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节 床很大,我与刘琴并排躺下。 “你还恨我吗?” “恨。” “为什么不用这个来报复我?” “本来是想。可你倒热水给我喝,再说你现在很可怜。” “如果你需要,这世上总还会有些人,虽然与你素昧平生,但还是会为你倒 杯热水的。” “我没有遇上。” “你或许没有给别人这样的机会,或许是别人以为你不需要。何况你很年轻。” “我是很年轻,可就要死了。” “我也会死。” “我明天就可能会死。” “我明天说不准可能出门会被车撞死。就算明天不死,能再比你多活几十年, 那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 “那你明天陪我去死。” “好的。” “真的?” “这里是五楼,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可以陪你从这上面跳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爱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是觉得生无可恋,也许仅仅是想去证明点什么。” “你妈呢?还有你的孩子呢?你不想他们?你若真这样死了,你妈会很伤心 的,你孩子长大后也会很伤心的,你想过没有。” “没有。人,说到底,还是一种非理性的情绪化的动物。总是会被一些忽如 其来的情绪所左右。” “那你现在还愿不愿意陪我去死?” “我刚才就已经说了,如果你想,我就去。” “就算你会去,你也不是心甘情愿。你现在说的话与你刚才说的不一样。你 刚刚并没有说,‘如果你想。’” “为什么要这样在意文字的差别?” “不要犯傻了。你若真这样陪我死了,我做鬼也不会安心。恐怕阎王爷会罚 我十世都做猪做狗。” “你信菩萨?佛,不是南无阿弥陀佛,只是个体的真如。每一个个体都是悉 足自给的宝库。不用指望他人,信仰意味着在他人面前屈膝,也意味着你的耻辱。 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只有你才能打扫干净自己。把手掌摊开,每一个人的掌纹 都不一样。你就是这世上惟一的神灵。” “我不是神灵。南方那边的人都信。早晚三炷香。” “我没有去过南方。” “我知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得了这种病?” “我现在早就没有了猎奇的心。生命很悲哀。” “你讲话越来越文皱皱了。我不喜欢听。” “我也没有办法,这久么来,我常一个人对着屏幕说话,养成了这种习惯, 真对不起。” “没什么事。我只是说说。你真的变了很多。” “人不可能不会改变。时间会让一位国王成为乞丐。反之亦然。” “那年,我走后,就去了一家南方的工厂。厂很大,有几千人。每天都要做 上十六七个小时,但只能赚到八九百块钱。” “没有多少女孩儿能吃得了那份苦,这也不能怨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说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就不要说。” “你现在躺在我身边会觉得害怕吗?” “不会。你曾经是我的女人。对了,当初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走?不肯听我说 一声?” “我呆不下去。我怕。” “为什么没想到我可能会娶你?” “你妈肯定不会同意。再说,我也配不上你。我好冷,你能抱紧我吗?” “好的,现在暖和了些吗?都是人,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有一首民谣,你听过吗?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幸福;二等公民搞 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公民搞租赁,汽车洋房带小姘;四等公民大盖帽, 吃完原告吃被告;五等公民手术刀,割开肚子要红包;六等公民是演员,扭扭屁 股也来钱;七等公民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八等公民方向盘,上班下班都挣 钱;九等公民是教员,鱿鱼海参认不全;十等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人 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记忆真好。我听过,但我说不全。” “我在坐台时听到的,有很多。闲着没事时,我还专门把它们抄下,有厚厚 一本。” “能给我看看吗?” “没带回来,你想听,我可以念给你听。” “那你再说一些给我听听,好吗?” “下岗妹,别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陪大款,挣小费,不给国家添累赘; 爹和妈,半生苦,老来待业很凄楚;弱女子,当自强,开发身体养爹娘。无资金, 无贷款,自带设备搞生产。不占地,不建房,工作只要一张床;无噪音,无污染, 紧要关头小声喊;不添女,不生男,不给国家添麻烦。” “你记忆这么好,没去读书,真是可惜了。” “书不是人人都念的起。马原,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这种口吻与那些臭男 人一样。听了难受。” “他们也这样说话?” “男人还不都是这么个德性?