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吴晴当然不在家。那么久来,若想在家中遇上她,那还不如去投注站买奖票。 我在床上和衣躺下,没有开灯。我喜欢被夜色抱紧,那让我感觉到有点儿温暖。 摊开四肢,身体在黑暗中渐渐熔去。闭上眼,让呼吸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是 一个清澈透明的空间,我看见了许许多多。一只死去了的鸟在大街上不再思想; 一种绝望的光芒在城市中不再悲伤;一个人在梦里东摇西晃;一杯酒上满是点点 泪光;一支笔已倦极没有了翅膀;一颗心如台生锈的机器在不停地遗忘;一双眼 看着天与地那渺无终极的方向;一声叹息如时间般悠长悠长;一头白发因此而在 风中飞扬;一些话儿便躺在坟墓里望着漆黑的天堂;一点磷火在夜色里寂静地流 淌;一片红尘却也如水花般在心头微漾,泛出清香…… 梅泌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单位。无论抽多少烟,我还是不能驱逐提机房里 她的味道,我始终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的味道会渗入她们所生活过的每个角 落,只能选择再次逃跑。领导没有拦我,在他眼里,单位上的每个人都属于可有 可无,只要单位存在,只要他还是领导,而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我弄来张病 假条,请他签字,他二话没说就签了,忽然想起什么,你在单位上干了多久?我 说,我一毕业就分到这里来,到现在大约有七八年了。他掐掐手指,满意地笑了, 辛苦工作了这么久,是应该好好歇歇,磨刀不误砍柴功,先养好身体,身体是干 革命的本钱,祖国需要我们都有一个强壮的身体。 领导或真忘了我回到单位上才几个月的事。不过这也能理解,单位虽小,五 脏皆全,需要他操心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擦擦眼圈,不让泪水流出来,领导在为 我签字时,一阵风忽然从窗外吹来,掀起桌上公文,一些灰尘当然要毫不客气跑 入我们的眼睛里。领导的眼圈也有点儿红了。于是我赶紧挥手向他告别,他也擦 擦眼睛向我告别。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 那时,在晚上还是偶尔能遇上吴晴。我没说自己已离开了单位。我对她说, 我要一万块钱。她翻了一个身问我要这么多钱干吗?我说,要去买一台电脑。她 问我买电脑干啥?我说,上网。她问我上网去做什么?我说,玩。她说拿一万块 钱去玩,未免太奢侈了。我说,烦。她就不吱声了。第二天,她拿了五万块钱给 我,说房子归我,这五万块钱也归我,她要去外面住些日子。 夫妻财产一人一半。对此我没有异议。再怎么说,自结婚以后,人家天天去 五家店里收钱存钱,也挺辛苦。吴晴走了,拿了些换洗衣物,她说过些日子再来 拿其他的东西,问我有没有意见?我说,我们又没有离婚,这还是你的家,你随 时也可回来。她抿嘴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买了台电脑,然后天天用手指敲 击键盘。这种动作,令人有点儿快活。我开始幻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我” 是每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会御剑飞行,会口吐白烟,会凌波微步,会倒 转乾坤;“我”还有一条魔裤,里面的银票永远掏不完,每一张银票都崭新笔挺, 若往人脸上抽去,保证立马会起个红印;“我”长得那当然得是玉树临风,简单 讲,潘安宋玉见了,都会哭爹喊娘求人把他们的眼睛弄瞎。于是,天底下的美女 纷纷排着队来自动献身,甚至出现了插队加塞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许多美女便大 打出手,“我”则在一边为她们呐喊加油。 韦小宝有七个老婆,那算什么玩意儿?某个故事里的“我”就在短短几个月 里弄来了七十个老婆。可到后来,我发现他吃不消了,因为我对数字一直缺乏概 念,我无法在文章中描绘出一张可以同时安顿下七十个老婆的大床,到底有多高? 多长?多宽?我决定向童话书学习,不写“我”与七十个老婆在床上的那些事情, 这会污染环境,会弄脏小孩子们的眼睛,我很得意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话——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句话确实太经典了。 那时,吴晴的相片还挂在墙壁上。有时我写累了,就站起身,来到它面前, 用力地伸个懒腰,她在相片上也是这般迷人,风情万种。我常偷偷往四周打量一 眼,确定没有人偷窥,便踮起脚尖。她的相片挂得较高,我老够不着她,但这难 不倒我,猴子都晓得搬一把椅子来摘香蕉,我依葫芦画瓢那也是会的。我也找来 把椅子,站上去,在她唇上飞快地一吻,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不过,有一次, 可能是因为那个吻太香了,我正在仔细回味,也不知怎么搞的,重心一歪,我从 椅子上跌下,摔了个狗吃屎,她在相片上笑得更开心了。我有点儿恼火,就又爬 上椅子去扇她耳光。可她仍笑,一点也不理会我的愤怒。我气得都快发疯了,所 以我再一次从椅子上掉下来。这一次,我四脚朝天,屁股把地板擂得山响。我放 弃了这种不明智的举动,万一楼下的邻居打电话报警,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 我坐回电脑旁,继续写故事。再后来,精神病院来了人,说有个叫钟情的女人, 在墙壁上把我的名字乱涂乱画。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侵 犯了我的姓名权。可忽然又发现钟情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于是,我拼命地想, 她到底是谁?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想了起来。我也想起来,我并不是“我”,我只是 一个叫马原的家伙。再后来,也就是现在了,我从钟情家回来,拿着她给我的一 枚锁匙,躺在床上,像一大堆已经干硬的狗屎。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