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节 公元200X年4 月4 日下午3 点正,马原起了床,准备回家。从昨天晚上到中 午十二点,他一直是连轴转,连口气都没喘,突发的新闻事件总要把人累得够呛。 但人累完后睡在床上做的梦总是五彩斑斓,好看得很。马原洗完脸向同事打完招 呼,出了门,哼起小调。 马原万万没想到当自己推开家门时,妻子莫爱正在屋子里扔彩电。不是扔, 是砸,拿锤子砸,噼哩叭啦地砸。因为砸,莫爱的胳膊抡得像一架高速动转中的 风车,吱吱嘎嘎直响。“嘭”,马原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莫爱一眼瞥见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纵身卷起一股暴风,向他扑来,无数冰 雹呼啸着,劈头盖脸落下来,也就几秒钟的时间,马原已经鼻青眼肿。不幸之中 的万幸,铁锤这个时刻没出现在风车手里,正浑身伤痕躺在散了架的彩电残骸中 喘着粗气。 马原龇牙咧嘴,没有捂脸,也来不及捂嘴,心神全放在莫爱那双神出鬼没的 拳头上,莫爱每周末在市体育馆的煅练此刻终于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左勾拳, 右直拳,马原嗷嗷狂叫。当马原好不容易才逮住她两只拳头,莫爱的右肘一拐, 顺势撞在马原胸脯上。马原应声跌出门外。他吼起来,“莫爱,你疯了?”莫爱 的鼻涕眼泪早就憋得不耐烦了,听到马原这一嗓子,顿时如奉圣旨,哇一下全冲 出来。“没良心的、杀千刀的、菩萨咒的、粪坑埋的……”莫爱一屁股坐在地上, 尖声嚎叫。 一只白猫蹑手蹑脚沿着栏杆走下。坚硬的栏杆在它脚下便似一张柔软的地毯。 它在马原与莫爱面前站住,摇摇头,纵身跃上窗台,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它身上折 射过来,将楼道侧面的门轻轻推开,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探出 脑袋。马原很想对她笑一笑,可她呼地一下,不知被什么东西又扯回门内,动作 快得像一个牵线木偶。 马原扭过头,门内披头散发仿佛刚从女巫世界溜出来的妻子,正用粘满鼻涕 的手指撕扯着眼皮,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恍似没了魂,脸上抹的白粉已 被汗水、泪水冲刷成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红色唇膏溢出嘴角,把原来那张樱 桃小嘴夸张地扭曲成血盆大口。莫爱的样子很滑稽,像一个被摔坏了的机械娃娃, 肩头一耸一耸,以每分钟30-50 次的频率上下运动。马原叹了一口气。 莫爱的肺活量确实惊人。干嚎几声过后,开始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渐入佳 境。哭音声音初不甚大,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 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唱了十数句之后,渐 渐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马原暗赞一声,以为 这嗓音也就到为止。那知这声音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 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若一个特牛逼的登山运动员,山愈险,劲 愈大;劲愈大,山愈险。莫爱高亢的嗓门爬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千回 百折,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 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地就听不见了。马原屏气凝神,没敢 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点儿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 像东方明珠塔上放出的那朵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 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一时间乌雷滚动,寒光闪烁,雪峰 崩了顶,火山浇了油,千万丈狂澜恶狠狠迎向小船,百十头猛鹭凶煞煞盯紧麻雀, 马原听得是眼花缭乱,忽听霍然一声,莫爱不哭了。 