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雨从天空坠下,落在街道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我从电脑桌边站起身,用 力张开嘴,打着哈欠。我已经很倦,在这电脑边呆了太久,手指僵硬。键盘冰凉, 我抚摸它们,它们抚摸着我的心灵。我轻轻咳嗽,从桌上抓起个药瓶,倒出几粒 药片,它们很安静,躺在我手心,没有半句言语。这是我前妻给我买的药瓶,这 也是她惟一主动留下来的东西,我没有把它扔入垃圾筐,倒不是为了睹物思人, 我只是病了,多多少少得吃点药,而我现在根本就不愿意出门,连一日三餐吃的 都是外卖。我来到窗边,天空蒙蒙,混沌一片,雨点就从那冥冥深不可测中滴下, 它们又是谁的眼泪? 那天的阳光真得很好。我在高楼下的阴影里发着呆。同样都是空旷,但街道 上只是死寂,而原野里总洋溢着无数生命的呼吸。我在城市里蹲下身,寻找绿色。 脚边有张沾满尘土的碎叶。我把它拾起,放至鼻尖,然后闻到一股尿溺味。我皱 起眉,看见脚下有条淡黄的小溪正在蜿蜒前进。我回过头,一个满身酒味的男人 正面对着墙壁欢乐地撒着尿。 这里很偏僻,所以可以把床上使用的那玩意儿拿出来晒晒太阳。男人很高兴, 嘴里不断发出嘘嘘之声。我忽然觉得很有趣,假如我此刻是个女人,他还能够这 般肆无忌惮、快快乐乐地撒出尿来吗?或许他还是能够的,若对一个酒醉之人说 自己是横马跃马的彭大将军,他也许会马上拍着胸脯说他是毛主席。我站起身, 准备继续往前走,那男人回过头,打量了我一眼,叫起来,“马原!” 曾经有很多人认识我,但我并不认得他们。我盯了他看了许久,还是想不起 在哪见过这张脸。这张脸似乎曾被人用拳头在正中间猛击过一拳,每一个部分都 在努力地扭曲着,因为这种努力,越发狰狞。他边系着皮带,边用刚刚抚摸了小 老二的手往我肩膀上重重一拍,“马原,发什么呆?”我努力地对他挤出笑容, “你好。没发什么呆。”我往后连退几步,没想起他是谁。我还真担心他那只手 落到脸上来。“马原,几年没见,架子大了啊。听说你丫的离婚了?”男人脚步 有点儿浮,踉跄着,看来随时准备摔个狗吃屎。我没有去扶,我很乐意看见他那 样,一个人若是能够狗撒尿,为何就不能狗吃屎?我轻轻点下头,越来越多人说 我架子大了,这也是理所当然,一个还没经过医生宣判是傻子的人,一个明明是 傻子却还没有取得大众认可的人,在大家眼里架子肯定大得不得了。 “离婚好啊。女人是个屁,放出来,就没事了。”男人伸手又想拍我肩膀, 这次我已做好充分提防,身子微微一侧,他果然令人满意地倒了下去。水泥路面 很硬,他的脑袋也很硬,我听见当地一声响,我笑了,如果说女人是个屁,那脚 下这个男人连个屁都没资格是。对了,我想起了他是谁,他叫钟勇,是钟情的哥 哥,若有些人我们还可以愤怒地骂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那么对他这种人,称之 为畜生,那些猪和狗确实会引以为耻。钟情死了。在我与吴晴离婚之前。没有谁 亲自动手把绳子勒在她脖子上,她把自己弄死了,所以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负责, 这也包括我在内。听说她死得很难看,舌头吐得老长。我一直想去看看她,可又 不敢,怕她忽然蹦起来,抱住我,再也不肯放手。我是有点儿做贼心虚,虽然我 并没有真正与钟情上过床,但大家都说她临死时在墙壁上涂满了我的名字。钟情 是在精神病院里死去的,医院也无法拆下那堵墙运到我家来,让我看看她的遗书。 他们只是来了一趟,告诉我有这么回事,有过这么个女人,然后就消失了。 我曾在精神病院门口来回溜达了几次,很想进去,可又怕自己一旦走进去, 就再也不能走出来。我是一个懦夫,我知道,但我始终想不通她为何要在墙壁上 写我的名字?她想告诉别人,我是逼死她的凶手?就算我是黄世仁、周扒皮,她 没欠我一分钱,她爸妈哥哥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欠过我一分钱,怎么逼?何况, 有一年多时间我们根本就不曾见过面。她想告诉别人,她爱我?这可就有点儿滑 稽,我们连手拉手都不曾有过,她就会爱我爱得如此疯狂? 我只是她曾经的雇主,她只是我曾经的雇员。我想不通,便想去她家。可城 市这么大,我上哪里去找她家?我没敢迈入精神病院,但还是敢打电话到那,我 问他们,是谁把钟情给埋了?她家里人在哪?那边查了一会儿,说登记的资料不 太详细,只写了城东。城东那边好像有几十万人口,也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但有 这话总比没这话强点。我问他们,医院是不是被私人承包了?做事怎么这大气魄? 连病人亲属具体住址都不问清楚,就急急忙忙把病人往医院里抬,万一病人亲属 不肯支付住宿费医疗费,那怎么办?那边就笑,只要他是病人,那无论如何也要 把他留下来,他们是可怜被扭曲的小草,我们要给予他们春天般的温暖。再说, 医生天职救人,若眼里只有一个钱字,那还配叫医生? 那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应该是个女人,我差点就爱上了这个声音,忽然觉 得有点儿不对劲,医生会有这么说话的吗?万一在电话那端说话的是个男扮女装 的精神病患者,那岂不是糟糕至极?我暗暗下了决心,假如对面在接听电话的千 真万确是个医生,那么以后我若流鼻涕打喷嚏,都上这家医院看病拿药去。我小 心问道,那你们就不用吃饭穿衣买彩电?没有钱好像是万万不能的啊。那边又笑, 每一个精神病人,对社会而言都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这里每收留下一位病人, 社会上相应就多一份安全。所以,哪怕病人亲属没有付一分钱,只要他是病人, 我们就绝不放过。其实我们并不向病人收钱,反而一直是在无偿向病人提供食宿 等。我们并不缺钱,我们背后是全社会的爱心。 这话多感人,我差点就热泪盈眶。刚想开口说什么,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嘈杂 之声。“李应菊,你怎么又能跑出来?”“快把她抓住!”“电棒往她脑袋上敲 啊。”“臭婊子,想拿电话砸人?你敢!”…… 电话断了,传来一阵嘟嘟的响声。我仔细打量着手上这只话筒,然后笑起来。 过了几个时辰,我继续打这个电话,打不通。但我没有灰心,下午接着打,还是 打不通。第二天,我终于打通了,也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钟情家的地址。我忽然想 起那个李应菊,于是随口问道,“那个李应菊怎么疯了?好端端怎么拿电话砸人?” 这句话激起了共鸣,估计接电话的刚巧就是昨天被电话砸破头的那位。他开始大 声诅咒起来。我耐心地听着,然后等他怒气稍为平歇时继续问道,她原来是干什 么的? 那边仍自气咻咻,是个臭婊子。 我又问,没做婊子前,是做哪行的? 那边把我也给骂了,你他妈的神经啊。没做婊子前,当然是准备做婊子。 这话说的果然有水平,我把电话轻轻挂断。 每个人都得死,所以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在准备死。 我去了钟情家。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