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绍(2)
我很遗憾。我承认自己是白痴,却试图用一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呓语来为
白痴辩护。这种行为可以用无耻两字来定性。我不知道人们在面对“无耻”这两字
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我清清楚楚一根雄壮的东西在迅速勃起,我也听见几粒汗
水从额头迸出来的声音。它们像子弹般飞出,令空气发出微微颤抖,溅在屏幕上,
撒下几圈彩色光晕,并发出几声兴高采烈的呼喊。
我落在键盘上的右手手指忽然间变得滚烫,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开始痉缩。我把
头低下,搁在键盘上。我听见键盘噼哩啪啦一阵乱响。一行行文字从屏幕上浮起。
我瞪大眼。我叫庄枪。这是一个好名字。从我识字伊始,这个名字上所散发出来的
火药味常让我联想起一个面目黝黑神态刚毅的男子。他不紧不慢地往一柄发烫的钢
枪里填充着弹药。他嘴角含着讽笑,风从他耳边呼呼吹过,漫山遍野挥舞膏药旗的
士兵在他面前像一群发了疯的蚂蚁惊惶失措四处逃散。几个孱弱的声音尖声狂叫—
—八格牙鹿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篡改了一句台词。按经典叙述,
八格牙鹿来了后,接下那句话应该是我们死了死了的。可这种陈述事实的语句其震
撼力似乎并没有一句疑问句来得猛烈,或许陈述句里更饱含绝望,但疑问句里所蕴
含的东西却更接近人性的真实,更易令一颗少年浮躁的心怦然跃动。杀戳一群已陷
入绝望中的蚂蚁并不能带来太多快感,杀戳一群在疑问中还未选择好是逃跑抑或抵
抗的蚂蚁会让人飘上云端,享受到上帝俯瞰芸芸人世间时不可一世的滋味。我眼含
热泪,鼻涕淌下,攥紧拳头,右拳置于左拳后,翘起拇指与食指,双手平抬至胸前,
歪头、眯眼、脸上肌肉一耸一跳,嘴里念念有词:叭叭叭——叭。 敌人来了,迎
接他的有钢枪。一切反动派、一切纸老虎都是自取灭亡,他们手中的枪是打不死我
们的。我们的钢枪才叫枪!这是一个简单常识。它通过电影、报刊、语文课本、小
人书、街头巷尾一溜串高音喇叭、以及大人小孩嘴里的绘声绘色等等途径得到确认,
得到传播、得到信仰。任何道理一旦上升到信仰这个层次便也没有道理可讲,它们
通常威力无比,能轻而易举地掀起比月圆之际的海潮高出千万丈狂澜巨浪般的呼啸
声。在这个时候,纵然你是上帝,那也得低头,也得闷声不响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这几个词汇抄上五百遍。 一个人因为某种理由在老虎屁股上捅了一刀,老虎绝对
不会因为他的辩解而变得慈眉善目。咆哮中的老虎会因为愤怒的加速度跃上半空,
哪怕下面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它亦在所不惜。老虎屁股摸不得,正因为
它摸不得,大家愈发有兴趣上前去摸一把了。我们的耳边也就不可避免传来各种各
样的枪声,也是噼哩啪啦的响,像有人挥动一把大铁锹在炒豆子,也像有人将一挂
鞭炮扔进一个洋皮铁桶,还像有人内急时从臀部滚出的一连串臭屁。可惜“像”毕
竟只是声音“像”,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来的味道却是一点也不“像”。 说到这
里,我不得不先回到我的少年时代。我对枪声的原始认识来自于几部黑白电影。那
时的电影有着惊人的魅力,它理直气壮拎起一干少年的脖子,向里面灌沙土、石子、
泥浆。砖就是这样做成的。每一个少年大同小异,走路的姿势差不多,说话的腔调
差不多,就连打架的动作也差不多。很多个夜里,或许风轻、或许云淡、或许月明,
或许露寒,我们听到院子里某户“有钱”人家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里传来的隆隆
枪声时,无一例外,嘴角燎起水泡,肚内火焰燃烧。我们像敌后英勇的游击队,蹿
墙上屋,排成行,牵着手、赤着脚,摇晃着单薄缺乏营养的身躯,一个一个,悄没
声息趴伏在满是冰凉月色的屋脊上。屋脊是有限的,孩子们是无限的。小一点的孩
子在屋脊下急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叫拼命打手势嘴里嘘嘘有声,而爬上屋脊孩子们