莫爱两只眼睛里迸出冷光,愣愣地剜住马原,“姓高的,我哪点对不住你? 就这般狠得下心来把屎往我脸上抹?” 马原没言语,心里回味刚才的妙境,身体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莫爱这两道 目光似一把刀子笔直捅来。 “阿香,胡说些啥子?别听别人乱嚼舌根,人家巴不得你出乖露丑等着看笑 话哩。”马原有点儿慌,也不清楚莫爱瞅见自己拉下的哪堆屎,咬咬牙飞快从地 上爬起。浑身肌肉又酸又疼,这臭娘们可真下得了狠手,真变态。马原在心底暗 暗诅咒着,弯腰来扶莫爱,“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啥样子?擦把脸吧。” 马原的胳膊伸到莫爱嘴边,莫爱动了动,眼神也不知瞟向哪处,人好像被魇 住了。马原的手又动了动,大拇指头在莫爱额头一碰,这一回,莫爱似乎清醒了, 嘴一张,毫不客气,立刻一口咬下。两人异口同声嗷一声叫,马原迅速蹦开,脸 上泛起股铁青,眨眼,这铁青之中又透出一抹红晕。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一 行牙印整整齐齐镶在手臂上,血冒出来,先是绿豆大,没有两秒钟,已有黄豆般 大小。马原倒吸口凉气,一甩手,血珠溅到墙壁上,就像一排人字大雁飞过雪白 的天空。 起风了。玻璃窗外传来呼呼的响声,马原的目光在白茫茫的天色里打了一个 转,落回到莫爱脸上,没再说话,抬腿往墙上踢去,重重的。马原踢过足球,对 自己这一脚的力量很有信心,于是,他听见脚趾咔嚓一下,头上马上蹦出几粒汗 珠。一丝疼痛刺入脚趾,笔直地刺入骨髓深处。这一丝疼痛便似吹响了进军的口 号,手臂上的疼痛与刚才肌肉的疼痛顿时涨大了千百倍。马原哎呀一声,想伸手 脱鞋,重心一歪,脑袋在墙壁上一敲,当,一根木头在铁钟上敲出了火星,这可 真他妈的荒唐。马原又躺地下了。 老天爷赐予水做的女人流泪的资格。一个女人梨花带雨的哭泣具有深刻的审 美意义。露珠在花瓣上闪光,湿漉漉的痕迹让生命怦然心动,也这个世界柔软诱 人。遗憾的是女人老不记得过犹不及这个成语,越哭越凶、越猛、越狠,浑不知 身体脱水过多极有可能变成一具木乃伊。 莫爱的脸早已已成为一块水土严重流失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交错,脸上几 块肌肉便似土黄色的小兽,不时跃起,啮牙咧嘴。马原苦笑着瘫软在沙发上,小 心翼翼脱下袜子,脚趾甲肿得像一个黑色的小馒头。在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马 原一瘸一拐从莫爱手里收缴了菜刀、绳子、一大瓶安眠药,还有众多零碎玩意儿。 他人即地狱,他物即凶器。一条毛巾勒死人,一块烫斗敲破头,屋子里到处都散 发着危险的气息,每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体,不管质量大小、名称如何,里面无不 蕴藏着惊人的破坏力。我还真他妈的是一个天才。马原干巴巴的脸皱得像一个酸 枣核。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吐了一口,嗓子眼忽然痒得厉害,便一口气吐出 七八口浓痰。每一口痰便是一只眼睛,牛浑浊的眼睛。 马原聚精会神地看着,微微地笑起来,忽然觉得幸福无比。平时口袋里掉下 一小块纸屑,莫爱也会唠叨个没完没了。但今天自己想吐多少口痰似乎都可以。 马原温柔地握紧受伤的脚趾甲,嗓子眼里又迸出一大口浓痰。 莫爱还在咬牙切齿。莫爱心里头的阴影随夜色涌来,而这夜色又似一只已死 去多时腐烂的老鼠弥漫出恶臭。她真恨不得把正在仔细研究着脚趾甲的男人塞入 嘴里,嚼个稀巴烂。老天哪,咋不开眼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劈成两半?莫爱只 觉得自己的脑海里灌满浑浑噩噩的浆糊,身体仿佛在半空中飘来荡去,一颗心脏 正悬空高挂,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儿,它们伸出尖喙利爪,喜笑颜开地吸食着。 莫爱蓦地捏紧拳头,往胸脯上狠命捶去,活像击打一面大鼓,浑不觉疼痛。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