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 她合上了日记。她说日记就写到这里,要听后面的故事就得下回分解了。 我就笑。我没有问她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给我讲一个女人的心情。她既然要 这么讲,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把镜子给了她。她在日记里的那个“我”真的是她 吗?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放在膝盖上,脸像个剥了壳的鸡蛋,并在微微拂动的 阳光透明。一些细微的茸毛让她看起来就似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她真的经 历过那么多?还有一个叫小飞的儿子?而且有三十多岁了?这可真是令人难以想 像。我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与“那里”又有多大区别?时空交错,宇宙朝生暮死,又有什么是 不可能。我伸手小心拭去镜子上面的尘埃。其实人心亦如镜。我忽然有点儿明白 她给我日记看的意思了。我对她歉然一笑。她摆摆手,又喝了口水,然后视线望 向窗外。我没打扰她,又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个陌生的女孩儿。 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事实上我也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我记得 自己在街上逛累了后,就蹲了下来,愣愣地瞧着身边的广告画。画面很有创意, 一个女孩儿也拿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没有日有星晨,也没有女孩儿的脸,只有一 行行文字或浓或淡或浅或浓地飘浮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感觉到某种东西正紧盯 着我看。我猛地扭过头。我看见那个陌生的女孩儿。她坐在巴士上,巴士进了车。 我没有起身,蹲在站牌边继续朝街道上一只空的铝制啤酒罐吐唾沫。一开始我能 一秒钟吐出一大口,现在只能一分钟吐出一小口,不过,自己还没有吐够一百口 唾沫,所以我虽然觉得头晕脑胀,两腿发软,但还是努力用舌头搜刮着喉咙里的 口水。舌头是软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根三寸不烂之舌;牙齿是硬的,也不是 每个人都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智慧或者勇气;至于口水,大家的口水倒都是有助 于消化的。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我扭过脸,再盯着在肯德基门口出没的红男绿 女使劲地看,人忽然恍惚起来。一些东西被放大,能看得一清两楚,譬如那个扎 马尾辫姑娘唇角下的那粒黑痣;一些东西则被缩小,以至于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能看见那位姑娘的嘴巴一阖一合。这就好像小时候看过的一种默剧,一个个人 从舞台中央走过,穿着种种奇形怪状的衣裳,打着种种奇形怪状的手势,露出种 种奇形怪状的表情,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是什么东西把声音过滤掉了?我有些慌,赶紧收回自己正在马尾辫姑娘胸脯 上飘游的视线。姑娘是好的,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冒犯的。我有些懊恼,想 了想,又觉得心里憋得慌,飞快地抬起头朝姑娘已远去的背影瞪了一眼,这才心 满意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失业了,准确说是下岗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能怨手气太背,一个科室十个人,自己愣就瞎眼抓了那个写有“走”的纸团。 何况书上说,上帝关闭上一扇门,那我一定会打开另一扇门。可惜我老人家又打 开的门实在不咋的,又脏又破又窄就不说了,糟糕的是那扇门竟然是由一个二十 刚出头的小丫头把守。这就很让我惶恐了。我在小丫头手下干了几天。不管我多 么努力,总没有法子干得让小丫头满意。也许真像现代人常挂在嘴上的,长江后 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吧。 这时,我忽然看见坐在巴士上的女孩儿笑了,莫明其妙地笑了,脸贴在玻璃 窗上,笑意滑出唇沿,顺耸起的鼻子一路小跑到眼角眉梢,然后刷地一下溢满眼 睛。我咕嘟下把好不容易才搜刮到嘴里的口水咽回肚,头下意识地往后扭,后面 只有一面广告牌,再看两边,两边也没有人。她笑什么?对谁笑?她笑得可真灿 烂。我嘀咕着,想伸手揉眼睛,心脏却不安起来,像一只被人赶出窝的兔子。我 咳嗽一声,试图镇定下来,但那只可怜兔子根本不听我使唤,猛地就往空中蹿去。 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先是右脚踩在左脚上,然后是左脚踩在右脚上,身子在 空中维持了约几秒钟的平衡,便缓缓地向前滚去。整个过程与电影里的慢镜头差 不多。等到我哎唷叫出声时,自己已躺在水泥路上。 我笑了,不由自主地笑了。我趴在地上,聚精会神瞧着离自己约二十厘米远 的那个铝铝制啤酒罐,自己的左颧骨刚才把它撞瘪了,它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精 神了,不过,我开始朝它吐出去的唾沫也回到我的脸上了。