把歌唱完,他们就嘟囔了声,匆 匆挂断电话。他们仿佛说了点什么,仿佛是在嘀咕神经病什么的。我不高兴了, 继续打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像一张松软的床, 让人恨不得立刻跃上去蹦几下。所以我便尽可能地把语气放温柔,把语速放缓。 我告诉她,我已充分证明了“人都是有病的。”为何刚才那个男人要说我是神经 病,而不说他自己是神经病?莫非他真以为我是一个神经病? 女人便吃吃地笑。于是我们开始聊天。从有病说到没病,从蚊虫的习性说到 蚂蚁的天敌,从埃及艳后的男人说到盗墓迷城的僵尸,从西施姑娘的大脚说到还 珠格格的弱智……最后,我猛地发现这不是800 对方付费电话,我连再见都来不 及说,先是手好像被蝎子刺了口,然后心脏蓦然一痛,我赶紧把电话往地上一扔, 用脚踩住。我喘着粗气,盘算着如何应付下个月的电话账单。说来惭愧,我前妻 把我所有的钱都席卷一空。我是个大男人,又怎么好意思她斤斤计较这问题?所 以当她在屋子里翻来挑去,嘴里不停说着“这个东西你用不着,我带走”时,我 也只有尽力配合她的工作不断点头。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点头的频率比鸡啄米还 要快。为此,我非常满意。 我忽然想起那则比较有名的笑话,便急忙躺在床上,等待着她把我装入衣箱 带走。她来到我身边,掀起床单,把底下那包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避孕套装入衣箱, 她的记忆可真好,让人佩服。她对我笑,“走了。”我也笑,“好走。有空记得 来回坐坐。”她说,“那是一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孩子怎么办?”她说, “孩子跟你姓,当然归你了。” 我琢磨了下,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我跑到派出所把孩子的名字改成跟 她姓,这活估计不仅麻烦而且很难,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她表哥,原来见我不把我 肩膀拍疼绝不撒手,前天偶然遇上,脸色黝黑、胡子铁青,手不停地去摸裤腰上 挎着的某种鼓鼓囊囊的东西,就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我心虚地低下头, 在这种饱含专业素质的目光的逼视下,我知道自己错了。前些天有人骑车撞着一 个老头儿,我在旁边看见了,仅仅只扔下几百块钱,就匆匆跑了。我应该把老头 儿送进医院。但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吃。所以我只能蹑手轻脚从他身边走过。我 是一只老鼠。一只老鼠与一只猫狭路相逢,老鼠还能说什么? 我前妻又说,“孩子一直是你妈带着的,有了感情,若我把孩子带走,你妈 会很难过的。”她这话让我很感动,到了这种时候,她仍然不忘为我妈着想。可 惜我是个男人,否则定要嚎啕几声,以示我的感激之情。过了几秒钟,她走了, 我仍躺在床上。我仔细地数着她的脚步声。1234567 。然后,就没有了。 天花板一片雪白,于是就好像有一些雪花从上面飘下来,白茫茫大地可真干 净。我在床上耸耸肩。我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比好莱坞大片中的那些男人更有绅士 风度。可惜的是,房间里没有观众。我对着屋子里的镜子龇牙咧嘴一笑。屋里有 很多面镜子,摆满各个角落。我的脸在镜子里被不断重叠。光线把我渐渐扔远, 镜子里的那个人仿佛离自己有无限远。我皱皱眉,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巴掌小的镜 子。这是我前妻在我们俩还恩恩爱爱时买的,说是要帮助我认识一下她的皮肤有 多么好。所以上面现在还有着她的一根长发。 我把我前妻的相片放到鼻尖,用力地嗅了嗅。我本来想说一声好臭,可嘴巴 嗫蠕了好久还是无法说出来。它确实香。虽然她已离开我,爱上了别的男人。虽 然当年她曾哭着喊着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但我应该理解明白她现在的选择。何况, 据说科学家已证明所谓爱只是一些激素,当激素停止分泌,爱情也就告以段落。 我不懂科学,也不懂爱情,不过若有人勒令我,餐餐都得吃我现在最喜欢吃的红 烧肉,我想自己也会大倒胃口,而且事情有发生,也就应该有结束,爱情亦不例 外。我不能因为爱情离开了而昧起良心说这根头发很臭,而事实上,在过去的很 多个夜里,我只有闻着她头发上传来的香味儿才能睡上一个好觉。 对吃红烧肉,我倒有点儿心得,但这并不能证明我就是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 坦率说,我缺乏常识,曾读过有个叫“一人”的某篇文章,他在那里说,“我一 直生活在幻觉中,歌声拎起我的脑袋不停地往墙上砸。”我觉得他与我一样,都 属于是没有常识,换而言之,也就是笨蛋加白痴。 可能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常识是什么。遗憾的是,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 人要活着,拥有常识比拥有知识、智慧、才华要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亿 万倍。请原谅我使用这么夸张的语气。这确实是我付出惨痛代价换来的教训。我 老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别人,不要再掉进这么一个大坑。我想这种脾性也很 可能是我前妻离开我的原因之一。我太喋喋不休了。我不应该老念叨她穿得太暴 露会招惹一些狂蜂浪蝶。我的前妻选择离开我,我觉得她做得很对。不谈什么天 赋人权,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之类的大道理,我敢肯定,我的前妻若继续 留在我身边,一定是在糟蹋她的天生丽质。漂亮是种资本,不仅能换钱当硬通货 使用,它更能有助于人们的梦想实现。马丁路德说的好,我有一个梦。我又有什 么权利去苛责她的梦? 我给不了她所想要的,我就得尊重她的决定。 硬通货总是在不断流通过程中。 记得那位一人先生还说过两句话,一是,我们可以不尊重生命,但不能不尊 重硬通货,它比我们的意义更大一点儿或者说它给了我们意义;二是,没有资格 的人对硬通货所谓的尊重,毫无例外,皆是对它极端恶劣的侮辱。 他说得很有趣。所以我能很快地明白他的意思。同样是一个“毫”字开头的 成语——毫无疑问——我现在已经属于那群没有资格的人了。我这句话并不是空 穴来风。 记得我与她还没有离婚的某天中午,我去快餐店里吃饭,看见我的前妻正与 个男人手牵手在大街上。男人身高一米八,手腕上一块亮晶晶晶晶亮的飞亚达表, 一身“金盾”西服更衬出其轩昂气势,每走一步皆若龙腾虎跃,吓得满街的苍蝇 没有一只敢靠近,更甭说那些在路边倦臣着的乞丐了。而我的样子差不多……说 起来这就真讼自己羞愧,这样说吧,这些飞舞在我身边朝我不停吐口水的苍蝇, 若有哪只肯与我称兄道弟,那算是给我面子。我瞧了瞧这位男人,又低下头看了 看自己前二天在手腕处用香烟烫出来的一个疤。我把一些冲动硬生生地咽回肚子 里,这倒不是我怕那男人的长宽高,虽然我在他面前无法不自形惭秽,只是觉得 若自己一个箭步跳过去,如何开口介绍自己这种小问题倒不打紧,关键是围绕在 我身边的这些苍蝇若也跟着嗡嗡飞过去吓着了我前妻,那可如何是好? 她可是一向就讨厌这些玩意儿。我紧走几步赶入快餐店里,喘着粗气,暗暗 下定决心,下次再也不来这家快餐店吃饭。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头上发了绿的 乌龟,可又迅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乌龟可是古代四大神兽之一,我有什么资 格与它老人家相提并论?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