的心神早已飞到那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脸上表情随着屏幕上的人影扭来扭去,着
实兴奋,只不过这兴奋多半狰狞可怖。几个人在上,几个人在下,上上下下,争吵、
斗殴在所难免。屋里的大人被惊动了,黑着脸,走出来,抄起竹竿,呼呼有声,像
敲打屋梁上的麻雀,用力敲击着离我们头颅不远的地方。我们只好乖乖爬下,一边
诚惶诚恐听着大人们的敦敦训诫,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电视里发出的任何一次声响,
并为此心满意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物质的极度匮乏让我们轻易地感受到幸福。
遥远的枪声也让我们痴迷一切能捕捉到它一丝气息之处。离我幼时生活的大院约五
十米,有一个小军营,里面有百十号人,每一个扛着枪的士兵都成了我们崇拜的偶
像。有时,他们会在黎明时分排起方队吼着号子出去拉练。雄壮嘹亮整齐划一的号
子让所有的孩子们心甘情愿从暖和的被子里蹦出来,顾不得穿鞋,急吼吼追出去。
一轮喷薄的旭日跃上地平线,整个天穹眨眼间就已沸腾,灼热的风吹得人热泪盈眶。
我们喜笑颜开、欢呼雀跃,跟在士兵后面,耀武扬威,仿佛来到一个到处开满鲜花
的盛大节日,仿佛自己就是这个节日的主人。偶尔,士兵们会全副武装跳上一辆辆
大卡车,他们要去刑场执刑。这种真枪实弹的诱惑简直让每一个孩子发了狂。我也
在其中。我们追随着卡车疯狂地跑,跑得头发竖起,跑得面无人色,跑得上气不接
下气。可不管我们有多么努力,总也赶不上那个开枪的时刻。枪声响了,有人死了。
大人们在一条石灰撒出来的直线面前涌来涌去,露出各种奇怪的表情,开心喜悦欢
愉希冀麻木愤怒蒙昧卑劣傲慢野蛮怜悯友善悲哀忧郁忏悔烦恼惶恐孤独快乐犹豫愚
蠢癫狂……这些表情像一张张京剧脸谱在天地间,也在一层层时空里游移不定。但
令人失望的是,当大人们退去,我们这些孩子所能看到的也就剩下一块块肮脏的血
迹。 请原谅我这种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我现在认为再动听的枪声也比不上过年
时一声清脆的鞭炮响,但我不能否认过去。我也承认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类话
语多是一些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我还承认一切道德审判都应属于上帝的职责而人
的僭越是渴望扮演上帝的角色,其心多半可诛;但我明白,所有的过去,所有过去
的一点一滴构建了我,才有了现在这样一个我。“我”是由过去无数个“我”有机
叠加而成。这是生命的模型,我应该认识到这点。何况,就算是现在,我的脑海里
仍然在不断重播那个不紧不慢往枪膛里填充子弹男人的形象。那个男人是我爸爸。
不管我是否愿意,我一生下来就得管他叫爸爸。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是
这样的吗?一切反动派、一切纸老虎都是自取灭亡,他们手中的枪是打不死我们的。
我们的钢枪才叫枪!这是一个简单常识。它通过电影、报刊、语文课本、小人书、
街头巷尾一溜串高音喇叭、以及大人小孩嘴里的绘声绘色等等途径得到确认,得到
传播、得到信仰。任何道理一旦上升到信仰这个层次便也没有道理可讲,它们通常
威力无比,能轻而易举地掀起比月圆之际的海潮高出千万丈狂澜巨浪般的呼啸声。
在这个时候,纵然你是上帝,那也得低头,也得闷声不响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几
个词汇抄上五百遍。 一个人因为某种理由在老虎屁股上捅了一刀,老虎绝对不会
因为他的辩解而变得慈眉善目。咆哮中的老虎会因为愤怒的加速度跃上半空,哪怕
下面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它亦在所不惜。老虎屁股摸不得,正因为它摸
不得,大家愈发有兴趣上前去摸一把了。我们的耳边也就不可避免传来各种各样的
枪声,也是噼哩啪啦的响,像有人挥动一把大铁锹在炒豆子,也像有人将一挂鞭炮
扔进一个洋皮铁桶,还像有人内急时从臀部滚出的一连串臭屁。可惜“像”毕竟只
