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是个叫马原的汉人。但不是写《拉萨的小男人》那个伟大的马原。我常为 自己与他同名同姓觉得羞愧难当,我不是个作家,我的一切都枯燥无味乏善可陈, 我玷污了“马原”这两个字。我曾有过几次强烈冲动,若能把自己的名字改成 “马小原”或者“马小小原”,那会有多好!可我妈妈坚决地摇摇头,说这名字 是我爸没死之前取的,若是改了就是大大的不孝。这话把我吓着了。我前妻在这 点上破天荒与我妈有了共同意见。她撇撇嘴说,马原就是马原,非要把整成马小 原,时刻不忘把自己变小来,也太不像男人,没有一点儿骨气。 我前妻本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马原的男人。这都得怪我,有天夜里, 我从书橱里翻出马原这本“拉萨的小男人”,她正在看“还珠格格”,可能赵薇 姑娘那大嗓门与她弹钢琴时C 重音差不多,所以她边看边笑边乐不可支。我悄悄 地从被子底下扯出一团棉絮把耳朵塞上,还是不能对付这无孔不入的声音。我便 把书放下,下床倒水喝。我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尖叫起来,抓起我放下的 书就准备砸过来。 我一哆嗦,也叫起来,别砸! 我倒不是心痛书,而是担心书砸过来后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有一次,我没 有忍住肚子里的那个屁,很不文雅地在她面前扑哧下放了出来,她当场就恶狠狠 把手中的梳子扔过来。出于本能,我避开了。梳子没砸中我,砸中墙壁上的镜子, 镜子掉下来,砸碎床头柜上的花瓶,偏偏我就在那花瓶里藏了该死的五百块私房 钱。她立刻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我那五百块钱也就立刻大呼小叫地蹦过去。这里 值得说明一下的是,自从我们结婚后,我所有存折户头都换成了她的名字,用她 的话来说,这是党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的房子是在结婚之前买的,户主是我, 她纵恿我去房产局改过,我跑到那一问,回来告诉她说,换个户名要交几千元契 约税,她这才作罢。 也许我是个庸俗的小市民,平白无辜损失了这五百块钱,我是心痛如刀割, 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与朋友在一起喝酒时作次东。看着她欢天喜地把钱揣入口袋, 我差点就要眼泪汪汪,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花瓶是我一个哥们送的,商店里有得 卖,一千块钱一个,可打碎了也没法粘得回来,就算谁能力夺造化妙手回春,也 没法把碎裂的痕迹消灭干净。后来,我提醒她,街上小摊有一种专练小李飞刀的 秘芨卖。她冲我一瞪眼,吼起来,那是骗人的啊,你以为大家都与你一样有一个 猪八戒脑袋?我嗫蠕着嘴唇,不敢再说什么。真惭愧,那时我竟然还脸红了,我 为自己这么包藏祸心伪劣的谎言羞愧难当。不过这次,当她又想把书砸来,我还 是坚决果断地制止了她这一暴力行为。我迅速地冲到床边,与她的距离保持在三 十厘米以内。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若还要砸我,就有可能砸到 她自己。要知道这回虽不是五百块钱的问题,又或者说书砸坏了、我被砸坏了, 那没关系,可我身后这台27英寸的大彩电那可是花大价钱买的。她愣了下,没砸。 她看看书的封面,以为又是什么宝贝。她惊奇地咦了声,我知道她看见了马原这 两个字。然后我看见她把目光停留地书上某页久久不肯离去。 我前妻对书一向是深恶痛绝,她一贯认为,书只是一群吃饱了撑着难受的人 写给另一群闲得发慌的人的。但我怀疑这不是她的真心话,譬如她常会拿起本琼 瑶阿姨的书,把自己弄得泪眼婆娑,当然,也许她并不认为那是书。我之所于敢 于怀疑,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见过她在打麻将时,曾有人对她说书,她当场跳起来 杏眼圆睁,虎虎生威,晴空里一连串霹雳炸响。这也不能怪她,“书”与“输” 是谐音,那个男人纯粹是自取其辱,不知好歹。