我下意识往脸上摸了 一把,手上湿滑滑的,似乎有一条令人心底发腻的软体动物在上面爬行,我甩了 下手,手甩在啤酒罐上,叮叮当当,啤酒罐滚远了。就在这一刹那,我忽然听见 心底传来格蹬声脆响,整个世界似乎与刚才大不一样。对了,是声音,这个世界 又有了声音,轮胎在水泥路面粗糙的磨擦声、母亲教训淘气孩子的斥责声、飞机 从天空划过的轰鸣声……这些声音像五彩缤纷的火焰在我眼前开放,一朵一朵, 层层叠叠,似繁花开放,永无尽头。噢,它们还是一团团废纸、一根根羽毛,从 遍布于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与阴翳里飘起来,飘过来,打着旋,来到我上空, 忽然加速,似潮水般涌入我的身体。我闭上眼,仔细而又小心地品尝着此刻正在 眼帘深处不断涌现的各种图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 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小时候庙里的和尚不念一个和尚挑水吃二个 和尚担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反而整日嘴里叽哩哌啦念着一些极为拗口的句子。 我在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好像叫什么金刚经。也许不是金刚经,是般多若密经,或 其我什么经。经文的名字是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 睁开眼睛,四周并无围观人群,大家都忙,步履匆匆,偶尔有几个年轻人投来仓 促一瞥,便急急移开视线。我们的样子倒还真有些像在光天化日下见到女人的裸 体。我对着正前方的阳光歉意一笑,爬起来,掸掸身上尘土,走了一段路,猛地 想起巴士上对我微笑的女孩儿,女孩儿似乎穿了一件吊带裙,裙带是鲜红的,女 孩儿似乎也是鲜红的。我的心脏又不争气地跳动起来。在城市里,比陌生人的笑 容更难见到的,恐怕就是这种鲜红不加任何修饰热烈的颜色。 红色意味着什么?一团无用但又令人晕头转向的激情?一种像火焰有着牙齿 的光明?一个让人惶恐茫然不知所措却又热血沸腾的生命?一件来去匆匆不肯为 任何事物停留的快乐?一项隐藏起来的原本是肆无忌惮的性能力?一滴小时候 “过家家”自己用手指在小女孩儿下身弄出来的鲜血?我皱起眉头,想起自己还 少吐了那个铝制啤酒罐一口唾沫。刚才数到九十九了吧?自己本来是要吐足一百 口。是什么东西妨碍了自己?红色的,跳动着的,闪耀着的……我深吸一口气, 我确信自己现在能朝啤酒罐上吐出大大的一口唾沫,有没有必要回头去找那个啤 酒罐?我的脚步一下子快,一下子慢,晃晃悠悠,影子也被阳光撕扯得一下长, 一下短。我忽然想到什么,掉转头,朝巴士车站飞奔回去。啤酒罐不见了,空空 荡荡的马路像一个魔术师。我咧开嘴,拦住一辆巴士,奋力挤上车。 公交巴士像一个沙丁鱼罐头。一个小孩朝我吐长舌头。我没理我,朝车窗外 望去。我乐了,在我刚才等车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正蹲在地上,样子还 真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蛤蟆。女孩儿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穿连衣裙的蛤蟆可真少 见。我微笑起来,用力咳嗽,用力朝车窗外吐出一大口唾沫。唾沫在空中画过一 条优美的弧,准备地落在自己吐过九十九口唾沫的地方。女孩儿吃惊地抬起头。 我的笑容更为可掬。我举起手,向女孩儿示意。 我回了家,在面对窗台的椅子上坐下。坐下没多久,雨开始下了,很忽然。 一缕阳光在玻璃上晃动着,我眯起眼,刚想看一看阳光的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一些黝黑闪亮的云就在天的最尽头处挺直腰,眨眼间便以铺天盖地之势翻滚而至, 嘴里还嗬嗬有声。风也来了,斜刺里冲杀到,蓦然横空一扫,把云裹成一匹匹浑 身乌黑的野马,四蹄掀起,鬃毛甩动。雨先是浠浠沥沥掉了几滴,蓦然大了,像 有人拿着瓢从那些厚得发黑的云里往外舀水,水一层一层往下掉,后来,渐渐小 起来,然后又大了。如此反反复复。那些灰色、黑色的屋顶很快便积起一洼洼明 亮钻石般闪着光的东西。钻石恒永远,一颗永流转。我数了一会儿水洼的个数, 目光停留在窗户外面的这颗大树上。这颗树在我第一次看到它时便好像就是这么 大,这么多根枝桠。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当然,有一些痕迹是肉眼永远也不能直接看见的。我没有关窗户,我只是看 着,不愿再想什么。其实就这么看着,也挺好的。或许也只能是这样“其实”着。 空气中很快便弥漫出一股霉味,它们让这棵圆锥状的树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我伸 手又摸了一下脸,然后,手慢慢朝双腿中间伸去。我闭上眼,想起坐在巴士上那 个鲜红的微笑的女子,哆嗦着,身体颤动起来。 然后,在一阵心满意足后,我看见书桌旁边那块脏兮兮的镜子里的自己正奇 形怪状。于是,我问她,我是不是很脏。她摇摇头,但也没笑,似乎遇到了某道 难题,眉心皱起一个结。我冲她眨眨眼,问她,是否想知道我开始没讲完的故事。 我的声音有点儿大。我可能是吓着了她。她忽然一下子惊慌起来。我问她怎么了? 她不吱声。只是瞧着我身后,目光非常吃惊。我被她的目光吓得赶紧扭回头,身 后除了墙壁就什么也没有了。对了,墙壁上还有一个窗户。窗户外有树。树是圆 锥状的,颜色却不整齐,一块灰绿,一块褐黄,还都有着腥味。它们从一片杂乱 无章的瓦片中冒出头,打量着眼前灰蒙蒙的世界,不时地发出长吁短叹。窗户外 的雨一直在下,下了这么久,却仍洗不去这些令人垂头丧气的颜色。到处粘乎乎 的,与情欲刚消退后的皮肤差不多。 我没有再看她,继续说着我的故事。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