是声音“像”,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来的味道却是一点也不“像”。 说到这里,
我不得不先回到我的少年时代。我对枪声的原始认识来自于几部黑白电影。那时的
电影有着惊人的魅力,它理直气壮拎起一干少年的脖子,向里面灌沙土、石子、泥
浆。砖就是这样做成的。每一个少年大同小异,走路的姿势差不多,说话的腔调差
不多,就连打架的动作也差不多。很多个夜里,或许风轻、或许云淡、或许月明,
或许露寒,我们听到院子里某户“有钱”人家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里传来的隆隆
枪声时,无一例外,嘴角燎起水泡,肚内火焰燃烧。我们像敌后英勇的游击队,蹿
墙上屋,排成行,牵着手、赤着脚,摇晃着单薄缺乏营养的身躯,一个一个,悄没
声息趴伏在满是冰凉月色的屋脊上。屋脊是有限的,孩子们是无限的。小一点的孩
子在屋脊下急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叫拼命打手势嘴里嘘嘘有声,而爬上屋脊孩子们
的心神早已飞到那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脸上表情随着屏幕上的人影扭来扭去,着
实兴奋,只不过这兴奋多半狰狞可怖。几个人在上,几个人在下,上上下下,争吵、
斗殴在所难免。屋里的大人被惊动了,黑着脸,走出来,抄起竹竿,呼呼有声,像
敲打屋梁上的麻雀,用力敲击着离我们头颅不远的地方。我们只好乖乖爬下,一边
诚惶诚恐听着大人们的敦敦训诫,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电视里发出的任何一次声响,
并为此心满意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物质的极度匮乏让我们轻易地感受到幸福。
遥远的枪声也让我们痴迷一切能捕捉到它一丝气息之处。离我幼时生活的大院约五
十米,有一个小军营,里面有百十号人,每一个扛着枪的士兵都成了我们崇拜的偶
像。有时,他们会在黎明时分排起方队吼着号子出去拉练。雄壮嘹亮整齐划一的号
子让所有的孩子们心甘情愿从暖和的被子里蹦出来,顾不得穿鞋,急吼吼追出去。
一轮喷薄的旭日跃上地平线,整个天穹眨眼间就已沸腾,灼热的风吹得人热泪盈眶。
我们喜笑颜开、欢呼雀跃,跟在士兵后面,耀武扬威,仿佛来到一个到处开满鲜花
的盛大节日,仿佛自己就是这个节日的主人。偶尔,士兵们会全副武装跳上一辆辆
大卡车,他们要去刑场执刑。这种真枪实弹的诱惑简直让每一个孩子发了狂。我也
在其中。我们追随着卡车疯狂地跑,跑得头发竖起,跑得面无人色,跑得上气不接
下气。可不管我们有多么努力,总也赶不上那个开枪的时刻。枪声响了,有人死了。
大人们在一条石灰撒出来的直线面前涌来涌去,露出各种奇怪的表情,开心喜悦欢
愉希冀麻木愤怒蒙昧卑劣傲慢野蛮怜悯友善悲哀忧郁忏悔烦恼惶恐孤独快乐犹豫愚
蠢癫狂……这些表情像一张张京剧脸谱在天地间,也在一层层时空里游移不定。但
令人失望的是,当大人们退去,我们这些孩子所能看到的也就剩下一块块肮脏的血
迹。 请原谅我这种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我现在认为再动听的枪声也比不上过年
时一声清脆的鞭炮响,但我不能否认过去。我也承认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类话
语多是一些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我还承认一切道德审判都应属于上帝的职责而人
的僭越是渴望扮演上帝的角色,其心多半可诛;但我明白,所有的过去,所有过去
的一点一滴构建了我,才有了现在这样一个我。“我”是由过去无数个“我”有机
叠加而成。这是生命的模型,我应该认识到这点。何况,就算是现在,我的脑海里
仍然在不断重播那个不紧不慢往枪膛里填充子弹男人的形象。那个男人是我爸爸。
不管我是否愿意,我一生下来就得管他叫爸爸。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是
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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