干完后,就要扮救世主。那玩意儿硬了,心就 软了;那玩意儿软了,心就硬了。” “你说得很粗鲁。”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喜欢听,可以不听。马原,你没找过小姐?” “没有。” “你怎么可以肯定?那你为什么要去那种酒巴?” “小姐都有股小姐味。你看她们或许还看不出来,但当她们看你时,眼神一 定带着勾。我之所以要去那种酒巴,是因为我想找女人。” “小姐就不是女人?” “性对于小姐来说,是工作;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你很自私。你骨子里看不起她们。” “我没有。” “你就是有。” “你若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她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不在意别人是否看 得起,她们为何要这么在意?” “我有一个姐妹,才十八岁,出来做还没几天,就被鸡头当作人情送给了几 个男人,被轮奸了十几天。一分钱没得,扔在野外。她没钱,走了整整一天才回 来。下面被撕裂,流了一个多月的血。还是姐妹们凑钱帮她看的病。这样的事情 还有很多。你想听吗?你说,她们会不会在意别人看得起?” “我不想听了。” “没有谁喜欢听。只要身上的衣裳漂亮光鲜就成,哪怕里面早已烂透,那也 没关系。像我们这样的事情,也只有那些地摊小报才会感兴趣,然后在里面喋喋 不休十多个男人强奸我们时玩的各种花样。这很让人过瘾,以后干起女人来,还 可以在脑袋里不时幻想下,对不对?” “你不会再这么说。我会受不了的。” “你是懦夫。” “这个我承认。我本来就是。” “你知道我是怎么得了这个病吗?” “我不知道。” “有个老板看我不顺眼,就给我扎了这针。” “这是犯罪啊。你没去告他们?” “上哪去告?那个老板还是当地的镇长。没有叫人把我装入麻袋,乱棒打死, 然后找个地方随便埋了,那已是格外开恩。这样的事情,他们又没有少干。” “你怎么会惹他们不高兴?” “还是不说吧,你会受不了的。可你的受不了,没有任何作用。假若人死了, 真的会变成鬼,我一定要再回那儿去,叫他们全不得好死。” “你来酒巴,也就是为了想报复男人?” “是的。是他们才让我变成这样。” “你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我在酒店住。刚回来几天。我打电话到你单位上,问了下你的近 况。没想到会在酒巴遇上你。” “我是你回来后遇上的第一个男人?” “是的。” “那就不要再去找别的男人了。” “我不知道。” “听我一次好吗?算我求你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人是这世上最为弥足珍贵的东西。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想方设法去让 更多人去品尝这种不幸。如果硬这样做,就不再是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了。” “你要觉得不解恨,我陪你好吗?” “我不要你陪。我勾勾手指头,就会有大把大把的男人跑过来。” “我相信。但他们都有父母孩子。” “那是他们活该。” “不是的,若我遇上一个与你差不多情况,但我从来就不认识的女人,那也 是我的活该吗?”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好的。你会后悔当初离开我吗?” “没有什么后悔的,这都是命。人要认命。对了,你刚刚说,你那时有可能 会娶我?” “是的。” “你不怕别人笑话?” “人活着,本来也就是一场笑话。所以庄子鼓缶而歌。” “拜托,你不要用庄子,屁子来折磨我的耳朵。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会答应 吗?” “我会的。只要不是让我到月球上去。路费太贵,我付不起。” “你就会耍贫嘴。我想要一个婚礼。就我们两个人的。好吗?” “好。” “我要穿最漂亮的婚纱。还要一屋子的玫瑰。好吗?” “好的。” “我想要有一个人来祝福我们。” “好的,你会有的。你不要哭。” “你胸口挂的是什么东西。好硬啊。” “是一枚锁匙。一个女人给我的。她死了。” “为什么把它挂在胸口?” “它是我的一个梦。” “你爱她?” “不是。是梦。” “它能打开什么东西?” “一个箱子。” “箱子里会有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 “你应该去打开来看看。否则她会死不瞑目。” “好的。我会的。” “马原,我的手漂亮吗?” “很漂亮。我可以吻吻它吗?” “我很开心。不过这两枚戒指都是假的。” “我知道。” “我住的酒店是丽龙。314 房。假如我死了,不要让我爸妈知道,悄悄把我 烧了。我的骨灰就留在你身边,好不好?这次我回来,其实就是想看看你,马原, 我很想你。对了,我可以在你这所房间里一直呆到我死去吗?” “你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我真开心。我要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你,小琴儿。” “我喜欢你像原先那样叫我的名字。” “我也喜欢这样叫你。你不要再哭了。天快亮了。” “是的,天快亮了。这夜可真黑,真长啊。” “但它一定会过去的。”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