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 马原来到办公室,端着一杯热水,愣了半天。水的蒸气被凛冽秋意一点点抹 去,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在这个冰凉的世界里最后一定会归于死寂。杯子很硬, 把心烙得隐隐生疼。马原喝了一口水。水滑腻地溜入喉咙里,他轻轻咳嗽。办公 室的门敝开着,风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作响。马原揉了一会儿太阳穴,望向窗外, 一排排的女贞木在惨淡的阳光下,投下漫不经心的影子。它们的存在因为人的需 要而变得整整齐齐。 马原拿起稿子,读了几段,文章倒还通顺流畅,这若搁在平时,也就顺手签 一个发字,而此刻他心里却郁结着一团无可名状的烦躁,看了几眼,那些铅字拧 在一起,像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因为打架,一个个全鼻青皮肿。马原提笔 在上面狠狠地打了一个鲜红的叉,劲用太了,稿纸被戳穿,鲜红的墨水淌下来, 蚯蚓一般扭动着身躯,令人恶心。马原皱起眉头,用笔敲了一会儿桌沿,发出笃 笃的响声。和尚也是这样敲木鱼的。若哪天,和尚敲坏木鱼,他能把木鱼藏哪儿? 菩萨会怪罪吗?他自己又应该如何是好?若是没木鱼敲了,光念阿弥陀佛行不行? 马原想了半天,整个人都糊涂了,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 放下笔,伸手端起水杯,再一次把水倒入嘴里。水忽然溢出腥味。他闭上嘴,水 却从鼻子里喷出来。 马原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跳起来,肚子里的一些东西已如钢刃一把,沿五脏 六腑向上猛劈而来,马原刚刚弯下腰,鼻子与嗓子眼里就像开了二家调味铺,酸 的、辣的、甜的、苦的、咸的、齐涌上来,发出巨大而又嘈杂的轰鸣声,这轰鸣 声在一架被人砸坏了琴键的管风琴上来回跳跃,让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已经是毛骨悚然。 一口秽物,飞溅而下。马原的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冒出来。病了。急性扁桃体 发炎。嗓子痛。痛。身体发软,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难受。沾在身上,又如针 扎一样痛入骨髓地疼。想喝水。马原颤颤巍巍地再为自己倒好一杯水,凑到唇边。 嘴不敢大张,微张,仰脖,倒水,小心翼翼抿紧唇,防止有哪一个水分子做了逃 兵,阖好牙关,栅上双重保险。水在嘴里晃来晃去。摇摇头,苦笑。耳朵里嗡嗡 直响,像罩上了大海螺。喉咙深处,似有一猫爪在挠。微痛,可真他妈的痒!更 令人恼火的是,这猫爪竟然把喉咙堵了个结结实实。水渗不进去,声音也透不出 来。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心里慌慌的。肚内像有一团火,得往上面浇点水,火 烧大了,不是闹着玩的。只是喝水也会喝得这般艰难?一个平日里不必去想只须 服从本能的动作,现在竟然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引。这实在有点儿搞笑。可为何自 己笑不出声?不管舌头如何卖弄风情,也不管嘴里的水伸出多少只温柔的手指, 两块变了形扁桃体活像两个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对话,严格执行 着三不政策,目不斜视,心不旁骛,只干着一件活——用肥臃的躯体去塞满每一 个能塞进去的角落。真痛啊。大脑司令部下达的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 外。 水没流下咽喉,反而又从鼻子里溢出一些,一股酸酸的但绝不会是甜甜的滋 味直扑脑门。马原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是那个早就不见影 子该死的本能说了算的。马原在肚子里小声咒骂着。昨夜受寒了?他忽然清醒地 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马原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起来。完蛋了!每咳 嗽一下,身体就像被一把刀狠狠戳了一下,发出咯咯似乎就要四分五裂的声音, 被戳之处亦如同一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将起来,扯着神经沿脊椎骨一路飞奔, 一路嘶喊,骨髓溅起来,疯狂的足蹄下还会有什么是不可能?