我前妻连续呸了几声,这才悻悻 坐下,可怜的男人明白自己闯下滔天大祸,马上拆牌打,我前妻要什么牌,他打 什么牌,于是我前妻连碰带杠再开花清一色门前自摸第四张二条,终于眉开眼花, 大家方喘下一口气。当然这里的“大家”都是男人,几乎都是她同事,我前妻很 喜欢与他们打牌,因为老赢,所以我前妻就死活想不通为何在与女人打牌时会老 输。我不忍心告诉她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这道理,再说我也希望她老赢钱,赢 了钱,哪怕就是一毛钱,她也会心情极好。好心情偶尔会延续到床上,那时她会 变得主动奔放,风情万种。 我凑过头,这才发现我前妻的目光是停留在一张相片上。那是马原先生于1988 年10月即将离藏时在拉萨西郊拍的。目光深沉,满脸络腮胡子。我瞅瞅我前妻, 她没有动静,我还真担心她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魇住了,刚想去拍拍她肩膀,她已 把书本放下,鼻孔里又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你叫马原,人家也叫马原,你看看 人家,那才是男人。我知道马原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我把他这本书读过 不下五次,可我前妻不用看里面的内容,光从相片就能得出这个结论,这可真让 我佩服得五体投体。 我前妻继续看她的“还珠格格”,我找出面小镜子,同时把书拿起,仔细端 详这二个马原有什么不同。书上这位马原的嘴唇被胡子盖住,充满骠悍的力量; 镜子里这位马原没有胡子,唇若丹朱。这要搁女人脸上那才叫合适,放在我脸上 简直就是在糟蹋男人形象。我不无伤感地叹口气。能证明我是个男人的还会有什 么?手向下伸去,我握住了那根东西,它很争气,马上就翘直。我扭过头看了我 前妻一眼,她的嘴巴正张成个0 。她并没看我在干什么。她的眼睛里充满愤怒。 我打了一个寒颤,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电视屏幕上,一个木笼正嘎吱嘎吱驶向刑 场,可爱的小燕子站在里面,对着电视机里的百姓与电视机外的观众,露出春天 般的笑靥。过了几秒钟,她得意洋洋喊起了口号。唉,这个编剧的水平实在有一 些问题,如果我来写剧本,我一定要让小燕子高呼——砍头不要紧,只要皇上真, 杀了小燕子,还有后来人。我可断言小燕子在革命时代一定是秋瑾女侠那种人物。 只有这四句口号才能衬托出她的风骨啊。可我不是编剧,我还能再说什么?我只 能再叹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把身子弓成虾米。此刻,能安慰我那根东西的,也只 有这双劳动人民的手了。 我前妻终于看完了电视,我也心满意足地发泄完了,虽然不无沮丧,但总好 过没有。我偷偷地用卫生纸拭去腿上那片冰凉的东西。我前妻看电视时从来都是 专心致志,那时只要不去打扰她,就不用担心被她发现什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 消灭罪证,如果她非要问我在干什么,我可以理直气壮说,我病了,在擤鼻涕。 我前妻关了电视,刚想躺下,又看见枕头边这本《拉萨的小男人》,眉毛一皱, 马原,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长得好模好样,干嘛要去写书?那能赚多少钱? 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就张口结舌。我又不是写书的马原,哪能知道人家赚多 少钱?不过这本书,我是在一家旧书店里买来的,定价十九元八角,我只花了三 元钱,而且十成新,绝对正版。我想写书的马原要想靠这本书发财无异于天方夜 谈。我前妻嘟囔了声,随手关了灯,睡去了。黑暗一下子就塞满每个地方。我没 睡着。天花板在隐隐绰绰中浮起。有点儿闷,不知道那个写书的马原正在干什么, 但我知道他还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明天,我这个马原又要去干什么?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