真痛,真有想喊妈 妈的欲望。难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一些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真想伸 手抠出那两个王八蛋!马原皱起眉,又往口里倒入一小杯的水。自己不是医生, 并不懂如何切割扁桃体,若真抄起一把刀往自己嗓子眼里捅去,只怕后果就不是 疯狂两个字骂得过来。不能反抗,只能妥协。得放弃所有愚蠢的想法。剧烈的疼 痛中,马原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他终于咽下这一小口 水。虽然仅是一小口,但应该好过没有。可为何眼前却忽然冒出无数五彩缤纷的 星星? 婚姻让生活充满细节,把一切似是而非的道理变得实实在在,可以摔,可以 打,可以拥抱,也可以亲吻。从客厅走到卧室共十二步,从卧室穿过客厅走入厨 房是二十四步,若直接开门走去厨房,也是十二步。莫爱小心翼翼把钥匙插入门 锁里,轻轻扭动,脑海里蓦然晃过一连串数字。在这几个简单的数字里自己走了 多少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 莫爱抿嘴一乐,哼着小曲开门进屋。她吓了一大跳,锅叠在碗上、椅子搁在 桌上,电视机的零件撒满每一寸地面,几床被子蜷缩在墙角,就像几只无家可归 的大狗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这些。如果光用乱七八糟这个成语来描述这个情形, 显然缺乏力度。莫爱脸泛了白,牙缝里抽出几丝凉气,第一个窜起的念头是—— 遭贼了?刚想尖叫,猛然记起自己昨夜与马原的斗殴,赶紧用手捂嘴,想了想, 犹觉气愤难平,伸腿去踩地上一个憨态可掬的布娃娃,没踩几下,心愈发痛,放 下装满菜的塑料袋,捡起布娃娃,伸手去拍。布娃娃是马原送的,已有时日,颜 色发了白,蕾丝边破了几道口子。马原前些日子还说把它扔垃圾堆里去,自己却 不肯,现在它的胳膊已断成两截,真得扔垃圾堆里了。莫爱瞅着布娃娃脸上那几 个拍不干净的鞋印子,低声诅咒起来。不过这诅咒并不指向自己,虽然她也为自 己惊人的破坏力暗自懊恼。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莫爱恶狠狠念叨着马原的名字,开始收拾起屋子。 尘归尘,土归土,披上狼皮的羊终究还是一条羊。只是可怜马原的名字,一下被 莫爱扔入油锅烹,一下被送进刀轮底下斫,过了一下又被搁至山巅让五雷轰。不 过,令人愉快的是,莫爱每念及马原的名字一次,脸上的线条就柔和一分,最后, 嘴角竟然泛起笑容。这笑容如此惬意,比秋日的阳光更让人领略到幸福的滋味。 幸福是什么?莫爱笑了,就像一个将军骄傲地看着与他出生入死浴血百战后 的战士们,她心满意足地凝视着正在一点点恢复整洁明亮的锅碗瓢盆桌椅橱柜。 女人确实伟大,她们能在一分钟内让一个地方变成地狱,也能在一分钟内让地狱 变成天堂。 马原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极为不好,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地响。他跺起脚, 把叶子跺得粉碎,但他不能把已跺碎的叶子跺得更碎,他也没有办法把这满街落 叶都一一跺碎。马原的脸上阴郁得可以滴下水来,他甚至恨不得揪过一个正在墙 角撒尿的小孩让他管自己叫爸爸。这个念头忽然像猛烈的火焰,灸烤得他浑身生 疼。马原往四周打量一眼,确定没有熟人,拐过弯,走到小孩身边,冷不丁小声 喝道,“我是你爸爸。”马原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与家乡那头被牵去宰杀 的老黄牛并无多大差别。他很难受,憋得慌,可这一嗓子却被喉咙里肥肿的扁桃 体撕扯得比太监更为尖锐。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小孩。声音在 空气中荡来漾去,像一张被废弃的纸,一下被抛高,一下被吹低,显得古怪至极。 倒霉的小孩抬起头,张大嘴,惊恐地盯着马原,活似白日见了鬼。手上握住的那 根黑不溜秋小那玩意儿顿时软塌下来,尿液却仍在滴落,小孩一甩手,尿液飞到 马原脸上。马原吼起来:“你想干吗?”看得出来小孩想跑,苍白的小脸皱缩得 像一只被人拳打脚踢过的小猫,可身子却似被魇住一般,一动也不动,一丝口涎 沿着嘴角淌下。小孩哇一声放声大哭。 马原咧嘴笑了,他恶毒地盯着小孩的小那玩意儿研究了一会儿,这才飞也般 奔入旁边的小巷里,撒腿就跑。他跑得很快,一瘸一拐,心脏怦怦一阵乱跳,屁 股上刚挨的那针真他妈疼。打针的小护士的脸蛋像剥了壳的嫩鸡蛋,下手真够狠。 马原都感觉到自己眼泪汪汪了。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